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虎的兒子王源就這樣走進了他祖父王龍的土屋。

王源從南方回來同父親爭吵那年剛巧十九歲。那是一個冬夜,北風裹著雪片不時吹打著窗戶。王虎獨個兒坐在大廳裏,望著銅火盆中燃著的炭塊發愣。他喜歡這樣獨自思量,他一直巴望他的兒子——他的長大成人的兒子有一天會回來,率領他的軍隊去打勝仗。打勝仗是王虎夢寐以求的願望,但這願望從來沒有實現過,因為年齡已不饒他了。就在那天晚上,王虎的兒子王源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家中。

他站在父親麵前。王虎看見兒子穿著一身他從未見過的製服,這是一套革命黨人的製服,而革命黨是所有同王虎一般的軍閥的死對頭。當這個老頭兒覺察到這一切時,他就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掙紮著站了起來,他兩眼瞪著兒子,用手去摸索他那把一直掛在身邊的狹長的快劍,打算像殺死任何仇敵那樣把兒子幹掉。但是,這個虎兒生平第一次在父親麵前發了脾氣,而在這以前他是從來不敢這樣做的。他扯開藍色的上衣,露出充滿青春活力、黝黑而光滑的胸脯,用年輕人那種響亮的嗓門叫道:“我知道你很想殺了我——你就隻有那麽點能耐!好吧,殺了我吧!”

可是,這個年輕人雖然叫喊著,但他知道父親絕不會殺他。他看到父親高高舉著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來,劍往下輕輕地畫了一條弧線。他兩眼鎮靜地盯著父親,看見父親的嘴唇在瑟瑟發抖,仿佛就要哭出來,他看見老頭兒把手按在唇上,撫弄著,試圖止住嘴唇的顫動。

就在父子倆麵對麵僵持在那兒時,那個從年輕時就開始侍候王虎、忠心耿耿的豁嘴老頭兒進來了。他手裏拿著熱酒,那是為他的主人在睡前保持一種安定的情緒而慣常準備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在場的年輕人,而隻看到了他的老主人,當他瞧見那張震顫著的臉,瞧見那張臉上的怒色驀然消逝時微妙的轉換,不由得叫出聲來。他跑上前去,急急忙忙地為主人斟酒。於是,王虎便把兒子拋到了腦後,他放下劍,用一雙瑟瑟發抖的手接過碗來,將它舉到唇邊。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那個忠厚的老頭兒便用那把白鑞酒壺不斷地往他的碗裏添酒。王虎一邊喝,嘴裏一邊咕噥道:“再來一點——再來一點……”他已忘記了哭泣。

年輕人站在那兒,觀察著這一切。他注視著這兩個老人,一個受了傷害,在熱酒的慰藉下又顯得熱切和孩子氣起來,而另一個則佝僂著身子斟酒,一張長著裂唇的醜臉因為顯示殷勤和親切而皺縮到一起。他們隻是兩個老人,甚至在這樣的時刻,他們的心裏也充滿酒以及借酒澆愁的念頭。

年輕人感到他自己被遺忘了。他那顆心——那顆剛才還劇烈而急切地跳動著的心,在他的胸膛裏一下子變冷了,他的喉嚨口繃得緊緊的,眼眶中霎時間充滿了眼淚。但是他絕不會讓眼淚掉下來。絕不,他在軍校裏養成的某種硬氣現在正在支撐著他。他俯下身去,撿起他剛才扔到地上的那根腰帶,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把身子挺得直直的,走進小時候他那個年輕的家庭教師常教他讀書的那個房間。後來,這個教師在軍校中成了他的隊長。在黑乎乎的房間裏,他在書桌邊摸到了那把椅子,便坐了下去。既然他心裏那麽難受,就得讓軀體鬆弛鬆弛。

現在,他感到他用不著對父親抱有如此強烈的畏懼感——不,也用不著對父親懷著那麽強烈的愛,可正是為了這個老頭兒,他背棄了他的同誌、他的事業。源的腦中一遍又一遍地掠過他父親剛才的那副模樣,興許現在他還坐在那個大廳裏喝他的酒呢。他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父親,覺得似乎無法相信這就是他的父親王虎。對源來說,他一直是既怕父親又愛父親,盡管是很不情願地愛著。在他的內心深處,常常生出一種對父親的隱秘的反抗之心。他懼怕父親突然爆發的狂怒,他的怒吼和他飛快地拔出身邊常備的那把狹長的、明晃晃的劍的樣子。作為一個孤獨的小夥子,源在夜裏常常因為夢見觸怒了父親而嚇醒過來,渾身冒汗。照理說他用不著如此害怕父親,因為王虎不大可能一直這樣當真對兒子發火,可小夥子看過父親動輒就對別人發火或者像發火,慣於將狂怒作為統治部下的手段。在幽暗的夜色中,小夥子一想起父親發怒時那雙圓睜的怒火燃燒的眼睛和瑟瑟發抖的連鬢胡子,就不禁會在被子底下打冷戰。有一句玩笑話——一句半含懼意的玩笑話,在人們當中流傳:“最好別去扯虎須。”

然而,不管王虎多麽愛發怒,他還是很愛他的獨子,源很清楚這一點。他清楚,但又害怕,因為這種愛也同怒一樣,是那樣熱烈、狂暴,使這個孩子承受不了。在王虎的軍營中,沒有婦人來平息他那顆暴烈的心。別的軍閥從戰場上隱退後,往往憑借婦人以慰晚年,但王虎身邊連一個女人也沒有。他甚至不去看望自己的妻妾;那位接受了父親的遺產、醫生的獨生女已在多年前遷到一座沿海的大城市居住,她和王虎生的唯一的女孩同她住在一起,並在一所教會學校讀書。因此,對源來說,他的父親成了他一切的愛和畏懼的源泉,這種愛和畏懼的混合物像一隻無形的手,將他緊緊地抓住。因為害怕父親,又因為對父親那唯一、專注的愛的了解,源常常感到自己像被監禁著,心神受到了束縛。

雖然王虎自己並不知情,他就是這樣緊緊地抓住了源。這是源從未經受過的苦不堪言的時期。這時候,在南方的軍校裏,他的同誌們正站在隊長麵前,為著這一新的偉大的事業起誓。他們要奪取本國政府的權力,打倒竊據統治地位的無能之輩,為受軍閥和外來之敵侵辱的平民百姓而戰,重新創建偉大的國家。在熱血青年一個接一個地以生命起誓的當兒,源卻懷著對父親的恐懼和愛開了小差;事實上,他父親恰恰是這些青年征討的軍閥。源的心是在他那些青年同誌一邊的。他心裏藏著許多有關那些勞苦大眾的苦澀的記憶。他記得農民們目睹他父親部隊的馬匹將他們那些上好的莊稼踏倒時所流露的神色;他記得,在某個村莊,父親盡管彬彬有禮地為軍隊攤派錢糧,一個老農臉上還是表現出一種無望的仇恨和恐懼;他記得,在父親及其部下眼中,橫陳在地上的屍體完全算不了什麽;他記得水災和饑饉,記得有一次,他和父親騎著馬經過一條大壩,壩下全是洪水,壩上則是黑壓壓一片滿麵饑色、孱弱不堪的男女,那些士兵毫無惻隱之心地驅趕他們,唯恐他們得罪了王虎和他的寶貝兒子。是的,源記得所有這一切以及其他許許多多事情,記得親眼目睹這些情景時自己如何畏縮,如何痛恨自己是個軍閥的兒子。當他和他的同誌們在一起生活時,他也是那樣恨自己;而他為了父親,偷偷脫離了他樂意為之奮鬥的事業時,更是痛恨自己。

獨個兒待在孩提時代住過的老屋的黑暗中,源想起了他為父親做出的自我犧牲。對他來說,這段時間全然是一種浪費,既然父親對他的這一犧牲毫不理解和重視,他是多麽希望他事實上並沒有采取這一步啊。為了這個老頭兒,源離開了自己的事業和同誌,而父親究竟關心過嗎?源感到他這輩子被虧待了,曲解了。驀然間,他記起了父親加於他的每一個小小的傷害,記起父親怎樣強迫他丟下他正閱讀的愛不釋手的書籍,外出觀看父親部下進行作戰演習,記起父親怎樣處決前來要求給養的部下。他回憶起許多這樣可憎的事情,不由得咬牙切齒地咕噥道:“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愛過我!他自以為愛我,把我當作他唯一的寶貝,但他從來沒有問過我究竟喜歡幹什麽;即使問了,如果我的回答違背他的意誌,他也不會答應我,我說話得時時刻刻留神迎合他,我從來就沒有過自由!”

源想起了他的那些同誌。他們一定十分看不起他,而且,他現在永遠也不會有和他們共建偉大國家的福分了,他懷著一種反抗的心理喃喃自語道:“我壓根兒也不想進那所軍校,是他逼著我去的,去到那個天知道的地方!”

源心中那種痛苦和孤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使他不得不盡力克製著自己。在黑暗中,他不斷地眨著眼睛,就像一個受了傷害的孩子那樣氣衝衝地自言自語:“不管父親是否知道、關心或理解,我本來完全可以成為一個革命家!完全可以跟隨著我的隊長,可現在我沒有一個——一個也沒有哇——”

源就這樣獨自坐著,心頭淒苦、孤獨,悶悶不樂,沒有一個人來接近他。在這漫漫的長夜裏,居然沒有一個仆人前來看看他在幹些什麽。誰都知道他們的主人正在對兒子發火,因為父子倆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不少人站在窗外窺視、偷聽,現在,自然不會有誰敢來安慰王源,把怒火招惹到自己身上。源生平還是第一次這樣受冷落,不免感到越發孤寂。

他繼續這樣坐著,也不設法點一支蠟燭,或是召喚一下仆人。他把雙手疊放在書桌上,然後低下頭,聽憑悲哀的浪潮在心頭激**。但是,他最後還是進入了夢鄉,因為他畢竟那麽困乏,又那麽年輕。

他醒來時,天已蒙蒙亮了。他連忙抬起頭,朝四周看了看;然後,他想起他曾跟父親吵了一架,感到心裏依然充滿痛苦。他從**爬起來,走到靠近院子的那扇大門邊,向外望去。院子裏靜靜的,空無一人,在微弱的晨光中顯得有點灰暗。風停了,夜裏下的雪也化了。門邊,一個守夜人正沉沉酣睡,他蜷縮在一個牆角下借以取暖,他那副用來敲擊以嚇退竊賊的竹筒和敲棒則擱在磚地上。源望著更夫的睡顏,想到偷懶是多麽惹人討厭,心頭又騰起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更夫的下巴鬆弛地垂落下來,嘴巴張著,露出了參差殘缺的牙齒。這個更夫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幾年前,源還是孩子時,常常在街頭集市上纏著他要買糖果、玩具等。然而現在,更夫對王源來說隻是一個年邁的惹人討厭的人,一個對他少東家的痛苦毫不關心的人。是的,源此刻對自己說,在這兒,他整個的生命是空虛的,於是他突然狂躁得試圖進行反抗。這種反抗並不是什麽新東西,而是他現在感知到的他與父親之間常有的那種暗鬥的總爆發,他甚至不明白這種爭鬥究竟是怎樣產生的。

在源的童稚時代,他那位到過西洋的老師常常用關於改造國家的革命言論來教育他、訓導他、鼓勵他,使他幼小的心靈整個兒被這些偉大、勇敢而美好的言辭點燃。然而,他的老師有時也會壓低了聲音,極其誠懇地對他說:“你必須利用這支有朝一日會屬於你的軍隊;你必須為了你們的國家利用它,因為我們絕不再需要這些軍閥。”這時候,他又常常感到胸中的火焰熄滅了。

王虎對他雇來的人狡猾地教他兒子反對他的事毫無察覺。這個孩子可憐地望著他年輕的老師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聽著老師熱情的聲音,心裏非常感動,但有些話說不出來,盡管這些話已很清楚地在他胸中成形:“可是我的父親是個軍閥呀!”差不多在整個孩提時代,這個孩子就這樣暗暗地受著折磨,但卻沒有人知曉。於是,源變得嚴肅、沉默寡言,而且在情緒上顯示出一種同他年齡不相稱的壓抑感;他雖然愛父親,卻不能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自豪。

在這個蒼白的黎明,源被他這些年來的所有內心鬥爭弄得筋疲力盡。他有心逃開它,逃離他所知道的所有的鬥爭,逃離一切事業。但是,他能往哪兒逃呢?在父親的愛的圍牆內,他是如此地受著控製和束縛,他沒有朋友,也無處可以逃遁。

這時,他想起一個地方。在所有那些爭鬥以及有關爭鬥的談論中,那是他所見到過的最寧靜的處所了。他從孩提時代起就去過那個地方。那就是他祖父王龍一度住過的那座小小的老土屋。王龍住土屋那當兒,別人稱他為農夫,後來他富了,造了房子,從田那邊搬了出去,於是別人開始叫他“王財主”。但那座土屋至今還靠在一個村莊邊上,另外三麵則是寂靜的田野。源還記得,離土屋不遠的一個高坡上是他祖上的墓地,那兒有王龍的墳,也有其他族人的。源還知道他的兩個伯父王地主和王掌櫃就住在離土屋很近的城裏。

源心想,那座小小的老屋一定是安靜的,他可以獨個兒在那兒待著,因為他記得,自從那個沉默寡言、臉色陰沉的婦人出家當了尼姑,父親便讓兩個老佃戶搬了進去,屋子還很空。有一次,源曾看見那個婦人同兩個怪模怪樣的孩子待在一起,其中一個是現已死去、有著一頭灰發的傻子,還有一個是駝背,他大伯父的三兒子,後來當了和尚。源記得,當他遇見那個婦人時,就覺得她幾乎接近於尼姑,因為她一見他就把頭掉開,似乎不願意瞧任何男人。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對襟長袍,隻是尚未削發。可是她那張臉蒼白得如同下弦月一般,看上去實在像尼姑。她的肌膚很是柔嫩,緊裹著她那小小的骨骼。若不是走得很近,看到她臉上一些纖如發絲的皺紋的話,你還會以為她很年輕呢。但是她已經走了。就那兩個老佃戶住在那兒,土屋裏空得很,他可以到那兒去。

於是源又踅回自己的房間,急切地想馬上離開。他知道他要去哪兒,他渴望著出走。然而他必須首先脫下討厭的軍服,於是他脫去它,打開一隻豬皮箱子,想找幾件他以前慣常穿的長袍。他找到一件羊皮長袍、一雙布鞋和幾件白色內衣,便匆匆地、興高采烈地穿上。然後,他躡手躡腳地牽出他的馬,悄悄穿過逐漸亮起來的院子,經過一個枕槍而睡的衛兵,出了院子。他沒有把門帶上,便跳上了馬。

王源騎馬跑過大街,進了小巷,出巷子,又是一片原野,他看見太陽從遠山背後的一抹強光中冉冉升起,然後一下子躍上天空。在隆冬的寒冷空氣中,太陽紅得那麽華麗,那麽純淨。看到這樣美麗的旭日,源在不知不覺間忘了他的悲哀,不一會兒竟感到肚子餓得發慌,於是他在路邊的一個小客店前下了馬。暖暖的、誘人的炊煙從小客店那扇低低地開在土牆上的門裏飄出來。在店裏,源買了一碗熱騰騰的米粥、一條鹹魚和一些芝麻麵餅,還要了一壺茶。他把東西吃了個精光,喝完茶,漱了口,然後付錢給打著哈欠的店主。店主這一刻正忙著梳頭洗臉,那張臉顯得比原先幹淨點了。源付完錢又上了馬,這時候,高懸的明亮的太陽正在那一小片帶霜的麥田和農戶們鋪滿霜花的屋頂上空光彩熠熠。

在這樣的早晨,一切都是那樣生機勃勃,源忽然感到,沒有誰的生活,甚至他自己的,是完全不幸的。他一邊策馬向前,一邊觀望著田野,他記起自己以前常說,他願意住在樹木蔥蘢的原野,四近還有流水可觀可聽,便暗自想道:“也許我現在就可以這麽做。既然沒有人管我,我自然可以做我喜歡做的事。”不知不覺間,他的心裏產生了這一小小的新的希冀,言辭在他頭腦中纏綿盤旋,化成詩行,他忘卻了自己的煩惱。

源發現自己在步入青年時代以後的幾年裏變得很愛寫詩,他把這些雅致的小詩寫在扇麵上,也寫在他所住的任何一個房間的白牆上。王源的老師常常取笑這些詩,因為王源寫的都是一些軟綿綿的東西,比如葉兒飄落到秋水之上啦,池塘邊的柳樹綻出了新綠啦,豔紅的桃花開在春天的薄霧中啦,還有什麽新犁的田野卷起了肥沃的黑浪啦等,盡是這些文縐縐的玩意兒。他從來不像一個軍閥的兒子應該做的那樣寫戰爭,寫榮耀。他的同誌們曾經硬讓他寫過一首革命之歌,等到他寫完後一看,詩太缺乏力量,完全不合同誌們的心願,詩寫到了死亡,卻不寫勝利。源見同誌們不高興,自己也很煩惱。他自言自語地咕噥道:“詩就是這麽寫的嘛。”於是他不願意試著再寫。他身上有一股頑強的執拗勁兒,隻是那隱而不露的任性脾氣被他表麵上的文靜和溫順掩蓋了。打那以後,他寫詩隻是為了自我欣賞。

現在,源是生平第一次不受任何人擺布地獨自行動。對他來說,這是極愜意的事,特別是獨個兒騎馬馳過他看不厭的原野,他更感到高興。在不知不覺間,他的憂鬱緩解了。青年人的血氣又湧上他的心頭,他感到自己身體強健,精力充沛,鼻孔裏吸進的空氣也很美,又涼,又清新。很快地,他忘卻了一切,隻想著他正醞釀的一首小詩,但他不急於完成。他朝四周的荒山眺望,隻見巉岩高矗,清晰地、輪廓分明地直刺一碧無垠的天空。他等待著,等待他的詩行也變得如此清晰,就像襯映在纖塵不染的空中的荒山那樣美妙。

就這樣,美妙而孤獨的一天過去了。在這一天裏,他的心情平靜下來,於是他忘掉了愛,忘掉了恐懼,忘掉了他的同誌們和一切戰爭。當夜晚降臨時,他到一家鄉村旅店投宿。店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兒,他那文靜的後妻已不很年輕,因此她和這麽一個上了年紀的丈夫在一起過日子,倒也不覺得沉悶乏味。那天晚上,店裏就王源一個旅客,所以老兩口把他侍候得很好,那婦人給他做噴香的肉包子吃。源吃完飯,喝了茶,爬上為他鋪就的床,疲憊不堪但卻是愜意地躺下了。在進入睡鄉前,盡管他有一兩次想起了父親以及他們之間的爭吵,但他能夠努力克製著不去想這些事。因為,在當天太陽下山以前,他的詩篇就像他以前眠思夢想的那樣清晰地從腦海裏跳了出來,而且非常合他心意。那是精美絕倫的四行詩,字字珠璣。於是,他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就這樣,王源過了三天自由自在的日子,而且一天比一天愉快,天天充滿了冬天的陽光,山穀間幹燥得像蒙上了灰塵的鏡子。源騎馬向祖上的村莊馳去,哀傷已逐漸消隱,他的心裏又充滿了希望。早晨,他騎著馬拐進一條小街,街兩邊有二十來間茅草頂的土坯房子,他熱切地四下裏觀望著。街上,農民們同他們的老婆孩子或是站在家門口,或是蹲在門檻上吃麵餅和米粥的早飯。對源來說,他們似乎都是些善良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發覺自己對他們有一種親近感。在軍校時,他曾反複聽見隊長呼籲平民主義,而現在平民就在這兒。

然而,這些農民帶著極其懷疑和惶恐的神色看著源,因為事實上,盡管源痛恨戰爭和戰爭的方式,但他總是不知不覺間顯露出士兵的本色。不管他心裏怎麽想,他父親已經賦予他高大健壯的體魄,他像一個將軍那樣筆挺地騎在馬上,毫無懈怠之色,這番做派絕不像一個農民。

這些老百姓都懷疑地瞧著源,不知道他是誰,一個像他那樣行動的陌生人總是使人害怕的。村裏有許多手裏捏著一片片麵餅的孩子跟在他後麵跑,想看看他究竟往哪裏去。源來到他認識的那座土屋前時,那些孩子圍成了一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一邊咬麵餅,一邊互相推推搡搡,看呆了時還不時**著鼻子。等到看厭了,他們便一個個跑回去告訴家裏的大人,說這個高高黑黑的青年在王家宅子前下了高頭紅馬,把馬拴在柳樹上就進了屋,可是因為他個子太高而門太低,所以他必須彎著腰才進得去。源聽見他們在街上尖聲尖氣地傳話,但他對孩子們這些話並不留意。然而,那些大人聽孩子們這麽說,心裏更增添了幾分疑惑;他們中沒有人走近王家的土屋,唯恐這個高大的黑膚青年會傳染上點什麽晦氣給他們,他們畢竟都不認識他。

王源就這樣進了他當農民的祖先住過的房子。他走進堂屋,站在那兒四下環顧。那兩個老佃戶聽見他進門的聲音,便走出灶間,見了源,發覺並不認識,兩人似有點害怕。見他們這樣害怕,源笑了笑,說:“你們不用怕我。我是王司令即王虎的兒子,他是以前住在這兒的家祖王龍的第三個兒子。”

他這麽說,是想請兩個老人放心,並說明他有權上這兒來,但他們的疑慮並沒有就此消除。兩人惶恐不安地麵麵相覷,他們已塞進嘴中準備下咽的麵餅發幹了,像石塊一樣鯁在喉嚨口。老婦人把手裏的麵餅放在桌子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老頭兒也不敢咀嚼,他跑上前去,突然低下蓬亂的頭,鞠了一躬,在發出顫聲的同時試圖咽下那口幹麵餅:“少東家,我們能替你做什麽,你要我們幹什麽呢?”

於是,源在一條長凳上坐下,笑了笑,又搖了搖頭,隨便地同他們答話。他記得他曾聽說這些人如何如何好,所以他用不著害怕他們。“我什麽也不想要,隻想在這間祖上的房子裏躲避一下——也許就住在這兒——除了對田野、樹木和附近的流水常常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渴求,我什麽都不知道,盡管我對這種鄉居生活也不怎麽清楚。然而我碰巧有了事,必須躲避一下,我就想躲在這兒。”

他說這些,是為了使他們安心,但他們還是不怎麽放心,依然麵麵相覷。這會兒,老頭兒也放下了手裏的麵餅,誠惶誠恐地開了腔,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下巴上那幾根稀稀拉拉的白胡須隨著話聲不住地顫動:“少爺,說起躲藏,這兒實在是糟透了。你們的家世、你們的名聲,這兒的人都很清楚——哦,少爺,原諒我是個粗人,不知道該怎麽對像你這樣的人說話——但這兒的人不怎麽喜歡令尊大人,因為他是軍閥,他們也不喜歡你那兩個伯父。”老頭兒停了一下,朝四下看了看,然後幾乎貼著王源的耳朵低聲說道:“少爺,這兒的老百姓恨透了你的大伯父,他和他的太太心裏害怕,就帶上孩子,跑到一個有外國軍隊保護的海濱城市去住了;你的二伯父上這兒來收租時,也帶上了從城裏雇來的一隊士兵!世道不好,種田人家吃盡了打仗和納稅的苦頭,已經走投無路了。少爺,我們已經預付了十年的賦稅。這兒不是你藏身的好地方,少將軍。”

老婦人把一雙開裂的、瘦骨嶙峋的手插在她那條已經過千補百衲的藍布圍裙裏,也尖聲附和道:“少爺,這兒確實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於是,老兩口惶惑地站在那兒,一心希望源不要留下來。但是源不怎麽相信他們。他很高興自己有了自由,因此,他對看到的一切都感到興奮,而燦爛的豔陽天更是使他興高采烈。不管怎麽說,他要留下來。他快活地微笑著,任性地喊道:“我還是想住下來!不必麻煩你們,你們吃什麽,我也吃什麽,我至少要在這兒待一段時間。”

他坐在一間陋室裏,環顧四周。牆邊靠著一副犁耙,牆上則掛著一串串紅辣椒,還有一兩隻風幹的雞和串在一起的洋蔥頭,他很喜歡這兒的一切,因為對他來說,它們都是那樣的新奇。

忽然間,他感到肚子餓了。剛才老兩口吃的裹著大蔥的麵餅似乎不錯,於是他說:“我餓了。老媽媽,弄點什麽給我吃吃吧。”

老婦人叫了起來:“可是,少爺,我有啥東西配給像你這樣的先生吃呀?我得去把我們養的四隻雞殺掉一隻——我隻有這種粗麵餅,它們還不是麥粉做的呢!”

“我愛吃——我愛吃!”源誠心誠意地說,“我喜歡這兒的一切。”

盡管老婦人還有點犯疑,但最後還是給了王源一卷新鮮的裹著蔥莖的麵餅條。之後,她似乎依然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又去找了一塊秋天醃製、貯存至今的鹹魚蒸了給源吃,算是好的菜。源把這些東西吃了個精光;對他來說,這是一頓美餐,比他以前吃的任何食物都可口,因為他從來沒有吃得這樣自由。

吃完,他突然感到很困倦,而剛才卻絲毫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站起身來,問道:“床在哪兒?我很想睡一會兒。”

老頭兒回答說:“這兒有一個我們不常用的房間,那是你祖父住過的。後來,你祖父的小姨太也在那兒住過。我們都很喜歡那個太太,她真是大慈大悲,最後出家當了尼姑。那間房裏有一張床,你可以在那兒休息。”

源推開邊上的一扇木門,看到一個又暗又舊的小房間,房間的窗戶是一個用白紙糊著的小小的方洞,這是個安靜的、家具不多的房間。他進了房間,關上門,在他備受拘束的人生中,他將第一次確確實實地獨自過夜,而孤獨對他來說是有益的。

然而,當他站在這間光線暗淡、土牆圍繞的房間裏時,突然產生了一種稀奇古怪的感覺,仿佛一些古老而頑強的生命依然在這兒生存著。他驚奇地四下張望。這是他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簡陋的房間:一張掛著夏布帳子的床、一張白木桌子和一條板凳,床前和門邊的泥地已被數不清的腳步踩出了凹坑。屋裏除了他,沒有別人,但他還是感到身旁有幽靈存在,一個他所不熟悉的、樸實而強壯的幽靈……不一會兒,幽靈消失了。驀然間,他不再感到其他生命的存在,又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笑了笑,覺得自己必須睡了,因為他是那麽倦,眼皮已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他走向那張寬寬大大的鄉下床鋪,撥開帳子,躺了下去,他發現靠裏牆的床邊卷著一條陳舊的藍花被子,就拉過來裹在身上。在那座老房子深深的寂靜之中,他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源醒來時已是晚間了。他在黑暗中坐起來,迅速地撥開床帳,朝房間裏張望。牆上原先那一小方微弱的光線已經消失,周圍是一片柔和、岑寂的黑暗。於是,他又躺了下來。有生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小憩呢,因為這會兒他是獨自醒來。沒有仆人站在近旁,等他醒來後侍候他,這對他來說反而好。此刻,除了四周這一片使人愉快的寂靜,他什麽也不會想起。這兒沒有一點聲音,沒有粗魯的衛兵沉沉酣睡的呼嚕聲,沒有馬蹄在庭前磚地上踩出的嘚嘚聲,沒有刀子從鞘裏突然拔出時的尖嘯聲,什麽聲音都沒有,隻有一片妙不可言的沉寂。

可是突然間傳來一陣聲響。源在寂靜中聽到了響聲,那是有人在堂屋裏走動和低語的聲音。他在**翻了一下身,透過床帳向那扇安裝得很蹩腳的白木門望去。門慢慢地開了,先是開了一點,後來開得大了些。他看見了一道燭光,燭光裏有一個腦袋,接著這個腦袋縮了回去,另一個腦袋又伸進來,這腦袋下麵還有許多腦袋。源在**動了一下,床吱吱嘎嘎地發出響聲,門立刻輕輕地、迅速地關攏,是有人把它帶上了。於是,房間裏又是一片漆黑。

但他再也不能入睡。他神誌清醒地躺著,覺得事情有點蹊蹺,莫非父親猜到了他隱藏的地方,派人前來找他?想到這兒,他發誓絕不爬起來。然而他再也睡不安穩,滿腦子都是使他心神不定的疑慮。他突然想起那匹馬,想起他把它拴在打穀場的一棵柳樹下,也沒有吩咐老頭兒喂它或照看一下,也許現在它還拴在那兒呢。他一骨碌從**爬起來;在這類事情上,他的心腸比大多數人都軟。房間裏眼下很冷,他把羊皮大衣緊緊地裹在身上,找到那雙鞋,套上,然後沿著牆摸到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

在點著燈火的堂屋裏,源看見了二十來個老老少少的農民。他們一見到他便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眼睛一齊盯著他。源驚詫萬分地看著他們,發現除了那個老佃農,他一個人也不認識。接著,一個慈眉善目、穿著藍布衣服的農民走到前麵來。在這些人中,他看上去年事最高,一頭白發按照鄉下的舊式樣結成發辮,垂在背後。他朝王源鞠了一躬,說:“我們是這個村子裏的長者,前來向你致意。”

源也微微地彎了彎腰,他吩咐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在空桌旁那條最高的凳子上坐了下來,這個座位是他們特意給他留著的。他等待著,最後,那個老人開了口:“令尊大人什麽時候來?”

源簡單地回答說:“他不會來。我到這兒來,是想一個人住一段時間。”

聽王源這麽說,那些人個個麵如土色,彼此相視。老人咳嗽了一聲,又開始說話,看得出他是所有這些人的代言人:“少爺,我們是這個村裏的窮苦百姓,已經被剝削得夠了。少爺,自從你大伯父搬到那個很遠的外省海濱城市住以後,開銷比以前大了,他強迫我們付的租金已經使我們不堪負擔。可我們還得向軍閥納稅,向強盜付買路錢,免得他們糾纏不休,這樣一來,我們幾乎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用來養家糊口了。不過,告訴我們,你要多少錢,我們會想辦法給你,這樣你可以到別處去,省得我們為此擔驚受怕。”

這時,源驚異地朝眾人看了看,很嚴厲地說:“我到我祖父的屋子裏來,聽到一番這樣的話,真是怪事!我並不向你們要錢。”隔了一會兒,他瞧著他們一張張忠厚、疑惑的臉,又開始說,“看來最好把事實真相告訴你們,並相信你們。現在南方鬧起了革命,是反對北方軍閥的革命。而我,我父親的兒子,不能拿起武器來反對他,不,我甚至不能和我的同誌們在一起。因此我連日連夜地逃了出來,帶著幾個衛兵回了家。父親看見我的軍服就來了火,我們吵了一架。我想我需要在這兒躲一段時間,免得我的隊長在盛怒之下找到我,把我暗殺掉。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上這兒來的。”

源說到這兒停住了,瞧了瞧一張張嚴肅的臉,又很懇切地說下去,因為他現在渴望能說服他們,而對他們的懷疑又有點生氣:“然而,我並不光是為了躲避才上這兒來的。我來這兒,還因為我對寧靜的田園生活有一種極大的好感。我父親想把我培養成軍閥,但是我恨流血,恨殺戮,恨槍炮發出的氣味,恨軍隊裏的一切喧囂聲。當我還是一個小孩時,有一次同父親一起來到這所房子前,看見一個婦人領著兩個怪模怪樣的孩子,那個時候,我就很羨慕他們,因此,我在軍校和同誌們生活在一起時,常常想起這個地方,並盼望有朝一日能上這兒來。同樣,我也羨慕你們,羨慕你們的家就安在這個村子裏。”

聽了這番話,農民們又開始麵麵相覷,沒有人明白或相信會有誰羨慕他們那樣的生活,因為對他們來說,生活太苦了。當這個年輕人坐在那兒,急切而坦率地傾訴心曲時,他們對他越發懷疑了,因為他竟然說自己喜歡土屋。他們很清楚他的生活如何奢侈,因為他們完全了解他那些堂兄弟所過的生活,還有他的兩個伯父,一個在遙遠的都市裏,生活得像一個王子,另一個即他們現在的地主王掌櫃,利用放高利貸巧取豪奪,發了橫財。他們都很痛恨這兩個人,可又羨慕他們的家財。他們帶著仇視和懼怕的目光看著這個年輕人,從心底裏相信他是在撒謊,他們無法相信天底下居然會有這樣的人,他在能夠得到美宇華屋時,卻寧願要一間土屋。

接著,他們都站立起來,源也站了起來。他幾乎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站起來,因為以前除了麵對少數幾個長者,他很少這樣做。他不知道如何對付這些穿著綴滿補丁的上衣和寬大褪色的外套的平民百姓,但是不管怎樣,他很想取悅他們,所以還是站了起來。他們朝他鞠了一躬,而他則說了一兩句客套話,他們也回複了幾句,單純的臉上依然明顯流露出懷疑之色。然後,他們都走了出去。

房間裏隻剩下老佃戶和他的妻子,他們焦慮不安地看著源,最後老頭兒開始懇求他,他說:“少爺,老實告訴我們你究竟為什麽到這兒來,這樣我們就可以預先知道有什麽災禍將會降臨。告訴我們,你父親有什麽作戰計劃,才派你出來探察的。救救我們這些窮苦百姓吧,我們是聽命於上帝、軍閥、財主、官吏和一切有勢力的惡人的啊!”

這時,源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樣害怕,於是他回答說:“聽著,我絕不是什麽密探!我父親沒有派我來——我已經說過了,老老實實地說了。”

然而,老兩口還是不相信他。老頭兒歎了一口氣,轉身走了,老婦人可憐巴巴地一聲不吭。源不知道怎麽應付他們,他差不多已有點按捺不住了,但是突然間,他想起了那匹馬,於是問道:“我的馬怎樣了?——我竟然忘了——”

“我把它牽進了灶間裏,少爺,”老頭兒回答說,“我喂了它一些稻草和幹豆,還從池塘裏打水給它喝。”當源向他道謝時,他說:“這沒什麽——你不是我老主人的孫子嗎?”說到這兒,他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源麵前,大聲地呻吟著說:“少爺,你的祖父也曾是一個種田人——一個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和我們一樣,他也住在這個村子裏。可他的命比我們好,我們的生活一直是又窮又苦——但是,為了他曾經和我們同樣是種田人這個緣故,老實告訴我們,你為什麽上這兒來。”

源連忙把老頭兒扶起來,但態度已不怎麽溫和了,因為他對他們所有的疑惑開始感到厭煩。作為一個大人物的兒子,對他所說的話人們向來是深信不疑的,於是他喊道:“我全都已經說了,我絕不想重說!等著瞧吧,看看我會給你們帶來什麽災難!”他又對那老婦人說:“弄些吃的給我,好婆婆,我餓了!”

他們一言不發地侍候著他,他開始吃晚飯。可是今晚的食物似乎不如先前那麽好吃,他很快就吃飽了,然後他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又走向那張床鋪,躺下來準備入睡。但是,他發現自己對這班簡單的人有點惱火,因此一時睡不著。“一群傻瓜!”他心裏暗暗喊道。“雖然他們很忠厚,但也蠢得可以——在這個小地方,啥都不知道——閉塞透頂——”他開始懷疑為這些人奮鬥究竟是否值得;他覺得,和這些人相比,自己無疑要高明得多。於是,在自己具有更為傑出的才智這種想法的慰藉下,他又在黑暗和岑寂中沉沉入睡了。

源的父親找到他時,他已在這間土屋裏住了六天,對他來說,這六天是有生以來最愉快的日子。沒有一個人前來過問他任何事;那對老夫妻不聲不響地侍候著他,他已開始忘卻他們對他的懷疑;他既不緬懷過去,也不展望將來,隻想著眼前的每一天。他沒有到鎮上去過,甚至也沒有到那座大宅子裏去看望一下伯父。每晚天一擦黑他就上床睡覺,清晨則在明亮的冬日陽光下早早地起身。吃早飯前,他總要站在門口,眺望一下那片如今已泛出淺綠色的冬麥田。土地在他麵前延伸開去,遼遠、光滑而平坦,然而,在平坦的地麵上,他也可以看到一些小小的藍點,那是正在田裏為即將來臨的春播做準備的男男女女,或是正在鄉間小路上行走,準備到城裏或鎮上去的人。每天早晨,他構思著詩篇,回憶起遠山的每一處美景,那巉岩高聳、直刺一碧無垠的蒼天的雄姿,他第一次發現了家鄉的美。

在整個童年時代,他常聽他的隊長說“我的家鄉”或“我們的家鄉”這兩個詞,有時隊長也很誠懇地對源說“你的家鄉”。可是源聽到這樣的話沒有感覺,因為他一直隨軍,和父親一起生活在一個很小、很閉塞的天地裏,甚至連士兵們吃飯、睡覺、吵吵鬧鬧的營地他也不常去。王虎外出打仗時,源則由一隊特別的衛兵守護著,這些衛兵都是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王虎吩咐他們在年幼的主人麵前說話須檢點,絕不能講無聊和下流的故事。因此,在源和他所見到的事物之間,總是有那些士兵擋著。

沒幾天,一件怪事使王源不願再騎著馬外出,因為騎馬似乎使他遊離了這塊土地。源起先騎馬是因為已經習慣,他把它和步行看成一回事。可是如今,無論他的馬跑到哪裏,農民們總是盯著他。不認識的人見了他常常會這樣竊竊私語:“嘿,這可是匹軍馬呀,沒錯,它從來就不會馱好人。”在兩三天時間裏,他聽到關於他的風言風語在傳播、擴散。人們說:“這是王虎的兒子,他像他家裏的那些人一樣神氣活現,騎著高頭大馬到處轉悠。他來幹啥?一定是代他父親來察看田禾,估摸收成,為打仗而盤算向我們攤派新的稅款的。”到後來,王源的馬騎到哪兒,哪兒的農民就先是怒氣衝衝地瞪著他,然後轉過身去,往地上吐口水。

這種以吐口水表示輕蔑的做法起初著實使源感到吃驚和憤怒,因為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除了自己的父親,源什麽人都不怕,而且他慣於讓仆人們迅速按他的吩咐去辦事。但是,幾天以後,源便開始思考這些農民為什麽感到如此壓抑,因為在軍校裏,他曾經學習過這方麵的內容。經過這一番思考,他又心平氣和了,於是聽任農民們以吐口水的方式發泄心中的積怨。

最後,他幹脆將那匹馬拴在柳樹下,開始步行了。剛開始走路固然有點難受,但不消兩天就習慣了。他把穿慣了的皮鞋撂在一邊,穿上了農民編織的草鞋。經過數月冬日的照耀,鄉下大大小小的路麵都已十分幹燥,源就喜歡腳踏在泥路上體會到的那種堅實感。他喜歡打他人麵前經過,見到他人凝視的目光,自己仿佛就隻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受詛咒和使人害怕的軍閥的兒子。

在短短的幾天裏,源懂得了愛自己的家鄉,這對他來說是從未有過的事。他是那樣自由,那樣寂寞,他的詩篇也已醞釀成熟,隻等寫下來了。他甚至已用不著再字斟句酌,隻需將腹稿訴諸文字。土屋裏沒有書和紙,隻有一支舊毛筆,那也許是他祖父以前買來寫田契的。但這支筆還能用,於是源用它和找到的一小塊幹墨,把他的詩寫在堂屋的白牆上。老佃戶見了,既感到欽佩,又對這些他不認識的龍飛鳳舞般的字有點害怕。源這次寫的是新的詩,已不單單是什麽寂寂的池塘柳絲飄拂、飄浮的雲、銀絲般的雨、瓣瓣落花之類的玩意兒。新詩從他的心靈深處湧出來,不再圓潤悅耳,因為他寫的是家鄉以及他對家鄉萌生的愛。他的詩一度綺麗、空幻,宛如浮在他心靈表層的可愛的泡沫,如今它們不再那麽豔,而更多地充滿他為之奮鬥的某種意義;而且,也不完全知道為什麽,這些詩有著更粗獷的韻律和不穩定的調子。

他在這方麵的樂趣與日俱增,興高采烈的時候,他就醞釀一首詩,把它寫下來,這樣他會心安理得一陣子。可是,他寫的詩中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在這些天裏他自尋快樂,可是他寫出的詩卻不快樂,帶有濃厚的憂鬱色彩,仿佛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一股隱秘的悲哀之泉。他不知道這究竟為什麽。

然而,他是王虎的獨養兒子,怎麽能這樣住下去呢?鄉下的人到處都在傳話:“有個又高又黑、怪模怪樣的年輕人像傻瓜一樣到處閑逛,他說他是王虎的兒子、王掌櫃的侄子。可是,這樣的大戶人家的子弟怎麽會這樣獨個兒逛來逛去呢?他住在王龍的那間土屋裏,看來一定是瘋了。”

這些話甚至傳到了鎮上王掌櫃的耳朵裏,那是他聽賬房間裏的一個老賬房先生講的。他氣衝衝地說:“這肯定不是我兄弟的兒子,因為我已好久沒見他,也沒聽說他的什麽消息了;我的兄弟如此放縱他的寶貝獨子,這可能嗎?明天我要派一個男仆去看看,究竟是誰住在我父親佃戶的房子裏。我從來沒有代我兄弟答應誰住在那兒的。”他心裏暗暗害怕那個房客是個喬裝的土匪探子。

然而這個“明天”永遠不會來到,因為王虎軍營裏的人也已聽說了這一傳聞。那天,王源按他近來的習慣起身,站在門口吃麵餅、喝茶,他的目光越過田野,沉浸在遐想之中。突然,他看到遠處有人抬著一頂轎子,接著又看到一頂,轎子周圍是一隊士兵,從身上的製服看,他知道他們是他父親的部下。於是他走進屋子裏,再也無心吃喝了,他把吃的東西放在桌子上,站在那兒等待著,同時心裏十分痛苦地想道:“準是父親來了——我們會怎樣對話呢?”他很希望自己能像孩子那樣穿過田野逃跑,可是他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這樣相遇的,他無法永遠逃開。於是,他提心吊膽地等著,強行抑製著他舊日那種童稚般的害怕;他這樣等著的時候,一點也吃不下了。

源這一下當真驚訝了,因為他很少見到母親,也不知道她先前已離開了家,於是他慢慢地跑出去迎接,並猜度她的來意。母親倚著女仆的臂膀朝他走來。她穿著得體的黑色服裝,滿頭白發;她的牙齒差不多掉光了,兩頰陷了下去。可是她的臉上還泛著紅潤的光,臉上的表情顯得單純,甚至有點蠢,但看上去很慈祥。她一看見兒子,就像鄉下人那樣毫不掩飾地喊出聲來,因為她年輕時便是農村姑娘:“兒啊,你的父親叫我來告訴你,他生了病,快要死了。他說,如果在他死之前你能夠立即趕回去,他什麽都可以滿足你。他要我對你說,他並不生你的氣,所以你盡管回去好了。”

她把話說得很響,好讓大家都聽見,事實上,這時村民們都已聚攏來看熱鬧了。然而,源對這些人視而不見,聽了母親的話,他心裏就像一團亂麻。這些天來,他已確立了堅定的信念,絕不違心地離開這座房子。可是,若是父親真的快要死了,他又怎麽能拒絕他?然而,這是確實的嗎?這時,他想起父親熱切地伸出手去試圖借酒澆愁時那雙手顫抖的樣子,便擔心這個消息是真的,兒子是絕不應該拒絕父親的啊。

王源母親的女仆看出了他的懷疑,覺得有責任幫助女主人,也大聲地叫喊起來。她一麵喊,一邊朝村民們那邊瞟,以顯示她的重要性:“哦,我的少將軍,是真的呀!我們差不多快要急瘋了,那些醫生也一樣!老將軍躺在那兒,快要斷氣了,如果你想在他死去以前見他一麵,就必須立刻動身。我敢打賭,他已經拖不了多久了——如果他能夠活下去,我就死給你看!”村民們全都聚精會神地聽那個女仆說話,聽說王虎快要死了,彼此間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目光。

然而,源對這兩個婦人還是抱有懷疑,特別是他感覺到,在她們力圖使他回家的熱望中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女仆見他依然懷疑,便匍匐在他麵前,將頭在夯實的打穀場的泥地上亂磕亂碰,用裝出來的仿佛哭泣的音調大聲喊叫:“看看你的母親,少將軍——也看看我,盡管我隻是個仆人——我們是怎樣懇求著你啊——”

她這樣叫喊了一兩遍後便站起身來,拍掉了灰布棉衣上的泥灰,得意揚揚地朝擁擠在那兒看得目瞪口呆的村民們瞟了一眼。看來她的責任已經盡到,她便退到了一邊。不消說,來自豪門望族的尊仆,是在這些平民百姓之上的。

但是源沒有注意她,而是轉向他的母親。他明白,雖然他心裏憤憤然,但必須盡自己的責任。他請母親進裏邊坐,母親照辦了,人群也跟在後麵,繼續看熱鬧。然而,源的母親對此並不介意,對於那些常常張著嘴巴看熱鬧的老百姓,她仿佛已經司空見慣。

她張開無牙的嘴大笑,樂嗬嗬地看了看四周,她的話既溫和又樸實,激起了源了解真情的勇氣,於是他直率地問道:“母親,父親真的病了嗎?”

這一問使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於是她回答源,那聲音通過無牙的齒齦嘶嘶作響,她一開口就不免會這樣:“他是病了,我的兒。我不清楚他病得怎樣,但他不願上床,一直坐在那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就是不肯吃飯,現在他的臉黃得就像一隻瓜。我發誓從來沒見過這麽黃的臉色。沒有人敢上去說一句話,因為他的火氣比以前更大,罵起人來也更凶了。如果他不肯吃飯,那肯定是活不了的。”

“是的,是的,那是千真萬確的——如果他不吃,就不能活。”女仆附和著說。她站在女主人的椅子邊,搖了搖頭,從自己的話裏體會到一種抑鬱的歡愉。接著兩個婦人一起歎了一口氣,神色莊重地偷偷瞧著源。

源這時已思考了一會兒,於是急不可待地開了口。他明白,如果父親真的病成那樣,他是必須回去的。但他還是有點懷疑,而且心裏在想,父親說過的那句“女人都是蠢貨”確實有道理。“我會回去的。但是,母親,在回家之前,你在這兒歇一兩天吧,我想,你一定累了。”

在確證已使母親放心,並送她進了如今似乎已成為他自己的那間安靜的房間,源鬱鬱寡歡地退了出來。母親吃罷飯,他便把關於那幾天愉快、可愛的日子的回憶拋到一邊,又一次翻身上了馬;他把臉轉向北方——父親的方向,並重新懷疑起這兩個婦人來,因為他發現,她們在得知他決定回去時顯得那麽高興,而要是一家之主當真病危的話,她們是不應當如此高興的。

走在他身後的是二十來個他父親手下的士兵。一次,他聽見他們為一些粗話而哄然大笑,便再也忍耐不住,憤憤然轉過身去,對這幫緊跟在身後嘰嘰呱呱地談笑的士兵怒目而視。但當他凶聲凶氣地問他們為啥跟得那麽緊時,他們卻毫不退縮地回答說:“少爺,你父親的心腹吩咐我們隨時侍候在你的左右,以防仇人乘機抓走你以勒索錢財,或是把你殺了。鄉野地方到處都是土匪,而你卻是你父親唯一的寶貝兒子呀。”

那些看見源走過的村民和鄉下老百姓,沒有一個不為見到他離開而感到高興,因為他們不了解他,或者根本不相信他,源看得出,他們因為他必須歸去而大為滿意,這使那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帶給他的歡愉籠上了陰影。

源很不情願地騎馬向前,在衛兵們的簇擁下來到父親的營帳門口。一路上,這些衛兵寸步不離。他很快就覺察到,與其說他們在防土匪,倒不如說是在防他自己,防備他在什麽地方逃跑。他好多次想衝著他們喊道:“你們不用擔心我——我不會從自己父親那兒逃走——我是自願回到他身邊的!”

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說。他輕蔑而無言地望著他們,不願同他們講話,隻是把馬騎得盡可能快。他的快馬是那麽輕鬆地跑在衛兵們的普通馬匹前頭;看著他們拚命催趕那些可憐的畜生,他感到一種帶著輕蔑的快感。然而,他明白,自己雖然還能行走,但已經成為一個囚犯。如今,他再也寫不出什麽詩歌,因為他已看不到那片可愛的土地了。

在這樣騎著馬急匆匆趕路的第二天傍晚,源來到了父親的住房門口。他跳下馬,驀然間感到筋疲力盡。他向父親通常睡覺的那個房間慢慢走去,對士兵和仆人們的偷偷注視毫不理會,也不回答他們的問候。

雖然眼下已是夜晚,父親卻不在**,一個懶洋洋的衛兵回答源的詢問時說:“將軍在大廳裏哪。”

這時,源感到有點生氣。他心想,父親果然病得不怎麽重,這隻是一個騙他回家的詭計罷了。他痛恨這種詭計,因此不再害怕見到父親,他想起在鄉下度過的那些快活而孤獨的日子,對父親更是感到怒不可遏。然而,當他走進大廳見到父親時,他的怒氣緩解了,因為眼前的情景告訴他,並沒有什麽詭計。父親坐在他那把舊座椅上,雕花的椅背上披著一張虎皮,在他麵前,則是一隻炭火熊熊的銅盆。父親裹在一件寬鬆的羊皮袍中,頭戴高高的皮帽,但看上去仿佛冷得要死。他的皮膚像陳舊的皮革那樣黃,一雙眼睛被火熏得枯幹,黑沉沉地凹陷下去,臉上的毛發不曾修過,又灰又粗。兒子進屋時,他抬頭看了一下,隨即又低下頭去,望著炭火,連招呼也不打。

於是源走向前去,朝父親鞠了一躬,說:“父親,他們告訴我你病了,所以我來了。”

然而王虎低聲咕噥道:“我沒病。那是女人們嚼舌頭。”他甚至沒向兒子看一眼。

於是源問他:“你不是因為生病而派人來找我的嗎?”王虎依然咕噥道:“我沒有派人去找你。他們問我你在哪裏,我說:‘讓他待在他待著的地方吧。’”他兩眼直直地望著下麵的炭盆,把手伸到炭火掀起的熱浪之上。

但此時此刻給了他這樣的自由。他知道,自己對於父親的懼怕已經一去不返了。他再也不會害怕這個老頭兒的怒吼、橫眉豎眼以及一切他常常用以嚇唬自己的詭計。源已看出實情,這些詭計不過是父親使用的武器;他不知不覺間將它們當作盾,或像一個人舉刀揮舞,卻永不打算讓它落在血肉之軀上一樣。王虎的心是被那些詭計蒙住了,而實際上他的心從來就不夠硬,不夠殘忍,不夠快樂,所以他成不了真正的大軍閥。此刻,一切都已明了,源抬頭望著父親,開始不帶任何畏懼之心地愛上了他。

可是王虎對兒子心中情感的變化全然不知,他依然坐在那兒沉思默想,仿佛忘記了兒子就在邊上。他長時間地坐著,一動也不動。源發現父親的氣色很差,最近這些天也瘦得厲害,顴骨像岩石一般高高凸起,於是他溫和地說:“父親,你睡到**去不是更好嗎?”

又一次聽到兒子的聲音,王虎就像病人那樣緩緩地抬起頭來,一雙枯眼盯著兒子呆呆地看了一陣子,又過了一會兒,他用嘶啞的嗓子很慢很慢、一字一頓地說:“為了你,有一次我沒有殺死該殺的一百七十三個人!”他抬起右手,打算像以往慣常做的那樣把它舉到嘴前,但這隻手因自身的重量跌落下去了,於是他就讓它垂在那兒,他依然呆呆地看著兒子,又對源說道:“是真的,為了你,我才沒有殺他們。”

“父親,我很高興。”源說,並沒有因這些人活著而感動萬分,雖然他很高興知道他們還活著,以一種孩子所特有的感覺,他知道父親是在取悅他。“父親,我討厭看見殺人。”他說。

“是啊,我知道,你總有點神經過敏。”王虎有氣無力地說,然後又陷入了沉默,瞧著炭火發呆。

源再一次思考該怎樣勸父親上床,因為他無法忍受父親的病容,他那張臉和幹枯下垂的嘴都表明他病得不輕。他站起來,走向蹲在門邊打盹兒的那個忠心耿耿的豁嘴老人,悄悄地對他說:“你能不能勸說我父親上床睡覺?”

源走到父親身邊,像哄孩子那樣對他說:“父親,我也倦了,我們走吧,到**睡覺去,因為我實在太累了。我和你一起睡,你知道我在身邊,有事就可以叫我。”

這時候,王虎稍微動了一下,仿佛就要站起來,但他仍然坐了下去,搖搖頭,不打算起來。他說:“不,我要講的話還沒有講完。那是一些其他的事——我一下子記不起來了——兩件我一直盤算著要講的事。你去找個地方坐下,讓我好好想想。”

眼下,王虎說起話來還像以前一樣激動,源感到他孩提時代那種找個地方去坐坐的習慣又抬頭了,然而,對於父親,他如今已不怎麽害怕,因此,一種拒絕承擔義務的聲音在他心中高喊道:“他算什麽,不過是個使人討厭的老頑固罷了。我竟然得坐在這兒,恭候他的脾氣!”他的眼睛裏流露出任性的神色,幾乎就要把這些話說出來。那個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出這一情勢,趕忙跑上前來,勸源說:“讓他去吧,少將軍,既然他已病成這個樣子,不管他說什麽,我們都得忍耐著點。”源於是隻得克製住自己的衝動,他害怕這時候反抗父親會使他的情況變得更糟,因為父親從來就不知道什麽是反抗。他走開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已沒有多大耐心了。這時,王虎又突然開了口:“我想起來了。第一件事是我必須把你藏在什麽地方,因為我還記得昨天你回家時對我講的話。我必須把你藏起來,不讓我的仇敵看見。”

聽父親這麽說,源禁不住叫喊起來:“可是父親,並不是昨天——”

王虎向兒子投出憤怒的目光,並用兩隻幹枯的手擊了一下掌,喊道:“我清楚自己說什麽!回家不是昨天的事嗎?你是昨天回到家裏的!”

於是,忠心耿耿的老人又站到王虎和他兒子之間,近乎懇求似的叫喊:“算了——算了——是昨天!”源緊繃著臉,因為必須沉默而變得垂頭喪氣。這真是一件怪事,他先前對父親的憐憫就像一陣輕柔的微風,從他心頭一掠而過,父親向他投出的憤怒的目光比起這種憐憫來,在他的心裏激起一種更深沉的情感。他心裏產生了一種怨恨,他對自己說,他再也不會害怕了;為了避免害怕,他必須堅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