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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播放的電視劇也跟著煽風點火,除了劇名中就有“東京”二字,女主角還是一個能對意中人大方說“上床吧”的職場女性。她在運動用品公司勤奮工作,住在寬敞又時髦的公寓裏,盡管最後沒和意中人修成正果,但她直到最後一刻都忠於自我。

你不認為自己有像她那樣的本事。你隻是想在東京一個人生活,在東京的公司工作,和東京人相戀。

現實是殘酷的,你沒有去東京的方法。

陽子——

你在1991年升上高中三年級,那年泡沫經濟大崩盤成為曆史大事。

無限增生的泡沫殘酷無情地破滅消失,如同遇上秋後算賬。

然而,那個年代的人多半缺乏危機意識,許多人天真地以為“隻是景氣稍微有點不好罷了,明年就會複蘇”。

象征泡沫經濟的迪斯科舞廳在同年開業,證明了他們的天真。主打一年四季都能滑雪的奢侈遊樂中心也接著跟進,宛如一場笑話。

鎮上的高三學生分成兩派,一派夢想著上東京打拚,一派想留在眷戀的故鄉,你完全是前者。

這裏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曾幾何時,這個念頭占據了你的腦海。

你在家裏擁有自己的房間,這個家卻不是你的避風港。父親鮮少回家,一個月你說不定還與他說不上一句話;母親眼中隻有早已不在人世的兒子。你覺得自己仿佛寄人籬下,住在家裏隻感到窒息。

學校教室裏有你的座位,但也不是你的避風港。班上幾個很有人氣的小混混喜歡瞎起哄,你卻不知道哪裏有趣。而且,你也懶得參加社團,沒有特別熱衷的活動,放學後總是和幾個跟你一樣樸素、不起眼的女生組成小團體,聚在教室角落喝著鋁箔包果汁,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聊著“好累啊”“真累”“好想交男朋友”“我也是”“昨天的廣播節目啊……”邊吃飯,嗅不到絲毫青春熱血的氣息,那個環境同樣令你感到窒息。你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圈子。

當時錄像帶出租店和快時尚服飾店尚未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占據鎮上的主要街道。你居住的小鎮三美市車站前隻有小型商圈、農田和民房,在女高中生的眼裏,等於什麽都沒有。

自行車是你唯一的交通工具,家鄉就像狹小的金魚缸,不論去哪裏,你都無法擺脫這種窒息感。

所以,你向往東京。

雜誌和電視上的東京街頭攫住了你的目光。正如飛蟲的複眼無法抵抗捕蛾燈的**,你一心隻想飛去那耀眼的地方。

聽說原宿有走在流行最前端的綜合潮牌服飾店;聽說竹下通的徒步區每周都會舉行街頭演唱會;聽說某知名私立大學的男生常在澀穀中央街結伴出遊;聽說圓山町新蓋的Live house大到可容納一千人;聽說濱海區的迪斯科舞廳一家接著一家開,每天晚上都有冶豔的姐姐們去那裏跳舞。

隻要去了東京……

待在這裏沒用。隻要去了東京,或許就能找到我的容身之處。

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你是這麽認為的。

同年播放的電視劇也跟著煽風點火,除了劇名中就有“東京”二字,女主角還是一個能對意中人大方說“上床吧”的職場女性。她在運動用品公司勤奮工作,住在寬敞又時髦的公寓裏,盡管最後沒和意中人修成正果,但她直到最後一刻都忠於自我。

你不認為自己有像她那樣的本事。你隻是想在東京一個人生活,在東京的公司工作,和東京人相戀。

現實是殘酷的,你沒有去東京的方法。

電視上,藝人們談起出道經曆時總是說:“我十八歲就離開家鄉來東京打拚了……”但你不曾認真打過工,連租屋方法都一知半解,認為自己很難如法炮製。

如果能考上東京的大學就好辦了,但那也是癡心妄想。

你的高中成績不好不壞,全國模擬考的分數剛好落在中間。你很平庸,不像小純那麽優秀,鄉下姑娘想靠普通的成績上大學是有困難的。

在那個年代,女性念大學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二十,雖說和你母親那個時代相比已經進步很多了,但大學學曆仍未普及化,對你來說尤其困難。你出生於戰後第二撥嬰兒潮的高峰期,同齡人多,競爭激烈,身邊能念大學的女孩都是讀縣立升學高中的“天才”。

平凡如你,最後還是去念了當地的兩年製短期大學。

你利用高中畢業典禮到大學開學前的短暫春假,拿出存了許久且無處可花的零用錢,去東京玩了一天。

從你父親參與開發的Q市總站搭特快車到東京要花上三個半小時。遠歸遠,隻要有心,當天還是能回來的。

這對隻在畢業旅行時去過外縣市的你而言,是一場大冒險。你獨自走到專用售票窗口,買了特快車的對號座位票,心情格外興奮。

至於目的地,你決定就是新宿了。此外,你也想去看看當時才剛遷址、仍是日本最高摩天大樓的東京都廳。坦白說,你本來想去東京鐵塔,但研究了老半天地鐵路線圖,還是不知道該在哪一站下車、該怎麽去,所以改去東京都廳了。

隻要搭乘特快車到埼玉縣的大宮站下車,就能換乘E電(1)(當時的車站告示牌寫的還不是“JR”,而是“E電”)前往新宿。

還記得你因為車站和車廂內的洶湧人潮吃了一驚,心想家鄉的車站即使在晨間通勤時段也不曾如此擁擠。

來到新宿,你發現這裏更加紛雜擁擠,喧囂異常。你以為自己剛好碰上了什麽特別活動,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

從新宿車站站內到站前廣場,放眼所及盡是人山人海,大家熙來攘往,腳步匆忙地交錯而過。人聲、商家播放的音樂和好幾種叫賣聲交叉堆疊,如同瀑布般衝刷而來。在此之前,你從來不曾置身於這樣的空間。

緊接著令你感到訝異的,是撲鼻的惡臭。你剛一走出車站,一股惡臭就迎麵撲來。傳來臭氣的是人,是車,抑或是城市本身?總之,東京意外的臭。

你單手拿著從鎮上書店買來的口袋型地圖,穿梭在人潮與臭氣中,走過新宿街頭。你在車站東邊出口外找到了知名午間綜藝節目所屬的電視台大樓;大馬路對麵有座寫著“歌舞伎町一番街”的搶眼拱門,裏麵散發出獨特的**靡空氣。

你走到新宿三丁目,經過南側出口,來到西側出口的大樓街區。你繞著車站走了一圈,中途數度停下腳步,抬頭望著電視廣告上常出現的相機店、日本初次引進印度咖喱的餐廳、隻聽過名字的大型書店和雜貨店,一邊在內心感歎“啊……就是這裏”。

閑晃之餘,肚子餓了起來,你想找東西吃。附近有好幾家裝潢時髦、食物看起來很美味的餐廳,但膽小的你走不進去。結果,你選擇了Q市總站也有的漢堡店,吃了早就吃過的漢堡和薯條。

解決午餐後,你走進西新宿的商業區,繼續朝著都廳邁進。完全用人工產物構築而成的冰冷街景,讓你覺得自己仿佛闖入了科幻電影的場景中。

大概是在東側繞了一大圈的關係,走到都廳時,你的腳已經酸到快走不動了。新宿的每一幢大樓都有著你沒見過的高度,因此,當你親眼看見日本當時最高的摩天大樓時,新鮮的感覺早已麻木,隻剩下“啊……果然很高”的感想。

難得來一趟,你決定去可免費參觀的瞭望台一探究竟。電梯前排著長長的隊伍,你排了一個小時才入場,此時你的兩條腿已經酸得像木棍了。

上升到四十五樓所見到的景色,第三次震撼了你。

從空中向下望,東京街道無限延展,山巒在遙遠的天邊若隱若現,廣闊的視野中望不見農田和森林——不,說不定有,隻是看不見而已。大樓和公寓組成的市街無止境地蔓延而去,你不曾看過這種風景,內心揣想:原來東京有這麽大?

離開瞭望台時,已經到了非回家不可的時間。

你從商業區的地下通道走回新宿車站,在那裏,你撞見了當天最後一個同時也最令你驚愕的景象。

當時,新宿西側出口的地下通道還是遊民街,充滿了瓦楞紙箱與塑料墊,是不同於地麵上的新宿的“另一個新宿”。

你的家鄉也有流浪漢,他們會在河邊用紙箱蓋屋子,隻是規模沒有這麽龐大。

紙箱蓋的家沿著地下通道的牆邊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一群麵色黑中帶紅的男人摩肩接踵,當中不乏幾名女子和年輕人。有人邊抓癢邊專心翻看破爛雜誌;有人彈著小小的尤克裏裏,哼唱著走調的歌曲;還有四個人輪著抽一根煙屁股。其中幾間紙箱屋上有色彩迷幻的塗鴉,裏麵又串聯著好幾間紙屋,看起來就像一幅巨大的畫。西裝革履的行人個個麵不改色地通過那裏。

東京並不像你所想象的,是那麽時髦、簡約的都市。這裏的確存在著摩登洗練的事物,但也同樣肮髒、混亂。過度開發加工的街景非但不整潔,還塞滿了人與物,發出噪聲和惡臭。

不過,有朝一日我還是想去東京看看……

回程的特快車搖搖晃晃,你邊打瞌睡邊想。

你想象自己身在從都廳眺望的那片遼闊街景中,也許在西新宿的某幢大樓裏工作,可以稀鬆平常地走進時尚餐廳用餐,然後穿過遊民街,回到租屋處。

無法在十八歲前往東京的你,悄悄在此許下兩年後要去東京的願望。

大學一畢業,就去東京的公司上班吧。

就要畢業的這一年,你終於醒悟了。

從兩年製短期大學畢業的鄉下平凡女生要去東京的企業上班,比鄉下的平凡女高中生考上東京的大學更加困難。

更何況,鄉下的兩年製短期大學根本接收不到東京企業的招聘訊息,送到就業輔導處的簡章也隻限當地企業。當時計算機網絡尚未普及,學生隻能仰賴厚厚的簡章去招聘中的公司應征。更無奈的是,東京企業的就業說明會和考試全在東京舉行,外縣市的人每次都得跑一趟東京才行,還得自付交通和住宿費。

大概是生不逢時吧。1994年,“就業冰河期”這個詞深獲“新詞、流行語大賞”評審賞識,拿下特別新詞獎。直到這時,人們才開始大聲疾呼“經濟崩盤”,每家公司的業績都一蹶不振,在此之前受到重視的新人就業市場榮景不再。

冰河期的就業戰場對弱勢的鄉下姑娘而言,實在太殘酷了。

結果,二十歲前往東京的願望再次夢碎,你進入當地的企業上班。那是一家由六十幾歲的老板和二十名員工組成的小型零件公司。

這家公司和時髦完全沾不上邊。辦公環境跟電視上演的截然不同,不在西新宿的摩天大樓裏,而是在同時也作為工廠使用的巨大組合屋中,滿地都是鐵屑,整日充滿油臭味。

此外,這裏的員工平均年齡較高,就連和你年紀最相近的同事也大你整整一輪,約三十幾歲。包括你在內的女性員工隻有四個人。由於老板為人親切直爽,職場的氛圍就像個大家庭,一片和樂融融,但他們也比較粗枝大葉。比方說,你今天有點精神不濟,那些大叔同事就會對你說:“鈴木選手,你今天怎麽悶悶不樂啊?是不是月經來了?”即使他們沒有惡意,但這已經有點像是職場性騷擾了。

這種充滿中年男子的職場當然不是你想要的,但似乎也沒那麽糟糕,至少比待在家裏好多了。

直到此時,你的母親仍對小純念念不忘。你找到工作時,她非但沒說一句恭喜,還唉聲歎氣地說:“如果小純還活著,今年就要上大學了。小純想讀哪所大學呢?一定是東大或京大吧!還是想去哈佛大學留學呢?”反正人已經不在了,她愛怎麽說都無所謂。

東大和哈佛都離你太遙遠,你表麵上被公司分派到了老板娘手下的會計部,實際上做的卻是倒茶、泡咖啡、接電話等打雜工作。

你的薪水當然不高,坦白說非常低。剛進公司的第一年,月薪雖說是十四萬,實際領到的卻隻有十二萬。你每天早上九點上班,晚上七點多才下班。雖然每周雙休,但一個月有兩天的假日要去公司值班,算起來薪水真的很少。

然而,你對這樣的待遇並無疑問或是不滿。

看看周遭的朋友,鄉下的兩年製短期大學畢業生或高中畢業生,薪水大概都是這樣。自己算是幸運的了,住在家裏,也不用負擔家計,薪水已經很夠用了。

開始上班後,你平日往返於家中與公司,假日就去Q市總站閑逛,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高中那些在放學後一起閑聊的朋友全都留在了故鄉,大家偶爾會相約聚餐以聯絡感情。不一樣的,隻有地點從教室換成了居酒屋,喝的不是果汁而是酒,如此而已。有時男生也會加入,男女人數各半,聯誼氣氛濃厚。

進入社會第一年的夏季末,你交了生平第一個男朋友。你們在類似聯誼的聚會上認識,他在當地的零食公司上班,年齡是二十八歲。在你心中,他本來隻是朋友的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而已。

那天,一夥人喝完小酒,他主動送你回家,在路上問道:“要不要去附近休息一下?”就算遲鈍如你,也發現了他的企圖。

你本來就想交男朋友,而他也並沒有讓你感到排斥。聽說,和別人**與在不成眠的夜裏偷偷**的感覺完全不同,你覺得差不多該體驗一下了。

但是,初中時目睹雙親如野獸般**的畫麵還殘留在你的腦海,令你恐懼。

你懷著矛盾的心情點頭,不出所料,你被帶到賓館,“跨越了界線”。

你知道成年人談戀愛不需要告白,而是從A、B、C(2)開始進行的。

第一次性行為不如你想象中美妙,但也不像你原先所想的那麽可怕。肉體疼痛的時間比舒服的時間還長,若是單論性快感,絕對是**比較舒服。但是,有人在耳邊呼喚你的名字、肌膚相疊、共享體溫的感覺,填補了**時所無法填滿的空虛。

曾經向往在東京一個人生活、在東京工作、與東京人相戀的你,就這樣一直住在家裏,在當地的公司上班,與當地人談戀愛。

雖非所願,但這樣的生活倒也不壞。

當然,不壞並不代表一切都很美好。

成年之後,家鄉更顯狹隘。這裏顯然缺乏適合年輕人玩樂的地方。

當個打雜工一點意思也沒有,你常常提不起勁去上班。

你和男友交往了三個月,才發現他是有婦之夫,經曆了慘痛的失戀。找他去喝酒聯誼的朋友也不知情,事後向你不停地道歉。你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談戀愛了,結果不到一年,你就又和別人交往了。

說起來,凡人就是這麽一回事。經曆著酸甜苦辣,年複一年過著安穩的生活。

反正,這就是人生嘛。

曾幾何時,你開始用得過且過的心態看待自己的人生。

雖然待在這裏不管多久,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的安身之處,但話說回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雖然這裏隻是鄉下小鎮,生活機能卻還不錯,吃的穿的都能在小小的商圈解決,搭電車去總站就能逛百貨公司,再說,又不是交不到男朋友。

不在西新宿的公司上班,不在高級餐廳用餐,人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打從一開始,那種人生就隻屬於能去東京念大學的資優生。

像我這種平凡人,應該一輩子都會待在這個鄉下小鎮打雜,某天找個適合的對象結婚,這就是現實。現在雖然找不到自己的避風港,但隻要自己腳踏實地地過活,總有一天會找到吧。

想去東京的心情逐漸消退,變得小到看不見。

雖說是現實使然,不過,當時你以為自己已經放棄去東京逐夢,選擇向現實妥協。

你隻是尚未察覺,這個世界並不像歌曲和戲劇所描寫的那樣,存在著“夢想或現實”的二分法。

放棄當歌手,不代表就能得到安穩的生活。“腳踏實地”沒有用,因為地麵下的泥土鬆散易碎,誰能保證下一秒不會跌倒?

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沒人希望壞事發生,但它有時就是會發生。

光陰似箭,六年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這期間發生了幾件曆史大事。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震中在兵庫縣以南,才剛過完新年,這場直下型的大地震就摧殘了城市。創傷未愈,東京的地鐵又緊接著發生了由宗教團體主導的毒氣恐怖襲擊。在看似安全的大都市裏,那些無辜的人竟這樣輕易地失去了他們的人生。

時間進入20世紀90年代後半期,泡沫經濟崩盤帶來了經濟危機。地價隨著泡沫破碎而暴跌,金融機構因為大量無法回收的呆賬而負債累累。1997年,某家眾所皆知的大型證券公司不得不承認破產,自動宣布倒閉。在這之後,以地方銀行為首的金融機構接連倒閉,形成多米諾骨牌效應。日本全國有數不盡的公司應聲倒下,而在這些公司工作的員工背後那數不盡的家庭也跟著夢碎。

1998年,自殺率飆高,短短一年,就有超過三萬人自殺。

人生因此而毀滅的人,紛紛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當時就是那樣的年代。

過去人們害怕的第三次世界大戰和核戰爭都沒有發生,國家卻還是迎來了如此慘痛的世紀末。

你看報紙一向隻看影視劇版麵和四格漫畫,但你從電視新聞和公司大叔們的對話中得知,這撥經濟不景氣還會持續下去,薪水永遠不會調漲。你進公司已經三年了,卻沒領到過夏天的暑期津貼和過年的年貨津貼(你任職的公司是這麽稱呼獎金的)。

除此之外,工作倒是沒有特別辛苦或者心煩。

你跟父母住在一起,住家附近缺乏娛樂場所和商店。二十幾歲的你就這樣忙著工作,一個月隻要有超過十萬元能自由花用,生活就算平凡而富足。

繳付不久前才買的手機的話費,一星期上一次錄像帶出租店,假日去總站附近逛逛,買買衣服和化妝品,試試當時剛開始流行的指甲彩繪,偶爾和高中同學見麵,去KTV唱歌,相約喝酒……這就是你的生活。

通貨緊縮使得物價下跌,因此,你每個月都能有積蓄,六年來存了超過一百萬。

經濟不景氣的確帶來了一點壓力,但小鎮給人的窒息感從來沒變。

地震、恐怖襲擊、企業倒閉和自殺都是在遙遠的都市發生的事,你完全置身事外。

2000年是20世紀的最後一年,你即將在10月度過第二十七次生日。

早晨,平時很早去公司的父親難得和母親一起吃早餐。

你們全家很少一起圍桌吃飯,一年就有那麽幾次機會。這天,父親突然對你說:“天氣真晴朗啊。”

那不是自言自語,你父親確實是對著你說的。

“什麽?”

你摸不著頭緒地反問道。

就你的記憶來說,成年之後,這還是父親第一次與你說話。

“沒什麽,隻是覺得今天天氣很好罷了。”

父親微微挪動視線,黃色朝陽從窗外射入他的眼眸。今天是三美市少見的大晴天。

“你的生日快到了。你出生那天也是大晴天。”父親稍稍眯起雙眼。

“是呀,所以爸爸才替你取名‘陽子’嘛。”

你母親想起了過去,跟著搭腔。比起懷念,她的語氣更像嘲諷。

從小到大,這件事你已經聽過不知多少次了。“是你父親替你取名陽子的。因為在大晴天出生,所以叫陽子。”你母親的語氣很隨便,事實上,這也確實是一個爛大街的名字,不過你覺得自己還可以接受。

接著,你父親用極為不自然的含糊語氣問道:“陽子,最近怎麽樣啊?”

“啊,嗯。普通。”

你也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同時有點緊張。

不知道是過去曾目擊父親對母親施暴給你留下了陰影,還是雙方缺乏溝通所致,或者兩者都有,直到現在,你對父親還是感到莫名恐懼。

一般人應該不認為這段父女對話有哪裏奇怪。然而,你父親極少主動開口,所以,你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總覺得事有蹊蹺。

你父親輕輕點頭,說了句“是嗎……”便沒了下文。你的緊張或許傳達給父親了。

接下來,你父親恢複成平常的樣子,沉默地用過早餐,換上西裝出門上班。但是,他臨走前沒說“吃飽了”和“我走了”。

送你父親出門後,你母親換上她最得意的惹人厭笑容,對著準備去公司上班的你說:“欸,陽子,你知道嗎?你爸一定是擔心你這輩子嫁不出去,賴在家裏。”

你不明白父親為何挑這天講,但隱約覺得不是這樣。

媽,那是你自己想說的吧——你吞下這句話,把母親的話當成耳邊風,繼續扣上套裝的紐扣。母親追問:“陽子呀,別怪我多嘴,你都二十七歲了,還沒有好的對象嗎?”

你與上一個男朋友已經在一年多前分手,現在並沒有其他備胎。

你下意識地說出“要你管”,可剛一脫口,你便後悔了。意氣用事隻會讓你母親更高興。

果不其然,你母親一臉得意,口吻像個贏家:“哪能不管啊?!我在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啊,就已經結婚生下你和小純了呢。”

“時代和過去不一樣了。”

你忍不住頂嘴。

記得小時候有個詞叫“聖誕蛋糕”。女人隻要超過二十四歲還單身,就像“賣不出去”的聖誕蛋糕。

但如今,趕在二十四歲前結婚的人反而占少數。

你的二十四歲生日已經過去兩年多了,你的同學也隻有一半已結婚,有同學甚至剛進入社會就宣告“我這輩子都不結婚”。

你母親揚起帶著優越感的笑容。

“你在胡說什麽!不管到了哪個時代,女人的幸福都一樣,就是找個好的歸宿,結婚生子呀!你長得又不起眼,不趕快結婚怎麽行呢?等你過了三十歲,就真的沒人要了。”

搞什麽啊?

這個人為什麽能說出這種話?

近來,你母親很喜歡針對你“還沒結婚”這件事冷嘲熱諷,現在也是以你父親為借口,想逼你快點結婚。

從她那副嘴臉中,你感受不到一絲母親對女兒的關懷,她隻是喜歡嘲弄還沒結婚的女兒罷了。

你想稍微挫挫她的銳氣,於是邊套上外套的袖子邊問:“媽,話說得那麽好聽,但你是因為想結婚才結婚的嗎?其實你很想念大學吧?”

這時候的你很有把握。

你母親原先並不想結婚,並非心甘情願走入家庭的。

從小就很會念書(姑且不論是事實還是吹牛)的母親一定很想上大學,進入社會工作。可是你外公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準她讀書,所以,她是不得已才結婚的。

你母親一定常常幻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如果我去念大學”之類的“如果”。對她來說,實現夢想的手段就是利用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才特別疼愛擅長讀書的小純。而小純死後,她的心中又多了一個“如果”,就是“如果小純還活著”。

你母親絲毫不為所動,搖頭說道:“哪有?媽媽以前很會讀書沒錯,隻要有心,就能念大學,但又不是非去不可。女人家幹嗎為了念書而耽誤婚事?”

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她繼續猛攻:“再說,我要是沒和你爸爸結婚,又怎麽會生下你呢?”

話是沒錯……

你覺得母親隻是在狡辯,但實在想不出該怎麽反駁,隻好摸摸鼻子作罷。

被這樣一攪和,你暫時忘記了父親的異樣。

事後回想起來,那應該是父親釋出的警訊。

這天早晨的短暫交談,成了你和父親的最後一次對話。

你父親總是很晚才回家,到家時,你多半已經回房入睡。曾幾何時,你母親不再等待你父親,小純的房間成了她的睡房,主臥室隻剩你父親一個人。想也知道,他們恐怕早已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因此,你們直到隔天早上才發現你父親沒有回家。

“你爸爸昨晚沒有回家,一定是加班加得太晚,隻好睡在公司附近的旅館了。真是拿他沒辦法。”

你母親不慌不忙,你卻感到莫名的忐忑。

你嚐試撥打從未撥過的父親的手機號碼。手機沒開,通話失敗。接著,你打去父親的公司,不過上班時間未到,電話響了,無人接聽。

“你不要窮緊張了。”

你母親照著一貫的步調,快速吃起自己的早餐吐司。

泰然自若的她,讓你覺得自己真是杞人憂天。

的確,成年男子一晚沒回家,並不需要大驚小怪。你知道你父親本來就會上酒店尋歡作樂。

先靜觀其變吧,你想。

你吞下早餐,一如往常地準備去公司上班。

以防萬一,出門前你又各撥了一次父親的手機和公司電話。手機依然關機,但公司有人到了,一名年輕男子接起電話。

你向對方說明:“因為家父昨晚沒回家,所以打來公司確認一下。”

對方接著道出了你不敢相信的事實:“——什麽?您說鈴木先生?他不是上個月就辭職了嗎?”

你追問了好幾次,以確定男子口中的“鈴木先生”就是你父親。

那人表示,公司有年滿五十歲就能申請提前退休的製度,你父親主動申請退休,做到上個月底為止。說穿了,這是變相的裁員,隻不過你父親不是通過個別約談被公司勸退的,而是主動利用這項製度辭職的。

父親辭職了。

這件事你當然前所未聞,連你母親也嚇得睜大眼睛說:“怎麽可能?”

又不是被炒魷魚,何必要瞞著家人?不,說來說去,他到底為什麽辭職?

你來到屋外的車庫確認,父親的車子不見了。除非有要事,否則你父親都是搭電車通勤……不對,他已經不需要去公司上班了。

那麽,他究竟去了哪裏?

坦白說,你心中隻有不好的預感:爸爸還會回家嗎?

你隻能先打電話到自己公司,以感冒為由請了病假。

首先,你得確認父親人在哪裏。

你問母親心裏有沒有底,她隻憤憤地回了句:“鬼才知道。”

而且,她還堅持不肯打電話給父親的親朋好友。

“我才不打,真是丟臉丟到家了,要打你自己打。”

和母親爭辯隻是浪費時間,你決定自己來比較快。

說歸說,能聯絡的對象卻相當有限。

你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已經過世,父親又是獨生子,稱得上親戚的隻有幾個堂表兄弟姐妹,能在第一時間查到聯絡方式的朋友更是屈指可數。

你按照順序一一致電,每個人都訝異地問:“發生了什麽事?”沒人知道你父親的下落。

你趁著白天去了父親的公司一趟,依然沒有收獲。出來接待你的那兩人,一位是公司的部長,也是你父親的前主管,另一位是你父親的前同事。兩人都說不知道他的去向,也很訝異他竟然會瞞著家人辭職。

不過,那位部長特別提到,你父親申請提前退休時,曾在麵談時說:“我需要一大筆錢。”

“在我們公司,隻要提前退休,就會按比例多發退休金。我想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就沒有追問下去……”

需要一大筆錢?

你對此也是初次耳聞。連這種事都瞞著家人,你感到相當不妙。

你回家向母親報告了這件事,她依然毫無頭緒。

“錢?他沒跟我提過錢啊。”

“你真的完全沒聽他提過這件事嗎?我在想,爸爸是不是跟人借錢了啊?”

“我不知道,你問我也沒用啊。”

你母親眉毛下垂,話中帶著惱怒。

太誇張了吧?你們不是夫妻嗎?

你將到口的話吞了回去。因為你也半斤八兩,身為女兒,卻不了解自己的父親。

於是,你翻遍了父親房間的櫃子,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卻一無所獲。不過,你也因此發現了幾個疑點:該有的東西不見了。

消失的物品分別是健保卡、銀行存折和印章。

母親說:“東西應該都收在這裏啊……”但抽屜裏空空如也。

這下,連你母親也被嚇到了。

“難道是他把東西帶走了?”

你的腦中浮現出“失蹤”二字。

盡管你還是一頭霧水,但至少能確定父親是自己離家的。

“媽,我們先報警吧。”

你這樣建議,但你母親遲疑了。

“才一天沒回家而已,報警會不會太小題大做……”

“爸可是瞞著我們偷偷辭職的,還把存折帶走了啊!你真的以為他明天就會回來?”

“還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離家出走……”

你母親應該也察覺到了事情不妙,隻是還不想麵對。

你忍不住說出憋在心裏的恐懼:“要是爸爸就這樣不回來了,我們的生活費要怎麽辦?”

你母親是全職主婦,你也不曾分擔家計,整個家的開銷幾乎都靠離家的父親支撐。

“唉,那就傷腦筋了。”

你母親露出挫敗的表情,總算點頭答應報警。

你好不容易說服意興闌珊的母親跟著你去警察局報案,警察的反應卻不如預期。

負責接待你們的是生活安全課的刑警,他有張細長的馬臉,小眼睛,高鼻子,活像木雕人偶。

你母親完全不想開口,所以由你說明事發經過。

過程中,刑警麵無表情,連眉毛也沒動一下,看起來更像人偶了。聽完之後,他隻是機械化地詢問:“離家出走的可能性很高,需要報案協尋嗎?”

“是的,拜托您了。”

你心想也隻能姑且一試。人偶刑警聽了,臉上浮現一絲苦笑。

“跟您說明一下,‘協尋’隻是慣用說法,警方接獲報案後,會在全國聯機的數據庫中建文件。若是令尊被卷入糾紛或發生事故,我們會在第一時間聯係家屬。”

“呃,所以,不會幫忙找人嗎?”

“是的,除非失蹤對象是未成年的青少年或是明顯涉案者,否則我們不會積極搜尋離家出走的人士。市民擁有自由外出的權力,擅自追查去向,有侵犯人權之嫌。”

他說的話是有幾分道理,但你在情感上覺得無法接受。

“家父在失蹤前可是瞞著我們偷偷辭職了啊。”

“這些都是私人問題,我們警方無權過問。”

刑警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強烈地傳達出“關門送客”的意圖。

你再三請求他們出動人手幫忙,刑警卻隻是公事公辦,重複說明“我們會受理您的報案”,但不願意幫忙找人。

“小純那時候也是,警察完全靠不住!”一回到家,在警局悶不吭聲的母親旋即發起牢騷,“浪費人民的稅金。”

她嘴上譴責警察的態度,表情卻有些得意。

你心想,在這裏放馬後炮有什麽用?有話幹嗎不當場說呢?不過,說了恐怕也是白費力氣,你不認為那尊人偶會因此說出“我明白了,我們現在就進行搜查”之類的話。

你跟母親確認家中目前的經濟狀況,得知每月除了從戶頭扣除固定要繳的水電瓦斯費,父親還會給母親二十萬現金當生活費。這個月的錢你母親剛拿到,加上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私房錢,她身上大約還有七十萬。你也有儲蓄的習慣,因此,你們暫時不愁生活開銷,但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如果父親再不回來,你們很快就會坐吃山空。

你母親沒有工作,你的月薪又隻有父親每月支付的生活費的一半。

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其他必要開銷及房貸是由你父親的戶頭來支付的,詳情還需要查詢。你嚐試和銀行聯係,但在非本人又無存折的情況下,銀行的工作人員拒絕提供數據。

你母親顯然缺乏危機意識,隻是淡淡地表示:“真沒辦法,我們先等等吧。等你爸爸回來再說。”

然而,到了隔天、後天、大後天,你父親都沒有回家。

即使如此,你母親還是若無其事地照常過日子。

你也不能為了尋找父親而一直請假,隻能按兵不動,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回家,睡覺。

少了家中的經濟支柱,你的家並沒有立刻垮掉,而是維持了一陣子的日常假象。

(2).此處A指接吻,B指身體愛撫,C指性行為。——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