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約定的那一天,王二對他哥哥說:“要是你家二兒子準備好了,我兒子也準備好了,那麽明天天亮我就帶他們去他們三叔那兒,把他們交給他們三叔,他愛叫他們幹什麽就幹什麽。”

當天,王大待著沒事就把老二叫到身邊,他仔細地打量了老二一番,看看他到底怎麽樣,到底行不行。老二一被叫就來了,來了就站在父親麵前等著。他個子不高,一副纖細、瘦弱的樣子,也不好看,很靦腆,膽子很小,雙手總在發抖,手心裏總是潮乎乎的。他站在父親麵前,下意識地搓著他那雙發抖的手,耷拉著腦袋,不過,他不時很快地抬一下頭,用眼角瞟他父親一眼,然後又趕緊低下頭去。

王大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把他從兄弟姊妹中喊出來這麽單獨地打量他,這還是頭一趟。王大突然開了口,他一麵說著話,一麵思考著:“你跟你哥要是掉個個兒就好了,要是當將軍,他的體格比你好,你看上去太弱,我都擔心騎到馬背上你是不是坐得穩。”

聽到這些話,這個孩子突然跪倒在地,合起掌來求他父親道:“啊,爸爸,我最討厭當兵了,我喜歡讀書,我願意當秀才!爸爸,讓我留在家裏守在您和母親身邊吧!我決不要求到外邊去上學,我就在家自個兒讀書。要是您不送我去當兵,我保證在家乖乖的,什麽都不跟你要。”

盡管王大可能會發誓說他對誰都沒透露過這件事,但這件事不知怎的還是傳出來了,其實,王大這個人肚子裏根本存不住任何秘密。他就是這麽一個人,每當他有點什麽想法或是他製訂了什麽秘密計劃,他的喘氣、歎息,他那種欲言又止的神秘樣子,一下子就使他露出了馬腳,而且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會露馬腳。他也許會發誓說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可實際上,他已告訴了他大兒子,也在夜裏告訴了他小老婆,最後還告訴了他太太,實際上他是不得不征得她的允許。他把這件事說得可好了,他太太還以為她兒子馬上就能當將軍,因此她當然是願意讓兒子走的,她認為,對她兒子說來,這是再合適不過的事。但是,大兒子機靈得很,知道的事可多了,別人根本想不到他會知道那麽多事,因為他老是擺出一副難以捉摸、無精打采的樣子,仿佛他什麽都沒看見。此時,他故意氣他弟弟,他說:“你將來也不過就是跟在我們那個又瘋又野的叔叔後麵當個小兵而已!”

王大的這個兒子是個連殺雞宰鴨都不敢看的人,腸胃嬌嫩得很,幾乎不能吃肉,聽他哥哥這麽一說,嚇得不知所措。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天晚上,他一夜都沒睡,也幹不成事,隻是等著父親叫他去,因此,父親一說他就跪下來求父親可憐他,別讓他去當兵。

但是,王大一見兒子跪在那兒求自己,反而十分惱火,他是那種知道自己有權就要專橫跋扈的人,他一邊用腳跺著磚地,一邊大聲喊道:“你一定要去!這個機會多難得呀!你堂兄也要去,你應該高高興興地去!我年輕時要是有這種機會,我會高興死了。可是我卻沒有這樣的機會,南方是去過了,什麽名堂也沒幹出來,剛待了沒多久,我媽病了,我爹就求我趕緊回來。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不聽我爹的話,想都沒想過!我根本就沒有機會跟著有地位的叔叔飛黃騰達!”

說到這兒,王大忽然長歎了一聲,因為他忽然想到,要是當初年輕時也有兒子現在這種機會的話,他現在該多了不起,他穿上金光燦燦的軍裝,騎上高頭大馬又該是何等威風凜凜!他想象著將軍該是什麽樣的,總覺得自己身材魁梧,很有將軍的氣派。他又歎了口氣,看著這個瘦小可憐的兒子,然後說道:“說真的,我真希望能送走一個比你更好的兒子,但是除了你,別的年紀都不夠,你哥哥又不能離開家,他是長子,家裏除了我,就得靠他了,你弟弟是駝背,再下邊一個又太小了。你一定得走,再哭也沒有用,反正你不走也得走。”說完,他起身急忙走出去,免得被兒子糾纏不休。

王二的兒子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他是個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年輕人。他三歲時得了天花,為了救他,他媽媽把大拇指捅到他鼻子裏。從那時起,他就落下了“麻子”,現在,人人都不叫他名字而叫他“麻子”,甚至他爹媽也這麽叫他。王二把他叫去,對他說:“把你的衣服打成個包袱,明天跟我去南方,我要把你送給你那個當兵的叔叔。”他聽了之後,高興得跳跳蹦蹦地跑開了,他最喜歡看新鮮事,也最愛向別人吹自己所見過的東西。

他媽媽這時正在廚房門邊的小土爐子旁攪著鍋裏的什麽東西,她從來沒聽過這件事,於是抬起頭來,大聲嚷道:“你花錢到南方去幹什麽?”

王二向她解釋這件事,她一邊聽一邊不停地攪著鍋裏的東西,與此同時,她那雙眼睛一直盯著正在洗雞的一個丫鬟,生怕丫鬟會偷偷地拿走雞肝或未生出來的雞蛋之類的東西,因此她隻聽到了丈夫的最後幾句話:“這件事是一樁冒險的事,我不知道他說要栽培我們兒子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是生意上還需要人手,我們隻有這一個兒子是夠歲數的。再說,我哥也要送走一個兒子。”

聽完這幾句話,她才把心思放到這件事上,她說:“好吧,要是我們家兒子有機會出人頭地,那麽我們一定得把我們兒子送去,要不然,我這一輩子就永遠聽我嫂子吹她那個當英雄的兒子啦。說真的,我們這個兒子也應該幹出點名堂的,個子那麽大,滿腦子又有那麽多鬼點子。你說得對,店鋪裏的事還有別的孩子哩!”

第二天,王二領著兩個小夥子出發了,他們各自帶著自己的衣服,不過王大的兒子挺講究的,專門弄了個挺好的豬皮皮箱裝衣服。由於哭的緣故,他的眼睛紅紅的,他還特意留心著,看他的男仆人搬箱子時姿勢對不對,免得把裏麵的書搞得東倒西歪的。王二的兒子一本書也沒有帶,就帶幾件衣服,用一大塊藍棉布的包袱皮一裹,自己挎著,邊走邊跑,看見點新鮮事就大聲嚷嚷。這時正是春天,天氣很好,城裏街上擺滿了頭茬上市的新鮮菜蔬,人人都在那兒忙著做買賣。對這小夥子來說,今年是個好年,今天是個好天,他又是第一次遠行去南方,早晨他媽媽又做了個他最愛吃的菜,因此,他心情特別舒暢。王大的兒子則慢慢地、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麵,走路都是一板一眼、規規矩矩的,幾乎從來不看一眼他那位堂兄,隻是不時用舌頭舔舔他那似乎很幹的嘴唇。

王二跟著兩個小夥子走著,腦子裏卻在琢磨自己的事情,他是向來不留意孩子們的。他們到了城北邊上停火車的地方,王二付了錢,他們就上車了。王大的兒子這時感到很難為情,因為他叔叔買的是最便宜的車票;在王二看來,兩個孩子能有車坐已經夠好了。王大的兒子不得不走進這節全是普通老百姓的車廂,車廂裏的人滿嘴大蒜味,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王大的兒子身上穿著上好的藍綢緞袍子,此時卻不得不坐在這群人中間。可是他也不敢說什麽,叔叔臉上那種不易察覺的輕蔑的神情叫他害怕,於是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把書箱放在身邊,緊貼著書箱坐著一個農民。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將要與他分手的男仆人,還是不敢說什麽。

王二和他兒子看上去倒好一些,因為早上起來時王二穿了件布袍,他覺得在三弟麵前最好別穿得那麽闊氣,免得三弟以為他多有錢似的。他兒子長這麽大還沒穿過綢緞袍子,他穿的這件布衣服是他媽媽親手縫的,又寬又大,免得他長了個子之後穿不下。王二看了一眼侄子,陰陽怪氣地說道:“出門在外你穿這麽好的衣服是不行的。你還是把這件綢袍脫下來,疊好放在箱子裏,就穿裏麵的衣服得了。省下這件最好的衣服吧!”

他侄子吞吞吐吐地答道:“可我還有更好的衣服哩!這就是我在家平時穿的衣服。”盡管如此,他也不敢不聽他叔叔的話,還是站起身來按他叔叔說的,把綢袍脫了。

整整一天,他們坐在火車裏,王二盯著窗外向後馳去的鄉村和城鎮,一邊看一邊發表議論,而他兒子每看到一件新鮮事,都要大驚小怪地喊出聲來。火車每到一站,他都想嚐嚐小販賣的新鮮糕點是什麽味道,可惜他爸爸就是不買。王大的兒子臉色蒼白、神情靦腆地坐在那兒,由於車開得太快,他有點暈車,他頭靠在豬皮皮箱上,整天不說一句話,連東西都不想吃。

後來,他們又坐了兩天船,那隻船又小又擠。最後,他們終於到達王老三所在的那座城市。一上岸,王二就雇了兩輛人力車,兩個孩子坐一輛,他自己坐一輛。拉兩個孩子的那個車夫抱怨說太沉了,王二解釋說這兩個孩子還小,不算大人,再說其中一個因為有病,比一般的孩子還瘦。討了半天價,他最後答應這輛車稍微多付些車錢,當然比另外再雇一輛還是便宜一點。車夫總算答應了。車夫按王二給的地址找到了地方,把車停了下來。王二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把信上的地址和門牌上的地址對了一下,的確沒錯。

王二這才邁步走出人力車,並且叫那兩個小夥子也下車。然後他又和車夫討了一陣價,因為這個地方並不像他們說的那麽遠,最後還是比原先講好的價錢少付了一點。他抬著一隻箱子的一頭,叫那兩個小夥子抬另一頭,準備走進一扇兩邊有石獅子的大門。

一邊的石獅子旁站著一個當兵的,他大喊了一聲:“怎麽回事?你們以為這扇門你們想進就可以進嗎?”他把槍從肩上取下來,把槍托往地上使勁兒一砸,他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把他們三位嚇呆了。王大的兒子嚇得都發抖了,就連“麻子”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因為他從來沒有在離槍這麽近的地方站過。

王二急忙從懷中掏出他三弟的信讓那個當兵的看,一邊又對當兵的說:“我們就是信裏提到的三個人,這是我們的證明。”

可是這個當兵的不識字,於是他叫另一個當兵的來。第二個當兵的來聽他們說了一遍,認真地打量了一番,然後他把信接過去了,誰知他也不識字,於是他把信拿到裏麵去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出來用大拇指朝裏一指,說道:“沒錯——他們是連長的親戚,讓他們進來吧!”

於是,他們重新抬起箱子,經過石獅子進了大門,不過那個扛槍的士兵一直看著他們,仿佛很不情願放他們進去,又仿佛依然很懷疑他們。他們跟著另一個士兵,穿過了十幾個院子,每個院子裏都有好多士兵在那兒閑待著,有的在吃喝,有的脫光了衣服在太陽底下捉衣服裏的虱子,有的在那兒呼呼大睡。最後他們到了最裏麵的一院房子,中間一間房間裏坐著王虎。他坐在桌邊等他們,身上穿的是深色的製服,料子似乎是進口貨,紐扣是銅的,每粒紐扣上都有一個符號,是衝壓出來的。

看到親戚走進來時,他趕忙站起身來,大聲地叫一旁伺候的士兵去拿酒肉上來。他向二哥鞠躬,王二也向他鞠躬,並且叫兩個侄子向叔叔鞠躬。然後他們依照輩分各自就座,王二坐在最上席,其次是王老三,兩個孩子坐在他們的下首。仆人端來了酒,為大家斟酒,斟完酒之後,王虎看了看兩個侄子,突然粗裏粗氣地說道:“這個小子滿臉紅撲撲的,身體倒是夠結實的,就是不知道他的麻臉後邊到底有幾分聰明勁兒,看上去怎麽像個小醜?二哥,我希望他不是個小醜,因為我不喜歡有太多的笑聲。他是你兒子吧?——從他身上我看得到她媽媽的一點影子。至於說這一個——我大哥難道就這兩下子?”

他說這話時,那個麵色蒼白的小夥子把頭垂得更低,嘴唇上方都冒出冷汗了,他悄悄地伸手擦了擦,在整個過程中,他的頭始終是低著的。王虎繼續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們倆,目光陰沉,連一向挺不在乎的“麻子”都被看得發毛,不知眼睛朝哪兒看為好,因此,他一會兒看看這裏,一會兒看看那裏,一會兒動動腳,一會兒咬咬手指甲。王二略感歉疚地說道:“三弟,這兩個孩子的確不行。我們拿不出更合適的人,覺得太有負你的一番美意。大哥家的老大要在家裏頂門立戶,老三又是個駝背,我家的麻子是大兒子,他弟弟又太小。這兩個眼下看來就算最強的了。”

既已看清楚自己的兩位侄子是何等樣子,王虎便叫一士兵將他們倆帶到邊上一間房去,在那兒吃肉喝酒,並且說,不叫他們就不要再來了。那個士兵準備領他們走,可是王大的兒子回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叔叔,王虎見他猶豫不決的樣子,便問道:“你怎麽還不走呢?”

這個孩子細聲細氣地答道:“我能不能帶走我的箱子?”

王虎掃了一眼,見到了門邊那隻挺不錯的豬皮皮箱,然後,他帶著輕蔑的語氣說:“拿上吧,不過,以後這皮箱對你也沒什麽用處了,因為你得脫下袍子,穿上士兵們穿的製服。穿著綢袍是沒法打仗的!”

聽完這話,王大的兒子嚇得麵如土色,一聲不吭地走了。房間裏隻剩下王二和王老三兄弟倆。

王老三好半天沒說話,他這個人向來不會為了禮節去主動找話題的,最後還是王二開口問道:“你在想什麽呢?是關於這兩個孩子的事嗎?”

王虎慢慢地說道:“不是的,我想的是,大多數我這個歲數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都長大成人了。看到這光景,誰都會感到舒心的。”

“這有什麽?你要是早點結婚,現在也有孩子了。”王二微笑著答道,“不過,這麽長時間我們都不知你在哪兒,爹也不知道,因此也沒法為你娶媳婦。大哥和我都願意為你操辦這件事,你娶親要花的錢我們也有。”

但是,王虎堅決地反對這種想法,他說:“不必了,你們或許覺得奇怪,但我的確對女人毫無興趣。說來也怪,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他突然頓住,因為一個仆人端著肉進來了,兄弟倆再也沒說什麽話。

他們吃完之後,仆人便撤走了桌上的碗碟,送上來茶水。王二準備問問王老三到底打算用他的銀子和這兩個年輕人去幹什麽,不過他不知如何開頭為好。他還沒想好用什麽方法提問的時候,王虎卻突然說:“我們是親兄弟,相互理解。我全靠你!”

王二喝了口茶,然後小心謹慎地說:“既然我們是兄弟,你當然可以依靠我,不過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計劃,才好知道究竟能為你做點什麽。”

王虎將身子向前一傾,跟王老二耳語起來,他說得很快,他呼出的氣像一股熱風吹進了王二的耳朵:“我周圍全是忠於我的人,有一百多人,他們全都討厭那個老司令!我也討厭他。我向往家鄉的土地,我真不想看到那些矮個子的南方人。是的,我有的是忠於我的人。隻要我一聲令下,他們便會在深夜裏跟著我殺出去。我們要打到有崇山峻嶺的北方去,要是老司令來追我們,不等他和我們交戰,我們就已到了好遠好遠的北方了,或許他也不會去追我們——他年紀太大,又整天吃喝、玩女人,而且在我那一百多人中有許多是原先他手下最好、最強的人,當然不是那些南方人,而是我們更厲害、更勇敢的北方人!”

王二一向是個身材矮小、文質彬彬的生意人,當然,什麽地方在打仗,他也知道,但他和打仗從來沒有任何關係,隻有一次,他父親的家裏曾經留革命軍住過幾宿;他根本鬧不清仗是怎麽打起來的,他隻知道離打仗的地方若太近,糧價就上漲,離得遠一點,糧價又會下跌。他從來沒有和戰爭離得這麽近,這仗都打到他自己家裏來了!他那小嘴、小眼睛似乎都變大了,他也對王虎耳語道:“那麽我這麽個文質彬彬的人能在這裏麵幫什麽忙嗎?”

“這個!”他說道,此時他的耳語已經像在鐵板上打鐵那麽大聲了,“我必須要有許多銀子,我自己的全部銀子,加上我再問你借些銀子,利息盡量低一點,到我混出名堂了就還你。”

“可是拿什麽做擔保呢?”王二屏住氣問道。

“這個!”王虎又來這麽一句,“我需要多少你就借給我多少,地裏能收來多少你就借給我多少,直到我召集起一支大軍,到北邊我們那塊地方去混出點名堂,我要成為整個地盤的主人!然後,我和我的地盤要不斷地擴大,隨著我打的每一次勝仗,我會越來越了不起,直到——”

“直到什麽?”他說道。

王虎突然站起來。“直到整個國家沒有一個人比我更偉大!”他說道,此時,他的耳語已經如大喊大叫一般。

“那麽你到底要當什麽?”王二驚奇地問道。

“我想當什麽就當什麽!”王虎大聲說道。他那粗黑的眉突然向上一揚,並用手掌猛擊一下桌子,王二聽到啪的一聲,嚇了一跳,兩人相互對視了一陣子。

王二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奇談怪論。他可不是個想入非非的人,他最大的夢想也不過是晚上坐在賬本旁,回顧一下當年賣了多少,盤算一下下一年應該用什麽保險的方法擴大自己的買賣。王二瞪眼看著他弟弟,他弟弟又高又大又怪,一對眼珠閃閃發光,像老虎的眼睛一樣,兩道黑眉像小旗。他這麽一瞪眼,把王二嚇得夠嗆,不敢說什麽頂撞他的話。王虎那對眼睛實在厲害,王二的心縮成一團,明顯地感到了他弟弟的力量。然而,他依然十分謹慎,依然忘不了他那習慣性的謹慎,於是,他幹咳一聲之後,輕聲說道:“不過,這一切,於我、於我們究竟有什麽關係?如果我們借銀子給你,究竟有什麽可作擔保呢?”

王虎把目光移到他二哥身上,然後口氣威嚴地答道:“你以為我飛黃騰達之後會忘本嗎?難道你們不是我的親兄弟,你們的兒子不是我的親侄子嗎?有哪一個軍閥在自己青雲直上的時候不提拔他家族裏的人?對你說來,難道有個當國君的弟弟是件無所謂的事嗎?”

當王虎盯著王二的眼睛時,王二似乎突然之間有點相信他三弟的話了,盡管不是很情願地相信這番話,因為他還從未聽到過這等奇談怪論。他理智地說道:“至少屬於你的那一份,我一定給你,另外,能借你多少我也盡量借,隻要你真能像你說的那樣步步高升。事實上,好多人以為自己能步步高升,但是並不是人人都能步步高升,這是毫無疑問的。”

王虎的眼睛裏突然冒出火來,他坐下來抿緊了嘴唇,然後說:“我明白,你很謹慎小心啊!”

他的口氣又冷又硬,王二聽了,不免有點害怕,於是為自己辯解道:“可是,我有家,有那麽多小孩,而且孩子他媽歲數還不大,她還要生養,這一切全靠我來照看。你還沒結婚,你不知道養那麽一大家子是什麽滋味,吃的、穿的又年年漲價!”

王虎轉過身去,仿佛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的確不知道,不過你聽著,每個月我要派一個親信去你那兒,他是個豁嘴,你一見就知道了。他能拿得動多少銀子你就給他多少銀子。我的地盡快賣掉,盡可能賣個好價錢,因為我今後每個月要有一千兩銀子才行!”

“一千兩!”王二因為吃驚,嗓音都變了,兩隻眼睛也呆了,“可你怎麽花得了這麽多銀子呀?”

“我這兒有一百來個士兵,要吃、要穿、要買槍支彈藥。要是不能很快地俘虜一批軍隊,要想擴大軍隊,就一定得花錢買槍買炮。”王虎一口氣說下來。他突然來火了。“你不該問這問那!”他大聲吼道,又拍了一下桌子,“我知道我應該幹什麽,在我飛黃騰達、稱霸一方之前,我必須得有銀子!等到有了一塊地盤,如果願意,我可以征稅。但是現在,我必須有銀子。站在我這邊,到時少不了獎賞。不站在我這邊,我隻當沒有你這個親哥哥!”

說最後幾句話時,王虎把頭伸到離王二很近的地方。看到濃黑眉毛下那雙凶狠的眼睛,王二急忙縮回腦袋,咳嗽了一聲,說道:“哎,我當然站在你一邊囉!我是你哥哥嘛!可是,你什麽時候才開始行動呢?”

“你什麽時候可以賣掉我那塊地呢?”王虎問道。

“馬上就要過麥秋了。”王二慢吞吞地答道,一邊答一邊思考著、猶豫著,因為方才聽到的一切已把他搞得頭暈目眩了。

“這麽說,人們手裏很快就有錢了,”王虎說,“在稻子種下去之前,你可以賣掉一些地,沒問題。”

這話的確不假,王二因為害怕,也根本不敢反對他這個脾氣古怪的弟弟,他明白這件事好歹得想辦法辦了才行。於是,他站起身來說道:“如果事情這麽急的話,我得馬上回去,看看我能幹點什麽,因為麥秋收來的那點錢一會兒花完了,人們又覺得自己沒錢了,於是又開始忙乎地裏種的那點東西了,想叫他們花錢買太多的地就不太可能了。”

王二一刻也不想多待,這個地方到處是惡狠狠的人,到處是槍炮,他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他隻到那兩個小夥子待的隔壁房間去看了看,他們倆坐在一張長凳上,前麵是一張沒上油漆的方桌,桌上放著吃的東西,也就是王虎剛才請他二哥所吃剩下的肉,給孩子們吃吃也就夠不錯了。王二的兒子一個勁兒往嘴裏塞,吃得挺來勁的。不過,王大的兒子一向講究得很,不習慣吃別人吃剩下來的東西,他坐在那兒,用筷子稍稍撥一點米飯吃吃,根本不去動別人吃剩的那些肉。王二忽然感到很不舍得離開這兩個孩子,尤其是自己的孩子。有一刹那,他忽然產生了疑問,究竟該不該把自己孩子帶到此地來。但是,這事已經開始了,他沒法再退回去了,於是,他隻說道:“我回去了,我唯一要交代你們倆的就是聽三叔的話,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他的人了,他這個人很凶,又沒耐心,你們出了錯,他絕不會原諒的。不過,假如你們聽話,他說什麽你們幹什麽,那麽你們有朝一日會被提拔上去的。你們三叔的命運是寫定了的。”

然後,他急忙轉身走了。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沒想到同自己兒子分手是那麽不好受的事。為了寬寬自己的心,他自言自語道:“好了,不見得每個小夥子都有這種機會的,既然是個機會,總是個好機會。他總不至於當個小兵的,隻要這事辦成了,好歹得他個什麽官兒當當。”

他決心好好幹,為了成功,盡力去幹;至少看在兒子的分兒上,他是一定要全力以赴的。

王大的兒子一見他二叔要走,就開始大聲哭起來。王二一聽到哭聲就走得更快了。但哭聲像在追他,他很快地跑到有石獅子的大門口那兒,總算再也聽不到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