第二十章

狄公、鄧逸和受傷的元芳保護著李顯,九死一生,終於逃回了東都。

在逃回東都的路上,狄公和李顯進行了一番長談。回到東都後,狄公去上陽宮向太後複命,直到傍晚才回到大理寺。

狄公剛剛坐下,胳膊上纏著繃帶的元芳就飛速跑了進來:“大人!不好了!”米娜死後,元芳像失去了魂魄一樣,愁眉鎖眼,再也不見歡顏,“始畢可汗帶著突厥大軍進逼東都了!”

“有多少人?”狄公問道。

“始畢親率著五萬突厥大軍,還有投降突厥的一萬兵馬。”元芳回道。

狄公點頭,又問:“他們是從幽州殺過來的?”

“咱們剛逃離幽州,突厥人就內外齊攻,殺死了幽州所有守衛。司馬劉威戰死,幽州陷落。”元芳道,“始畢在幽州稍加整頓,便開拔大軍,殺來了東都。大人,始畢隻有五萬大軍,為何敢放棄幽州,直奔東都而來?!”

狄公回道:“那是因為,整個大唐沒有一個可以率兵抵擋突厥的大將!兵部傳出的消息,在所謂的李貞同黨被捕後,許多州的大軍都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更不用說調動人馬勤王了。”

“大人,東都現在謠言四起,人心惶惶,民心渙散,對局勢更加不利了!”

狄公道:“走,去城牆上!”

狄公穿上盔甲,腰懸寶劍,在元芳的陪同下,率領一百名千牛衛登上了東都北大門的城牆。遠遠地,狄公便看到新任守城大將岑長倩在和鄧逸低頭私語。

看到狄公來了,岑長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狄大人,這裏危險,不是您來的地方!”

狄公亮出太後的黃金令牌:“岑大人、鄧大人,你們知道這塊金牌的威力吧。”

岑長倩和鄧逸連忙跪拜:“下官不知聖人降臨,還請恕罪!”

狄公微笑:“不知者無罪,兩位起來吧。”

岑長倩有著一副黑瘦的麵皮,四肢細長,他說:“城牆上危險,還望狄大人回府衙暫時躲避。”

狄公輕微地“哼”了一聲:“哦?如何危險?”

鄧逸拊掌說道:“狄大人,難道您還不知道?始畢率領著五萬突厥大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幽州。他如入無人之境,直逼東都而來。咱們說話這會兒工夫,突厥大軍距離東都已不過五裏之遙了!”

狄公不接話,轉而問道:“如今是誰在負責防守城牆?”

岑長倩道:“是下官。李多祚大人、敬暉大人等都被關在獄中,現在隻有本將承擔這重任了。”

狄公冷笑:“你?恐怕你不是要防守城牆,而是要打開城門,放突厥人進城吧!”

岑長倩身子一抖:“狄大人,你這話什麽意思?”

“哼!”狄公怒道,“我什麽意思你心裏自然明白!再過一會兒,恐怕元芳和我,還有整個東都的百姓、百官,甚至皇帝、太後,都要成為你的刀下鬼了!”

岑長倩大怒,右手抓住刀柄:“狄仁傑,你再胡言亂語,我就殺了你!”

元芳帶領千牛衛拔刀,護在狄公前麵。岑長倩的衛隊也“唰唰唰”地拔出了刀。狄公擺手,示意元芳退下:“元芳,不要輕舉妄動。我們還有時間。岑長倩願意玩火,我狄仁傑就陪他玩到底!”

狄公走上前,高大的身影壓向岑長倩和鄧逸:“五年前,有人想出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他籌劃、運作了五年,終於等到了這天的到來——突厥大軍攻打東都!惡麒麟之案、幽州謀反案都是這人的手筆!”

元芳問道:“大人,這人到底是誰?”

狄公慢慢地抬起手指,猛地指向了鄧逸:“是他!岑長倩隻不過是他的一個棋子而已。”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幽州刺史——鄧逸。元芳驚問:“鄧大人?他怎麽會是幕後黑手?”

狄公道:“鄧逸是突厥人!他和麗秋就是突厥雌雄殺!”元芳再一次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狄公對所有人說:“突厥大軍距離東都還有五裏之遙,那就讓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五十多年前,幽州作為邊界之城,被大唐和突厥反複爭奪。為了奪得此城,突厥勇士吉利和他的妻子瑪依莎潛入大唐治下的幽州,蟄伏五年,待摸清幽州的底細後,暗殺了多名大唐的將領、軍士,甚至百姓,所到之處,漢人慘死,恐怖籠罩著幽州。因為他們作案後會留下金銀做成的雌雄花,所以兩人被幽州人稱為‘突厥雌雄殺’。之後,大唐的軍隊圍住他們,瑪依莎犧牲自己掩護夫君吉利逃走了。吉利來到草原,憑借在幽州的功勳建立了自己的汗國,與大唐對抗。”

狄公盯著鄧逸,冷冷道:“但幾乎沒人知道,在吉利和瑪依莎潛伏幽州的五年間,他們生了一個男孩。吉利和妻子幹的是刀頭舔血的勾當,自知無法養育他,便把他交給了幽州本地人鄧冒夫婦撫養。鄧冒無兒無女,便將男孩當成義子,取名鄧逸。”

“鄧逸,你現在應該還戴著那個吊墜吧,或許你一輩子都沒有將它取下來過。我第一次見你時,就留意到了這個帶有明顯突厥風格的飾物。吉利將雕刻著雙頭雄鷹的吊墜掛在兒子的脖頸上,便被迫離開幽州,逃回了草原。他起兵反抗大唐,最後被俘,獻給了太宗。在太宗的慶功宴上,吉利可汗被逼沿著篝火轉圈、跳舞,太宗和大臣們哈哈大笑。吉利可汗受盡了屈辱,很快便鬱鬱而終。”狄公頓了頓,繼續道,“二十年後,吉利可汗的弟弟始畢可汗崛起。他根據哥哥留給他的線索,找到了鄧逸。鄧逸看到始畢可汗拿出的吊墜和他戴著的一模一樣,才明白吉利可汗是他的父親,而眼前眉眼和他十分相似的始畢可汗正是他的親叔叔。”

“始畢是一隻名副其實的草原雄鷹。他雄心勃勃,一直覬覦著中原,立誌為東突厥的覆滅報仇雪恨。鄧逸為了給壯烈犧牲的母親和受盡屈辱而死的父親報仇,毅然和始畢一起,將養育了自己二十幾年的漢人養父母殺死了。”狄公憤恨地對鄧逸說,“之後,你利用漢人的身份,開始了自己的官場生涯。”

鄧逸不屑地笑道:“看來狄公做足了功課。”

狄公斥道:“你這個狗彘不如的畜生,竟然將自己的父母殺害了!”

鄧逸冷笑:“我的父母是勇敢的吉利可汗和瑪依莎,不是那兩個軟弱的漢人!”

狄公道:“鄧逸,他們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養育你長大,卻被你反噬,你必將受到報應!我查找了你所有的檔目。你從隸役做起,始畢為你提供了金錢方麵的援助,沒過一年,你就做到了縣尉。一次偶然的機會,你被派到東都,破獲了武三思府中的夜明珠丟失案,受到了武三思的青睞。之後,武三思將你推薦給了太後,你由此做了內衛,仍然在幽州做官。有了太後的庇護,你一路高升,越過州縣,直接到幽州城做了長史,成為裴守德的手下。但你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你和你叔叔始畢可汗的偉業而鋪的路。

“終於,你等到了機會。四年前,皇帝李顯被廢。你接到太後的命令,要將路過幽州的李顯勒死,但你沒有下手。因為你早從宮內的朋友那裏了解到,太後冷靜後,肯定會後悔下了殺子的命令。之後,你去東都負荊請罪,在上陽宮痛哭流涕,說不忍殺死太後的親生兒子。太後大為感動,便赦免了你的違抗之罪,也順便赦免了李顯。

“李顯雖然活了下來,但終日生活在恐懼之中。他太怕被母親的一道聖旨逼得自盡了,便用自己的鮮血寫下了血巾子,號召所有李氏族人起兵反武。李顯的叔叔——越王李貞、堂弟——琅琊王李衝,還有其他李氏族人,都受其感召,紛紛響應,在血巾子上簽字,並發誓,如果太後的屠刀揮下,他們定會聯合起來自保。之後,這些所謂的逆黨開始暗暗地發展自己的勢力。他們這樣做隻是為了保證屠刀揮下來時有自衛能力,而並無謀逆之心。”

鄧逸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是李顯告訴了你血巾子的由來?”

狄公道:“我與李顯確有交談,但他尚不知曉你是突厥人,也不知道你是一切的主謀。你素日在幽州城內行走,而他平日通過密道出入琅琊王府,始終未曾和你謀麵。因此,那日在密室中看到你我前來救援時,他第一念竟不是歡喜,而是錯愕。如果他能早些發現你是太後派去的內衛,李衝一行人就不會對惡麒麟束手無策了。”

“狄公,你錯了。”鄧逸笑道,“你當真以為內衛行事會以自己的真麵貌示人嗎?那個被武氏派去殺死廢帝李顯的內衛是‘無臉人’,沒有身份,也不會留下痕跡。否則以武氏陰鷙的性格,又怎會留一個被李顯見過麵貌的內衛活口,甚至日後擢升我,派遣我運籌惡麒麟一事?”

“太後行事當真滴水不漏。”狄公歎道,“但她仍免不了被你利用。你當初放過李顯,並不是為了救他,而是為了利用他。你就是要利用活著的李顯達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狄公頓了頓:“去年,太後為了鏟除敵對勢力,早日登上帝位,便啟用酷吏,大肆捕殺李氏族人和忠於李唐的大臣。太後的目的很明確,要在登基之前將所有障礙都清除。太後深知,如果李氏族人不謀反,那她就沒有足夠的口實誅殺他們。畢竟在朝堂上,還有像我這樣的一大幫李唐忠臣,她終究有所忌憚。所以,她派了她最信任的內衛,也就是你,探查李衝謀反的實跡。而你也出色地完成了太後交代的任務,發現了李衝用來製作兵器的鬼洞,還得知李衝、李貞在暗中聯絡其他李氏族人,準備起兵謀反。”

鄧逸笑了笑:“狄大人是何時斷定我是內衛的?”

狄公道:“你還記得嗎?在李貞的大軍壓境時,我派你去東都向太後求救。你說你在深夜叫開了城門,當時我便猜想你可能是內衛。因為除了內衛,誰還有能力在深夜打開東都的大門呢?”

鄧逸冷笑:“狄公果真名不虛傳。”

“你很清楚,鬼洞裏的機關暗道繁多,地道和群山相通,如果大軍去鬼洞清查叛黨,成百上千的工匠和軍士可以瞬間遁於無形。到時你會一無所獲,還會打草驚蛇。所以你必須逼迫他們起事,才能讓李氏子孫和太後自相殘殺,才能從中漁利。”

鄧逸道:“沒錯,我當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李衝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謀反,我卻不能向武氏告密。”

“太後為了登基,要迅速滅掉李氏族人,”狄公道,“而你很樂意看到他們自相殘殺。所以,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策劃了一起驚天大案——惡麒麟殺人案!”

鄧逸淡淡一笑,微微點頭。

“你的目的是把幽州搞亂,吸引全天下人的目光,並趁機將李衝的鬼洞置於光天化日之下,到時候,李貞、李衝就不得不反了。為了達到你齷齪的目的,你先是利用惡麒麟殺死了百餘名無辜的百姓,然後將大楊村屠村,搞得天下人都認為幽州出了噩兆。而這正是李貞最不願意看到的——這樣一來,幽州就暴露在了全天下人的目光裏。”

元芳在一旁問道:“大人,惡麒麟究竟是什麽東西?”

“獅虎獸!”狄公道,“這怪獸乃獅虎雜交而生,體形巨大,比獅、虎還要大上一倍,並且終生不會停止生長。米娜從小便和這雜交怪獸為伴,和怪獸可謂心有靈犀。”

元芳心中一陣抽痛,勉強問道:“大人,米娜不是舞伎,那她的身份是?”

“我查了東都獸館所有人的檔案,發現米娜的父親叫斯梅爾。他的確來自波斯,有一個女兒叫米娜,還有一個小兒子叫沙普。斯梅爾乃馴獸大師,率領波斯人向高宗皇帝進獻完波斯的獅子後,羨慕長安的繁華,便留在了大唐。他死後,米娜繼承了父親的事業,馴化了獸庫裏各個番邦進獻的很多猛獸,有霸王

、獵豹、老虎等,不一而足。米娜從小就喜愛動物,跟著父親耳濡目染,再加上冰雪聰明,很快便悟得了猛獸的習性,甚至還能與猛獸交流。為了博得皇帝的喜愛,米娜讓獅、虎雜交,培育出了一種怪獸——獅虎獸。”

狄公盯著鄧逸:“你是內衛,偶然一次瞧見了獅虎獸,便心生一計。你巧舌如簧,將關於惡麒麟的謀劃告訴了太後,說這樣能逼迫李貞、李衝謀反,然後就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了。太後出於盡快祭天的考量,便同意了。她將米娜收為內衛,派她去往幽州。米娜來到海棠閣,以舞伎的身份做掩護,開始幫助你實施計劃。太後早就打算好了,派出惡麒麟,如果李貞利用惡麒麟是天降噩兆的傳言順勢起兵,那就正好派出大軍剿殺;如果李貞不起兵,那就派我去查察,逼迫他們起兵。這是一個不會虧本的買賣。

“之後,米娜給獅虎獸穿上堅硬、鮮豔的盔甲,從頭到腳全副武裝,就連爪子上也都裝了蹄鐵。她騎著獅虎獸,在山間飛騰跳躍。好一個波斯女孩,何等威武!米娜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配合你製造了恐慌,讓惡麒麟咬死了上百名百姓,這就是她死前所說的‘罪惡’。惡麒麟一出現,便引起了轟動。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全天下都知道幽州鬼林裏出現了惡麒麟!”

鄧逸冷笑:“這些人的命不值錢。”

狄公繼續道:“青龍幫遇襲案也是你的傑作!青龍幫的頭領雷方在駱賓王的運作下,倒向了李貞,共謀對抗太後。鬼洞的兵器製好後,會交給青龍幫押運到博州——越王李貞的封地。李貞也是博州刺史,嘯聚了幾萬人馬,缺乏這些兵器。前幾次押運比較順利。在被你探知後,你帶著潛入幽州的突厥先鋒兵,和麗秋一起,在暗夜中劫殺了青龍幫,獲得了一批始畢可汗緊缺的鐵質武器和盔甲。”

“大人,”元芳提出疑問,“青龍幫組織嚴密,鄧逸為何能黑吃黑,於虎口中奪食?”

“因為他早就在青龍幫中安插了內應——鑽地鼠!”

元芳點頭。

狄公繼續道:“這也是青龍幫三十九名押運高手都死了,而鑽地鼠偏偏活下來的原因。鄧逸和麗秋帶著突厥先鋒隊襲殺青龍幫,事後還故意在突厥人的屍體上留下藍狼刺青,想將官府的目光轉向阿史那·忠。實際上,他們倆才是現在的突厥雌雄殺,才是襲殺青龍幫的凶手。鄧逸,你為了紀念你的父母,在幽州製造混亂時,竟然還在凶案現場留下了金銀雌雄花,張狂至極!你們幾乎將青龍幫負責押運的匪徒殺戮殆盡,隻留下了鑽地鼠。鑽地鼠為了洗清嫌疑,日後重回青龍幫,就故意讓裴守德抓住了。你唯恐鑽地鼠不能挨過重刑,從而泄露情報,便冒險將鑽地鼠放了出去,並令鑽地鼠秘密將武器運出關外,交到始畢可汗手中。我一直對鑽地鼠逃出幽州大牢心存疑惑,後來才想明白,是你放走了鑽地鼠,還對裴守德編造謊言,說鑽地鼠本來就關不住,逃跑了。”

“裴守德將信將疑,開始調查鑽地鼠的身份,很快便追查到了你,還有你的養父母。”狄公不疾不徐地說道,“如果裴守德再次抓住鑽地鼠,逼他說出你的真實身份,你多年的謀劃就功虧一簣了。所以你再次利用惡麒麟,害死了裴守德。”

“殺死裴守德之後,米娜向太後匯報了你的所為。裴守德畢竟是朝廷命官,竟被你害死了,太後大怒。你連忙找出各種理由,最終還是搪塞過去了。米娜直接聽命於太後,在殺死百姓和裴守德後,便再也不願意替你賣命了。”狄公冷笑一聲,“你怕控製不住米娜,從而斷送你的突厥代唐大業,便將跟隨她來到幽州的沙普故意賣給了鑽地鼠。從此,沙普困於鬼洞為奴,不見天日。”

“你為了你不可告人的陰謀,逼迫米娜利用惡麒麟在鬼林害死了百餘名百姓,還有一心為民的裴大人,並在屍體上用刺青章印下‘滅武複唐’,還留下了黃緞絲線,想嫁禍給李衝等人。至此,你的目的全部達到了,惡麒麟在幽州掀起了軒然大波。”狄公頓了頓,繼續道,“李貞沒有起兵,太後就順理成章地將我派到幽州,查察惡麒麟殺人案件。實際上,你和太後真正的目的是將我帶入彀中,引導我認定李衝等人是惡麒麟的主人,李衝的目的是利用惡麒麟向天下宣告太後登基會引起天怒,為自己的起兵造勢。這樣,你就可以向太後交差了。同時,你開始了你的另一個謀劃——血巾子!”

元芳驚道:“李顯的血巾子?”

狄公道:“沒錯。為了讓突厥大軍攻破東都,你必須得到血巾子。米娜到了幽州海棠閣後,認識了同為胡女的麗秋。而麗秋實際上是你的堂妹,是始畢可汗的女兒,始畢可汗派她過來幫助你。麗秋的母親是漢人,所以她自幼習得漢話,通中原禮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越過長城,來到幽州,就是為了勾引李衝,混入琅琊王府,拿到血巾子。”

元芳問道:“大人,您是如何看出麗秋是突厥雌雄殺之一的?”

狄公道:“鄧逸在謀害麗秋之前,將麗秋香閨裏的很多物件盜走了,尤其是那些麗秋和突厥人往來的信件。但他百密一疏,沒有帶走李衝寫給麗秋的情書。裝情書的匣子背麵雕刻著兩朵花,一朵是金色的,另一朵是銀色的,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從那時開始,我就認為麗秋的身份定然非同一般。剛開始,麗秋進展得很順利,她成功地利用自己的美貌和才華吸引住了挑剔的琅琊王。此後,她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頻繁出入王府,探尋血巾子的下落。但你沒想到的是,血巾子是李貞、李衝、駱賓王,還有很多李氏族人的**。李衝絕口不提血巾子,更不用說提到它的藏身之處了。”

元芳問道:“大人,麗秋是被惡麒麟咬死的,這一點你我親眼所見,難道凶手還是鄧逸?”

狄公點頭,鄧逸一臉淡然。

“麗秋沒有盜得血巾子,這固然讓你氣惱,但還不足以讓你對自己的血親下手。你殺麗秋的真正原因是她和李衝產生了真摯、熱烈的愛情。你已經失去了對她的控製。雖然麗秋的父親和李衝的祖輩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們兩個年輕人無法抑製地相戀了。麗秋找到你,說想返回草原,重新過上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生活,遠離李衝和這一切。她太天真了。那時候的你對麗秋的背叛無比憤怒,你怕她將一切計劃向李衝和盤托出,便動了殺心。你沒有表露出怒意,相反,你告訴麗秋,隻要她在王府舉辦盛宴那天告訴我鬼洞的秘密,還有幽州的謀反,你就會將她送回突厥。”狄公的聲音陡然提高,“麗秋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提前將麝香放到了她隨身攜帶的香袋裏。那惡麒麟聞見麝香的味道後,便跑來咬死了麗秋。”

元芳問道:“大人,如果米娜是惡麒麟的主人,那就是她將惡麒麟帶到琅琊王府裏來的,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狄公答道:“米娜對此其實一無所知。這是鄧逸搞的鬼!他很清楚,獅虎獸隻吃麝鹿,這在皇家獸館的日誌中有專門記載。我推測,在琅琊王府設宴之前,鄧逸已接連數日派人在獅虎獸的飲食中加入一種可以讓獸類迷幻狂暴的藥,並於宴席之夜打開了獸舍的門,放出了獅虎獸。”

元芳問道:“大人,獅虎獸難道不會咬死鄧逸嗎?”

狄公答道:“一般情況下,這獅虎獸並不咬人,畢竟,它和米娜日夜相伴,早就熟悉了人的氣味。被鄧逸放出來後,獅虎獸循著米娜的氣味來到了琅琊王府。而在這之前,鄧逸找到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麝香放入了麗秋的香袋中。惡麒麟在牆外聞得香味,以為那是米娜喂的食物,便跨過高牆,咬死了麗秋。即使米娜阻擋,因為迷幻藥的劑量太重,也是徒勞無功。這也是為什麽我給麗秋驗屍時,發現她的身上多了幾處咬傷,肚子還被撕咬開了,而其他被害人隻有脖頸上的咬傷。”

鄧逸在一旁冷笑:“狄公的猜測完全正確。說實話,我還擔心這野獸聞不到麝香的味道哩。”

“好一個卑鄙的小人!”元芳恨恨地怒視鄧逸,隨後問狄公:“大人,米娜……我的米娜為什麽甘願為鄧逸驅役惡麒麟,咬死這麽多幽州百姓?”

狄公答道:“元芳,米娜是內衛,聽命於太後,她不得不配合鄧逸。況且,米娜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就是她的弟弟沙普,而沙普被鑽地鼠囚於鬼洞中。鄧逸告訴米娜,他探到了沙普的下落,隻有米娜聽命於他,他才肯幫助米娜救出沙普。米娜被逼無奈,雖然恨死了鄧逸,但為了救出弟弟,還是犯下了這些罪惡。”

狄公目視鄧逸:“你用一個活的麗秋,暴露了李衝謀反的陰謀,將我的視線引向李衝;再用一個死的麗秋,將謀殺嫁禍給了李衝等人。你這個冷血之人,比惡麒麟還要可怕!”

鄧逸冷笑:“為了我的突厥代唐大業,犧牲一個女子算什麽?任何擋我道的人,都得死!”

狄公哼了一聲,道:“麗秋死了之後,我開始調查李衝。事後,我去了行院,找到了李衝寫給麗秋的情書。我無法確定情書上是否是李衝的筆跡,陷入兩難。又是你,在我參觀你的書房時,故意讓我看到了李衝的手書。這讓我越來越相信惡麒麟是李衝一夥人豢養的,為了他們的謀反大計。”

鄧逸哈哈大笑道:“現在想來,還真要多謝狄公的配合。”

狄公並未被激怒,繼續道:“你成功地讓我將矛頭對準了李衝。元芳探查鬼洞,發現了鬼洞的秘密,再加上你散布的惡麒麟是天降噩兆的流言,讓我確信李衝要利用惡麒麟來謀反。實際上,李衝一夥人並沒有想過倉促起事。但他們被我步步緊逼,迫不得已,隻得提前起兵。”

鄧逸的臉上露出假笑,道:“你竟然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孤身一人闖入李貞的軍營,逼迫他自殺了,著實令我佩服。”

“萬幸我避免了中央大軍和叛軍的血戰,讓你失望了。”

鄧逸冷笑道:“武氏和李氏族人沒有打起來,這的確讓我大失所望。不過,無論如何,你還是勉強替我們完成了任務。”

狄公道:“的確‘勉強’。你原本期望的是一場惡戰,一場以太後為代表的中央大軍和以李氏族人為代表的地方軍隊的惡戰。他們兩方自相殘殺,損失慘重,你就能得漁翁之利,實現你卑劣的陰謀!”

鄧逸笑了:“狄公果然聰明絕頂。”

狄公道:“太後拿我當棋子,逼迫李貞、李衝起兵,然後除掉他們,順勢清除反對勢力,以求盡快登基,尚且罷了。你竟然賊膽包天,把太後當作你的棋子,將我們玩弄於股掌之中!”

鄧逸一臉不屑:“都怪你們漢人太貪心。”

“在我剿滅青龍幫後,你趁我放李衝逃跑之際,派出米娜,讓她用噬魂蟲操縱麗秋‘起死回生’,引誘李衝交出血巾子,害死了他!”狄公恨恨說道。

鄧逸冷漠道:“我本來沒打算讓李衝死,畢竟他活著要比死了管用。要怪就怪他太專情了。”

狄公憤怒地說道:“你草菅人命,必有惡報!米娜將血巾子交給了你。李衝、李貞死後,再也沒有李氏族人敢起兵反武了。你派人抓住廢帝李顯,將他囚禁於琅琊王府裏,終於開始了你的下一個計劃,那就是利用血巾子引起朝堂大亂。”

“李顯是咎由自取,誰叫他起念寫下血巾子,還召來李氏族人。”鄧逸道。

“但血巾子終究是被你處心積慮地利用了!無論如何,這場朝堂動亂的幕後主使是你,這是無法推諉的!你一邊派人嚴密看守李顯,一邊在米娜拿到的血巾子上大做文章,竟喪心病狂地製作了一條同樣的血巾子。在假的血巾子上,除了逼李顯寫的血書以外,你仿造了其餘人的名字,你是個積年的模仿能手!”

鄧逸笑道:“哈哈,我隻是生性喜歡文墨,卻被你杜撰演繹出這一場謀局。狄公,你的時間不多了,快點兒把你的推斷說出來吧。”

狄公冷笑了一聲:“不,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你帶我參觀你的書齋,假裝不經意地展示了李衝的手書。你失算的是,我在書齋裏還看到了那幅五馬奔騰圖和上麵的突厥文字。從那時起,我便對你有所懷疑。你所謂的收集名人字畫的癖好隻是個幌子,你收集大唐能臣良將的手書,是為了模仿他們的筆跡。但你百密一疏,假的血巾子上有十多個名字最後一筆的筆鋒微微上翹,這是你不自覺的書寫習慣。”

狄公走近前,逼得鄧逸後退:“鄧逸,就是你!你將無辜大臣的姓名寫到血巾子上,你利用太後對你的信任,企圖誅殺大唐的柱石。你知道,太後隻要認出了李顯的字跡,便不會再留意其他人簽名的真假,你就能輕而易舉地除掉這些忠於朝堂的大將了。這也是為什麽你的叔叔始畢可汗帶領著區區五萬大軍,便能**,攻打東都!

“在剿滅青龍幫後,你派人抓住了匆忙逃往房州的李顯,逼迫他在假的血巾子上寫下血書。待血巾子上的人全部被抓後,你暗中約好突厥大軍攻打幽州。在內應的幫助下,你們輕易占領了幽州。司馬劉威發出的緊急密信,剛出幽州大門沒多久,便被埋伏在城外密林裏的突厥先鋒隊截獲了。你的目的是占領東都,以突厥大軍做後盾,立李顯為傀儡皇帝,統治整個大唐。鄧逸,你好大的野心!”

鄧逸冷笑:“這正是我的計劃,沒想到被你打亂了。你突然出現在幽州,將李顯救走了。”

“李顯在血巾子上做了手腳,寫下了兩個字——琅琊,暗示了被囚的地點。你百密一疏,竟然沒有發現。”狄公道,“這正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老天讓你敗亡,你安得不敗!”

“你暗中命令幽州的突厥先鋒隊會集到琅琊王府伏殺我們。不過,你萬萬沒想到的是……”狄公拍了一下手,有人從元芳背後站了出來,正是鑽地鼠。

鄧逸目瞪口呆:“你還活著?先鋒隊沒有將你殺死?”

鑽地鼠用尖厲的嗓音喊道:“你們這幫突厥狗賊,用完我就要殺了我!告訴你這個狗賊,老子有九條命,就算是被射成刺蝟,也能活下來!”

狄公道:“鄧逸,你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在青龍幫時,鑽地鼠就和元芳結下了兄弟情誼。在雷方率青龍幫匪徒攻打刺史府時,元芳還救了鑽地鼠一命。之後,你命令先鋒隊殺鑽地鼠滅口,鑽地鼠僥幸逃脫。他終於明白過來,便將你的所為向元芳和盤托出了。米娜接回弟弟後,從鑽地鼠那裏,她了解到弟弟失蹤竟然是因為你。她勇敢地站了出來,冒著箭雨救出我們,犧牲了獅虎獸和自己的生命。”

鄧逸咬著牙發狠道:“這個女人差點兒壞了我的大事!”

“你沒想到,琅琊王府竟然有地道通往城外。我們順利地逃離幽州,來到了東都。”

鄧逸大笑:“來到東都又怎樣?再過一炷香的工夫,東都就會落到我的手中!”

狄公趴在牆頭上向遠處眺望,身旁的元芳耳朵靈敏,喊道:“大人,敵軍來了!”

眾人側耳傾聽。靜謐的夜空下,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漸漸變成了轟鳴,整個城牆都在顫抖。突厥人的鐵騎殺過來了!五萬大軍整整齊齊地排在距城牆一裏處。

狄公道:“太後將血巾子上的人抓起來後,在東都,能用之人隻有岑長倩。而你早就跟他勾結了。”

岑長倩剛要舉起火把,給突厥人發入城信號,元芳眼疾手快,眨眼間便來到岑長倩身後,一刀割下了他的首級。

岑長倩的副將吳柳驚呆了,命令身後的衛隊:“將狄仁傑和李元芳拿下!”

元芳高舉著岑長倩的首級:“都別動!岑長倩勾結突厥人,密謀造反,已經伏誅!”

吳柳和岑長倩是一夥兒的,他急忙道:“兄弟們,別聽他的,給我殺——”話還沒說話,他背後的親隨就一劍刺穿了他的胸口,吳柳倒地而亡。

鄧逸後退,指著狄公和元芳等人:“你們再怎麽折騰也晚了!我叔叔馬上殺到了!”

狄公冷笑:“你不見棺材不掉淚,那我就再陪你看一場好戲!元芳——”

元芳馬上會意。他率領百名千牛衛,在城牆上對著下麵的上萬名守城將士吼道:“兄弟們,我是千牛衛衛隊長李元芳。剛才我誅殺了岑長倩,因為他妄圖打開你們日夜守衛的城門,放突厥大軍進城!”

上萬名守城將士一片嘩然。

元芳喊道:“兄弟們,為了大唐,跟著我,跟突厥人死戰,保衛東都!”

上萬名守衛東都的將士齊聲大喊:“保衛東都!保衛東都!”

元芳威風凜凜地下了城牆,騎上一匹戰馬,大喝一聲:“打開大門!衝出城外!殺死突厥人!”

大門“轟轟轟”地打開,元芳帶領上萬將士殺向了城外的突厥大軍。

城牆上, 鄧逸得意地哈哈大笑:“東都一萬將士和五萬突厥大軍決戰?狄仁傑,你這是送死!”

“誰說是一萬大軍?”狄公捋須笑道,“雖然大唐的軍隊能以一當十,但將大唐軍士置於危險當中,我狄仁傑從來不冒這種風險。你看——”

鄧逸收斂了笑容。突厥大軍的身後突然間響起了喊殺聲,突厥兵馬被團團圍住……

“沒想到吧,鄧逸。”狄公道,“始畢身後是黑齒常之率領的五萬涼州大軍;前麵是元芳率領的一萬東都守衛;左邊是營州長史王孝傑率領的三萬營州大軍;右邊是你最難料到的,正是阿史那·忠率領的五萬大軍!”

“他們……他們不是被武氏打入天牢了嗎?”鄧逸尖叫。

狄公從容道:“我跟李顯長談一番後,終於把全部線索串聯起來了,也想明白了你就是這一係列事件的幕後黑手!我趕緊寫信奏明太後,解釋了你的陰謀。她早就暗中釋放他們,派他們調兵遣將去了。”

鄧逸萬萬沒料到局麵會變成這樣,一時間愣住了,無法思考。

東都城牆下,突厥大軍被四麵圍住,不得脫身,困獸猶鬥,最終悉數被大唐軍隊所滅。

看著叔叔的大軍損失殆盡,鄧逸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

元芳登上城牆,滿臉是血。“大人!”他喊道,“我們的十幾萬大軍將突厥的五萬大軍全部殲滅了。始畢可汗不肯投降,已被眾軍合力誅殺!”

鄧逸聽到叔叔已死的消息,徹底失去了希望。他拔出佩劍,衝向狄公……元芳飛起一腳,將佩劍踢飛,又是重重一腳,踢在鄧逸的胸口上。鄧逸倒地,口中流出了鮮血。

鄧逸捂著胸口,發出一陣狂笑:“狄仁傑,你有心救人,人卻未必不會辜負你……”

狄公抬眼示意元芳,元芳會意,利索地將鋼刀插入鄧逸的左胸,刺了個透心涼。

元芳怒道:“這一刀是為了米娜!”

鄧逸沒來得及呻吟一聲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