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夕陽射出血色的光,微服出行的狄公、元芳騎著馬一前一後,在幽州郊外的官道上疾馳。

正值炎夏,雖有微風拂麵,毒日卻將二人炙烤得大汗淋漓。狄公拿起水壺灌了幾口水,感覺水馬上從皮膚裏散發出來了。整整一日的疾馳,讓狄公手腳麻木,腰酸背痛。

“大人,”元芳抹了下額頭上的汗水,“咱們奔馳整日,您一定累倦異常。無論如何趕路,今日也無法抵達幽州城了。前麵閃出燈火,或有客棧。我們可否先行投宿,明日再行?”

沿著元芳所指方向,狄公抬頭一看,西南邊出現一片燈火。狄公無奈,點頭:“前麵應該有民居,你我可在那裏歇宿一晚,明早再行。”

他們並馬騎行了半個時辰,到達一座石頭大牌坊前。狄公仰頭,牌坊上刻著幾個鏤金的大字——“懷陽縣”,兩邊還有雙獅拱衛。二人下馬,緊了緊韁繩,步入其中。

大街上有幾盞紅燈,日頭漸漸落下,三三兩兩的行人漸次步入屋中。他們倆走遍了整條大街,隻在大街的西北側找到一家叫作“朋來”的客棧,大門上掛著兩隻紅色燈籠。正在給燈籠添油的店小二見兩人走近,連忙接過韁繩,將馬匹係在了客棧外的一株楊樹上,點頭哈腰地將二人引入客店。

店掌櫃幹瘦細挑,留著山羊胡,正在賬台後打著算盤。看到他們兩人過來,店掌櫃堆起笑臉,屈身作揖道:“兩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元芳上前,雙手作揖:“老板,我們住店,給我家主人來間上房。”

掌櫃皺眉道:“真是對不住。說也奇怪,小店開了有些年頭,今兒倒是頭一次客滿。店裏最大的一間上房叫一位行走的客商住去了,他帶的行李可真不少,有兩隻箱子最是占地方。不過,這位客商倒是交代過,如果有人願意與他同住,隻須共擔房錢便是。不知二位以為如何?”

狄公要連夜閱讀案件卷宗,與人合住多有不便,便對掌櫃說道:“掌櫃,房間不拘大小,隻要能住就行。”

掌櫃遲疑了一會兒,回道:“這間上房的隔壁倒還有一個狹小的單間,是本店盛放雜物之所。如果兩位客官願意將就,那我馬上安排人給你們收拾一下。”

狄公道:“如此甚好。我們明日一早便要起程趕路,權且住單間將就一宿。掌櫃,請前麵帶路。”掌櫃點頭應允,拿起筆將二人登記在簿。他剛要帶著狄公、元芳上樓,狄公身後突然閃出兩人來。

昏暗的燈光下,兩人的模樣並不十分清楚。他們中等個頭兒,其中一人走路似乎有些跛。“老板,可有房間?”那個跛子問道。

老板攤開雙手,笑道:“真不巧!最後一間房被這兩位客官訂去了。您去別處問問?”

另外一人抱怨道:“掌櫃,這縣裏隻此一家客棧。這麽晚了,您讓我們到哪裏去尋住處?幽州有惡麒麟出沒,這裏又黑燈瞎火的,甚是危險。出門在外,掌櫃權且幫扶一下,我們隻要一個睡的地方,通鋪也可。”

掌櫃麵露難色:“本店沒有通鋪,倒是有一間稍大的上房被一位客商住著,就在這兩位客官的單間的隔壁。”他指了指狄公和元芳,又對那兩人說,“如果你們不嫌棄,我可以跟那位客商說一下。如果他同意,兩位可以和這個客商住過今夜。至於房錢,你們可以和這位客商共同承擔。”

那兩人連忙道謝。

掌櫃收過元芳交的押銀,連忙命店小二將單間收拾幹淨。之後,狄公和元芳便跟著店小二上了樓。

狄公和元芳進入房間。這個單間不大,隻有一張床,但收拾得很幹淨。不一會兒,隔壁房間傳來敲門的聲音,之後便是寒暄,還有感謝的話語。看來那位跛腳的行人和他的同伴得到了客商的允許,三人同住一間房了。

狄公和元芳又饑又累。狄公用熱水洗了臉麵。半個時辰後,店小二將飯食端了上來。兩人用罷飯,月亮已經掛上了梢頭。

狄公翻開惡麒麟案件的卷宗,細細品讀。屋外,一更的梆子敲響,燈火次第熄滅,黑暗籠住了這家三層的小客棧。狄公關緊了身後的門窗。夜裏突然起了風,半空中疾風怒號,客棧外的荒山上野狗哀嚎,深穀裏,貓頭鷹如小孩般啼哭。狄公悚然,想起惡麒麟案件,愁上心頭,便又和元芳計議了半天。直到窗外的月亮慢慢升上中天,三更的梆子聲響起,狄公終覺睡意襲來,便和衣而睡,而元芳則在床下打了地鋪。

狄公困乏,倒頭即睡,鼾聲響起。元芳是習武之身,不免先打坐一番,又因為兼著保護狄公的責任,便多了一分警惕。

他們所住的單間隔音並不好,元芳聽到隔壁頗為吵鬧。拚房的三人似乎張羅了幾個小菜,喝上了酒。直到四更,他們才吩咐店小二進來,將碗筷收拾一通,上床睡覺。很快,隔壁房間也陷入了一片寂靜,有規律的鼾聲隨之響起。

元芳自幼習武,練過耳術,耳朵比常人要靈敏得多,能聽到一些常人聽不到的細微之聲。估摸四更過罷,元芳打坐完畢,枕著包袱躺在地鋪上。他一陣迷糊……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剛剛進入夢鄉,就聽到一陣叫聲傳來。元芳猛地警醒,**狄公的鼾聲有節奏地響著。他豎起耳朵,聲音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呼叫聲非常急促。他雙手慢慢地撐起身體,緊張地聽著隔壁的動靜——黑夜中一片死寂。難道是他聽錯了?元芳納悶兒地問自己,或許是他太緊張而幻聽?他身子放鬆下來,重新躺到地鋪上。又是一陣沉悶的聲音,絕對是從隔壁傳來的,元芳斷定這是利器砍殺之聲,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呻吟聲。元芳大驚,準備去隔壁探個究竟。他迅速起身,衝向房門,手剛碰到門把手,便聽得“嗖嗖”的細微聲響。元芳下意識地將頭偏向右邊——寒光陡起,數十根鋼針暗器釘在了門框上,嗡嗡作響,像蜜蜂的翅膀在振動。

暗器來自窗外。元芳閃電般移到窗前,打開窗戶。他踩上窗台,氣運丹田,腳下用力——驀地,身體像彈簧一樣向上躥了起來,跳落到房頂上。深夜的疾風陣陣,彎月隱藏在一片烏雲之後。元芳的眼睛四下搜索——東邊,一個身影在密林中奔跑。元芳身形一展,如大鳥般騰躍起來,追了過去。他的腳在幾棵樹的樹頂借力,不一會兒便來到那黑衣人的頭頂。他的身形一縱,穩穩地落在了黑衣人麵前。

“朋友,你跑得比你的暗器慢。”元芳臉不紅,氣不喘。

黑衣人戴著一副亮閃閃的麵具,麵具在月光下發出銀色的光芒。他並未答話。一陣疾風吹來,元芳眯眼——寒光疾閃,黑衣人抽出腰間的彎刀,閃電般襲來。元芳不敢怠慢,抽出鋼刀接住,方覺黑衣人的彎刀迅猛有力,刀法變幻莫測,竟將元芳的身體裹挾起來。元芳驚呆了,多年來,他不曾碰到刀術如此高明之人。

寒光閃閃,雙方戰至五十多個回合,不分上下。元芳耐心應對,仔細尋找對方的破綻。鋼刀和彎刀猛地碰撞後,元芳借力,身形瞬間移到黑衣人左側,飛起一腳,將彎刀踢飛了。元芳順勢用右手持鋼刀架到黑衣人的脖子上,要取黑衣人的性命。他左手從後麵攬住黑衣人——胸脯高聳、柔軟,身上還散發著香氣,是女人?元芳頓時驚住,心生憐惜,左手下意識地收了回來。趁元芳分神之際,黑衣人滑出元芳的臂膀,伸手從腰間取出一個明光閃閃的物件,單手一揮,那東西竟然飛轉起來,直奔元芳的臉麵。

元芳隻得往後退。那飛轉的物件懸在半空中,突然“唰”的一聲爆裂開來,分成十幾把飛刀,直向元芳襲來。元芳深吸一口氣,蹬地跳起,飛刀“唰唰唰唰”地從他腳底飛過。元芳躲過一劫。

他的腳剛落地,黑衣女人靈動的眼睛便對他眨了幾眨。“砰”的一聲,女人腳下騰起一股白煙。元芳連忙迎上前,可待煙霧散盡後,地麵上早已空空如也。

在元芳三丈外的一株參天古樹後麵,那黑衣人緊貼樹皮,一動不動,耳邊隻有“嗚嗚”的風聲。元芳四處張望,沒有看到黑衣人的蹤影。他擔心狄公的安危,不敢在密林裏久留,便迅速回了客棧。

密林中,黑衣人卸下麵具,卻是一位傾國紅顏。她晶瑩的雙眸注視著元芳消失的身影,心中暗暗歎服: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自恃武藝精湛,從沒有遇見過讓她這般狼狽的高手。還好此人心軟,沒有將她擒住,否則事情便不好收場了。她再次想起男子的氣度和身手。“也許,他能幫我……”她輕歎一聲,轉身離去。

元芳回到客棧,仍從窗戶進入屋內,又將窗戶輕輕掩上。此時,整個客棧萬籟俱寂,再無聲響,唯有狄公的打鼾聲時而響起。看到狄公並未涉險,元芳心中的石頭落下,仔細一聽,隔壁也無聲無息。元芳聽著狄公的鼾聲,想把狄公叫醒,卻又自思,他們這一趟微服潛行至幽州,隻有一月時間,便要查明惡麒麟案件。如果他們在這小縣城中遇上麻煩,無法脫身,那便是大罪過了。他打定主意,今夜隻關注狄公的安全,不問隔壁之事。

到了天亮時分,狄公起身。元芳叫店小二端上熱水。元芳順便問店小二:“隔壁的房客你伺候過了?”

“客官,您說的可是隔壁的那個客商和拚房的那兩位先生?”店小二笑嘻嘻地回答,“都伺候完了。他們正在收拾退房哩。”

元芳心內起疑:“可有異常?”

店小二不解地看著他:“客官,並無異常啊。我進去時,那三人正在嘮家常哩。”

狄公看元芳臉色不對,等店小二出去後,便問他:“元芳,何事讓你心神不寧?”

元芳不敢隱瞞,便將隔壁房間內的奇異動靜以及追蹤那個神秘黑衣人的經過給狄公講了一通。狄公摸了摸髭須:“飛轉的物件?”

元芳回道:“正是!那物件懸在半空中,還會爆裂開來,射出數把飛刀暗器,常人根本無法躲避,一刀便可致命。”

狄公也不知道這種暗器到底是什麽,不過他的確覺得昨夜隔壁房間發出了異響。“昨夜,在睡夢中,我也聽到了幾聲異響,隻是沒你聽得真切。來,跟我走一遭。”狄公覺得隔壁的異響似乎和他們倆的幽州之行有著關聯,“我們去會會他們。”

元芳阻攔,說,惡麒麟案件時間緊,不能延誤。狄公正色道:“昨夜拚房那二人正是跟隨你我而來的。元芳,你我雖微服而行,但恐怕早已經被人盯上了。”

元芳心裏一驚,方有所醒悟。他走在狄公前麵,來到隔壁房門前,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應該是那個客商,約莫三十五歲。“你為何敲我的房門?”客商甕聲甕氣地問。

透過門縫,狄公看到那兩個拚房的人端坐在房間正中的座頭上喝茶,房間左邊角落裏放著一副擔子、兩隻大箱子,箱子上擺放著一些竹剪、皂莢、胭脂、花粉之類的雜貨。屋內窗扉大敞,窗外林木枝葉扶疏。

狄公站在元芳旁邊,笑答:“我是住在隔壁的房客,昨夜聽店小二說你是雲遊的客商,剛好我們的皂莢用完了,想從你這兒買上兩片。”

客商以審視的目光看了眼狄公,遲疑了一下:“你等等。”

狄公順勢進入房間。這間房是單間的兩倍大,有兩張床,還有一張破舊的八仙桌。那兩人見到狄公和元芳進來,沉默不語。狄公盯著兩人看,足有移時,視線才從他們倆身上移開。狄公隨後看了眼擔子下的兩隻貨箱,若有所思。

客商將皂莢拿給狄公:“先生,這是您的皂莢。在下還要收拾物什趕路,您就請回吧。”

狄公沒有順從客商的話,他慢慢踱步,細細查看這個房間。空****的房間裏除了靠牆角的大床外,還有靠窗的四隻紅漆衣箱。狄公將視線轉到了牆上。牆上有一處頗為惹眼,似乎比其他牆麵更白一些。狄公走近白牆,此時客商似乎動了一下。狄公用手抹了抹白牆,牆上的白漆濕漉漉的,仍未幹透。順著白牆,狄公看了看地麵,心中便猜了個大概。

狄公將目光放在了客商的挑擔上,長長的扁擔搭在兩隻半人高的方形貨箱上。狄公走近貨箱,問客商:“好大的貨箱,能放不少東西吧?”

那客商微微一怔,不耐煩地答道:“關你何事?”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後,元芳帶著店小二和掌櫃進了門。狄公指著屋內另外兩人,問店小二:“小二,這兩人可是昨晚拚房的房客?”

店小二睜大眼睛看了半天,搖了搖頭:“不太像……”

掌櫃在一旁幫腔:“的確不太像。昨晚那兩名房客是中等身材、白淨麵皮,這兩人卻都是長瘦身材,麵上還有胡須。”

兩位房客站了起來。客商厲聲嗬斥掌櫃:“你們瞎說些什麽?”說完,他便挑起了貨擔,要和拚房的兩人出門去。

狄公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別急,你還沒收我的皂莢錢呢。”狄公冷冷地盯著客商,“一個惡毒的陰謀!箱子裏裝的是什麽?”

話音剛落,隻見客商臉色大變,急忙分辯道:“販貨用的箱子,裝的都是家用的小物件。”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我說你這人,你是哪個牌麵上的人物,竟然來盤問我?”

狄公怒斥客商:“大膽狂徒!箱中裝的就是你們的罪證!”

客商臉色大變,一陣白光從他的腰間飛出:“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鳥人,竟然敢尋我的開心?”

“鏘”的一聲,元芳已經站到了狄公麵前,鋼刀在手,擋住了客商短刃的襲擊。

客商和另外兩人衝了上來。掌櫃和店小二嚇得逃出了房間。三人拔出短刀,直刺元芳的喉嚨。元芳身形如電,一個側身,左手搭在其中一人握刀的手腕上,手掌用力。隻聽“哢嚓”一聲,攻擊者的手腕脫臼了;“哐當”一聲,利刃掉在了地上。另外兩人看到此情此景,不敢大意。客商的手一抖,一陣白光閃過。元芳騰身而起,一把匕首帶著呼嘯聲直飛而來,重重地釘在了他身後的柱子上。二人從左右閃電般攻擊過來,元芳又是一個側身,步法極快地從二人中間閃過,來到二人身後,用雙手將兩人的腦袋互撞。二人被撞暈在地。過了半天,那個客商才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狄公目光如炬:“事到如今,你們還想著逃跑?快快坦白你們昨夜如何殺死了投宿的那兩位客人!”

元芳已找到繩子將三人拴緊,一頭霧水:“大人,昨日那兩個拚房的客官難道真的不是他們倆?”

狄公冷笑一聲:“當然不是。”元芳問道:“那他們在哪兒?”

“長史大人到!”門外突然有人喊。

門猛地被推開,四個衙役護著一個穿著官袍的大人進來了。“誰都不準動!”幽州長史喝道。

狄公注意到,這半道殺出的幽州長史和一般讀書人不同,生著一張國字臉,鼻梁高挺,濃眉深眼,相貌端然,骨骼雄武。不知堂堂幽州長史為何突然降臨小店。

鄧逸道:“誰是掌櫃?”

掌櫃連忙從門外進入房間裏,躬身作揖:“小民就是。”

“昨晚拚房投宿的兩人何在?”鄧逸問道。

掌櫃著急道:“大人,那兩位投宿的客人就住在這個房間裏啊。現在我們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那這兩個人又是誰?”鄧逸指著地上暈倒的兩人。

“小民不知啊!”

“大膽,竟敢欺瞞本官!”

掌櫃大汗淋漓,對著鄧逸跪拜:“大人,小民的確不知啊!昨晚這兩人進來後,店小二伺候了飯食,之後的事我們就都不知道了。”

“胡說,你——”鄧逸發怒。

“我知道他們在哪兒。”狄公道。

“你?你是誰?”鄧逸抬起頭,隻見此人軀幹豐偉,相貌軒昂,頷下飄著長長的美髯,氣度不凡。他的口氣變得溫和了些。

“我是隔壁的房客,是一名教書先生。”狄公躬身作揖,權當行禮,“長史大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要找的拚房的二人已經死了。”

鄧逸的身子微微一顫,這沒有逃過狄公的眼睛。“你說什麽?”鄧逸問道,“死了?”

“正是。”狄公回道。其實,他更想知道長史大人為何也到了這遠在城外的客棧,來迎接昨夜投宿的房客。

“你如何斷定他們已經死去了?”鄧逸問道。

狄公用手指抹了一下濕漉漉的牆麵,牆上露出了一抹紅色:“這麵牆濺上了血跡。凶手行凶後,試圖掩蓋罪證,用濕麵粉糊了牆。但這樣反而容易被人發現,可謂弄巧成拙。”

鄧逸問道:“屍體在哪兒?”

狄公圍著貨箱走了一圈,指著貨箱:“大人,屍體就在那兩隻箱子裏。”

“啊!”掌櫃發出一聲驚歎。

“來人,”鄧逸吩咐衙役,“給我打開箱子!”

四名衙役上前將箱子打開,發現每隻箱子中果然有幾個油紙包裹著的大紙包。衙役們將紙包剝開一看,赫然發現裏麵的東西不是客商所說的小物件,而是被切割過的散碎的肢體,鮮血淋漓。其中一個衙役撐不住,扶著牆壁嘔吐起來。

“長史大人,”狄公指著被綁縛的客商,“這漢子假扮雲遊四方的客商,跟他的同夥一起,或許將整個客棧住滿了,專等被害人的到來。”

鄧逸問道:“你是說,這家客棧早就被他的同夥住滿了?”

狄公道:“沒錯。您如果現在搜索客棧的話,就會發現這家客棧除了這個房間,已經沒人了。”

掌櫃拍掌附和道:“這位先生說得極是!一大早,客人幾乎全部走光了,真是新鮮。”

狄公接著說道:“客商和他的同夥早就知道了拚房二人的路線,就等被害人到來,再伺機下手。客商投宿時所挑的兩隻箱子中藏了兩個人。掌櫃見他是一名客商,還挑著兩隻大箱子,便單獨給他安排了一個房間。掌櫃也不曾想到,箱子裏竟然有兩個人。昨夜黑燈瞎火的,被害人投宿時,掌櫃無法看清兩人的長相。兩人進來後,客商假獻殷勤,夜晚和兩人喝酒聊天,套得了二人的虛實。酒飯完畢後,趁兩人睡覺時,客商將同夥放出,三人合力,輕易地將二人殺死,隨後將人分屍。為了防止血液濺出,三人用油布包裹屍體,放入箱中。待到天明,客商和另外兩人會各自結賬離開。反正這房間的房客來時是三人,走時也是三人,客棧的客人多,事務繁雜,這三名凶手便想瞞天過海,一走了之。”

鄧逸盯著狄仁傑:“若依你所說,那這三人為何不將這兩人殺死後直接放入箱中,卻甘願冒著暴露的風險,費事將二人肢解?”

狄公走到碎屍前:“我猜,他們一定在尋找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鄧逸臉上閃出一絲不安。

狄公道:“比如密信之類的物件。”

鄧逸眼睛裏露出一絲寒光:“那他們找到沒有?”

狄公看了看屍體:“沒有。”

“何以見得?”

“如果找到了的話,他們早就將碎屍丟到後窗外的荒山野嶺了。”狄公指了指身後的窗戶,“野狗們聞得氣味,很快便會將碎屍叼走。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了二人,何苦再挑著一堆碎屍行走於光天化日之下呢?”狄公忍著惡心,仔細地翻看了一下碎屍,“其實,他們要找的東西就在這裏。”狄公揭開其中一個死者的假發,露出了頭皮,“油燈下,這三人看不清楚,所以漏過了此處。”狄公細看,頭皮上刻著三行蠅頭小楷,卻是一個藥方,寫著:“厚樸子,六錢;八角茴香,一錢;月季花,二錢;太白艾,五錢;刺五加,四錢;三白草,三錢。”

“大膽!”鄧逸將狄公推開。在鄧逸俯身查看頭顱時,狄公看到鄧逸脖子上掛著一串雕刻著雙頭雄鷹的黃金墜鏈。鄧逸看完密信的內容後,緊皺雙眉,麵色凝重。

過了一會兒,鄧逸才回過神來。看到狄公仍然在他跟前,他便恢複了威嚴的本色:“這位先生,你破案有功,本官賞你紋銀二十兩。”鄧逸吩咐衙役:“將客商等三人帶回府衙,我要細細審問。”又對屋子裏所有人說:“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如有違背,休怪本官無情!”

說完,鄧逸帶人出了客棧。元芳湊上前來:“大人,幽州長史鄧逸為何來得如此蹊蹺?他看到密信之後為何神情大變?”

狄公也很疑惑。為了這封密信,這三個貌不驚人的武林高手竟然假扮客商,等待兩人多時,深夜在幽州地界犯下碎屍的惡行,而密信的內容竟然隻是一個藥方。更奇怪的是,幽州長史竟然突然出現在遠郊的偏僻客棧裏,他看了藥方後又為何滿臉愁雲?

狄公和元芳還沒到幽州城,就已經撞見了如此詭譎的事件。它是否和惡麒麟案件有關聯?幽州長史鄧逸又和這一切有什麽關聯?

“幽州城不簡單。”狄公看著窗外的崢嶸群山,“該啟程了,天已經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