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源自卑地回答:“真的,關於她們,我一無所知——”

後來,源經常注意那些在街上隨處可見的女人,她們是這個民族中的一部分,但他看不出什麽名堂。她們急急忙忙地趕路,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臉上濃妝豔抹。可當她們嫵媚大膽的目光落在源臉上時,那目光卻是空泛、無情的。她們掃視他一秒鍾就走過去了。對她們來說,他不是男人,隻是個異鄉的過客,不值得得到男人應有的禮遇,她們的目光說明了這一切。源不完全理解這一切,但他感覺到了她們的冷漠無情,並深深感到羞愧。她們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冷漠無情地堅信自我的價值,這使源對她們感到害怕。甚至在擦肩而過時,他總是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由於疏忽而碰了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唯恐這種偶然的事引起不快。她們鮮紅的嘴唇有棱有角,她們油光鋥亮的頭左顧右盼,大膽孟浪,她們走起路來一步三搖,這些都使源望而卻步。他感到她們身上缺乏女人的魅力。可她們的確給這座城市增添了一種生氣勃勃的魅力。經過許多的日日夜夜,源能明白為什麽盛說這些人讀書心不在焉了。源覺察到,當一個人仰望著摩天大樓那高聳入雲、金碧輝煌的尖頂時,他是不能將這樣的東西放進書中去的。

起初源看不出他們建築的美。他的眼睛習慣了溫帶地區房屋那種低矮的瓦屋頂和屋頂平緩的坡度。可現在他看出了美——異國情調的美,它是真實的,也是美的。自從踏上這片土地,他第一次覺得非寫首詩不可。一天晚上在**,當盛睡著之後,他苦思冥想,試圖寫一首詩。總押不好韻,他不想用常見的、平和的音韻,不想用那種他曾用來歌詠田野和雲彩的音韻。他需要強烈、粗獷、明確貼切的詞匯。他不能用他母語中的詞,它們經過長期的琢磨,已變得圓滑而失去了棱角。不,他要在這種年輕的外國語言中找出別的詞來。可是這些詞對他來說像新工具,沉重得使他不能得心應手,他還不習慣它們的形式和聲音,因此他最終放棄了這種努力。他不能賦予這首詩一種形式,它無形地藏在他心中,使他激動了一兩天或更長一點時間。最後他感到,如果他能設法賦予它一個形式的話,那麽他就能對這個民族了如指掌了。可是他不能。他們的靈魂始終回避著他,他隻是在他們急速運動的軀體中間走來走去。

盛和源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盛的靈魂像那些詩韻,這些詩韻從容自如地從那個靈魂中湧流出來。一天,他將他寫的詩給源看,這些詩寫在燙有金邊的厚紙上,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當然,它們沒什麽了不起——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以後要寫些更好的。這些隻是些在我腦海中湧現的有關這個國家的隨想,我將它們記了下來。我的老師誇獎我寫得好。”

源一首首地仔細讀那些詩,默默無言但充滿崇敬。他覺得那些詩很美,個個詞都經過推敲,恰如其分,就像一顆鑽石嵌在一隻鑲金戒指中那麽幹淨利落。盛輕鬆地說,其中一些詩已由他認識的一個女人譜上了音樂。在提起這個女人一兩次之後,他便帶源到她的家去,聽她為他的詩譜的曲子。在那兒源又看到了另一種女人,以及盛的生活的另一麵。

她是某個音樂廳的歌手,不是個一般的歌手,也還不是如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是個了不起的歌唱家。她住在一座許多人同住的公寓裏,在公寓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她住的房間光線暗淡,但很安靜。雖然室外陽光燦爛,卻沒有陽光照進她的房間。蠟燭在高高的青銅燭台上燃燒著,線香的香味濃烈地彌漫在混濁的空氣中。每把椅子上都有坐墊,坐上去軟軟的,房間的盡頭還有一張長沙發。那個女人躺在**,修長、姣好,源猜不出她的年齡。看見盛時她喊了起來,揮舞著一隻她用來抽煙的煙嘴,她說:“盛,親愛的,我好久不見你了!”

盛很自在地坐在她身旁,好像他已在那兒坐過許多次了。她又說起話來,她的聲音深沉、奇特,不像女人的聲音。“你的可愛的詩——‘寺鍾’——我已替它譜了曲!我正要打電話給你……”

盛說:“這是我堂弟源。”她幾乎沒有看源一眼。盛說話時,她站起身來,她修長的腿像孩子那樣毫無顧忌地**著。她口中含著煙嘴,吐出一兩個模糊不清的詞:“哦,你好,源!”她好像根本沒看見源。然後她徑直走向她的鋼琴,將口中的煙放到一邊,手指開始輕柔地從一些琴鍵滑向另一些琴鍵,深沉緩慢的音符飄了出來,源從來沒有領略過這樣的音樂。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唱歌,聲音低沉得像她奏出來的音樂,微微顫抖,充滿了**。

她唱的那首歌很短,是盛在祖國時寫的一首小詩,但這段音樂以某種方式改變了它的情調。因為盛的這首詩寫得充滿愁思,輕悠、淡遠,飄逸得像月光下的竹影在寺牆上搖曳。但這個外國女人唱這些精巧的詞時使它們充滿了**,那竹影變得濃重、堅實,那月光變得熱情奔放。源感到不舒服,覺得這段音樂的形式同這些詞創造出來的意境相比,濃烈得有點不相稱。這個女人也一樣。她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一種使人不安的因素,她所唱的每一個詞和她的每一次顧盼都不單純。

在一刹那,源感到自己不喜歡她。他不喜歡她住的屋子,也不喜歡她的眼睛,它們襯著她的金發,顯得顏色太深。他也不喜歡她對盛的顧盼。她老是喊盛“親愛的”。她演奏完之後在室內徘徊,經過盛時常常碰到他。她將寫好的樂譜交給盛,倚在他身上,有一次甚至將臉貼上他的頭發,並漫不經心地低低地說:“你的頭發沒有染過,是嗎,親愛的?它總是這麽光亮……”對這一切源都不喜歡。

源十分沉默地坐著,感到這個女人令人反胃,雖然他的祖父遺傳給他的胃很健康。他父親傳給他一種簡單的知識,這種知識告訴他,這個女人的言行舉止和外貌都不得體。他盼望盛對她表示厭惡,哪怕隻是婉轉地表示厭惡。但盛沒有。他沒有去碰她,這倒是真的,也沒有以同樣的措辭答她的話,或伸出手去握她的手。但他接受了她所做的和所說的。她將手在盛的手上放了片刻,他聽任它待在那兒,並沒有像源所希望的那樣將手抽回來。她頻送秋波,他也回眸凝睇,微笑著接受了她的大膽和恭維。源幾乎不能忍受他所目睹的一切了,他像一尊高大而沉穩的塑像一樣坐著,似乎目無所視,耳無所聞,直到盛站起身來。甚至那時,那個女人還用雙手緊抓住他的胳膊,哄著盛來參加她的宴會,說:“親愛的,我想把你介紹給人們,你知道,你的詩是新穎的,你這人本身也是新穎的。我愛東方——這音樂相當美妙,不是嗎?我想讓人們都聽到它——但也不希望太多,你知道,隻是幾個詩人和那個俄國舞蹈家。親愛的,我有個想法,她可以給這音樂配上舞蹈——一種東方色彩的舞蹈——你的詩配上舞蹈將是非凡的,讓我們試試看……”她不斷誘勸著,直到盛握了握她的手,答應了她的請求。盛答應得仿佛有些不情願,但也許是由於源在一旁看著,盛才表現得仿佛不大情願。

他們終於離開了她的家,又來到街上,源深深地呼吸了一兩口新鮮空氣,高興地看著遍地的陽光。他們緘默不語,源不想先開口,因為他怕說出自己的感想會得罪盛,而盛卻沉沒在自己的思想裏,臉上掛著一絲微笑。終於,還是源先開口了,他帶著幾分試探:“我從來沒有從一個女人嘴裏聽到過這種話,我幾乎從來沒聽人說過這種話。她真的這麽愛你嗎?”

盛哈哈大笑,說:“這些詞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她對任何男人都會用這些詞——這是這種女人的方式。那段音樂不差,她把握住了我詩中的情緒和意境。”源看著盛,在他臉上看出一種盛自己察覺不到的神情。這種神情明白地顯示出盛喜歡那個女人說的甜蜜而無聊的話,他喜歡她對他的稱讚,喜歡她的音樂對他的詩的美化。源便沒有再說什麽。但源在心中說,盛的生活方式不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絕不會像盛那樣生活。他的生活道路將是最完美的,雖然他幾乎還不清楚他的道路是什麽,但他知道他不會與盛走同樣的道路。

為了使堂兄高興,源雖然在這座城市和它的旖旎風光中逗留了一段時間,觀看了地鐵和街道商店,但是他知道,無論盛怎麽說,這裏並不包含全部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不在這兒。他像隻孤雁,這裏沒有他熟悉或理解的東西。

有一天,天氣十分炎熱,盛熱得懶洋洋的,躺下睡了。源獨自漫步街頭,隨意乘了幾輛公共汽車,來到一個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樣的城市裏會有的地方。因為他看慣了它的富足。他認為城中的建築是宮殿,城中的每個人都認為吃得飽、喝得足、穿得暖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期望的不是這些,因為這些是他們應得的,是他們預料會得到滿足的。除了這些基本需求,他們還要求有娛樂和更好的衣食,他們不是借此生存,而是希望給生活增添情趣。在源看來,這座城市裏的每個公民都是這樣。

可這一天,他發現自己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置身於一座窮人的城市裏。他不知不覺地偶然闖進了這個地方,一下子就身在其中了。他看出那個地方的人是窮人,他了解他們。雖然他們的膚色是白的,但臉色也蒼白,還有一些人皮膚黝黑,像野蠻人一樣,源了解他們。他們困頓的眼睛、肮髒的身體、齷齪的手、女人的大聲尖叫和過多的孩子的啼哭說明他們是窮人。在他的記憶裏,有另外一種生活在遠隔重洋的另一座城市裏的窮人,但他們與這兒的窮人何其相似啊!源認出了他們,他喃喃自語:“原來這座宏偉的城市也是建築在一座窮人之城的基礎上的!”愛蘭和她的朋友曾經在半夜裏出去,看到過這樣的男人和女人。

源帶著某種喜悅想:“這個民族的人也在掩飾他們的貧窮!在這座富足的城市裏,這些窮人暗暗地擠在這幾條街上。就像別的國家可以見到的景象一樣,一切都顯得擁擠、肮髒。”

在那兒,源確實發現了某種書本上找不到的東西。他茫然地在這些人中間穿行,向狹小陰暗的房屋中看去,在街上的垃圾中間小心翼翼地走。饑餓的孩子在大熱天裏半**身子。源抬起頭,隻見滿目淒苦,他想:“他們住在高樓大廈中沒什麽了不起,他們中也有人住在棚子裏——一樣的棚子……”

天黑時,他終於回去了。他走進了其他的街道,清冷的燈光照亮了那些黑暗的街。他走進了盛的房間,盛已醒了,又快活起來,正準備與一兩個朋友到劇院大街去尋歡作樂。

一看到源,盛就喊了起來:“你到哪兒去了,堂弟?我真害怕你迷了路。”

源慢慢地回答:“我看到了你告訴我的書本上沒有的某種生活。這個民族雖有這樣的財力,仍不能消滅貧窮。”他說出他去過哪兒,談了一點他的見聞。盛的一個朋友像法官一樣謹慎地說:“當然,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解決貧窮的問題。”另一個說:“如果這些人能幹些,他們就會生活得更好,他們多少有些缺點。飛黃騰達的機會總是有的。”

源飛快地說:“事實是你們掩飾你們的貧窮——你們為他們感到羞愧,就像一個人為某種討厭的暗疾感到羞愧一樣……”

但盛興高采烈地說:“如果我們讓我這堂弟開個頭,然後展開一場論戰的話,我們就要遲到了!半小時之後戲就要開場了。”

在這六年裏,源與三個人比較接近。在他生活周圍的陌生人中,這三個人對他很友好。源有個老教師,他是個白發老人。一開始源就很喜歡看他的臉,因為它非常和藹可親,並帶著溫和的思想和完美的生活方式的印記。隨著時光的流逝,源有了更多的老師,但隻有這個老人向他披露他自己。老人心甘情願地花費大量時間與源進行親密的交談。他閱讀源計劃寫的一本書的提綱,幫他修正,並指出一兩個有錯誤的地方。無論何時,隻要源講話,他就總是耐心地傾聽著。他的藍眼睛始終微笑著,總是充滿了理解,於是源終於十分信任他了,後來也終於向他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源告訴老人,他怎樣在許多美好的事物中發現了這座城市裏的窮人,在如此巨大的財富中間竟有窮人悲慘絕望地活著,這使他萬分驚訝。講到這些,源又想起一些別的事,他告訴老人那個傳教士的談話,以及那個傳教士怎樣用那些可惡的電影來糟蹋他的人民。那個老人溫和沉默地傾聽了一切,然後說:“我認為,不是每個人看問題都能做到麵麵俱到,俗話說,我們每人隻看見我們尋找的東西。你和我,我們看著土地,想到的是種子和收獲;一個建築師看著同樣的土地,想到的是房子;而一個畫家想到的是土地的顏色;教士隻看到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因此他自然對那些需要救助的人看得最清楚。”

源思索了一會兒,不大情願地承認這是事實,但在心平氣和的心境中,他不像以前那樣對那個傳教士深惡痛絕了,也許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恨,因為他還是認為那個教士是錯的,源說:“至少他隻片麵地看到我們國家極小的一部分。”那個老人總是溫和地回答說:“可能是,如果他心胸狹窄的話,就一定是。”

在別人離去之後,在田野裏、教室裏,源通過這樣的談話,開始喜歡這個白種老人。他也愛源,並帶著與日俱增的溫情關注他。

一天,他猶豫不決地對源說:“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今晚到我家來。我們是很樸素平常的人,家中隻有我妻子、我女兒瑪麗和我,一共就三個人。如果你願意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們將會很高興。我已跟她們談了許多關於你的事,她們也想認識你。”

這些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向源講這樣的話,他被深深地感動了。對源說來,一個老師請一個學生到自己家去是件暖人肺腑、非同尋常的事。因此他以他母語中那種彬彬有禮的口氣說:“不敢當。”

那個老人聽了瞪大了雙眼,然後微笑著說:“你會看到我們的生活是多麽地簡單樸素!當我第一次對我妻子說,如果你來我會很高興時,她說:‘我怕他已過慣了那種比我們好得多的生活。’”

源然後又客氣地推辭,但最後終於同意了。就這樣,那天晚上,他沿著或明或暗的街道,走進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庭園,又向前走向一座年代久遠的木屋。那座木屋隱蔽在樹叢後麵,四周都有走廊。一位太太在門口迎接他,她使他想起那位自己稱作媽媽的太太。這兩個女人之間,遠隔著千山萬水,她們的語言、膚色各不相同,但她們都有同樣的表情。柔滑的白發、十足的母性、自然樸素的風度、誠實的眼睛、平靜的聲音、鐫刻在眉宇間和口角旁的智慧和耐心,這一切使她們相像。當他們在大客廳裏坐下來之後,源發覺她們之間的確存在著區別,因為這位太太的神情中有種靈魂上的充實和滿足,而他家中的那位太太沒有。這一位仿佛已在生活中獲得了心中欲求的一切,而那一位沒有。但兩人殊途同歸,正安度恬適平靜的晚年,但一位經曆的是一條有伴侶的愉快的道路,而另一位經過的卻是一條孤獨而黑暗的道路。

太太的女兒走了進來。她不像愛蘭,一點也不像,這個瑪麗是個不同類型的姑娘。她可能比愛蘭年長一些,身材高得多,但不如愛蘭漂亮。她好像很文靜,聲音和表情有些拘謹。但當你聽她說話時,會發現她說的話都很有意思。她深色的灰黑眼睛在沉靜時是嚴肅的,但在她妙語連珠時又閃出熠熠的光芒。在她的父母麵前,她顯得嫻靜、拘謹,但也並不懼怕他們。源覺察到,她的父母聽從她就像聽從一個平輩的人一樣。

源很快就發現,她的確不是個平凡的姑娘。當那個老人談起源寫的東西時,瑪麗也知道。她迅速敏捷地向源提了個問題,使源吃了一驚。源奇怪地問:“你怎麽會對中國的曆史如此了如指掌,竟問出像晁錯這樣年代久遠的人物呢?”

那個姑娘眼中帶著微笑,閃閃發亮,她謙虛地說:“我想,我與你的祖國總是有種親密的關係,我讀過關於你的國家的書。我跟你談談我所知道的關於晁錯寫的文章好嗎?然後你就會知道我是個繡花枕頭,實際上什麽也不懂。他寫了一篇關於農業的散文,是不是?我讀過這篇文章的譯文,還記得一些。似乎是這樣的:‘民貧則奸邪生,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d

源熟知的這些詞句,現在由這個姑娘用珠圓玉潤的聲音誦讀了出來。顯然她喜歡這些詞句,因為這時她的臉變得嚴肅,眼中充滿了神秘,仿佛一個人正在回味某種已知的美。她的父母肅然起敬地聽著,為她感到自豪。她的老父親轉向源,就像一個激動得要在心中呼喊但依然表現得很禮貌而得體的人那樣,他說:“你看出我的孩子是多麽聰明機智嗎?你以前見過像她這樣的嗎?”

源情不自禁地說出了他的欣喜。此後,每當她說話時,源就傾聽著,並覺得自己與她有了某種親密的關係,因為無論她說什麽,即使說的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那麽恰到好處,正如他若處在她的地位會說的一樣。

雖然那晚他第一次進入這座房子,但他覺得自己已非常習慣這座房子和這些人,以至忘了他們屬於不同的種族。但他還是不時發現某種陌生而奇怪的東西,一種他不能理解的異國風情。後來,他們走進一個小一些的房間,在一張橢圓形的桌子旁坐了下來,晚餐已準備好,正放在桌子上。源拿起湯匙準備吃,但他看見別的人似乎都不慌不忙。不一會兒,那個老人低下了頭,除源以外的其他人也跟著低下了頭。源不懂這種事,他東張西望,看看會發生什麽。那個老人好像對著無形的神大聲禱告什麽,雖然隻說了幾個詞,但卻充滿了感情,好像他由於接受了一件禮物而感謝某個人。之後再沒有什麽別的儀式了。他們開始吃,源這時沒有問任何問題,但他後來在談話中問起了這件事,並得到了回答。

在此之前,源從未見過這種儀式,他感到非常好奇。吃完飯,他們在寬闊的陽台上坐了下來,沐浴在幽暗的暮色之中。源問他能不能知道在這種時刻他應該遵守何種禮節。那個老人沉默了一會兒,抽著煙鬥,平靜地將目光投向籠罩在陰影中的街道。後來,老人握著他的煙鬥,終於開了口:“源,好多次我不知該怎樣向你講我們的宗教。你看到的是一種宗教儀式,我們在為那些每天放在我們麵前的食物而感謝上帝。這種儀式本身並不重要,然而它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最崇高的事物的象征——我們對上帝的信仰。你還記得你說過我們的繁榮和強大嗎?我相信這是我們宗教的果實。我不知道你們的宗教是什麽,源,但我知道,如果我讓你在這兒生活,讓你天天去上課,在這兒進進出出,而不告訴你我們的信仰,這對你以及我自己都是不誠實的。”

老人這樣說時,那兩個女人來了,然後她們坐了下來。那個母親坐在一把搖椅上,她輕輕地前後搖動,好像風在吹動椅子。她坐在那兒聽她的丈夫說話,臉上掛著溫和而讚同的笑容。老人停了片刻,在他繼續講到神和上帝創造人類的奇跡時,他太太帶著一種溫和的感情說:“哦,王先生,當威爾遜博士告訴我你在班上是那麽出類拔萃,你寫的文章是那麽才華橫溢時,我還以為你信基督教呢。如果你能信奉基督教,回國去現身說法,那對你的祖國將會多麽有益啊!”

源聽到這些話後驚訝萬分,因為他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出於禮貌,他隻是微微笑了一下,稍稍低下了頭。他正要開口,瑪麗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這聲音像金屬一般又尖又脆,其中帶著一種源從沒有聽到過的音調。她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她父親說話時,她默默地坐著,手捧著下巴,似乎在聽。她的聲音在暗淡的光線中響起,激動不安,陌生、奇特,而且有點不耐煩,像一把小刀一樣劃破了這場談話:“我們進去好嗎,爸爸?椅子更舒服,我喜歡燈光……”

老人聽到她的話,茫然不解而又驚訝地說:“怎麽,哦,好,瑪麗,如果你願意,就進去吧。但你一向喜歡坐在這兒度過黃昏。每天晚上我們都在這兒坐一會兒的……”

但那個姑娘越發煩躁不安,她固執任性地說:“爸爸,今晚我喜歡燈光。”

“很好,親愛的。”那個老人說。他緩緩站起身來,大家一起進屋去了。

在燈光明亮的房間裏,老人沒有再提起聖餐禮的事。這時他女兒主導了談話。她將上百個問題一股腦兒向源提出來,像連珠炮似的,有時問得很深,源隻得坦率地承認自己才疏學淺,說不清楚。她說話時,源感到很愉快。源雖知道她算不上美人,但她熱情、聰穎,皮膚細膩潔白,薄嘴唇透著淡淡的紅色,頭發光亮柔滑,幾乎像他的一樣黑,但要比他的漂亮。他看出她的眼睛是美麗的,現在它們帶著誠摯的光芒,幾乎變成了黑色,當她微笑時,它們又變成一種可愛的閃閃爍爍的灰色。她從不縱情大笑,但常常嫵媚地莞爾一笑。她的手也會說話。它們柔軟細長,好動不寧。雖然它們並不小巧玲瓏,也許還顯得過於清瘦,也不夠光滑細膩稱得上美麗,但在它們的外表和運動中含有一種力量。

源在這些外表本身中並不能汲取什麽樂趣。因為他將她看成這麽一種人,這種人的肉體仿佛並不是它本身,而隻是其心靈的外殼。這對源說來很新鮮,因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當他認為在她身上發現那種稍縱即逝的美麗時,它又在刹那間消失了。在她心靈的光輝的閃現中,在她機智的談吐中,源完全忘了那種美。精神在這兒使肉體活躍起來,但精神並不費心去考慮肉體。因此這時源幾乎不把她看作一個女人,而隻是將她看成一個物體,它變幻無窮,光輝燦爛,熱情洋溢,有時有點冷漠,常常會突然沉寂。但並不是由於無話可談才出現沉默,這種沉默隻是出現在她的思想把握了源所說的東西的時候。這時她細致地將她的思緒理出來,追根問底。在這種沉默中,她常忘了自我,忘了她的眼睛依然盯著源的眼睛,而他已講完了。在這種沉默中,源發現自己不止一次越來越深地向那柔妙地漸漸變黑的明眸中看去。

她一次也沒提起聖餐禮的事,那兩個老人也沒有再提,直到最後源起身告辭時,那個老人緊握住他的手說:“孩子,如果你希望的話,下星期天與我們一起到教堂去,看看你是否喜歡它。”

源將這作為進一步的好意接受了,他說他願意去。他願意這麽說是因為他覺得再見這三人是件樂事。他們待他親如手足,雖然他們並不屬於同一個民族。

源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躺在**,等待睡意降臨。他想著那三個人,想得最多的是那兩個老人的女兒。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她是用一種特殊材料製成的,與他所知的一切都不同,這種材料比愛蘭更有光彩。愛蘭有著快樂而漂亮的小貓眼和嫵媚的倩笑,而這個白種女人雖然常常很嚴肅,卻有種耀眼的內在光彩。如果你將她與她母親糊塗而溫柔的好心腸相比,她有時顯得生硬、剛強,但總是顯得清晰、明朗。她絕沒有不規矩的舉動。在她身上,沒有那種連續而無用的扭動,隻有看不見的肌肉的運動。她絕不會像房東太太的女兒一樣,漸漸地、越來越清楚地亮出她的大腿、腰或腳。她的話語和聲音都與那個替盛的小詩配上熱情奔放的音樂的女人不一樣。因為這個瑪麗的言語中絕不夾帶任何曖昧的意思。她絕不這樣,她說起話來幹脆利落,清晰、明朗,每個詞都有自己的分量和意義,除此就沒有什麽言外之意,它們是她的思想的工具,而不是傳達模棱兩可的暗示的信使。

源想到她時,總想起她精神的部分,它被包容在一種色彩和她的肉體的物質之中,但沒有被掩蓋起來。他想起她說過的話,想起她有時說出的那些他從未想到過的東西。有一次,當他們談到對祖國的愛時,她說:“理想和熱情不是一回事。熱情隻是肉體上的,肉體的青春活力使人熱情洋溢。但肉體會衰老或垮掉,理想卻不依賴肉體而存活,因為理想是包容在靈魂中的實質。”她的臉神采飛揚,迅速地變化著,她非常溫柔地看著她父親,說:“我想,我父親有真正的理想。”

那個老人平靜地答道:“我將它叫作信仰,我的孩子。”

源記得當時她什麽也沒有回答。

想著這三個人,他在這異國第一次心靈充實地睡著了。他似乎感到他們是實在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當那天到來時,為了參加那個老教師所說的宗教儀式,源仔細地穿上他的好衣服,又到那個老人家去了。他家的門開著,瑪麗正站在門口,源開始有點膽怯,瑪麗看到他顯然很驚奇,因為她眼睛的顏色變深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穿著一件藍色的長大衣,戴了一頂顏色相同的小帽。她好像要比源的記憶中高一點,顯得穩重而樸素。源結結巴巴地說:“你父親叫我今天來和他一起到教堂去。”

她嚴肅、憂鬱,眼中帶著煩惱的神情,注視著源的眼睛,說:“我知道。你願意進來嗎?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因此源又進屋去,他記得那兒有美好的友情。但那天早晨,那個地方似乎對他不怎麽友好。壁爐裏不像上次那樣燃著爐火。秋晨的陽光寒冷而單調,它穿過窗戶照進屋來,顯出地毯和椅墊的破舊。在幽暗的夜色、火光和燈光中看起來深沉、親切和習慣的一切,在無情的陽光下顯得過於破舊,似乎需要更新了。

但那個老人和太太進來時非常客氣,依然像往常一樣慈祥,他們為了做禮拜穿得很體麵。那個老人說:“你來了我真高興。我隻說了一遍,因為我不想過分影響你。”

但他的太太柔和而又熱情地說:“可我祈禱過!我禱告上帝指引你來。我每晚為你祈禱,王先生。如果上帝答應了我的祈禱,我將是多麽驕傲。如果通過我們——”

他們女兒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像穿透這陳舊的房間的一道光線,令人愉快,毫無惡意,音調非常清晰完美,但比以前源所聽到那種聲音要冷淡些:“我們現在走好嗎?剩下的時間剛夠到達那兒。”

她在前麵走,別的人跟著她。她坐在汽車的方向盤前,這輛車將把他們帶到目的地去。兩個老人坐在後麵,她將源安置在她旁邊。然而她轉動方向盤時卻一言不發。源出於禮貌也沒有說話,甚至看也沒看她一眼,隻是有時轉過頭去看看沿途的奇景。源雖沒有直接看她,但從側麵看到了她的臉,他所看到的景物襯著她的臉。現在她臉上既無笑容,也無光彩,它嚴肅得近乎悲哀,筆直的鼻子並不小巧;棱角分明而柔嫩的嘴緊閉著;清爽的圓下巴從黑毛皮領上露出來;灰色的眼睛筆直地遙望著前方的道路。她敏捷而熟練地轉動方向盤,筆直而沉默地坐著,源甚至有點懼怕她。她好像不是那個曾與他無拘無束地談過話的人。

他們來到一座大房子前。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走進這座房子。他們也走進去,坐下來,源坐在兩個老人之間。源這時不禁好奇地四處張望,因為這僅是他第二次進教堂。他在祖國雖見過許多寺廟,但他一生中沒有崇拜過任何神,那些寺廟是為普通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善男信女而設的。有幾次他走進廟去,仰望著巨大的塑像,傾聽著敲鍾時大鍾裏傳出的深沉、警世、孤寂的鍾聲。他帶著輕蔑看著那些穿著灰袍的和尚,因為他的家庭教師早就教導過他,這些和尚都是邪惡無知、掠奪人民的人。因此源從沒有崇拜過任何神。

現在,他在這外國教堂裏坐著觀望,這是個令人振奮的地方。穿過狹長的窗戶,早秋的陽光像巨大的光柱似的傾瀉進來,照在講壇的花上、婦女們五彩繽紛的服裝上和表情各異的人臉上,但那兒年輕的臉龐不多。一闋音樂從某個隱秘的地方飄出來,起初很柔和,漸漸音量加大,直到整個室內的空氣隨著音樂震顫起來。源轉過頭去看音樂來自哪兒時,看到了身邊的老人。老人的頭垂在胸前,眼睛閉著,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仿佛已心醉神迷。源四處張望,觀察到其他人也沉浸在這種不由自主的靜默中,出於禮貌,他不知應該做什麽。他看到了瑪麗,她像在方向盤前一樣,筆直而高傲地坐著。她的下巴高昂著,雙目睜著凝視遠方。見她這麽坐著,源也就沒有為任何他不了解的信仰而低下頭去。

想起那個老人曾說過,這些人從宗教中汲取力量,源觀察著,想知道這種力量是什麽,但他不能輕易地發現它。莊嚴的音樂一會兒又變得柔和,終於歸於沉寂。一位穿著袍子的教士走了出來,誦讀著什麽經文,所有的人仿佛都很有教養地聽著。然而源在觀察中發現,也有一些人正在注意別人的服飾和麵容等。但那個老人和他的太太專心致誌地聽著。瑪麗的臉似乎仍注視著遙遠處,無論聽到什麽都不動聲色,因此源不知她是否真的在聽。音樂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有人念起了源不理解的詞句,那是穿袍子的教士在讀一本大書,他在布道。

源傾聽著,聽出這好像是由一個愉快的、神聖的人傳布的有益的勸世箴言,他勸人們應對窮人更仁慈,應克製自己,服從上帝。他所講的與其他任何地方的教士講的一模一樣。

那個教士講完,便大聲向上帝祈禱,這時他要求大家低下頭來。源又一次不知所措,他看到那對老夫婦虔誠地低下了頭,可在他旁邊的那個姑娘依然高傲地昂著頭,因此他又沒有低頭。他睜大眼睛看那個教士是否能喚出神的形象,因為人們都低頭準備膜拜神靈,但那個教士並未喚出任何形象,到處都看不到上帝的影蹤。過了一會兒,他講完了,這時人們不再等上帝降臨,而是動了起來,站起身來回家。源也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對所見所聞一點也不理解,而他記得最深的就是那個高傲的女人的頭清晰的輪廓,那顆頭從未低下來過。

可是自從這天開始,源的生活有了新的內容。有一天,他到他播種冬小麥的田裏去,看許多壟麥子裏哪些長得最好。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後,在桌上發現了一封信。在外國,源孤獨的生活中很少有信。他知道每隔三個月他會在桌上找到一封他父親的信,每次信中那些用毛筆寫的字句幾乎重複同樣的內容:王虎很好,但到來年春天,他要重新上陣打仗。源必須努力學好他所想學的東西,學習一結束就必須回家,因為他是個獨子。或者他會收到一封愛蘭母親寄來的信,這總是封恬靜美好的信,信中談些她所做的瑣事。她認為愛蘭應該結婚。到現在為止她已答應過三家人家,都是征得愛蘭自己的同意的,但每次愛蘭都任性地拒絕與那個人結婚。源讀到愛蘭的任性時笑了笑。那個母親提到此事時,常加上幾句自我安慰:“但梅琳是我的依靠。我已將她帶回家與我們一起住了。她學習很好,每件事都做得十分妥帖,她仿佛知道一切該怎麽做。她好像是我應該有的孩子,有時她比愛蘭更像我的孩子。”

源能發現的就是這樣一些信。愛蘭也寫過一兩次信,信中夾雜著兩種語言,充滿了任性、玩笑和可愛的威脅。她說,如果源不給她帶回些西洋的小玩意兒,她就會怎樣怎樣,並發誓她期望有一個西方的嫂嫂。盛有時也會寫信,但很難得,從沒定數。源帶著幾分悲哀意識到,盛的生活中充滿了風流倜儻、談吐機智的年輕人所追求的一切,那些城市裏的人**不安地到處獵奇求新,盛的異國情調使他在這些城市居民的眼中更增了幾分風采。

但這封信不是來自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它躺在桌上,方方正正,潔白清爽,源的名字是用黑墨水寫成的,十分清晰。源把信拆開,它是瑪麗·威爾遜寄來的。她的名字寫在信紙下方,樸素剛勁,在這字的形式中蘊含著一種力量和熱情,它與房東太太每月賬單上的粗俗字截然不同。在信中,她為了某個特殊的目的,請求源隨便哪天有空就到她那兒去。因為從他們一起到教堂去那天開始,她就一直非常煩惱,心中有話沒說出來,因此她很想向源傾吐她的肺腑之言。

源感到十分驚訝。當天晚飯後,他洗完澡,穿上他的黑色禮服就出去了。他臨出門時,房東太太在他身後大聲嚷嚷,說她那天放了一封一個女士寄來的信在他的桌上,她估計他現在是去看那個女士了。旁邊的人嘩笑起來,年輕的姑娘笑得最響。源一言不發,他隻感到生氣,氣這粗俗的笑聲竟會與瑪麗·威爾遜有關,她太高潔了,這些人不配提起她的姓名。源恨透了他們,發誓絕不讓他們知道她的姓名。他希望他到她那兒去時,哪怕是在心裏,也絕不要想起這些笑聲和麵容。

他進了屋,屋裏像他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一樣,溫暖而親切,壁爐中跳動的火苗照亮了整個房間。那把陳舊的高靠背椅子仿佛請他坐下,一種寧靜和空虛正接待著他。

源等著瞧她將坐在哪兒,這樣他就可以坐得離她遠一些。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爐前的一條矮凳上滿不在乎地坐下了。然後她向他招手示意,要他坐在附近的一把大椅子上。源坐上去之後,想設法使它往後移一移,這樣他雖靠近她,近得能看清她的臉,但如果他伸出一隻手,或者她這樣做時,這個距離又遠得使他們的手不能相觸。他希望他們能這樣坐著,同時心中還想著那件事,認為那些普通人的笑聲真是粗魯、下流。

他們兩人坐在那兒,聽不見兩個老人的聲音,也看不見兩個老人的身影。那個姑娘出其不意地開始說話了,她沒有提起她的父母,好像她要說的話很難出口,但又非說不可。她開門見山地說:“王先生,我今晚請你來,你可能會認為我很唐突,因為我們幾乎完全是陌生人。但我讀過許多有關你們國家的書——你知道我在圖書館工作——我略微知道一些關於你的人民的事,我非常羨慕他們。我現在與你探討一些問題,不僅是由於你自己的緣故,也是由於我將你看作一個中國人。我對你說話,就像一個當代美國人對當代中國人說話一樣。”

她停了停,凝視著爐火,從火爐旁的柴堆裏抽出一根樹枝。她用樹枝悠閑地撥弄著埋在燃燒的木柴下麵的紅色木炭。源等待著,不知說什麽好,感到跟她在一起有些拘束,因為他不習慣與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事實上,由於我父母努力想使你對他們的宗教感興趣,這使我感到很窘。關於他們,我不想說什麽,隻知道他們是我所知的最好的人。你了解我父親——你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人們談論著聖人,他就是一個。我一生中從未見過他發脾氣或做出什麽殘忍的舉動。沒有一個姑娘或一個女人,曾有過更好的父母。遺憾的是,如果說他沒有傳給我他那份仁慈,他事實上傳給了我他的頭腦。在我的時代我使用了這個頭腦,這個頭腦轉過來反對宗教,而宗教正是充實我父親的生命的精神力量,真的,因此我不信宗教。我不能理解,為什麽像我父親這樣的人,雖有發達的智力,卻並不把它花在宗教上。他的宗教滿足他的情感需要。他的理智生活在宗教之外——這兩者之間沒有通道……我的母親當然不是個智力很高的人。她更簡單些,我們也更容易理解她。如果父親像她,當他們想使你成為基督徒的時候,我隻會感到有趣——我知道他們永遠不會成功。”

她熱情洋溢地侃侃而談,源被她的話打動了,但並不激動萬分。因為她仿佛不僅將他看作他本身、一個男人,而且將他看作他民族中的一員,好像她正通過他向成千上萬的人說話。在他們之間有道微妙的心靈的牆,一道往後退卻的民族之牆。他感激地說:“我十分理解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證,即使我知道他信仰那種我不能接受的東西,我也不會減少對他的欽慕。”

她的眼睛又轉向爐中的火苗。這時火焰已弱下去,變成了炭和灰燼,火光不穩定地照在她的臉上、頭發上、手上和深紅色的衣服上。她沉思著說:“誰能不欽慕他呢?我可以告訴你,在他所教導我的一切中,要我拋棄我幼稚的信仰是很難的。但我對他以誠相見,我能這麽做,我們一次次地交談。我對母親什麽都不能談,一談她就哭,真使我不耐煩。但父親在每一點上都理解我,我們能夠交談,他總是尊重我的懷疑,我總是越來越尊重他的信仰。我們同樣探討一個特定的問題——什麽時候人的理智會停止活動,而一個人不憑理解就能去信仰。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有分歧。他在轉瞬間就能做到這一點——在信仰和希望中,虔誠地相信上帝。我不能,我們這一代人都不能。”

突然,她生氣勃勃地站起身來,撿起一塊木頭,將它扔進爐裏去,許多火星從寬暢漆黑的煙囪裏飛升出去,火焰又熊熊地燃燒起來。源又一次看見她在新生的火光中熠熠生輝。她轉向他,站在他麵前,倚著壁爐架,雖嚴肅,但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她說:“我想這就是我要說的,主要就這些。不要忘記,我沒有信仰。當我的父母影響你時,想想他們是哪一代人。他們不是我們這代人,不屬於你我的時代。”

“我希望,”他看著她,緩緩地說,“我能用我祖國的語言對你說話,因為我覺得你們的語言對我說來總有些別扭,你已使我忘記了我們屬於不同的民族。不知為什麽,自從我踏上你們的國土,我第一次感到有個心靈毫無隔閡地與我的心靈對話。”

他誠實而簡單地說了這些。她像個孩子似的坦誠地看著他,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平靜而溫和地說:“源,我相信我們會成為朋友,是嗎?”

源有些膽怯,好像他伸出了腳要跨上未知的彼岸,又不知身在何處,如何落腳,但依然得跨上前去,他答道:“如果這是你的希望……”他依然看著她,又加上一句,很低的聲音中帶著羞澀,“瑪麗。”

她微笑了,笑得迅速、粲然而頑皮。她接受了他所說的話,顯然阻止他繼續往下說,就好像她說了這樣的話:“我們今天已談夠了。”然後他們談論了一會兒書中或別處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直到聽到門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她馬上說:“他們來了——我可愛的二老。他們參加祈禱會去了——每星期三晚上他們都去。”

她飛快地走到門口,開了門,迎接兩位老人。他們走進屋內,寒冷的秋風使他們神采奕奕,滿麵紅光。兩位老人很快在火爐前坐下了,他們對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親近,仿佛把他當成家裏人。他們請源坐下來,這時瑪麗送來了水果和熱牛奶,這些都是他們睡覺前喜歡吃的。源雖然天生對牛奶反感,還是端了一杯,啜了一小口,體會更好地成為他們之中一員的滋味,直到瑪麗覺察到了這一點,她笑著說:“我怎麽忘了?”她泡了一杯茶遞給源,大家一起樂了。

但後來源想得最多的是這樣一件事。在談話中,當他們偶然停下來時,那個母親歎息著插進來,說:“親愛的瑪麗,我本希望你今晚會來的。這是個很好的會,我認為瓊斯博士講得好極了——你不這麽想嗎,亨利?他說,有了足夠的信仰,我們就能經受最大的考驗,這一點講得真好。”然後她慈祥地對源說:“你一定常常感到非常孤單,王先生。我常想,你離你的雙親那麽遠,一定很難過,他們讓你走這麽遠是多麽不容易。如果你願意,我們很樂意請你星期三來與我們一起吃晚飯,然後跟我們一起去教堂。”

源感覺到了她的善意,但隻是說:“謝謝你。”這樣說時,他的目光落在瑪麗身上。這時她又坐到了凳子上,她的目光低於他的視線,但離得不遠。在她的臉上和眼裏,源看出一種可愛溫柔而又快活的表情,這表情意味著她對母親很寬容,但也十分理解源。於是,這種目光將相互理解的他們倆連在了一起。

這裏有少量的舊書不起眼地、默默無聞地存在著。有時源一個人來到這個房間裏,獨自坐在那兒,這時房間裏沒有其他人,他拿起一本書,發現自己能同它談得很投機。書在這兒比在其他任何地方對他都要親近,因為這個房間在高雅的寧靜和友誼中擁抱著他。

這裏也常有他尊敬的老師存在。在這兒,源比在任何課堂上或田野裏都更能發現那個老人的完美。老人一直過著簡單、清貧、孩童般的生活。他本是一個農夫的兒子、一個學生,最後成了一名教師。許多年來,他對世事所知甚少,人們會說他好像並沒有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他生活在理智和精神兩個世界裏。源常提出許多問題,探索著這兩個世界。他常常坐在那兒,久久地靜聽,聽那個老人談他的學問和信仰。源感覺到老人所說的一切中沒有狹隘和偏見,隻有超越時空的心靈的博大精深,它簡單純潔,廣闊無涯。對這樣的心靈來說,任何事對人或對神來說都是可能的。這是一個聰穎的兒童心靈的寬廣,對它來說,在真實和神奇之間沒有界限。然而,這種單純中充滿了智慧,源不得不愛它,並苦惱地認為自己的理解力貧弱。有一天,瑪麗走進屋來,發現源獨自一人在苦惱,他煩惱地對瑪麗說:“你父親幾乎說服我做一個基督徒了。”

瑪麗笑道:“難道他沒幾乎說服我們嗎?你會像我一樣發現,關鍵在於‘幾乎’這個詞。我們的心靈截然不同,源,不那麽單純,不那麽篤信,而是更富有探索精神。”

她明確而鎮靜地說著,源將這些話與她聯係起來,感到自己被從某種邊緣拉了回來,而他本是既違背自己的意願而又自覺自願地被吸引向那邊緣的,因為他愛那個老人。可是她每次都能將他拉回來。

如果這座房子是外層的大門,這個姑娘就是深入內部的入口。源通過她學到了許多東西。她講她的人民的曆史給他聽,告訴他她的祖先怎樣來到他們後來定居的這片土地的海岸上,他們本是由幾乎地球上所有的民族混合形成的,他們用武力、詭計和各種戰爭手段從本地人手中爭奪這塊土地,將它占為己有。源像在童年時聽《三國演義》的故事那樣津津有味地聽著。她又告訴他,她的祖先總是那樣勇敢頑強、不顧一切地向最遠的海岸開拓。他們有時在屋裏的爐火前談,有時一起去樹林裏漫步,邊走邊談。深秋的樹葉飄落下來,源似乎感覺到這個姑娘外柔內剛,這種剛強隱含在她的血液中。她的眼睛時而明亮,時而果敢,時而冷漠。她的下巴端正地位於筆直的嘴唇下麵,說話時她會激動起來,對自己民族的過去感到非常自豪。源有些害怕她。

他對這一點感到高興。因為他還不想考慮愛情和女人。他對這個女人依依不舍,因為她對他有種吸引力,可他慶幸自己不想去觸碰她。如果當時有人問他,他會說:“兩個屬於不同種族的人結婚既不明智也不合適。這兩個種族會有外部的障礙,兩個種族都不喜歡這種結合。而且兩個人之間也會有內部的鬥爭,這兩者之間的離心力會像不同血統之間的離心力一樣大——在兩種不同的血統之間,這種爭鬥永無休止。”

但有幾次,他那種覺得能安全地防禦她的信心動搖了,因為有的時候,仿佛她在血統上對他說來也不完全是異國的,她不僅向他展示她自己的人民,也向他揭示他的人民。他自己從來也沒以這種方式觀察過他的人民;關於他的民族,他還有許多事情不知道。他隻是以某種方式生活在人民中間,他曾是他父親生活中的一部分,是軍校和那些對事業充滿熱忱的青年的一部分,是土屋的一部分,也是那座宏偉的新城的一部分,但在各部分之間,沒有將它們連為一體的紐帶。當任何人問他關於他的祖國或人民時,他所說出的知識零碎鬆散,甚至有時他一邊說,一邊想起事實上某些事與他所說的話互相矛盾,他終於明白他根本沒有真正地談他的祖國,而隻是由於驕傲的緣故在否定那個高個子教士所顯示的一切。

這個西方姑娘從沒見過他的人民在上麵生息的那片土地,但通過她的眼睛,源看到了理想中的他的祖國。他知道,現在由於他的緣故,瑪麗已盡可能地讀了有關他的祖國的一切書籍,所有譯成英語的中國書、旅行家的遊記、故事、傳說,還有詩,她都讀了。此外,她還鑽研圖畫。所有這些在她心中組成了一種幻化出來的知識,形成了一個關於源的祖國的夢。對她說來,它是個美麗絕倫的地方,在那兒人民安居樂業,生活在一個由聖賢的智慧建立起來的完美的社會裏。

有時她凝視著一張畫,這畫是她找到並留著與他一起欣賞的。畫上畫的可能是座細長高聳的塔,正從某個峻峭的山頂上刺向天空,可能是鄉間的池塘,周圍長著倒掛的垂柳,白鵝在樹蔭下嬉戲。她屏住呼吸輕輕地說:“哦,源——美啊——真美!為什麽當我看這些畫時,我似乎覺得它們是我曾經住過並十分熟悉的地方呢?我心中對它們有種奇異的向往。我想,你的國家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

源凝望著那些畫,通過她的眼睛去欣賞它們,並想起他在鄉下的那幾天,在那塊土地上看到過的美,在那兒他看到過這樣的池塘。他簡單自然地接受了她所說的一切,很誠實地答道:“的確,那是一片美好神奇的土地。”

然後,她有點煩惱地看著他,繼續說:“我們對你來說是多麽的原始、粗野,我們的生活是多麽粗俗,我們多麽先進但又是多麽落後啊!”源忽然覺得這也是真的。他想起了他的住所,那兒那個大嗓門的女房東常常對她女兒發脾氣,吵吵嚷嚷地使整座房子充滿了叫罵。他也想起了城市裏的窮人,但他還是充滿善意地說:“至少在這座房子裏,我找到了我所習慣的和平和禮貌。”

當她處於這種心境時,源幾乎要愛上她了。他自豪地想:“我的祖國對她有種力量,當她想起或夢到它時,她便變得溫順嫻靜起來,她的剛強也就消失了,她全然成了個女人。”他不知是否有一天他會不顧自己的願望而愛上她。有時他想會這樣,但隨即他又對這個念頭做出解釋:“她已經將我的祖國當成了自己的祖國,如果她住在我的祖國,她就會永遠像這樣溫柔賢淑、謙恭禮讓,具有女人風度,她將依賴我供給她的一切。”

在這種時刻,源想,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一切都會是很甜蜜的,教她怎樣講中文也將是很妙的事。他們將住在她安排布置的家裏,那個家就跟他已開始喜歡的瑪麗的現在這個家一樣,舒適親切,暖融融的。

但當他被這個念頭吸引過去時,他有一天會發現這個瑪麗又變了,她的剛強常會閃現出來,最突出的就是她處於支配人的地位的自我常會表現出來。在爭論、譴責、評判和探究一個觀點時,她能用一兩個一針見血的詞,一下子說到問題的要害,甚至對她的父親也一樣,但她對源比對任何人都溫和。這時源又懼怕起她來,他感到她身上有股不馴的野性,他不可能馴服她。就這樣,許多次她將他吸引過去,又將他從她身邊推開。

毫無疑問,他遲早會被她吸引,或與她更親近,或對她更冷淡。但他終於躲避了她,由於一件本身並沒有多麽了不起的事。

源從來也不參加他的同伴們荒唐的活動。一年前,學校裏來了弟兄兩個,他們是源的同胞,但來自南方,那兒的人頭腦和語言都很輕率。他們朝三暮四,嘻嘻哈哈。這兩個年輕人非常輕鬆活潑,他們輕易地將自己交付給周圍的下等生活。他們受到了普遍的喜愛,並常常尋找出風頭的機會。他們學會了唱學生們喜歡的那種歌,這種歌往往隻是一陣狂喊亂叫,它們滑稽可笑,節奏感強。他們唱得不比任何一個小醜遜色。他們來到人群麵前,會像小醜一樣舞蹈,露出牙齒哈哈大笑,不分好歹地喜歡任何觀眾的掌聲。在源和他們之間有一道深淵,比他與白人之間的深淵還要深。不僅僅是由於他們的方言與他的不一樣,由於南方和北方的語言不同,而是由於源暗暗地為他們感到羞愧。他想,讓這些白人愚蠢地到處扭動他們的身體吧,他的同胞卻不該在外國人麵前出醜。當源聽到喧嘩的笑聲和讚揚的吼聲時,他的臉變得靜默而冷淡,因為他辨別出,或相信自己辨別出了這種歡樂下的戲謔和嘲諷。

有一天,他尤其不能忍受。那天晚上,他們要在一個大廳裏舉行晚會。源也去了,並邀請了瑪麗·威爾遜。她現在常常與他一起到公共場所去。他們一起坐在那兒。那兩個廣東人在輪到他們時上了台,一個扮成老農民,另一個扮他的妻子。那個農民有根假的長辮拖在背後,那個妻子非常粗俗,像個咋咋呼呼的女人一樣大叫大嚷。源不得不坐在那兒看這兩個人裝扮傻子。他們為了一隻家禽爭吵咒罵起來,那隻家禽是用布和羽毛製成的,他們兩人在台上爭奪那隻家禽,一點一點地將它瓜分完了。他們說的話每人都懂但又好像說的是他們的家鄉話。這種情景的確很可笑,那兩人非常聰明機智,所有的人都開心地笑了,甚至源有時也稍微笑了笑,盡管心中不舒服,而瑪麗卻常常大笑起來。那兩人走後,瑪麗轉向源,她滿麵笑容,神采飛揚,她說:“源,可能這番表演直接源於你的祖國!我看到它感到非常高興。”

聽了這些話,源笑不出來了,他生硬地說:“這根本不是我的祖國的樣子,現在沒有農民留辮子了,這不折不扣是你們紐約舞台上喜劇演員演出的鬧劇。”

看出不知為什麽源被深深地刺傷了,瑪麗立即說:“哦,我當然看出了這一點。這都是胡說八道。但無論如何,它別有風味,是嗎,源?”

他走回家去,心中生著悶氣,並想著她的冷漠。他走進那兩個小醜的住處,敲了敲門,進了他們的房間。他們衣冠不整地站著,正準備上床睡覺,源的出現使他們吃了一驚。他們的桌上正放著那根假辮子和長長的假胡須,還有所有那些他們用來裝扮的東西。看到這些,源的口氣中不禁又添了幾分嚴厲。源非常冷漠地說:“我到這兒來,是想告訴你們,你們今晚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你們自己大出風頭,隻為了博得人們的一笑,而這些人一向隨時準備笑話我們,這不是愛國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