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特別的麵試

五月的北京郊外,天晴風暖,煦色韶光。此時正值高爾夫運動的黃金季節,NST·禦景山莊裏,會員及嘉賓絡繹不絕,一派生氣勃勃、熱鬧興隆的景象。

高爾夫會所第三層,半開放式的咖啡廳,古樸典雅,占據了俯瞰球場美景的最佳位置。靠外的少數台子邊坐著幾個客人,一邊聊天,一邊欣賞著遠處綠茵如毯的球場上那些點綴其中的人影,以及球杆在陽光下的斑斕景致。空氣中飄散著的咖啡淡香,被外麵拂來的陣陣輕風帶著一起曼舞,緩淡的音樂在耳際出出沒沒,讓人有一種慵懶閑適的憩息之趣。

咖啡廳靠牆邊較為幽靜的角落裏,一張較大的台子邊圍坐著四名年輕女子,看樣子均不到三十歲。她們的位置離那些集中靠外坐的客人較遠,隻有鄰近一張小台子邊,一個男人單獨坐著看報,因此周圍很是安靜。

四名女子是剛剛通過人力資源部初試選出的求職者,確定入圍複試,禦景高爾夫球會會員服務經理的人選將在她們四人當中產生。

今天上午,人力資源部對著十餘位前來麵試的人員,一會兒是緊鑼密鼓的素質測驗,一會兒又是咄咄逼人的壓力麵試……一番軟硬兼施的拷問後“生還”的寥寥四人,想必也已是疲憊難當,於是承蒙用人部門的美意,中午被安排用餐之後,又被請來咖啡廳小歇,以便鬆弛一下緊繃的神經。

此時,一個穿著職業套裝的女孩悄無聲息地走近,在邊上一個空位坐下。她麵對周圍的四人時,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種青澀,接著開口問候大家,稚嫩而靦腆的聲音掩蓋不住磕磕絆絆的節奏。

“嗯……你們好,我呢,是會員服務部的Lucy……很高興認識大家。”

“Hi! Lucy,你好!”四人中看似年長的一個,似乎在美容院裏種植過眼睫毛,笑的時候忽扇忽扇的像兩把袖珍型的羽毛扇。然而那毛扇並未影響她敏銳的眼力,不需多問,來者估計是部門派來招呼她們休息的小角色。其餘的三人似乎也有同感,卻懶得搭話,隻是應景地回了個微笑。

“Lucy,看你年齡應該不大,來這裏工作多長時間了?”“羽毛扇”眯著眼睛,親切的口吻和熱情的笑容相得益彰,傳遞著一種暖融融的氣息,恰逢一陣風掠過,將她身上膩膩的脂粉氣一並帶給了鄰座的幾人。

“我還沒畢業,是來這裏實習的。”Lucy憨憨地笑了笑。

“噢——”“羽毛扇”的眼中閃過一絲輕慢,又被親熱所掩飾,“你可真幸福呀!能來這裏實習……”她燦爛地笑著歪了一下頭,像是在逗三歲的孩子。

服務員這時端著一個托盤走過來,Lucy忙起身幫忙將四杯咖啡放在了每個人的麵前。

“哎,Lucy呀,”其中一個紮著馬尾辮的端莊女孩向前欠了欠身子,表情神秘,聲音卻無法壓低,否則對方不一定聽得到,“你們會員服務部,到底招幾個會員服務經理呀?”她話音一落,其餘的人也暗暗豎起了耳朵。

“應該……就一個吧……”Lucy老實作答,心裏卻沒底,不知道到底應不應該說實話,畢竟來之前上司也沒有交代過。

四人不由得麵麵相覷,沉默的氣氛有點古怪,看來大家沒辦法一同分享勝利的喜悅,接下來也許還有一場廝殺,想摘得最終的桂冠,必須踩著除己之外的三人。

“嗬嗬,看來,這個職位的競爭還是挺激烈的嘛!不過我們能夠闖過第一關,也不容易了。已經努力過,接下來呢,就算失敗也沒關係,重在參與嘛!”另一個穿著深灰色西服裙的女孩突然打破了沉悶,故作輕鬆,卻笑得並不自然,“我估計,我可能不如你們有經驗,比不過你們呢!”她說著又謙虛地笑了笑,深灰西服配著灰色的立領襯衫,中規中矩,像隻樸素的烏鴉。

“哎喲,太謙虛了吧?那你以前在哪個球會啊?也做會員服務?”“羽毛扇”揚起嬌俏的聲調,順水推舟地想要探底。

“我不是在高爾夫球會做的,是在一家私人會所裏,做會員服務也就一年多一點。”“灰烏鴉”也不避諱,坦然告之,末了又補了一句,“不過,我想應該大同小異吧……”

“還是不一樣的。”“馬尾辮”輕抬下巴,眼簾微垂,不失時機地想要挫敗一下對手,“普通的會所再高檔,也無非就是吃吃喝喝的消費,最多就是強調一個‘私密’的特色,有些會所有沒有月費還不一定呢。高爾夫的會籍可就複雜多了,涉及使用球場的規則啦、高爾夫運動的規矩啦,會籍的章程也有不同的內容。”她這一招似乎很見效,“灰烏鴉”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明顯是感覺到了自己的短板,秀氣的容顏掠過一絲慚色,而“羽毛扇”也隨之暗暗發笑,看來已經有人要打退堂鼓了。

“馬尾辮”得意了片刻,又轉向Lucy:“哎,我問你,你們會員部有幾個人?是不是招這個經理就是管所有人的?”她忘了這小姑娘到底叫什麽,反正也不重要,她甚至都懶得使用尊稱。

Lucy剛才一直在做看客,突然的發問嚇了她一跳。“噢,我們現在……一共五個人。來個經理是不是管我們的……我也不清楚。”說完,她又開始鬱悶:這個問題上司也沒交代,也不知這樣說到底對不對。說實話,真是搞不懂為什麽他要讓自己過來,搞得自己傻乎乎的,倒像是來被她們幾個“麵試”的。

“那你們總得有個主要管事兒的吧?五個人就沒一個領頭兒的嗎?”“馬尾辮”仍不甘心。

“呃,沒有。”

“那每個人的工作向誰匯報啊?”

“不太清楚……”Lucy木訥地搖了搖頭,她這次其實可以回答說,向市場總監匯報,但又怕對方緊追不舍,索性決定從此“一問三不知”。

“馬尾辮”顯然有些失望,看Lucy的目光中露出輕蔑,淡淡地補了一句:“你是不是剛來也沒幾天啊?”

Lucy笑得有點拘謹:“嗯,是啊。”心裏卻有些釋然,既然從自己這裏再無所獲,她們應該就會閉嘴了。這時的她,方才有機會反過來觀察在座的四人,“羽毛扇”對著她仍是一個亦真亦假的笑臉,卻不說話;“馬尾辮”沒有再看她,自顧自端起了咖啡杯,但沒有取出仍在杯中的咖啡匙,用拇指別著匙柄喝了幾口咖啡;“灰烏鴉”似乎還未從剛才的失意當中恢複過來,心不在焉的表情分明已寫著“放棄”二字;而最後一位,直到現在仍緘默不語。

大多數人會用穩重的深色作為麵試著裝的首選,即便戴著時尚大耳環的“羽毛扇”也是一身藏藍的嚴謹打扮;“馬尾辮”的黑色連衣裙,雖也頗有質感,但配上一張端正卻冷漠的麵孔,便有如修道院裏的嬤嬤;而這黑沉之中的一抹亮色,便是坐在Lucy斜對麵的那隻安靜的“小白兔”。說她是“白兔”,因為她很白,像兔子般沉默,但感覺她正暗暗豎著一對長耳朵收攬周邊的所有信息。略施粉黛的臉龐始終掛著淡定自若的神情,身穿一件柔粉色西服上裝,配黑色百褶裙,儀表大方,散發著一種知性的氣質。當旁人關注這四個人時,那抹粉色總能第一時間將目光吸引到她的身上。恬靜無語的姿態,也讓人產生探究的好奇心。

“咦,還沒請教呢!你以前是在哪家Golf Club(高爾夫球會)呀?”“羽毛扇”此時也留意到了這個還潛藏在暗處的對手,巧笑著刺探,並特意用了英文。

“小白兔”隨即將咖啡杯放低在膝上,笑了一下:“我沒有在高球會工作過。”

“噢……那你一定在會員服務管理上有經驗!”“羽毛扇”並未放鬆,繼續追問。

對方笑著搖頭:“嗬嗬,沒有。”

“羽毛扇”稍感鬆弛,同時現出一絲讚許的笑容:“既是這樣,那我敢打賭一定是你有相當出色的綜合能力!剛才那麽多人,他們選擇你,肯定也是這樣認為的!”

“小白兔”仍是淡然的口吻:“坦白說呢,我對自己在這個職位上是否有能力,心裏真的沒有底。不過嚐試一下,跟著你們一起感受感受這種氛圍,也是一種收獲嘛。”她說著又轉向Lucy笑笑。

“哈哈,是啊!我也覺得,重在參與嘛!”“灰烏鴉”聽了也有些釋然,看來“菜鳥”級的選手並不隻是她一個。

“羽毛扇”再次巧笑嫣然,同時又扭頭問坐在身邊的“馬尾辮”:“剛才聽你聊高球會,肯定在會員部工作過,看來咱們算是‘同行’了!”

“馬尾辮”的笑容卻有些冷,她自然明白,“同行”在眼下這種局麵,與“競爭對手”是畫等號的,回答的口吻中不乏張揚:“嗬嗬,我在上海和深圳都是做高爾夫會籍管理的,總共加起來也有四年了。哎,你呢?一直在北京的高球會嗎?”

“是啊,我一直在北京,以前是做會籍銷售的,後來轉做會員服務了,時間還真不如你工作得長啊!”“羽毛扇”奉承地笑著,繼而又問,“那你已經在不止一家高球會裏工作過了吧?經驗一定挺多!你的英文一定也很棒!”

“馬尾辮”摸不透對方這番讚許究竟是何用意,但她很希望利用一切機會展示實力,盡早挫敗對方。“嗬嗬,還行吧!反正做這個工作這麽多年了,專業英語基本上沒什麽問題。”接著,她坦然自若地和“羽毛扇”繼續攀談,聊著一些行內的話題,旁邊的“灰烏鴉”偶爾會插話詢問兩句,“馬尾辮”總會帶著些許的不屑稍做解答,時不時帶起一連串的英文術語,“羽毛扇”隻是擺著她一貫的招牌笑容,而坐在一旁的“小白兔”也依然是文靜無語的姿態。

不一會兒,Lucy接了個電話,之後便請四位求職人一同回到了人力資源部。

複試是由用人部門的最高負責人——市場總監親自麵試。“馬尾辮”是第一個進去麵試的,大約過了二十分鍾,她出來了,臉色接近身上的黑衣,準備離開時,“灰烏鴉”拉住她打聽道:“怎麽樣?還好吧!”

其餘兩人沒有出聲,現在這個時候,人家怎麽可能講真話?!然而“馬尾辮”卻如實相告,還是那種傲慢的態度對著“灰烏鴉”:“全要用英文交流,可比初試時的問題難多了!”

“灰烏鴉”果然被嚇到,她來之前做了很多準備才通過初試的英文考核,如今自己又不懂高爾夫的專業英文,連剛剛四人聊天時聽得的那些會籍術語都不懂,怎麽可能通得過……她想了想,決定放棄求職並起身去找工作人員。

側目望著那個灰撲撲敗退的背影,“馬尾辮”挑了下嘴角沒說什麽,扭頭意味深長地瞟了眼仍坐著的“羽毛扇”。如此看來,勝出的一方應該就在自己和這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之中產生。而她堅信自己的實力更勝一籌,於是挎起提包昂著頭輕快地離去。臨走前也懶得再跟餘下的兩人打招呼,因為覺得沒有必要。今天,她隻對著負責麵試的人綻開了生動而“有必要”的笑容。

“這人可真夠直截了當的……”“羽毛扇”也挑著嘴角冷笑,接著聽到說下一個便是自己。她站起身調皮地對著“小白兔”擠擠眼道:“我先去看看,回頭告訴你是不是要說英文。”

“小白兔”笑了笑:“祝你好運。”隨後她一個人坐著,繼續沉默。

三四十分鍾後,“羽毛扇”麵試結束出來了,臨走時仍是一副親熱的口吻:“我先走啦,的確都要用英文,你好好準備吧,我都有點應付不了……的確挺難的……Bye-bye!”

“小白兔”與其客氣地道別,接著有工作人員來請她進去麵試。

麵試室裏,隻坐著一個西裝男人,見她進來,微微笑了笑。

“Good afternoon, sir.”她坐下前主動用英文問候。

“Good afternoon。你是Rosie,陳溪吧?我是禦景的市場總監,我姓楊。”

“啊……您好,楊總監。”陳溪一直準備著用英文應答,不料對方突然說起了中文,她竟有些措手不及。同時,她感覺似乎在哪裏見過對方,仔細回想……天哪!他居然就是咖啡廳裏一直坐在她們鄰桌看報的那個男士——這一點,那個“羽毛扇”肯定也發現了,卻沒有告訴她……她忽然訕笑了一下,險些走神。

“感謝你來麵試我們的職位,也很抱歉讓你久等。怎麽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當然。不過……我聽說複試全要用英文,那您是需要我用中文還是英文?”陳溪似乎還在剛才的迷霧中找不準方向,索性直接發問。

“這個隨你吧!但我很好奇,你是怎麽聽說的?”

“嗯……是剛才的兩位出去後說的。怎麽,難道不是嗎?”陳溪小心地探問道。

楊總監又溫和地笑了笑:“嗬嗬嗬,對她們兩位,的確是這樣。不過,你們初試的時候,我已經通過監控錄像了解了你的英文程度,因此認為沒有必要再麵對麵地測試了。”見她靦腆一笑,他又繼續說道,“你的英文我很認可。但是我也注意到,你並沒有在高球會以及會籍服務這方麵的職業經驗。不過呢,以你以前的專業能力,我很想請你自己來評估一下,你相對於剛才的兩位,有什麽優勢和劣勢。”

“我……相對於她們?”陳溪覺得這個題目有些出人意料。

“是啊。剛才你們四個人也有機會坐在一起交流,應該說相互都有了些了解。你一直坐著不怎麽說話,應該不是真的閑著呢吧?”他笑著看她,顯然確定她已經認出了自己,索性開門見山,“現在自動棄權的那位就不用提了;其他兩位,都是有幾年高爾夫工作經曆的,我很想聽聽,你是如何比較你們三個人的?”

陳溪也笑了,沉默片刻,繼而坦然作答:“OK,劣勢已經很明顯,我沒有相關的工作經驗。優勢呢……我覺得應該是在表達能力上。包括英文和中文兩方麵。”

“噢——”楊總監饒有興趣,“英文,我剛才已說過了。但是中文……她們兩人的中文都不可能差啊,何以見得你的中文能力比她們強?”

“我所說的‘表達能力’,不是指單純的語言能力,而是溝通的綜合能力——在這方麵我覺得自己會有一定的優勢。盡管我還沒有做過相關的工作,但在來之前,我就你們在網上公布的職位描述做過些分析。按我個人的看法,‘會員服務經理’這個職位,既然是代表著一個高端的球會,那麽在為會員或其他客人提供高品質服務的同時,她還需要具備得體的儀態及修養,不能表現得像‘交際花’一樣,對會員親切得失去了應有的距離,那樣就會影響球會的形象;當然,也不能太過純樸,讓人覺得如同‘鄰家女孩’,沒有深度可探。這個職位上的人,應懂得如何與會員在原則問題上迂回周旋,說話不能過火而惹惱了對方,但有時也要善於綿裏藏針,不該讓步的事情就得給對方碰個‘軟釘子’,以便維持一個表麵上的和諧。”

楊總監聽罷靜思片刻,又問:“那你說自己在這方麵優於她們,能否說得再具體一點兒?”

“我不知道她們如何稱呼。剛才的第一位,那個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子,盡管她已經有幾年做會籍管理的經曆,但我憑個人感覺,認為她更趨向於做那種嚴謹認真的工作,因為她之前所負責的會籍管理似乎偏重於檔案及文件的審核管理。這些,當時她在咖啡廳與我們交流時,就能體現出來。我不清楚她在初試中是如何表現的,但大家坐在一起時,她的姿態有些高傲,個別時候又急於表現自己的優勢,急於壓倒其他的對手,其實她並沒有充分了解對手的情況。同時,她對人的態度也缺乏親和力……因此按我的推斷,您應該不會考慮她。”

楊總監的目光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服。“你分析得還是挺到位的。咱們現在雖然是在麵試,不過我不介意與你交流我的體會——的確如此,她的鋒芒露得不是地方,很喜歡表現自己的英文,可實際上英文能力並不算好,這也是複試她時為什麽我全程講英文的原因,是想進一步確定她的水平。OK,關於她就說到這裏了。那麽另一位呢?在你之前的那個女生,看著可比你們三位都成熟老到,按你剛才對職位的分析,她其實應該就有你所說的親和力,英文也還不錯,所以我也沒怎麽跟她講英文。她的中文溝通能力嘛,就更不是問題了。這樣看來,我目前還感覺不出你比她在這方麵有什麽優勢。而另一方麵,她又比你多了專業經驗,這可是事實。”他說著,又開始審視陳溪,等待她的下文。

“羽毛扇”臨走前,別有用心地渲染英文的難度,而實際上她的麵試也大部分是用中文交流。如此看來,她是想把陳溪也嚇跑……不過這種事情是無法在此提及的。陳溪想了想,慢慢說道:“她嘛……比我們幾個都年長、成熟,我想象得到,語言表達能力不在我之下。隻不過,這個職位所麵對的服務對象,都是些身份地位處於社會上層的商界、政界名流,與這些閱曆深廣的人溝通協調各類會籍事務,除了要有周旋的技巧,在語言交流上,也要表現出端正懇切的態度,也就是說,‘以禮相待’的同時,還要‘以誠相待’,以便取得對方的信任。而這位姐姐,似乎缺乏一種誠實穩重感……”

楊總監不置褒貶,雙臂抱於胸前,靠向椅背。

上午的初試,身穿柔粉色上裝的陳溪第一時間便吸引了眾人的眼球,包括看錄像的這位市場總監。他覺得這個女孩其實很用心思——巧妙地調整一下自己的衣著色調,便在一片灰暗之中十分搶眼——接著一路對她也會稍多關注;而在咖啡廳裏據他近距離的目測,也給她打了個高分,認為她帶有一種知性的氣質,落落大方,舉止不俗。他甚至留意到,大家喝咖啡時,那三位都是從茶幾上隻端起了咖啡杯,隻有她一人,將杯、碟一起托起,用咖啡匙攪動一下咖啡,再將小匙放入碟內,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小口。每個人的碟中有兩粒小點心,有人用咖啡匙鏟起點心,而她則用兩隻手指輕輕捏住點心,緩緩送入口中。

在注重細節的楊總監眼裏,一個人可以不擅長“品味”,但不可以沒有“品位”。舉止優雅得體,是會員服務人員的第一要素,因此又給了陳溪一個高分。然而在咖啡廳,她坐在四人當中,表現卻不如衣著那般高調,一直沉默不語,讓他頗感意外,同時又有些擔心她性格偏內向,不如“羽毛扇”那樣開朗,懂得左右逢源。如果是這樣,日後與會所內各方人士的協調,還真是個問題。

“不好意思,我的麵試,不太拘泥於常規的形式,請你不要介意。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他又重新坐直身體,“我初步的印象之中,你也是很有想法的女孩兒,在初試中,也很具有表現能力。但在咖啡廳裏,怎麽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其他人都在交談的時候,你卻坐著很少說話……能告訴我,你當時在想什麽嗎?”

陳溪微微一笑:“我沒多想,當時隻是在做兩件事情。一個呢,就是在接受麵試。”

“接受麵試?當時不是在休息嗎?”

“嗬嗬,我以前是從事與人力資源有關的工作,對麵試的理解或許更深入一些。記得曾有年長的同事告訴過我:任何一個麵試,隻要你還處在用人公司的環境中,不論是在什麽地方,與你接觸的是什麽人,你的一舉手、一投足,其實都是在接受麵試。”

楊總監禁不住也笑了:“有道理!那麽,第二件事呢?”

“第二嘛,我是在觀察她們,了解我所處的競爭環境。其實這件事,我們四個人都在做,隻不過她們在明處,我在暗處,這也是我個人的習慣,我一般不會像她們那樣主動詢問,但相互之間的信息,我都會留意。”

“哦?那麽告訴我,你都留意到什麽了?”

“留意到大家在相互摸底的同時,那兩位最有經驗或者說最有實力的,也在嚐試著找機會了解對手,同時尋找打敗對方的攻擊點。誰都看得出來,梳著馬尾辮的那位小姐很想盡快壓製住其他人,以便確定自己的優勢。但她畢竟沒有年長的那位姐姐有心計,人家一邊不動聲色地奉承著她,一邊尋找她的劣勢或者說不足之處,早已摸清了她的路數。當然,我其實也在做著同樣的打算。”陳溪說著,詭異地抿了下嘴。

“哈哈哈哈!很有意思!”楊總監爆發出爽朗的笑聲,“我明白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似乎是這種局麵。”陳溪笑得含蓄,“如果您不介意,請允許我利用這個典故偷換一下概念,用三者來表達一種強弱次序的食物鏈關係——我們四人中,誰是‘蟬’,誰是‘螳螂’,誰又是‘黃雀’,最初還不能按照傳統定義去推測。也就是說,不代表誰看起來綜合實力最強,誰就最終一定會是‘黃雀’。可大家並不都是這樣想的,於是有人一開始就覺得自己是隻‘蟬’而早早就產生自慚形穢的心理,而有人又認為自己肯定就是‘黃雀’,其實都是過早斷言了。”她說到這裏,看看總監,見他正靠坐著等她繼續,於是又深入聊了聊自己對三種角色的看法。

楊總監聽完後摸了摸下巴。“你的觀點的確挺特別。不過我還是沒有完全搞明白,你究竟有沒有信心成為‘黃雀’?”

“楊總監,想必您也讚同——生活之中的每則道理都有各種變通及發揮的可能性。我現在跟您討論‘蟬’‘螳螂’以及‘黃雀’三者的辯證關係,其實隻是一個話題遊戲而已。我的真正用意,是幫助您更好地判斷我的溝通能力,了解我的應變思維以及語言邏輯能力,所謂‘巧舌如簧’,有時也是職場必備的一種技能。這也是我剛剛所提到的,我的優勢所在。如果您認可了這些,那麽,我自然就有機會成為‘黃雀’了。”

楊總監聞言看著陳溪,掩不住露出驚訝之色,想不到自己竟被她“繞”進去了!不由得撲哧笑道:“經你這麽一點,我還真是領教了你的‘巧舌’,可是話又說回來,你唱這麽一套‘花腔’,難道就有十足的把握說服我,讓你做這隻‘黃雀’?”

“嗬嗬,我們做每一件事情,都必須抓住重點。正如我前麵所提到的,您部門這個職位上的人,要懂得如何與會員迂回周旋,處理問題遊刃有餘,同時也要懂得適時內斂。因此這隻‘黃雀’應有一種收放適度的能力。在麵試中技壓群芳固然重要,您也一再問及我到底哪方麵比別人強,但在我看來,此刻自己所要表現出的‘強’,並不是一種單純的‘競爭力’概念,您總不會希望我在會員或客人麵前也是一貫的鋒芒畢露吧?所以呢,我借用您提的典故臨場做個小發揮,請您著重審核我隨機應變的能力,這或許是這個職位真正需要具備的……”陳溪說著嫣然一笑,“這也可算是透過現象看本質嘛!”

楊總監望著她片刻,感慨地笑笑,一個看似不著邊際的借題發揮,仔細琢磨,好像也有些值得揣摩的邏輯……他聳聳肩:“Well——你還有其他什麽問題需要問我的?如果沒有,今天的麵試就到這裏吧!”

陳溪很意外:“怎麽,您對於我,再沒有什麽需要了解了嗎?”她似乎有些失望,目前看來,三個人之中,她的麵試時間最短,難道是……他對自己的應答並不滿意?

“嗬嗬,我不介意直接告訴你,是這樣的:在沒有正式複試之前,我有意安排所有的求職人一起去咖啡廳小坐,其實就是為了觀察你們每個人在不同的場合下會有什麽表現。並且根據每個人的具體表現來確定我的麵試題目。對於你的,我要了解的就是剛才問到的那些,現在都已經進行完了。如果你沒有別的問題,那麽,就謝謝你今天來參加麵試。我需要時間考慮,麻煩你回去後耐心等待我們通知結果。”

楊總監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著三份簡曆考慮了片刻,繼而打電話給人力資源部負責本次招聘的人事經理,告訴他最終決定錄用的人選。

“可是……她畢竟沒有相關的工作經驗,甚至在北京都沒有工作過……我都沒有想到,居然會讓她也參加麵試。”人事經理聽說決定要錄用陳溪,似乎出其意料。

“她參加初試是我同意的。你們部門的Juliet的確跟我解釋過,說聯係她的時候搞錯了,以為她是有經驗的。但我覺得人家大老遠地從市裏趕過來,用我們的失誤作為理由拒絕她,太不合適了……不過最終,我還是最認可她的綜合素質,整個麵試的表現張弛有度,我比較欣賞。”

“哎,那個年齡大一些的怎麽樣,你最初不是對她的印象最好嗎?”

“她嘛,乍一看是不錯,人也挺機敏,但是表現得有點兒‘過了’,身上的浮華氣也太濃,我不確定她能否沉下心來做一些瑣碎的基礎事務。與會員溝通我相信她還OK,但是會籍的管理牽扯許多煩瑣的細節,是需要耐心和細心的,很多在場麵上混得開的女孩子,卻不一定肯花心思去鑽研這些基本功。或許她也能做到,但可惜在麵試中始終沒有表現出來……算了,不考慮了。總之,這個陳溪目前是最理想的人選,盡快安排她入職吧!我這邊正缺人力,等她工作上手,會籍這一塊兒理順了,我們部門才能集中精力,考慮下一階段如何調整新會籍的推廣活動。所以啊,還得請你們多多配合,跟進餘下的事情了。”

人事經理表麵上客氣地應和著,在電話那邊卻沒有好臉色。“羽毛扇”的初試,他給了很好的評價,結果被用人部門拒絕,而他最不看好的一隻“菜鳥”,用人部門卻在他的差評之後做了一個“錄用”的決定……這不是明擺著否定了他的專業性,在打他的臉嗎!盡管對方不能得罪,他也得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錄用陳溪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她畢竟沒經驗,與我們當初的招聘要求不符……我擔心這個硬傷會讓總部質疑我們禦景的擇人標準不符合原則……要不這樣吧!我們把這個Manager(經理)的職位改為Membership Service Officer(會員服務專員或會員服務主任),待遇暫時降為Officer(“專員”職級)級別。我去跟陳溪談,如果她肯接受,那我們對著總部也好交代……”

楊總監有些不悅,最近人力資源部對他部門的招聘協助很是不力,要麽是推薦來的人選都不理想,要麽就是他看上的人他們找理由阻攔,最後搞得他不得不通過錄像親自監督初試過程。如今確定的人選不是他們預想的,便又有微詞,實則“暗杠”。並且對方動輒就抬“總部”出來,讓他不能直接反對。

“這樣突然降低職位級別,人家恐怕不會接受吧?如果不來了,那我們大家今天不是白忙乎一場?”

“嗬嗬,我先試著跟她談談,不行再說。”人事經理在電話那邊圓滑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