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虎用皮鞭猛抽那匹馬,讓它拚命地跑。馬在田野上飛奔,真像長了翅膀一樣。天氣倒正適合王虎的遠征,隻見晴空萬裏,秋風清勁。風裏充滿了活力。樹枝在秋風中搖曳,樹葉紛紛飄落。路上的塵土被秋風揚起。旋轉的秋風掃過陽光普照的莊稼。王虎心中那股玩命的勁頭就像這秋風一樣,又上來了。他故意繞了一大圈,避開梨花居住的那座土屋,他在心中說:“過去的一切已經結束,我要追求明天的榮耀!”
天已大亮,圓圓的太陽從田野的盡頭冉冉升起。他看著初升的太陽,眼睛一眨都不眨,他覺得仿佛上天在他出發的這一天為他蓋上了印鑒。他一定會成功,因為他的使命就是成功。
清早,他趕到了士兵們住的村子,“豁嘴”出來迎接,並對他說:“您回來了,這可好了,這幫家夥吃飽睡足了,可是他們還想多逍遙幾天。”
“吃過早飯把他們集合起來,”王虎大聲說道:“明天我們就動身。”
住在王二家時,王虎一直在考慮究竟到哪兒去建立他的統治,他也同他二哥商量過,他二哥這個人一向謹慎,不過很有頭腦。看來,他們哥倆都覺得最合適的地方是鄰省剛過省界一點的地方。那個地方離王虎的家鄉比較遠。因此,萬一隊伍急需什麽物資的話,他也不必從自己的鄉親們頭上刮;但是,離得又不是很遠,因此,萬一打了敗仗,他又可以躲到老家去。另外,由於離得不太遠,他每月所需的銀子也可以比較安全地帶到。那裏的土地也是很好的,有些是山地,有些是平川,而且很少有災年。萬一需要撤退或隱蔽,可以利用那裏的大山。除此之外,那裏還有一條南來北往的旅客必經的交通要道,設上一個關卡就可以收到不少買路錢。那兒還有兩三個鎮和一座小城市,因此,王虎不必完全依賴種地的農民。還有一個優點就是那裏的地盛產釀酒用的上等糧食,因此,老百姓不算很窮。
撇開上邊講的有利條件,要說障礙,隻有一個,那就是那個地區現在已被一個軍閥霸占了,王虎要想稱王,就得先把他幹掉,因為再富庶的地區也供養不起兩個軍閥。這個軍閥叫什麽名字、有什麽背景、有多厲害,王虎一概不清楚,從他兩個哥哥那裏得不到確切的情報,隻知道此人外號叫“豹子”,因為他的額頭向後傾斜,像豹子的額頭,所以得了這麽個外號。他對老百姓敲詐得很凶,老百姓都恨他。
王虎明白,他要進入那個地區就得悄悄地去,不能大張旗鼓地開進去。他必須偷偷摸摸地進去,把手下的士兵三個、五個地分開,看上去像些散兵遊勇,沒什麽大不了。他自己再到山裏找一個地方作為退路,占據這個有利的地形之後,他再派人到山下了解敵情,看看他要打的軍閥究竟是何許人,他到底要從誰手中奪取那塊在他看來天經地義應該屬於他的土地。
他按計劃一步步行動。他的士兵已在村外集合完畢,一個個酒足飯飽,想同暖洋洋的太陽一爭高下的涼颼颼的秋風對他們根本不起作用。王虎付清了一切費用,問村民們:“我的士兵有沒有幹什麽不該幹的事?”他聽到他們爽快地答道:“沒有,沒有。要是當兵的都像這樣就好了。”王虎聽了之後很高興。接著,他把士兵們帶到離村子很遠的地方,然後同站在他周圍的士兵們說:“那塊地方到處是好地,要對付的軍閥隻有一個。那裏還有你們嚐都沒嚐過的好酒!”
士兵們高興得喊叫起來:“帶我們去那裏,我們早就盼著去這樣的地方啦!”
王虎冷冷地一笑,回答他們說:“這件事也並不容易,我們先得弄清楚這個軍閥到底有多少兵力。要是他的兵力比我們強得多,那我們就要想別的辦法,不和他去硬拚,你們每一個人都要成為探子,去看、去聽。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來了和我們打算幹什麽。我先去看看在什麽地方宿營,“豁嘴”到省界邊上一個名叫太平穀的村子去。他在那裏找一家我知道的客棧住下,這家客棧在馬路盡裏頭,門口掛著一個酒幌子。他在那裏等你們,告訴你們該在什麽地點集合。你們三五個或七八個人一群散開,裝成逃兵的樣子,萬一有人問你們到哪兒去,你就問‘豹子’在哪兒,說你們打算投奔他。我給你們一人三兩銀子買吃的。不過,有件事我再說一遍。要是讓我知道你們當中誰欺負老百姓或調戲良家婦女,那麽我不管他是誰,聽到一個人犯這事,我就殺兩個人。”
有一個士兵大聲問道:“連長,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自由,才能幹當兵的可以幹的事呢?”
王虎答道:“我下了令,你們就自由了。你們現在還沒為我打過仗呢!仗還沒打,怎麽能拿賞銀呢?”
那個當兵的不響了,想想有點害怕起來,因為王虎說發火就發火,抽刀拔劍動作很快,而且什麽花言巧語都說不動他。不過,大家都覺得他很公正,跟隨他的人都算是不錯的,他們明白什麽叫作公平。他們還沒打過仗,這是事實,他們願意等,隻要有吃、有住、有錢就行。
王虎看著他們分成一個個小組,分組之後,他就給他們發銀子。“麻子”騎毛驢,“豁嘴”騎一頭王虎為他買的騾子,他們三人便朝西北方向出發了。
快走到自己他知道的那個地區時,王虎催馬爬上一塊高地,那是有錢人家的一大塊墓地,從那裏可以俯瞰整個地區。他腳下的這片地真好,隻有一些很矮的小山頭,大片的河穀地帶全是新種的冬小麥,已經長出嫩綠的麥苗了。西北角的小山突然拔地而起,形成參差不齊的大山,在藍天的襯托之下,山上的懸崖峭壁被勾勒得棱角分明。老百姓的房子星星點點,聚成了一個個村落,土坯房子都還挺結實,有不少家的屋頂新上了房泥,甚至有些磚瓦房子。在近處各家的院子裏,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垛垛的幹草,他還聽到遠處傳來母雞下蛋後的咯咯聲。一陣陣秋風把農民唱的山歌斷斷續續地傳到他耳邊。這片土地太好了,王虎急於知道它究竟有多好。可是,他不想騎著馬穿著軍人的服裝踏進這塊土地,免得過早地把打仗的消息透露給老百姓。他看好了一條通往大山的路,他和他的士兵可以先隱藏在山裏,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摸清敵方的兵力。
小山上是墓地,小山腳下有個村莊,就是先前他跟士兵們提到過的省界邊上的太平穀。村裏有一條一裏多長的大路,王虎騎馬拐到了這條路上,“豁嘴”和“麻子”跟在他後麵。這時候正是趕完早集的農民回村的時候,村裏的茶館裏坐滿了農民,有的喝茶,有的在吃麵條,有小麥麵的也有蕎麥麵的。他們座位邊上往往擱了好些空籃、空筐。聽到路上傳來馬蹄聲,他們驚奇地抬頭張望。王虎走過時,他們張著嘴,傻愣愣地盯著他看。王虎也回過頭看他們,他想看看這裏的人怎麽樣,結果使他挺滿意的,這些人肌肉發達,膚色好,看來吃得不錯。王虎對自己說,既然這塊地方的水土能養育出這樣的漢子,那麽他肯定選對了地方。王虎雖然注意看了看那些當地人,但是他那副樣子是很文質彬彬的,完全像一個途經此地的過客。
大街的盡裏頭有一家他聽說過的酒店,他吩咐兩個隨從在外邊等候。他勒韁下馬,撩起門簾,走進酒店。裏邊沒人,這是個隻有一兩張桌子的小酒店。王虎一坐下,就拍開桌子。一個小夥子聞聲跑出來,一見王虎那副凶相,嚇得又趕緊跑進去叫他父親,也就是小酒店的老板。老板走出來,順手用抹布抹了一下桌子,然後客客氣氣地說:“老爺,您來點什麽酒呢?”
“你們有些什麽酒?”王虎反問一句。
店老板答道:“我們有這一帶新釀的高粱酒,這酒最好不過,都用船運到全國各地去賣呢。鬧不好,京城裏的皇上也喝這種酒哩!”
一聽這話,王虎輕蔑地一笑,他說:“難道你們這小地方的人真的不知道嗎?現在早就沒有皇上啦!”
一聽這話,店老板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然後悄聲問道:“沒聽說呀!幾時駕崩的?還是叫別人奪了皇位,要真這樣,那麽誰是新上台的皇上呢?”
王虎想不到會碰上這麽無知的人,他又用略帶輕蔑的口吻答道:“現在我們根本就沒有新皇上啦!”
“那誰來管我們呢?”店老板驚訝地問道,那神情仿佛剛剛遭到了不幸。
“現在是混戰的時候,”王虎說,“好些個軍閥打來打去,還不知道誰最後爭得上皇位呢!這種時候,誰都有可能一下子混上去!”
嘴上這麽說的時候,王虎心裏那種拚命地要往上爬的野心,突然又翻騰起來,他在心裏大聲說:“怎麽敢說我就混不上去呢!”當然,他並沒喊出聲來,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張沒油漆過的小桌邊,等著上酒。
店老板端著酒壺來了,從他臉上那嚴肅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很苦惱。他又對王虎說:“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沒有皇上可怎麽得了呀?那不又要天下大亂了?老爺,您說的這事可太糟糕,您要是不告訴我倒也好了,您這麽一說,我可倒忘不了這回事了。像我這樣的小老百姓,怎麽忘得了呢?這下子,不管村裏多太平,我也要成天擔驚受怕了。”
店老板沉著臉給王虎倒了一碗溫好的酒。王虎並沒搭腔,此時,他正在想著別的事,沒工夫聽這老頭兒瞎叨叨。沒用幾口,王虎就把一碗酒喝下去了,這酒真衝,他隻覺得酒像滲進了血液,隨著血直衝到他臉上、頭上。他喝了兩碗就不喝了,付酒錢時又多買了一碗,端給外邊的“豁嘴”喝。“豁嘴”感激不盡,雙手接過酒碗拚命喝起來,饞得像條狗。喝到最後,他一仰脖把酒倒到嘴裏,因為他的上嘴唇是豁開的,不好使。
王虎又返身回到店裏,問店老板:“你們這一帶現在歸誰管?”
店老板東看看西看看,發現的確沒人,這才悄悄地對王虎說:“歸一個強盜頭兒管,叫‘豹子’,這家夥真是心狠手辣。我們人人都得給他繳稅,不定什麽時候,他就帶著一幫無惡不作的歹徒來,把我們搶得一幹二淨。我們全都恨不得把他幹掉。”
“那麽,這兒就沒人跟他鬥嗎?”王虎坐下後問道,那神情仿佛這事跟他沒什麽關係,他隻是隨便問問。為了裝作更加無所謂,王虎又說:“再給我沏一壺綠茶吧,這酒好像還在嗓子眼這兒沒下去,燒得難受。”
店老板把茶端來後,對王虎說:“沒人和他鬥啊,老爺。要是往上告有用,我們早就去告了。有一回,我們到縣衙門去找縣老爺。我們把這事跟縣太爺說了,指望他派點兵再從上頭借點兵,我們想,兩股兵加在一塊兒,或許能把這小子收拾了。誰想到這幫官兵也一樣壞,住我們的、吃我們的,分文不給不說,還糟蹋我們的姑娘,到頭來,我們反倒多了個累贅。這幫官兵還特別怕死,還沒打兩下就逃跑,結果,這幫強盜越來越橫。我們隻好又去求縣太爺把官兵撤回去,最後官兵撤回去了。這下可慘了,許多官兵幹脆入夥當強盜去了,說是沒辦法,老沒有餉銀,他們也得吃飯。我們的日子就更難熬了,因為官兵到哪兒都扛著槍呀!倒黴的事還沒完,縣太爺又派人來收稅,不論種莊稼的還是做買賣的,一律得繳稅,稅是越來越重,還說朝廷為了保護我們老百姓花了不少銀子,老百姓當然要交稅。什麽朝廷?他跟他的大煙槍就是朝廷。打那時起,我們就再也不求縣太爺幫忙了,寧可過年過節給‘豹子’送好些禮,隻要他不來搗亂就行。幸好這兩年年景都不賴,可老天爺也不會總這麽開恩,真來個荒年,還不知該怎麽辦呢。”
王虎一邊喝茶,一邊仔細聽店老板一五一十地講。接著,王虎又問道:“這個叫‘豹子’的家夥住在哪裏?”
酒店老板抓住王虎的衣袖,把他拉到酒店東麵的小窗前。他伸出沾滿酒漬、彎彎曲曲的手指,指給王老虎看:“那裏有一座大山,有兩座山峰,名叫雙龍山。兩座山峰之間有一片山穀,強盜的老窩就在那裏。”
這正是王虎最想知道的,但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一邊用手擦擦嘴,一邊大大咧咧地說道:“這麽說,我得當心點,千萬不能走近那座大山。我得走了,往北走,回家去。這是給您的茶錢。這酒真跟您說一樣,確實是上等白幹。”
王虎走出酒店,騎上馬出發了,兩個隨從跟在他後麵,為了不再穿過別的村子,他們盡量繞道而行。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脊騎馬穿過一些沒人的地方,盡管如此,他始終離人群不是很遠,因為這一帶的土地耕作得很好,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村莊。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雙龍山,他看準了雙龍山南邊一座稍微矮一點的山頭,山上有一些鬆樹,然後朝那座山騎去。
這三人跑了一天都沒講一句話,王虎不先說話,另外兩個人誰也不會說的,除非有十分要緊的話。“麻子”是憋不住的,一沒有聲響他就感到沒勁,於是,他哼開小曲了,剛哼兩句,王虎就板著臉不叫哼,這工夫他沒心思聽任何歡快的聲音。
騎了好幾個鍾頭,到太陽快下山之前,他們才騎到那座有鬆樹的小山腳下。王虎翻身下馬,牽著那匹走乏了的馬,沿著粗糙的石階往上走。兩個隨從也跟著往上走,他們三人騎的馬、驢、騾也沿著石階磕磕絆絆地往上走。他們越走,山顯得越荒涼,山路越來越陡,岩山和鬆樹間常常有溪水流出,山草長得好密、好深。石頭上的青苔是濕的,說明這裏最多有一兩個人來過,幾乎是沒人走過的。太陽下山時,他們走到了山路盡頭,那是一座石頭築起的廟宇,背靠山崖,實際上山崖正好是廟的裏麵那堵牆。這座廟幾乎全被樹遮住了,要不是落日照在褪了色的紅牆上,他們幾乎注意不到它。小廟很破舊,廟門緊閉著。
王虎走到廟前,耳朵貼在廟門上聽了一會兒。他什麽也沒聽見,於是便用馬鞭的把手敲起門來。好半天沒人開門,王虎火了,更加用力地敲門。最後,廟門打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個老和尚的光頭。王虎說:“我們今晚要在這兒住一宿。”由於這地方很靜,王虎的聲音特別響,特別清楚。
老和尚又把門稍微開大了一點,用有點尖的嗓音說:“山下的村子裏不是有客棧嗎?我們是些與塵世沒有來往的僧人,隻有清水素食而已。”老和尚看著王虎時,兩個膝蓋在微微打戰。
王虎把老和尚推到一邊,走進廟門之後就對“麻子”和“豁嘴”說:“這個地方就是我們要找的!”
他看都不看其他的和尚,就直往裏麵闖。他走到放菩薩的大廳,菩薩也跟這座廟一樣,破舊不堪,金身已經剝落,露出了泥胎。可是王虎根本連看都沒看這些菩薩一眼。他徑直走到裏麵和尚們住的地方,給自己挑了一小間好一點的房間,那像是前不久剛打掃過的。他解下佩劍,“豁嘴”跑前跑後為他準備吃的、喝的,其實不過是一點米飯和青菜。
夜裏,王虎正在他挑選的房間裏的一張**躺著,忽然,從放菩薩的大廳裏傳來一陣悲號聲,他連忙起身,走出去看發生了什麽事。大廳裏有廟裏的五個和尚,另外有兩個農民的兒子充當幫手,他們父親為了還願把他們留在了廟裏。這七個人全都跪在那裏,求菩薩保佑。菩薩則挺著肥肥的肚子,坐在大廳中央。廳裏有一個火把,火苗在晚風中飄忽不定,這些人跪在那兒大聲祈求菩薩保佑。
王虎站在那裏看他們,聽了一會兒,他才明白原來這些人之所以求菩薩保佑,就是因為害怕他,他們在那兒喊道:“菩薩保佑!救救我們,把我們從這個強盜的手裏救出來吧!”
聽到這裏,王虎大喝一聲跑了出來。聽到猛的這麽一聲喊,老和尚們嚇壞了,要站起來,慌亂之中袈裟絆了一腳,一個個狼狽不堪。隻有一個和尚十分鎮定,他是廟裏的方丈,他想著自己的死期已到,劫數難逃了。可是,王虎嚷道:“老光頭們,我不會傷害你們的!你們看,我有銀子給你們,幹嗎要怕我呢?”說著,他打開腰裏的錢包給他們看他帶的銀子,說真的,他們從來還沒見到過這麽多銀子呢!接著,王虎又說:“我的銀子還不止這些呢!我不會要你們的東西,隻不過借宿一夜,這種事誰都會碰上的。”
看到銀子,老和尚們的確放了心。他們相互看看,點點頭議論起來:“他準是個軍官之類的人,大概是殺了他不該殺的人,要不就是在司令麵前失了寵,沒辦法了,非得到外邊躲一陣,避避風頭。這種事我們聽得多了。”
這些人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王虎才懶得理呢。他悶悶地冷笑一聲,就回屋睡覺去了。
第二天,天剛亮,王虎便起身走出廟門。外麵霧很大,山穀裏滿是雲霧,把這座山頭同別的山頭隔開了,王虎獨自一人,有一種躲到世外桃源的感覺。不過,寒冷的空氣又使他想起,冬天快要到了。在下雪天到來之前,他還有好多事要做哩!他的士兵的吃、住、穿都得靠他想辦法。於是,他走進廟裏,來到“豁嘴”和“麻子”睡覺的廚房。他們身上蓋了些稻草,還睡著呢。“豁嘴”呼出的氣,由於上唇透風,發出口哨般的聲音。他們睡得真沉,給和尚幫忙的鄉下小夥已經在悄悄地朝爐灶裏填幹稻草,鐵鍋的大木頭鍋蓋下已經開始冒氣了,他們居然照睡不誤。鄉下小夥一見到王虎,連忙縮回去躲起來了。
不過,王虎根本沒打算理他。他叫“豁嘴”起來,抓住他猛搖,總算叫醒他了。王虎叫他起來吃飯,吃完趕緊去那家小酒店,他生怕有些士兵會在早上經過那家小店。“豁嘴”迷迷糊糊站起來,用雙手搓搓臉,使勁兒伸了伸懶腰。他很快地穿完衣服,從正在咕嘟的鐵鍋裏舀了一碗鄉下小夥煮的高粱米粥,匆匆喝完。他下山去時,王虎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很滿意他的忠心。要是不從正麵看,光從背後看的話,“豁嘴”也是蠻不錯的一個男子漢。
王虎等他手下的人逐個到這個僻靜的地方來會合。趁等人的工夫,王虎便開始考慮他的計劃,考慮挑哪些人當他的親信和參謀。他計劃分配多少人去完成一件什麽工作,例如,多少人去探聽消息,多少人去搞糧食,多少人搞柴火,多少人管燒飯、修槍、擦槍,以及每個人應承擔多少日常的雜務。他認為,對這幫人必須厲害點,該獎的時候才獎,一切都得聽他指揮,生殺大權應該操在他一個人手裏。
除此之外,他還想到每天應該抽幾個小時搞實戰演習,這樣,到真的打起仗來,才能有備無患。由於子彈不多,他不敢搞實彈演習,但總可以盡量多教他們一些軍事常識。
王虎心急火燎地在山頂上等了一天,第一天來了五十多個,第二天又來了將近五十個。看來,有個別人由於其他原因大概不會再來了。王虎又多等了兩天,還是沒有新人來,王虎很難過,倒不是心疼人,而是心疼槍支彈藥,每個沒來的人都帶走了一支槍和一子彈袋的子彈。
老和尚們見到這麽一大幫當兵的來到廟裏,跟他們住在一起,總覺得不對勁兒,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王虎再三安慰他們:“你們別怕,隻要是我們用了的,一定付你們錢。”
老方丈年紀很大了,臉上的肉都幹得貼在骨頭上,皺巴巴的,他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我們倒不光是擔心收不回銀子,可是有些東西是銀子也買不到的。這個地方一直是很安靜的,這座廟的名字就叫聖安寺,我們幾個遠離塵世,太太平平地在這兒生活了幾十年。你們這幫人一來,就再沒有太平了。供菩薩的殿堂裏擠滿了你們的兵,他們到處吐痰,到處撒尿,甚至站在菩薩麵前也敢撒尿,實在太粗野了。”
王虎說:“要讓我的手下改掉這些壞毛病可太難了,因為他們是當兵的,倒不如請你們和菩薩挪挪地方。把菩薩挪到最裏麵的殿堂去,我可以下命令不準他們到裏麵去,這樣你們就可以太平一點了。”
看看也沒有別的辦法,方丈隻得同意這麽辦。他們把一尊尊菩薩連底座一塊兒抬進去,隻剩那尊金身佛像沒有被抬走,它實在太沉了,他們怕萬一把菩薩摔碎了,菩薩要降罪。金身佛像隻好屈尊同士兵們共居一室,不過和尚們用一塊布蒙住了菩薩的臉,免得他看到士兵們的罪孽而生氣。
王虎從手下的士兵中挑了三個人,打算作為他的親信。第一個是“豁嘴”;另外還有兩個,一個外號叫“老鷹”,原因是他的鼻子勾得厲害,臉很瘦,嘴唇往下耷拉著,比較窄;另一個叫“屠夫”。“屠夫”體格魁梧,紅撲撲的,很胖,臉又大又平,鼻子、眼睛就像用手抹上去的。不過,他身體很健壯,過去也的確是個屠夫,有一次打架,他把一個鄰居殺了。他經常抱怨說:“要是當初我手裏端的是飯或拿的是筷子,我就不會殺死他了。可是他非挑我手裏拿著刀的時候跟我吵架,那把刀也不知怎麽搞的,好像是自己飛出去的。”那個鄰居到底還是死了,為了躲這場人命官司,“屠夫”隻有一走了之。他有一種特別的本事,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的,他的手卻十分靈巧,他能用筷子夾住正在飛的蒼蠅,夾完一個再夾一個,準得很。他的同夥常常出錢叫他表演這個絕技,看完他成功的表演,大家禁不住大聲喝彩。既然他能精細到這種程度,不用說,他用刀殺人時肯定能戳得很準,他給人放血時也一定能做得幹淨利落。
這三個人全都十分精明能幹,盡管他們都不識字。不過,他們的這種生活也確實不需要書本裏的學問,他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學問對他們會有什麽用處。王虎挑出這三個人之後,便把他們叫到他房裏,他說:“今後我就把你們三個當我的親信,你們要幫我留心其他的人,看看有沒有人想背叛我或不聽我的命令。你們放心,到我飛黃騰達時,我是一定不會忘了給你們論功行賞的。”
他叫“老鷹”和“屠夫”出去,單留下“豁嘴”,他很嚴肅地對“豁嘴”說:“我把你放在他們倆上頭,你得盯著他們,看看他們有沒有對我不忠誠。”
接著,他又把他們三人叫到一起,他說:“不管是誰,隻要對我不忠,我馬上就殺了他,絕不讓他有工夫喘第二口氣。”
“豁嘴”平靜地回答道:“你不必擔心我,連長。就算你的右手背叛了你,我也不會背叛你。”
另外兩個也迫不及待地賭咒發誓,“老鷹”叫喊得最響:“難道我會忘記是您把我提拔起來的嗎?”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也有他自己的希望與追求。
為了表示他們的謙卑與忠誠,這三個人都跪在地上給王虎叩頭。辦完此事,王虎又挑了些比較機靈的人,打算派他們出去,多方打聽敵方的消息。他命令他們:“盡快去打聽消息,在大冷天開始之前,我們要立住腳跟。查清究竟‘豹子’手下有多少人,萬一碰上他們的人,和他們聊聊天,看看他們對‘豹子’是否很忠心,有沒有辦法收買他們。能收買就收買,因為你們的命對我說來比銀子更寶貴,假如花錢能買到一個人,我決不讓你們去送命。”
這些人脫去軍裝,隻剩下些破破爛爛的內衣**,王虎給了他們一些錢,讓他們去買些外麵穿的普通衣服。他們下山進村,到當鋪買了幾件窮人當了又沒錢贖回的舊衣服。這些人穿上了舊衣服就開始在各村東遊西**,酒店、牌桌、鋪子都是他們消磨時間的好去處,不過,無論到哪兒,他們都豎起耳朵聽著,聽到什麽就回去一五一十告訴王虎。
這些人打聽到的消息,同王虎起先在酒店裏聽到的完全吻合。這一帶的老百姓對強盜頭兒“豹子”都是又恨又怕,為了不讓他到村子裏搗亂,老百姓年年要給他送銀子、送東西,而且這家夥開價越來越高。他的借口是手下的人年年增加,況且,他既然為老百姓打退了別處的強盜,那麽老百姓當然應該付錢給他。他手下的人的確年年在增加,因為這片地區的二流子、逃犯、懶漢全都跑到了雙龍山“豹子”的巢穴裏,投奔到“豹子”的旗下。身強力壯膽子大的當然受歡迎,膽小體弱的也可留下當仆人使喚。甚至有女人投奔到“豹子”那兒去,她們當中有的是膽大的寡婦,有的是不在乎名聲好壞的女人,也有的是跟著丈夫一起上山的,還有一些是被抓獲的女俘,她們專供男人享樂用。“豹子”也的確擋住了一些外來的強盜。
盡管如此,老百姓還是恨他,還是不情願給他東西。不過,老百姓情願得給,不情願也得給,因為他們沒有武器。要是在過去,他們或許會拿起刀、叉、大鐮刀之類的農具和強盜們拚一氣,可是如今強盜們用的是洋槍,老百姓上哪兒弄洋槍去?而且誰又有這種拚命的膽量呢?
當王虎問起“豹子”究竟有多少人時,答案是五花八門的,有的說“五百”,有的說“兩三千”,有的甚至說“一萬”,究竟多少也鬧不清,但是肯定比王虎目前的兵力多得多,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這一點叫他頗費躊躇,他覺得自己非得以智取勝不可,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能硬拚。他一邊琢磨一邊聽那些探子匯報,他讓他們隨便說,但他心裏明白,越是不知道什麽的人越是愛吹。那個愛開玩笑的家夥開了腔,他就是把王虎稱作黑眉虎的家夥。他用他那又細又尖的嗓子吹起來了:“我是一點也不害怕,我一下子跑到最大的鎮子裏,縣衙門就在那個鎮上,我在那兒探聽情況。看來,那兒的人也害怕‘豹子’。逢年過節,‘豹子’都要老百姓送東西,做生意的不給銀子,‘豹子’就要攻打那個鎮。我碰到一個賣炸肉丸子的小販,他的肉丸子做得真好。他們這兒的豬肉本身就好,肉丸子裏又加了蒜泥,味道真不錯,我真願意我們待在這兒別走了。我問這個賣肉丸的:‘你們的縣太爺為什麽不派兵去收拾這幫強盜呢?’他對我說——這家夥人倒不錯,還給我多饒了一點碎丸子——‘我們的縣太爺整天隻知道抽大煙,連自個兒的影子都害怕,他手下那個管軍隊的將軍從來就沒打過仗,連怎麽拿槍都不知道。他是個動不動發火、成天大驚小怪的家夥,連一碗湯燒得不稱心他都會大發脾氣,但是老百姓的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你看看縣太爺養的那批保鏢,就曉得縣太爺是什麽樣的人了。他付給保鏢的銀子越來越多,生怕保鏢們背叛他,或被別人收買,花銀子就像倒剩茶根兒。有那麽些保鏢也不行,一聽到‘豹子’的名字,他就嚇得發抖,嘴裏雖哼哼著要怎麽怎麽,可是卻一動都不敢動,為了讓‘豹子’別來搗亂,他每年不知花了多少銀子。’這個小販就是這麽跟我說的,後來,我見他已經沒心思做生意了,我就接著往前走,和一個叫花子又聊了一會兒。他坐在太陽地裏捉虱子,這老頭兒人挺機靈的,靠討飯過日子。他逮著每個虱子,都要掐下虱子的頭,把虱子放到嘴裏咬。我敢說,這家夥吃虱子也吃飽了!我們聊了好些事。聽他講,縣太爺今年有點想收拾一下那幫強盜了,因為他的上司已經聽到風聲,說他沒本事,隻好讓強盜在這裏作威作福。有不少人眼饞他那把縣太爺的交椅,跑到上頭去告他不稱職。他要是下了台,至少有十幾個人想搶這個肥缺,這個地方實在太富了。老百姓聽到這消息又有了心事。他們說:‘哎,我們好不容易喂肥了這頭老狼,它現在總算不那麽貪心了,再換一頭新的,我們又得重頭喂起。’”
王虎讓他們隨便聊,這幫人就把聽到的全都說了出來,邊說還邊開玩笑,嘻嘻哈哈,因為他們對王虎很有信心,而且個個都吃得挺飽,對他們路過的土地、村子都很滿意。盡管老百姓既要養“豹子”又要養縣太爺,但是因為這個地方很富,他們還是養得起王虎這幫人的。王虎讓他們瞎聊一氣,雖然其中有些話沒什麽價值,但總會露出一兩句王虎想聽的話。王虎比他們聰明,他知道怎麽從麥糠裏撿出麥粒來。
剛才那家夥吹完,王虎馬上抓住了他最後提到的那件事:縣太爺害怕丟官。他仔細考慮了這件事,覺得自己仿佛找到了成功的奧妙:他可以通過這個老朽的縣太爺來抓住統治這片地區的權力。他聽得越多越覺得“豹子”並不見得像他原先想的那麽厲害。過了一會兒,他下了決心:派一個探子鑽到“豹子”的老巢裏麵去,看看“豹子”究竟有多少兵力、這些兵究竟是些什麽樣的人。
王虎的士兵們正在吃晚飯,一個個嚼著硬饅頭,端著碗粥喝,全都蹲在那兒。王虎看著這幫人,拿不定主意究竟派誰去,看上去哪個都不夠機靈。他的眼光落到了身邊的侄子身上,這小夥子吃起東西來總是一副貪婪的樣子,嘴裏塞得滿滿的,腮幫子鼓鼓的。王虎徑直走到自己房間裏,他侄子在他後麵跟著,因為這是他的職責,王虎叫他侄子把門關上,聽他說話。他說:“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你敢不敢去?”
小夥子一邊嚼嘴裏的東西,一邊挺硬氣地說:“三叔,不信你就試試吧!”
王虎說:“我是打算試試你。你帶上一把孩子們用的彈弓,到雙龍山去一趟。快天黑時去,裝成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害怕山裏的野獸。在‘豹子’的老窩門前大聲哭。他們放你進去之後,你就說自己是個農民的孩子,住在山那邊,你是到山上來打鳥的,沒想到那麽快就天黑了,迷路了,求他們讓你在山上的廟裏住一宿。萬一他們不肯留你住,至少得求他們派一個人送你到出山的關口那裏。然後就靠你的眼睛了,什麽都別放過,有多少人、多少槍,‘豹子’是什麽樣的,把一切都記住,回來告訴我。你敢不敢去?”
王虎瞪著那雙黑眼珠看著他侄子,隻見這小夥子的臉變得煞白,臉上的麻子更顯眼了,像一點一點的小傷疤。不過他還是壯著膽子說:“我敢。”
“我從來沒要你做過什麽事,”王虎神情嚴肅地說,“不過這一回,你那種小醜樣子或許會有點用處。要是你迷了路,或是一時沒了主意,說漏了嘴,那就是你自個兒的事了。不過,你看上去總那麽樂嗬嗬、傻嗬嗬的,其實你並不傻,因此我才決定派你去。裝作一個傻頭傻腦的人並沒有多大的危險,但是萬一你被他們看出來了,你能不能寧死不開口?”
小夥子的臉上又有了血色,他挺硬氣地站在那兒,身上穿著老棉布衣服。他答道:“三叔,不信你就瞧著吧!”
王虎看到侄子這個樣子,心裏十分高興,他說:“好小夥子,有膽量!幹得好一定提拔你。”他看著“麻子”,微微一笑,那顆除了生氣之外從來不會感動的心也為之一動,這倒不是為自己的侄子而感動,他並不喜歡這個侄子,而是他隱隱約約又萌發了想有自己兒子的念頭;不過,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別像這個侄子這樣油頭滑腦,他應是一個健壯、可靠而且嚴肅的男孩。
他叫這個小夥子穿上一身農家子弟的衣服,腰裏綁一條毛巾當作腰帶。想到他要翻山越嶺,王虎又叫他穿上一雙舊鞋。小夥子用樹上的小枝丫做了一把彈弓,然後,他連蹦帶跳走下山去,消失在叢林之中。
在侄子出去探聽消息的這兩天裏,王虎按計劃分配每個士兵做事,不讓一個人閑著或打打鬧鬧。他派親信到村裏去買糧食,而且分批派他們出去,每次隻買很少的肉和糧食,免得讓別人看出這些人買的糧食是夠一百個人吃的。
第二天傍晚,王虎走出去向山下張望,看看他侄子回來沒有。他心裏十分擔憂,擔心他侄子遭到不測,因此,他驀然間產生了一種憐憫和自責的情緒。夜幕降臨、月亮升起的時候,他遠望雙龍山,暗自想道:“我應該派個大人去,不應該派我侄子去。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向二哥交代?不過,除了自己的親人,我又能信得過誰呢?”
他的士兵入睡了,月亮已經高高地掛在天上,他還在那兒張望,但是他侄子仍然未歸。最後,夜裏的涼風刮起來了,王虎走進屋裏。他的心情很沉重,有件事是他以前不知道的,那就是,萬一這個小夥子真的一去不複返了,王虎會很想念他,這小子有好多辦法逗你樂,叫你沒法生他的氣。
後半夜,一陣敲門聲把王虎驚醒了,他連忙爬起來跑去開門。王虎拉開門閂,隻見他侄子站在門前,盡管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但精神頭還挺好。他走路有點瘸,原來褲子劃破了,大腿上有血跡。不過,他還是興高采烈地招呼他三叔。
“三叔,我回來啦!”他小聲說道。王虎忽然無聲地笑了,隻有當他真的十分開心時,他才這樣笑。他急忙問道:“你的腿怎麽啦?”
小夥子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兒。”
王虎十分高興,破天荒地開了個玩笑:“別是讓豹爪子給抓的吧?”
這小夥大聲笑起來,他知道三叔是在開玩笑。他坐在台階上說道:“沒讓他抓著。青苔很濕,又有露水,滑得很,我一不小心滑到山路邊的一棵樹上,讓樹枝劃破了點皮。三叔,我餓得不行了!”
“那就快吃點東西。吃點、喝點,睡會兒覺,完了我再來聽你講。”
在臉上蒙著布的菩薩前麵有一個祭壇,“麻子”便坐在祭壇上說起了他的冒險經曆:“我走啊走,那座山比我們這座山高一倍。三叔,‘豹子’的老窩在山頂的一塊平地上,圓圓的,像個碗一樣。我們要是打贏了,最好就把他們的窩占上。那裏有房子,就像個小村莊一樣。三叔,我就照你吩咐的那樣,天一黑,我就在懷裏揣了幾隻死鳥,一邊哭,一邊向大門走去。那座山的那些鳥樣子真怪,顏色真漂亮。我打到一隻黃顏色的鳥,全身金黃,可好看了,我還帶在身邊哩——”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隻黃色的鳥,軟綿綿的,已經死了,像一塊黃金一樣。王虎急著想聽下文,很討厭“麻子”玩鳥,不過,他終於忍住了,沒有發作,還是讓“麻子”繼續講下去。“麻子”把黃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坐的祭壇上,看了看那一張張專心聽他講的麵孔。他身旁有一個火把,是王虎叫別人點的,就插在祭壇上的香爐裏。“麻子”接著說道:“他們聽著敲門聲,就從裏麵走出來。起先,他們隻開了一點縫,看看到底是誰。我裝作怪可憐的樣子,哭著說:‘我家離這兒好遠——我逛得太遠了,天黑了,我害怕樹林裏的野獸,行行好,讓我到廟裏待一宿吧!’開門的人又把門關上了,他跑進去問該怎麽辦,我又接著使勁兒哭。”接著“麻子”就學給他們看他是怎麽哭的,大家聽了笑個不停,對他發出一聲聲讚歎:“這個小猴子真精!這個小麻子真鬼!”
這小夥子咧開嘴笑,高興得不得了。他接著說:“他們總算讓我進去了。我盡量裝成傻嗬嗬的樣子,吃完饅頭喝了點粥之後,我假裝害怕得哭起來:‘我要回家。你們是強盜,我害怕你們,我害怕‘豹子’!’我跑到大門那兒,求他們放我出去,我說:‘我情願到外邊叫野獸吃掉!’
“看到我那副傻樣,他們全笑了,他們安慰我,叫我別哭,還說:‘難道我們會傷害你嗎?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吧!到時候一定叫你走。’過了一會兒,我不哭了,裝出鬆了口氣的樣子。他們問我是從哪兒去的,我說了一個村子的名,我也是聽來的,大概在山那邊。他們又問我別人是怎麽說他們的,我說我聽說他們個個膽子都很大,還說他們的頭兒不是人,是個人的身子,長了個‘豹子’的腦袋。我還說:‘我很想見見他,不過我也真有點害怕見到這樣的怪人。’他們全都笑我。接著,有個人對我說:‘來,我帶你去見見他。’他帶我走到一扇窗戶跟前。我從外邊往裏看,裏麵點著火把,隻見他們的頭兒在裏麵坐著。三叔,這個人長得就是怪,腦袋上半截特別寬,眉毛以上就往後斜過去,真像個豹子,他正在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喝酒。她長得挺好看,不過樣子有點凶,他們倆喝一壺酒,男的喝一口,女的喝一口。”
“好多好多,三叔,”“麻子”答道,“光是打仗的人就比我們多兩倍,另外還有打雜的、女人,我還看到許多孩子在那裏跑來跑去,也有跟我一樣大的小夥子。我問過一個小夥子他的爹是誰,他說他不知道,因為那兒的人不是一個人有一個爹,他們隻知道誰是媽,不知道誰是爹。這事可太奇怪了。打仗的士兵都有槍,打雜的就隻有鐮刀、菜刀什麽的。在離他們老窩不遠的山頂上,他們堆了不少圓的石頭,萬一有人攻打他們,他們就把石頭滾下來。要想進到裏麵,一定得通過一個關口,別的地方全是懸崖,關口那兒有人把守。我是趁看守睡著的時候逃出來的。他躺在那兒打呼嚕,他的槍就放在他身邊的石頭上,我本來可以順手把槍拿上的,我真忍不住想拿,後來我還是沒拿,我一拿,他們就知道我先頭講的話是騙他們的了。”
“那些打仗的士兵怎麽樣?個子大嗎?看上去膽子大不大?”王虎又問道。
“膽子夠大的,”“麻子”答道,“個子有的大,有的小。他們吃完飯就在一起聊天,根本沒人管我,因為我同那些小夥子在一起待了一會兒。我聽到他們都在罵‘豹子’,說他不照規矩辦事,把搶來的東西大部分都留給自己了。他不放過一個稍微漂亮點的女人,不讓別人碰他的女人,除非他玩膩了,別人才有份。他不像弟兄之間那樣公平地分東西,他老把自己抬得老高,其實,他也是個普通人,也不識字,那些人都討厭他那副稱王稱霸的樣子。”
聽到這個,王虎很高興。他一邊聽他侄子在那兒講,一邊默想。他侄子講東講西,一會兒說他吃的是什麽,一會兒又講他自己多機靈。王虎邊想邊琢磨著下一步的計劃。過了一會兒,王虎看他侄子差不多講完了,再沒什麽新玩意兒,隻是為了讓別人繼續注意他、稱讚他才在那兒不斷重複已經講過的話。王虎站起身,命令小夥子去睡覺,叫其他士兵去完成他們各自的任務,因為天已經亮了。火把已經快燒完,在旭日的光輝中,火把那搖曳的火苗顯得十分蒼白無力。
王虎回到房裏,把三個親信叫到身邊,說道:“我再三琢磨過,我相信,我不花費一人一槍,就可以打贏。我們一定不能同他們明著打,因為他們的人比我們多得多。殺蜈蚣的時候,總是先把它的頭掐掉,這樣一來,它那一百條腿就亂了套,有的往前,有的往後,這麽多條腿也沒用。我們就是要先幹掉這幫強盜的頭子。”
三個親信一聽到這麽大膽的計劃,全都驚呆了。“屠夫”粗聲粗氣地說:“連長,聽上去怪好的,可是抓不到蜈蚣怎麽掐它的腦袋呢?”
其餘的人也都覺得這個計劃行得通,他們對王虎佩服得五體投地,都同意這麽幹。接著他們又商談了一下具體的細節,談完之後,王虎讓三個親信退下,召集全體士兵到大殿集合。王虎先派他的親信去看看那些和尚,免得他們偷聽,接著他便向士兵講了他的計劃。聽完,他們大聲歡呼起來:“好,太好啦!黑眉虎,真有你的!”
王虎站在蒙了布的菩薩下麵,聽著士兵們的議論,雖然他沒說話,他一向高傲冷漠,但是此時他心頭湧起一陣擁有權力之後的喜悅。他掃了士兵們一眼,神情嚴肅地站在他們中間。士兵們還想再聽他說點什麽,他說:“你們好好吃點、喝點,穿上最平常的衣服,但別忘了,你們照樣是士兵,帶上槍到城裏各處藏起來,不過別離縣衙門太遠。到時候,我一吹哨子,你們就趕到。我不叫你們,你們就等著。”他轉身對“豁嘴”說:“每人發五兩銀子,當酒飯錢、住店錢。”
銀子一發,個個都挺高興。王虎把他的三個親信叫到身邊,全都是一副豪俠的裝束,衣服裏都藏了匕首,帶上槍之後,他們三個一起出發了。
和尚們見這幫人要走,都高興極了。王虎見到他們那副高興的樣子,對他們說:“別高興得太早了,興許我們還要回來呢!要是找到更好的地方,我們當然就不會回來了。”話雖這麽說,王虎還是付給和尚不少銀子,比應該付的還多些。他對老方丈說:“補補屋頂、修修房子,一人再買一件新袈裟。”
和尚們萬萬沒想到王虎如此慷慨,老方丈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說:“你真是個大好人,我隻有在菩薩麵前求他保佑你,除了這個,我也沒別的辦法報答你呀!”
王虎答道:“在菩薩麵前說不說都無所謂,反正我向來不信菩薩。不過,萬一今後聽到一個叫‘老虎’的人,那麽你可要在別人麵前講他幾句好話,說老虎這個人對你不錯。”
老方丈看著王虎,口中連聲應道:“一定說,一定說!”他雙手緊緊握住銀子,萬分珍惜地捧在他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