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盡管王龍死了而且已經被埋在地下了,人家還是不會忘記他,因為他的兒子還得為父親服三年的孝。王龍的大兒子,現在是一家之主了。他非常小心謹慎,一切事情該怎麽辦就怎麽辦,而且要辦得十分體麵才行,萬一碰到吃不準的事他就去請示太太。在王龍憑著運氣和自己的聰明買下城裏的房子發達之前,王大隻是個鄉下孩子,他是在田野和鄉村長大的。當他悄悄地去請示太太的時候,太太的回答往往是冷冰冰的,好像由於他不懂這個或那個總有點看不起他,不過她的答複也總是十分仔細的,因為她並不想在這幢房子裏當眾出醜。

“等把他的靈位放到大廳裏以後,就用碗盛上一些供品擺在靈位前邊;我們的祭祀應該這樣進行——”

她告訴王大每一個細節應該怎麽做,王大聽完之後就跑出去發號施令。第二次祭祀所需的服裝就這麽定了,布料買來了,裁縫也已請好。三個兒子穿白色的鞋,要穿一百天,一百天之後才準許穿淺灰色之類色彩不鮮豔的鞋。但是,絕不許穿綢緞衣服,他們的太太也不準穿,一直要到三年服孝期滿,等王龍的靈位最後刻好並和其他祖宗牌位放在一起,隻有到這個時候,才準許恢複正常。

王大傳下話來為家裏的每個人準備祭祀時穿的衣服。他現在當了一家之主,一旦講話,聲音總是很響,而且帶著明顯的老爺腔調;要是吃飯,他也總是坐上座。他的兩個弟弟聽他講話。老二歪著他那張薄唇小嘴,好像在暗自發笑。老二總覺得自己比大哥聰明能幹。王龍在世時,一直把土地出租的事交代給老二去管。這樣,就老二一個人心裏明白王家有多少佃戶,每一季收成中能得到多少錢作為地租。心裏有這個底,老二嘴上不說,心裏總覺得自己比老大、老三更強。老三聽大哥發號施令時,好像是個慣於聽從命令的人,但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好像急著要離開。

實際情況是三個人都在等著分家產,因為各自都希望照自己的想法得到一份家產,所以他們都同意分家。不論老二還是老三,都不希望老大獨吞全部土地,因為那樣一來,他們就不得不依靠老大過日子了。三兄弟各有各的想法。老大想知道自己能得多少而且所得到的究竟夠不夠家用,他有兩個老婆、好幾個孩子,加上他那些擺不到桌麵上講的各種開銷。老二有很大的穀物銷售市場,另外也搞點高利貸,他希望家產分得多多的,那他賺錢的本事就更大了。老三脾氣很怪,成天寡言少語,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而從他那張陰沉沉的臉上又實在看不出什麽名堂。盡管誰都不知道也不敢問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他的家產,但是他顯得焦躁不安,至少可以看得出他急於離開家。他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但大家都怕他,甚至仆人都怕他。隻要他一聲喊,不論男女仆人,馬上跑到他麵前,速度比平時快一倍。別看王大聲音大又帶點老爺腔調,仆人們聽他吩咐、為他做事是最磨磨蹭蹭的。

在王龍那輩人中,他算是最後一個死的,不但壽命長,身體也好。隻有他的一個遠房表親還活著,他是個東遊西逛的兵痞,兄弟之間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兒,因為他隻是個小上尉,他所在的部隊一半像兵,多一半像匪,哪個將軍出錢多,他們就投靠哪個將軍,假如他們能自個兒單幹則更好,那他們就誰都不投靠。三兄弟不知道他們父親的這位表親在什麽地方,除非知道這個人已經死了,不然的話,他們認為不知道反倒好。

既然他們沒有長一輩的親屬,那麽根據一般的規矩,他們就得請一位德高望重的街坊召集一些鄉紳賢達來主持他們的分家事宜。有一天晚上,他們在一起議論請誰為好,老二說:“大哥,要論跟咱們最近乎、最可信任的人,就得數米鋪的劉掌櫃了,我跟他學過徒,他女兒又是您夫人。我們請他來主持分家吧。誰都說這個人正派、公道,而且他自己挺有錢的,也不會眼紅我們。”

一聽到這個,王大就暗暗有些不快,因為他自己怎麽沒先想到這個,倒讓老二提了,於是他鄭重其事地說道:“老二,你要是不這麽嘴快就好了,我剛想說請我嶽父來主持分家。不過,既然你已經說了,那就這麽辦吧,我們請他。不過,剛才我自己也正想這麽說,可你總是嘴太快,不該你說的時候你也說。”

老大一邊責備老二,一邊狠狠地瞪著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厚嘴唇都氣歪了。老二把嘴向下一撇,像是要笑又沒笑出來。老大匆匆移開目光,對他的三弟說道:“三弟,你的意思呢?”

老三還是那副盛氣淩人、半睡半醒的樣子,他抬起頭說道:“我是無所謂的!不過,無論幹什麽,說幹就快幹。”

王大站起來,一副說幹就幹的架勢,盡管他已人過中年,想快也快不起來了,別的且不說,即便想走得快一點,他那胳膊腿都有點不聽使喚了。

這事就那麽定了,劉掌櫃也願意。他一向敬重王龍,認為他是個精明能幹的人。這三兄弟還邀請了一些有身份的鄰居及城裏那些有地位的殷實人家,這些人在某個指定的日子聚集在王宅的大廳裏,按身份高低依次就座。

劉掌櫃叫王二交出待分的土地和錢財的清單。王二站起來把寫好的單子遞給老大,老大遞給劉掌櫃,劉掌櫃接了過去。他打開單子,戴上一副黃銅邊的大眼鏡,嘟嘟噥噥把清單的內容對自己念了一遍,其餘的人都靜靜地等著。然後,他又大聲地念了一遍,這時,坐在大廳的人才知道王龍臨死前已經是一位擁有八百頃地的大地主了。在這一帶,別說在一個人名下,就是在一家人名下都沒有過這麽些土地,從黃家大戶的全盛時期以來,一家都沒有過。這一切老二心裏是一清二楚的,因此他並不吃驚,其他人則不一樣了,不論他們怎樣竭力為不要失態而板著臉,他們那種垂涎欲滴的神情還是暴露無遺。隻有王老三看上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人是坐在那兒,可心卻在別處。他等得都不耐煩了,他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結束後好回到他心馳神往的地方。

除了土地,王龍還有兩院房子。鄉間有一院,城裏還有一院龐大的老房子,那是從黃府黃老爺手裏買的,那時黃老爺快咽氣了,房子快塌了,兒子們也都各奔東西了。除了房產和土地,還有不少錢,有借給這兒那兒的,有投在糧食買賣上的,還有幾包擱在一邊或藏起來的,加在一起和土地的一半價錢差不多。

在王龍的三個兒子分家產之前,另有幾筆款項必須先扣除,除了幾個佃戶和做生意的應該得到的幾筆小款項之外,最主要的是王龍的兩位姨太太該得的部分。王龍一生娶了兩個姨太太,一是荷花,那是他從某個茶館裏找到的,一方麵是因為王龍看中了她的姿色,另一方麵是因為他的鄉下老婆已經使他膩味,他希望求得更夠味的情欲的滿足;另一個是梨花,她原本是他府上的一個丫鬟,是他收來撫慰他的晚年的。這兩個都是姨太太,哪一個也不算正式的原配。姨太太在老爺死後,如果還年輕,想改嫁,別人是不便過多指責的。三兄弟也清楚,萬一她們不改嫁,隻要還活著,她們就有權住在王宅裏,而且他們得供給她們吃穿。荷花又老又胖,肯定不會改嫁了,而且她樂得留在王宅裏繼續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劉掌櫃叫到她後,她就從門邊的座位上站起來,由兩個丫鬟攙扶著,一邊用衣袖抹眼淚,一邊悲傷地說道:“唉,供養我吃穿的人不在了,我還會想誰呢?我還能上哪兒去呢?我現在也一把年紀了,能給我點吃的、穿的,再給我點消愁解悶的煙和酒,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知道,我家幾位少爺一向是很慷慨的!”

劉掌櫃自己是個好人,便以為別人也都是好人,他和善地看著荷花,完全忘了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也忘了他除了知道她當過一個好人的姨太太這一點之外還了解她些什麽。他恭敬地說道:“你講得很好,也很合情合理,你丈夫是位善良的老爺,誰都這麽對我說。好吧,我宣布,你每月可以得到二十兩銀子,仍舊住在原先的院子裏,照樣給你丫鬟,供你吃,除此之外,每年再給你幾段料子做衣服。”

荷花一字不漏地聽著,聽到這裏,她的眼珠子從老大身上轉到老二身上,傷心地合上兩隻手,用刺耳的聲音說道:“才二十兩?你說什麽——才二十兩?這點錢還不夠我買點甜食的哩!要知道,我的胃口一向不好,那種粗茶淡飯我是咽不下去的!”

老掌櫃摘下眼鏡,驚訝地望著她,然後嚴厲地說道:“好多人家全家一月的開銷也不過二十兩,不少有錢人家一旦老爺死了,能給十兩銀子就很不錯了,更別說那些窮人家了。”

荷花這下可真哭開了,她還是頭一次這樣一點不裝假地哭她的丈夫王龍:“我的老爺喲!您要是不死就好了!我現在叫人家扔在一邊不管了,您又跑到那麽老遠去了,再也救不了我啦!”

大少奶奶此時正好站在附近的簾子後邊,她把簾子拉開,向王大使眼色,意思說,當著那麽多有身份的人,荷花這樣大哭大喊實在不成體統。王大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想設法避開他太太的目光,卻又避不開,這叫大少奶奶十分惱火。最後,王大站起來用壓過荷花的嗓音喊道:“劉大人,就多給她一點吧,要不沒法接著往下說了。”

可是,王二憋不住了,他站起身來說:“真要多給,就從我哥的那份裏出吧!照我說,二十兩銀子的確夠多了,算上她打牌花的錢都有富餘哩!”

他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荷花年紀大了之後越來越喜歡打牌,除了吃、睡,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這時,大少奶奶氣得不得了,她一個勁兒地衝她丈夫比畫、使眼色,叫他千萬別答應,最後幹脆嚷嚷出來了:“不行,給荷花她們的錢先扣,扣完了再分。荷花算我們什麽人,憑什麽要我們多給?”

大廳裏開始**起來,溫和的老掌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如何是好;荷花是一刻不停地使勁兒鬧騰,所有的人都被這亂哄哄的場麵攪得頭昏腦漲。要不是老三發火,還不知要鬧多久哩。老三一下子站起身,用皮靴使勁兒踩了踩大廳的花磚地說道:“我給!一點點銀子算個什麽?煩死人了!”

這倒似乎是一個解決難題的好辦法。老大的太太說:“他是辦得到的,他單身一個,比不得我們拖兒帶女的。”

老二笑了,輕蔑地轉了一下身子。他偷偷地笑了,好像在對自己說:“要是有人傻得不知道自己照看自己,那可不關我的事!”

老掌櫃可高興了,他歎了口氣,掏出手帕抹了把臉。他這個人在安靜的屋子裏住慣了,對荷花這種大吵大鬧是不習慣的。荷花本來還可以再哭一會兒的,但是王龍的這個三兒子身上有一種挺厲害的東西,她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哭為妙。她突然收住了哭聲,坐了下來,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盡管她竭力把嘴向下撇,裝出悲傷的樣子,但是,不一會兒,她就不記得了,她隨心所欲地把屋子裏的每個男人看了個夠,接著從丫鬟托著的盤子裏抓起一把西瓜子呱嗒呱嗒地嗑開了,雖然她年紀不輕了,但滿口白牙倒很堅固、齊全。她十分悠閑自得。

關於荷花的事就這麽定了。老掌櫃四周望了望之後說道:“二姨太在哪兒呢?我看這裏寫著她的名字哩!”

這是在說梨花。剛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到底來了沒有,現在才發現她不在大廳裏,於是差人到裏院去找她,但是哪兒都找不到她。這時,王大才想起他根本就忘了告訴她了,於是他急忙派人去找她,其餘的人在那裏邊喝茶聊天邊等她。眾人等了大約一個鍾頭,最後,她終於由一名丫鬟陪著來到了大廳門口。可當她往裏一望,見到那麽多男人時,便不肯進去,當她看到那個當兵的之後,幹脆退到廳外的院子裏去了,最後老掌櫃隻好到外邊去找她。他和藹地望了她一眼,為了不讓她感到不自在,他沒有正麵盯著她看。他見她依然那麽年輕,還是一位年輕女子,非常蒼白但很漂亮,他對她說道:“太太,你真年輕,要是你認為自己的生活還沒有到頭的話,誰也不能責怪你,給你的銀子不會少,你可以回家,再嫁一個好人,或者你願意怎麽辦都行。”

但是她根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她以為要把她送到外邊的什麽地方去,她不理解,她哭了,由於害怕,她的嗓音很弱而且有點顫抖:“啊,先生,我沒有家,除了我死去的老爺留給我的一個傻子之外,我沒有別的親人了,我們倆也沒別處可去了。先生,我想,我們倆還可以住在原先的土坯房子裏,我們吃得很少,隻需要一點布衣服就行了,老爺死了,我再也不會穿綢子衣服了,一輩子都不會再穿了。我們不會來麻煩這個大院的任何人的。”

老掌櫃回到大廳裏,他問老大:“她說的傻子是誰?”

王大猶豫了一陣,說道:“她是個可憐的人、我們的妹妹,她從小就不大對勁兒。不過我爹我媽從不讓她餓著,也不叫受罪,不像有些家那樣對待傻子,因此她才能活到今天。我爹囑咐他的這個女人照看他的傻女兒,隻要她不改嫁,就給她一份銀子,她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她這個人很溫順,的確,她不會來麻煩誰的。”

荷花聽完,突然說道:“不錯,不過也用不著給她很多錢的,她從前是這裏的丫鬟,吃慣了殘羹剩飯,穿慣了粗布衣服,誰知後來老爺那麽大年紀了卻迷上她那張小白臉,肯定是她勾引老爺的——要說那個傻子嘛,早死早利落!”

王老三聽到荷花這麽一番話之後,狠狠地瞪著她,直瞪得她心裏發毛,扭過臉去。接著他便大聲說道:“大姨太拿多少她就拿多少,我給!”

荷花雖不敢大聲表示不滿,但還是嘟囔道:“小姨太和大姨太同樣看待,這本身就不合適,再說她從前又是我的丫鬟。”

她似乎又要故伎重演,再來大鬧一場,老掌櫃一看苗頭不對,急忙宣布:“是的,是的,因此,我宣布,大姨太每月二十五兩銀子,小姨太每月二十兩銀子。”他又轉身對梨花說:“太太,你還是回你的住處,靜靜地養著去吧。你想做什麽由你自己決定,每月還可以得到二十兩銀子。”

梨花千恩萬謝了一番。她由於事先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緊張得嘴唇發白,聲音顫抖。聽說自己還能像從前那樣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她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這兩樁事一解決,剩下的就好辦了。劉掌櫃接著往下進行,他剛要宣布把土地、房產和銀子分成四份,兩份給一家之主的老大,一份給老二,另一份給老三,突然間,老三開了口:“我不要房產也不要地!年輕時,爹總想叫我務農,可我不幹,我對地早就膩透了!我沒結婚,要房子做什麽?大哥,二哥,幹脆把我那份都折成銀子給我得了。不行的話,幹脆我把我那份房產和地都賣給你們,你們給我銀子得了!”

聽到這番話,兩位當哥哥的都愣住了:天下哪有這種人啊?把自己繼承來的家產全部折成銀子。銀子是不經花的,而且花了就花了,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不像房子和地,好歹總是自己的一筆財產。大哥嚴肅地對老三說:“三弟,天底下一輩子不結婚的人是沒有的。我們遲早會為你說下一房媳婦的,既然爹去世了,這就是我們當哥哥的責任,到那時,你就需要房子和地啦!”

老二則說得更加直截了當:“無論你打算怎麽處置你分內的那些土地,我們反正是不會從你手裏買地的。這種事好多家都發生過。某一位兄弟把繼承的產業折成銀子帶走了,過兩天銀子花完了又回家來大吵大鬧,說家人騙了他的產業。反正銀子已經沒有了,口說不足為憑,即便有憑據,也不過是一張寫了字的紙片,碰到想賴賬的人也說不清楚。即便這個人自己不來鬧,他的兒孫也會來鬧,就是說,幾代人都不得安寧。要我說,這地一定得分。如果你肯的話,我可以為你照料這些地,把這些地每年的收入交給你,但你一定不能把自己繼承的產業折成銀子帶走。”

誰都不得不佩服老二的這番心計,於是,盡管老三還在嘟噥“我不要房產也不要地”,但根本沒人理他這個茬,隻有劉掌櫃好奇地問了一句:“你要這麽多銀子幹什麽?”

當兵的老三粗聲粗氣地說:“我有我的事業!”

他們之中沒一個人聽得懂他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劉掌櫃宣布銀子和地必須得分,如果老三確實不想要城裏的好房子,那倒可以要鄉下的土坯房子,因為原料是地裏的泥土,又花不了多少人工,所以這房子值不了幾個錢。劉掌櫃還宣布老大、老二必須為老三的婚事預備一筆錢,當爹的去世了,這就是當兄長的責任。

王老三靜靜地坐在那裏聽完劉掌櫃上麵那番話。當一切都按規矩公平地分妥之後,三兄弟設宴招待出席遺產分配儀式的來客,然而由於服喪期未滿,他們還不可以盡情歡宴,也不能穿綢緞衣服。

王龍一輩子在上麵費盡心血的土地,現在不再屬於他,而是屬於他的兒子們了,隻有那一小塊墳地是屬於他的。然而,王龍的血肉之軀溶化並流入大地的深處了;他的兒子們在大地上麵隨心所欲,他卻躺在大地的深處,他仍然有自己的那份份額,這是誰也奪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