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如果世界上有神,假如他從天上看人間,大概是一條單行道吧。世界是自然現象的集合體,星球的運轉軌跡早已注定,萬事萬物的結局也早已定案。沒有分歧,沒有選擇,隻是一條單行道,而人類就是在單行道上滾動的石頭。

這就是神眼中的世界,但人類不是神,無法預知萬事萬物的結局。換個角度想,就是任何事都未成定局。

陽子——

你們預定殺害憐司的日子即將到來。

根據天氣預報,2010年夏天將是冷夏,不料卻是氣象觀測史上前所未有的盛夏。全國的梅雨季提早一星期多結束,中暑昏倒的事件頻發,死亡人數激增,傷亡擴散速度堪稱空前絕後。

7月23日,你們決定在深夜動手,因此,正確說來是24日——

挑日子的人是神代。因為這天是學校放暑假前的最後一個周末,三鷹市將舉辦煙火大會,警察屆時會特別分派人手去巡邏跟指揮交通,無暇他顧。

你聽了大感佩服,原來犯罪老手顧慮的層麵如此廣。

三個月前,你在位於三鷹前一站的吉祥寺某家網吧開始上大夜班,一周上班一次。如此一來,你就能在憐司出車禍時製造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你對憐司說,神代朋友的工廠少了個大夜班工讀生,所以你去那裏幫忙。

你原本以為家裏的某個人會負責開車撞死憐司,但直到前幾天,神代才告訴你負責動手的另有其人。

“抱歉瞞著你,可是我覺得由你不認識的人動手,比較不會出紕漏。”

執行者是“Kind Net”旗下的遊民新垣,為了不啟人疑竇,神代前陣子就派他住在了殺人地點附近,要他假裝自己是司機。

你覺得不大對勁。

沒錯,這項計劃的關鍵在於徹底隱瞞你跟犯罪執行者之間的關聯,你們之間的關係越淺越好,因此,挑選陌生人來執行任務倒也不奇怪。

隻是,這也意味著要找新人來參與計劃。你不知道這個姓新垣的男人可不可信,隻知道隨意增加人手似乎不是好主意。

如果隻是要找個跟你沒有關聯的人,從神代家挑個人不就得了?從住民票到戶籍,神代家的任何人跟你在個人證件上都沒有任何關聯。從增加成功率的角度考慮,找陌生人執行任務的優點並無法掩蓋增加人手的缺點。

然而,你並沒有發表意見。

既然找新垣加入已成定局,如今不可能再踢掉他。神代在犯罪這方麵比你專精許多,這讓你覺得此事毋庸置疑。

或許挑選執行者就跟挑日期一樣,當中有些你參不透的道理。

7月23日當晚,你們一家子如常圍桌吃飯。

神代幫憐司挑選的最後晚餐正是憐司愛吃的壽司,不用說,捏壽司的人當然是神代。

不知道神代究竟在哪裏學來的一手好廚藝,隻見憐司對著入口即化的美味壽司大快朵頤,吃得津津有味。

神代家的大客廳裏,這晚依然洋溢著歡笑。

神代給憐司敬酒,憐司也欣然幹杯,酒酣耳熱之際,他照例又開始大談“日本的曆史”跟“日本人”,然後慷慨激昂地聊起最近從網絡博客上學來的敢死隊話題。

“現在的日本,是他們舍生取義換來的!有些外國人說敢死隊是一種自殺式恐怖襲擊,豈有此理!他們是為祖國跟心愛的人奮戰、凋零的戰士!我們日本人應該尊敬他們,抬頭挺胸地活下去,這樣才能撫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你聽了憐司此番言論,不禁心想:啊,這人真單純啊。他居然有臉將那群人跟自己相提並論。

憐司身上散發出耀眼的光輝,嘴邊飄散著迷人的芳香。

“身為這個家的一分子,我願意為了老爹跟各位上刀山下油鍋,死而無憾!”

憐司鏗鏘有力的發言聽在眾人耳裏實在諷刺。你隻能擠出尷尬的笑容,山井、梶原跟渡邊的表情也很複雜,隻有神代笑容滿麵。

“太感人了,幹男,你真是個鐵錚錚的日本男兒啊!”

“嘿嘿。”憐司靦腆一笑,“啊,對了。如果大家有空,今年8月15日,不妨一起去神社吧。”

“哦,好啊,當然好。日本人當然要去神社啊!”

“就是說嘛。”

“你們沒意見吧?”

你沒有回答神代的問題,隻是看著客廳的時鍾說“啊,我該走了”,然後離席。此時剛過晚上九點。網吧的上班時間是十一點,但是通車到吉祥寺得花不少時間,因此你習慣在這個時間出門。

踏出客廳時,你身後那夥人正好說定8月15日要去神社,憐司開心地說:“我很期待。”

你心頭一寬,至少你沒有對憐司開空頭支票。

從吉祥寺站徒步五分鍾即可抵達你上班的網吧,它就位於井之頭大道旁的磚造商業大樓二樓。

大夜班通常在剛換班時最忙,趕搭末班車的客人剛走,趕不上末班車的客人馬上進來把網吧當旅館,簡直兵荒馬亂,打掃跟收銀都忙得焦頭爛額。

這一天的大夜班有三個工讀生:你、在附近讀大學的二十歲大學生,以及從同一所大學畢業的二十三歲打工族。你在人生經曆上算前輩,但在打工資曆上,他們比較資深。

剛開始時,你打掃包廂和收銀的動作太慢,有時會挨客人罵,有時會搞砸事情,但習慣後做起來倒也不難。

你像個機器人般埋首打掃跟收銀,唯有今天,你希望工作越忙越好,最好忙到讓你沒空想東想西。

你回過神來時,已經是半夜兩點了。客人不再進進出出,網吧的時間就此停滯,直到黎明才會再度流動。

計劃差不多該啟動了。

他們會將醉醺醺的憐司綁起來塞進麵包車,載到三鷹那條小巷。至於梶原,則會先去跟司機會合,然後一同前往現場。

接著,他們會讓憐司躺在地上,大家合力壓住他的身體,司機再開卡車碾過他的頭。

然後,他們會將現場布置成憐司在路邊喝酒醉倒的模樣,之後所有人馬上離開,隻有司機留在原地打電話報警——

你一閑下來就開始胡思亂想。

你想屏除雜念,索性到開放座位區整理書櫃,此時一個穿著粉紅色運動服的小女孩忽然從走廊轉角衝出來,差點撞到你。她年紀很小,大概才三四歲。

“站住!”

女孩的媽媽從後麵追過來,一把抱住她。

“不好意思。”

女子向你鞠躬。

她紅褐色的臉上冒著疹子,和以前的小純一模一樣,你一眼就看出那是異位性皮膚炎。她懷裏的孩子也瘦巴巴的,脖子上冒著相同的疹子。

兩人的頭發都有點濕濕的,大概剛從轉角的淋浴間走出來。

女子抱著小孩,匆匆走進禁煙區。

按照規定,未滿十八歲者不得在深夜進入網吧,但若有家長陪伴,這家店其實不會特意刁難顧客。

你記得上星期換班時,那對母女也來過,而且穿著跟今天一樣的運動服。

是常客嗎?不,她們八成已經把這裏當成家了。

無家可歸的人把網吧當成臨時居所的情形其實並不少見。一般出租公寓需要支付押金跟禮金(1),算一算大概等於五個月的房租,付不出來的人要麽當遊民,要麽就隻能住在網吧。從前陣子起,這些住在網吧的人多了個稱號,叫“網吧難民”。

那對母女究竟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她們也失去了重要的依靠嗎?她們是神代口中“潛藏在社會上的棄民”嗎?

不,或許並非如此。

她們可能隻是連續兩個周末都出來玩,卻兩次都錯過了末班車,隻好連續兩周住在網吧。說不定她們是一對幸福的母女,沒有失去任何依靠。一定是這樣的。

你一邊在腦中任意猜測陌生人的境遇,一邊回到櫃台。今天擔任值班經理的打工族對你說:“河瀨太太,該休息了。”

“好。”你還不習慣這稱呼,遲疑了一下才搭腔。

你對外宣稱自己叫河瀨陽子,去年11月與河瀨幹男結婚,夫妻定居在三鷹市。由於經濟不景氣,為了多少貼補些家用,你從三個月前開始來這家網吧上薪水較高的大夜班,一周打工一次。

大夜班的同事通常都是年輕男子,今天這兩人也不例外。你們沒有共同話題,因此上班時隻談公事不談私事,你也樂得輕鬆,不必編故事跟他們閑話家常。

你進入後頭的休息室,房間一隅有隻塑料大籃子,裏麵有幾十本漫畫,都是從開放座位區的書櫃上下架的破舊漫畫。

你拿起其中一本,那是三十年前紅極一時的少女漫畫,劇情極度浪漫甜蜜,那時你還是小學生。

一對處女跟處男在三角關係中幾經波折,最後所有人都歡喜地大團圓。在書裏,任何難關都不算難關,每個人都有幸福結局。女主角沒有流離失所,沒有經濟困難,沒有賣身,更沒有策劃詐領保險金殺人案,她與最愛的男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根本是天方夜譚。

看著看著,你心頭湧現一股鬥誌。這種漫畫就是能帶給人正麵積極的能量。

別擔心,一定能順利成功的。

你如此說服自己。

“遭遇車禍的男性已不治身亡。”聽筒另一端的男人含糊而淡然地說著。

早上八點十分,你接到這通電話。

從網吧下班後,你並沒有回到位於鹿骨的房子,而是回了“三鷹Ester”。按照計劃,無論警方有什麽反應,你都必須在此處扮演一名與丈夫同住的妻子,直到車禍處理完畢。

盡管情緒亢奮,上大夜班終究使你昏昏欲睡,你正在狹小的客廳打盹時,電話響了。

打電話來的男子自稱警察,他說昨晚有一名男性在車禍中死亡,疑似是你的丈夫河瀨幹男。

計劃成功了。神代他們以及那個你從未見過的司機新垣,殺了憐司。

“被害人帶著河瀨先生的手機,既然他徹夜未歸,很有可能是河瀨先生本人。當然,也有可能是別人撿走了河瀨先生的手機。無論如何,都得請您來確認一下。能不能勞駕您來醫院一趟?”

你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對聽筒另一端的男子說:“好。”

你離開公寓,到三鷹車站前招出租車,然後將警察告訴你的醫院名稱轉告司機。

車程不遠,才十分鍾左右,跳表跳兩次就到了。

兒童公園對麵那幢冰冷的白色四方形建築物,你一眼就看出那是醫院。

你前往櫃台說明來意,背後忽然傳來話音:“您是河瀨太太嗎?”從聲音聽來,是方才打電話來的男子。

你回頭一望,說話的是一名穿著polo衫的消瘦男子。他大概四十幾歲,五官集中在臉的中央,眼尾上揚,生著一張類似螳螂的昆蟲臉。

“有勞您了,敝姓原島,隸屬於三鷹分局交通課,負責偵辦這起車禍。”

他的說話方式與電話中相同,語調僵硬。

“事不宜遲,請往這邊走。”

你乖乖跟著原島前往一樓盡頭的小房間。平時,醫生就是在這裏向患者與家屬解釋病情的。房間中央有張六人座的大桌子,牆壁上掛著白板。

桌上排列著幾樣你熟悉的東西,分別是昨天憐司穿的T恤、牛仔褲、運動鞋跟手機。

原島問你:“這是車禍被害人身上的手機與衣物。這是您先生的東西嗎?”

你逐一仔細端詳每樣東西,T恤的領口跟肩膀部分染上了暗紅色的血跡。

“是的,手機跟衣服……都是我先生的。”

“確定嗎?”

原島沉靜地再次詢問你。

你默默點頭。

我演得如何?像個對丈夫的死亡感到茫然無措的妻子嗎?

你不知道怎樣的態度才正確,隻好僵著一張臉,定定俯視著桌上的物品。

原島在你身後說道:“謝謝您。如果這是您先生的遺物,那麽我想被害人確實是河瀨先生。原則上,我必須請您認屍……”

原島頓了頓。

你回過頭,隻見螳螂男正牢牢地盯著你。

“遺體的頭部受到了嚴重損傷,家屬看了可能會於心不忍。我們絕對不會為難您。您決定怎麽做呢?”

你們本來就決定要碾碎憐司的頭,這樣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要不要去認屍?

你迷惘了。發自內心地感到迷惘。

你一方麵想親眼見證憐司的死,一方麵又不想目睹屍體的慘狀。該怎麽做才不會啟人疑竇呢?

怎麽辦——

你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卻先開了口。

“我、我要認屍。”

“您不介意?”

“是的。”

“請稍等一下。”原島匆匆走出房間,片刻後,他帶著一名年輕男性護理師入內。

這名戴著眼鏡、身材微胖的護理師省略自我介紹,朝你一鞠躬後便切入正題。

“來,這邊請。”

太平間位於醫院後方的另一間平房內,它跟醫院一樣采用冰冷的白色水泥牆,大門上鑲著毛玻璃,門口擺著一碟避邪用的鹽錐。這座不高的長方形建築物宛如一具大棺材。

你尾隨護理師入內,頓時冷得直起雞皮疙瘩。這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冷氣真的很強,室內外溫差可能高達十攝氏度以上。

走廊上沒有窗戶,光線昏暗,門跟長椅以等距離羅列於兩側。

以前(沒錯,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小純過世時,你也曾跟著母親一同造訪老家醫院的太平間。

當時的太平間位於地下室。你母親進去認屍,你在走廊等待,直到數天後的葬禮,你才見到小純的遺體。

前方的護理師停下腳步,說了聲“請”,接著開門進入房間。

房間大約八疊大,牆壁是低調的乳白色,你右手邊的牆邊有座小神龕,正對麵有一扇類似貨物輸送口的對開門。

房間中央有一張蓋著白布的擔架床。

白布下顯然有具屍體,屍體的頭正對神龕,下方似乎鋪著幹冰,微微冒出白色霧氣。

“請確認。”原島說。

你站到擔架床側邊,護理師小跑步繞過來說了聲“請”,然後掀開了蓋在屍體臉上的白布。

那是一張奇妙的臉。

盡管看得出是憐司,這張臉卻比你印象中更細長、更扁平。原本高挺的鼻梁碎了,右耳也裂開了,白皙如陶瓷的肌膚上少了好幾塊皮,肌肉纖維顯而易見。

原來臉部被車壓爛是這種下場。

憐司那張俊秀的臉龐被毀了。

憐司死了。

單純的憐司。全心全意相信神代跟你的憐司。可憐的憐司。

“啊!”你不禁悲呼一聲,緊接著淚如雨下。

你不是在演戲,也不是假哭。

生理反應比心理的快了幾秒。不久,一股悲傷油然而生,令你心如刀割。

明明向神代提議殺害憐司的人是你,屍體的慘狀卻仍令你哀傷。

“您沒事吧?”

護理師遞給你一塊白色小方巾。

你拿起方巾捂著臉,號啕大哭。

“這是您先生,沒錯吧?”

你聽見原島的聲音,抬頭一望,隻見身旁的螳螂男對你滿懷同情。

“是。”你擠出聲音點頭。

“這樣啊……謝謝您。”

原島朝護理師使了個眼色,他才趕緊將白布蓋回憐司的臉上。

“河瀨太太,請往這邊走。”

你順著原島指的方向來到走廊。

“請坐。”他示意你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你用護理師給你的方巾捂著眼睛,反複深呼吸數次。每深呼吸一次,你的心情便越來越平靜。

原島並沒有坐下,隻是站在你旁邊,萬般惶恐地朝你一鞠躬。

“辛苦您了,請節哀順變。我知道您很難過,但方便請您到附近的派出所談談嗎?”

這番話將你從悲傷中拉回現實世界。

對了,按照計劃,你必須加強這名警察對你的印象。

神代說,警察對一般民眾的態度通常取決於第一印象,隻要沒有強而有力的證據,印象就不會改變。

你得努力扮演一個結婚不到半年便痛失丈夫的可憐女子,好說服這名螳螂警察。

“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陽子,回家吧。我想念你的身體啊。啊,對了,你的生日快到了吧?我們剛好認識一周年,幹脆辦個慶祝周年兼慶生的慶功宴吧。”

殺害憐司兩個多月後,時值10月中旬,神代說了以上這番話。

以結論而言,計劃非常成功。

警察深信這是一起意外,沒有解剖憐司的屍體,車禍隔天就辦好了返還遺體的手續。

警方跟檢方數度傳喚你接受偵訊,但多半隻是問你希望司機接受什麽樣的懲罰。

“其實,我先生也不應該睡在路邊。”你表明不希望肇事者過度受到苛責,問話者聽聞此言,總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他們大概從一開始就認為司機不會遭到起訴吧。果不其然,以汽車駕駛過失致死嫌疑被捕的新垣清彥,最後得到不起訴處分。

車禍信息已被記錄於“汽車安全駕駛中心”,保險理賠所需的意外證明文件也確定已發出。換句話說,警方已用白紙黑字證明“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意外”。

你立刻申請了壽險跟共濟保險的身故理賠。合約載明,兩年內的意外將被視為“早期意外”,但保險公司沒有刁難你,一個月後便支付了身故理賠保險金。壽險跟共濟保險加起來共計七千多萬。

然後,新垣投保的汽車強製責任險也給付了最高理賠金額——三千萬元。

計算意外身故賠償金時,必須加上被害人喪失勞動能力的損害賠償,也就是“所失利益”。你雖然以“自由業”為名目幫憐司投保壽險,但事實上他是失業狀態,沒有所得。即使如此,“所失利益”也不會是零。沒有所得的人跟低所得的人,將來也有可能賺得更多,考慮到這一點,隻要身為勞動年齡人口,所失利益就會以各年齡層的平均所得來計算。因此,假如受害人具有勞動能力,汽車強製責任險通常都會支付最高額的賠償金。

身故理賠加上賠償金,共計約一億元。

連一塊錢都賺不到的男人,居然能用命換來這麽多錢。

錢一入賬,你馬上就到金融機構謊稱“我得幫老公還債”,分成幾次將所有錢提領了出來,交給神代。

所有手續辦好之前,你一直住在“三鷹Ester”,一次都沒有回過位於鹿骨的神代家。從去年年底假結婚搬入此處定居到現在,出入這一戶的人隻有你。左鄰右舍可能會認為你獨居,但隻要警方視本案為意外,就不會調查被害人遺孀的生活圈。

你一個禮拜大約會和神代他們在外頭見一兩次,以便給錢和報告近況。

如此這般,計劃越來越接近終點時,你卻突然如夢初醒,萌生了一個疑問:

接下來我該怎麽辦?

起初——對,你從神代手中幸存下來,進而向他提議殺人詐領保險金時,滿腦子隻想著一件事:隻要殺死憐司拿到錢就好了。

你對神代說:“我會給你很多錢,幫我殺人!”可是,你們從未具體討論過該如何分配。

與神代的“家人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和他們打成一片的不僅是憐司,你也同樣融入了這裏。而且,他們跟憐司之間的關係頂多是黃鼠狼與雞的關係,但你跟他們共享了殺人計劃,老大神代又視你如妻子,你們之間的羈絆可比憐司多多了。

當過流氓的渡邊盡管滿臉橫肉,個性卻很隨和,樂意與大家分享流氓時代的奇聞趣事;有過兩次前科的梶原腦袋最好,頗受神代信賴;最年輕的山井,個性就像外表一樣孩子氣,他活潑開朗,是天生的開心果。

跟他們朝夕相處久了,你開始將他們當成自己真正的家人。計劃成功後該怎麽分錢?該做些什麽?你壓根兒沒想過這些細節,隻是一心一意希望全家人合力達成目標。

計劃啟動後,你暫時離開了神代家,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獨自待在“三鷹Ester”,想不到這竟使你心生寂寞與不安,仿佛患了思鄉病。

神代那句“回家吧”令你備感溫馨。

從今以後,我依然是他的家人。

同時,你也對自己身陷萬劫不複的沼澤感到絕望。

從今以後,我隻能當他的家人了。

一踏入神代家的玄關,那股熟悉的味道便告訴你:你回來了。

你回來的那天晚上,神代說要好好慶祝一番,便請大家品嚐了珍藏的A5級黑毛和牛丁骨牛排,以及珍藏了二十年的高級葡萄酒。

全家人好久沒有圍桌吃飯了。

不過,其中卻混進了個陌生人。這名瘦削的眼鏡男大約四十幾歲,氣色很差。

“陽子,你沒見過他吧?這是阿清,也就是這回最勞心勞力的新垣清彥先生。”

他就是撞死憐司的司機。通過警方處理車禍及強製汽車險理賠時,你聽過這名字好幾次,但就如神代所言,之前你從未見過他。

“阿清跟我們一起幹了這麽大一票,他也是我們寶貴的家人。”神代說。

“你好,敝姓新垣。”新垣露出靦腆的笑容,朝你點頭致意。

你邊吃飯邊聽新垣聊身世。他原來在規模還算可以的公司上班,卻被壞上司惡整,導致罹患憂鬱症,被公司炒魷魚。失業使他心力交瘁,病情每況愈下,最後無力再找新工作,淪為遊民。“Kind Net”找上了流浪度日的他,他就這樣成了組織的一分子。

你不知道是新垣的天性使然,還是憂鬱症的影響,總之他沒什麽主見,說話也囁囁嚅嚅的,缺乏自信。

這個人是我們的家人?

坦白說,你完全沒有真實感。

他的氣質跟大家差太多了。

與神代、梶原、山井還有渡邊相較,憐司跟他們好歹有些共通點,但這個新垣看起來簡直人畜無害。即使同桌吃肉,他的樣子也像是混在一群掠食者中間的草食動物,顯得格格不入。

話說回來,這個人不是殺了憐司嗎?

就算外表再和善,此人還是以車禍之名行了殺人之實,這才是真相。

新垣不像憐司那麽愛喝酒,但也頗好杯中物,一杯接一杯地幹掉血紅色的葡萄酒。

酒過三巡,新垣的話變多了,而且一醉就哭,隻見他聲淚俱下地說:“我想每個男生應該都一樣,像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電視上的變身英雄,也就是那些正義使者……所以長大後,我也立誌當個英雄。可是啊,入了社會,卻被壞蛋整得很慘……真是丟臉丟到家了。不過,老爹不嫌棄我,把我撿了回來,還讓我當正義使者,嗚嗚,我真的很感謝老爹!”

“哪裏的話,阿清才是大功臣啊!多虧你鼓起勇氣,不惜弄髒雙手,我們才能替天行道。你才是勇敢的正義使者,是英雄啊!”

新垣邊哭邊露出得意的笑容,頻頻向神代道謝。

你看得一頭霧水,但也不敢輕易接話,隻好隨口應和。直到你中途離席去洗手間,梶原才若無其事地跟過來,向你解釋來龍去脈。

原來新垣以為憐司是三年前殺害神代父母與哥哥的強盜殺人犯。盡管神代查出憐司是凶手,但由於沒有證據,所以警方完全沒有動作,於是神代決定私下報仇。而你則是神代家的夥伴,為了收集情報而接近、討好憐司,甚至不惜與他結婚——

這故事簡直編得亂七八糟,但既然新垣殺了憐司,可見他對此深信不疑。即使心中有疑慮,他也會找理由說服自己。上當的人都是這副德行。

隻是,見了新垣本人後,過去曾有過的疑問再度浮現在你腦中:

為什麽神代不惜編謊話也要拉攏這個男人?

他看起來腦袋也沒多聰明,找渡邊來當司機,說不定風險還比較低。

直到深夜,謎底才揭曉。

“陽子,one more time。”

神代咧嘴一笑,豎起食指。

“慶功宴”結束後,神代叫你去臥房,跟你來了場暌違已久的**。他在**依然強勢**,那微胖卻結實的身材,以及粗糙的體毛,都帶給你無與倫比的奇妙愉悅。

兩度翻雲覆雨後,神代一邊用麵紙將兩人的體液從陰莖上擦掉,一邊對你說了那句話。

One more time。再來一次。

“我們再幹一票吧。就像對待幹男那樣,把阿清拿去‘換錢’吧。”

日本法律規定,女性結束婚姻後,得經過半年才能再婚。神代希望到時候你能跟新垣假結婚,幫他投保,然後再用同樣的手法殺掉他。

隻是,這次要轉移到東京以外的地方作案,登記結婚時,也得將戶籍地設在那邊。女性隻要結婚改姓,將戶籍轉到其他縣市,就能變換身份。此外,警方派來調查車禍的人也不會是同一個,順利的話,沒有人會發現同一個人的丈夫接連死於相同的意外。

你覺得神代想出的“換錢”這暗號,真是太貼切了。

這的確是“換錢”。用人命來換錢。

他什麽時候產生了這種念頭?

恐怕很久以前神代就打算把憐司殺掉後再重施故技幹一票。至少拉攏新垣加入計劃時,他已經盤算好了。

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既然神代決定殺人,他勢必會貫徹到底。神代這男人,就是這種人。

“‘Kind Net’的肥羊還有很多庫存,我們想撈幾筆就能撈幾筆。”

原來他打算殺掉代罪羔羊,不斷靠著人命“換錢”。

這片沼澤深不見底。

你不禁撲哧一笑。

“這哪是one more time呀。”

“哈哈,對,是many times才對。”

神代也笑了。他露出真誠而燦爛的笑容。

新加入的新垣住在憐司以前的房間。這名自詡為正義使者的男人,萬萬沒想到自己會睡在壞蛋(而且還是自己的手下冤魂)睡過的**。當然,他也絕對料不到自己再過不久就會遭殃,步上壞蛋的後塵。

新垣也接下了神代交代給他的“工作”,跟從前的憐司一模一樣。隻是他不會用計算機,想必神代找了其他事情給他做。新垣每天早上都跟梶原他們出門,說不定他真的在“Kind Net”幫忙辦事。

但這份“工作”的最大意義,隻是為了豢養新垣,讓他相信自己是這個家的一分子,以便下一個代罪羔羊開車撞死他。

新垣全心信賴神代與家裏的每個人,因此向他借駕照跟健保卡簡直易如反掌。

憐司死亡半年後,2011年2月,你在法律上成為自由之身,於是再度用對付憐司的手法與新垣假結婚。

神代選擇了埼玉縣狹山市入間川附近的小巷作為下次的作案地點。

你在那一帶名為“共同住宅田中”的便宜公寓租了房子,將自己與新垣的住民票地址遷入該處。

一個月後,你再度與小別了一陣的鬼魂重逢。

2011年3月11日——

這一天在許多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你造訪“共同住宅田中”,以便為新垣辦理投保壽險的手續。

後來,你才知道事情發生於下午兩點四十六分。

中午剛過不久,你將如期收到的信件攤在房間桌上,看著看著,開始昏昏欲睡。

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震搖醒了你,仿佛有雙巨大的手抓住房子,在猛烈地左右晃動。

你馬上察覺這是地震,但你這輩子從未經曆過如此劇烈的強震。

這種廉價公寓不可能做什麽耐震補強,房子嘎吱作響,掛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罩在前後甩動,簡直就像**秋千。那種東西如果掉下來砸到頭,後果恐怕不堪設想。你趴在榻榻米上,爬到沒有窗戶的牆邊。

“欸,這是怎麽回事啊!”“地震?”

你聽見了鄰居的嚷嚷。牆壁好似中年男子的啤酒肚,大幅膨脹,彎曲。

這幢公寓會不會倒塌?

被大自然的力量玩弄於股掌帶給你直覺上的恐懼,而想象自己被瓦礫壓成肉醬則是精神上的恐懼。

這兩種恐懼使你的情緒異常亢奮。

我會不會死?

世界要毀滅了嗎?

你抱著不祥的預感蜷縮在房間角落,五秒,十秒,好幾十秒。你本來以為地震已經停止,想不到房子再度劇烈地晃動起來。

地震總共持續了三分二十秒,這是你後來才知道的。直到頭上的日光燈不再進行鍾擺運動,你才知道地震真的停了,但是身體仍能感覺到晃動。

你一邊努力讓三個半規管恢複正常,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出房間。

走廊上有位六十歲左右的嬌小女性,似乎是從隔壁的A室衝出來的。

這是你第一次跟鄰居打照麵。

“好大的地震啊。”她說。

“是啊。”你答。

“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死定了呢。”那位女性大吐了一口氣。

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呀。

你露出一抹微笑。

“這隻是自然現象。”

你喃喃說著。

地震使得電車停駛,不知何時才會恢複通車,許多道路也禁止通行,因此,你當天沒有回鹿骨,而是住在了“共同住宅田中”。

租屋處附近有座橫跨入間川的小橋,橋邊有家小飯館,傍晚你在那裏一邊吃著過鹹的炒蔬菜定食,一邊看電視裏的臨時插播新聞。直到這時候,你才了解地震的規模多麽龐大。

老舊的小飯館裏擺著一台格格不入的大型液晶電視,屏幕上播放著地震後的空拍畫麵,畫麵上顯示了災區沿岸城鎮的慘狀。海上的黑水寧靜而堅定地向陸地逼近,逐步吞噬宛如迷你模型的城鎮。不,這是空拍畫麵帶給你的錯覺,其實城鎮一點都不迷你,而且黑水是海嘯,這條昂首吐芯的大蛇肯定使得城鎮哀鴻遍野。

然而,此等慘狀通過訊號傳遞到遠方的四方形屏幕上時,真實性已減弱不少,變成了一幅純粹傳達事實的平麵影像。

四十多歲的老板夫婦跟年長的常客雖然看著電視,卻笑著說起了風涼話。

吃完飯後,你回到租屋處,由於無事可做,你索性躺在被窩裏打發時間。

不知是不是情緒太過亢奮的緣故,直到深夜你仍睡不著,而且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仿佛自己被全世界拋棄,獨自品嚐這孤單的夜晚。

躺著躺著,你又開始覺得身體在搖搖晃晃,莫非身體還忘不了地震的感覺?你似乎看見日光燈在空中擺**,牆壁在扭曲變形。

世界並沒有震動,而是你的世界受到了撼動。

對,這裏是我的世界,是獨一無二、隻屬於我的世界。

你聽見啵啵的笑聲。

一隻橘紅色的金魚飄浮在搖晃的日光燈旁。

“姐姐,你終於發現了。”

“是啊。”

“其實,你大概很久以前就知道真相,隻是現在才察覺。”

“小純,你說得沒錯,一切都是自然現象。”

“是啊。”

“無論是生死或是人心,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毫無道理可言。”

“是啊。”

“因此,沒有一件事是我能做主的。如何誕生,如何生存,如何死亡,連一根頭發落往何方,我都無法幹涉。”

“是啊。”

“不僅無法做主,我也無法猜透。”

“是啊。”

“世界萬物——一切的自然現象究竟何時發生?我不知道。說不定某天突然發生像今天這種大地震,然後我就死了。人也可以翻臉跟翻書一樣快。每個人隨時都有可能背叛別人,我也隨時有可能背叛自己。今天的好事,明天可能就變成了壞事。我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自己。”

“是啊。”

“麵對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我們既無能又無知,因此,沒有一件事情是有意義的。何謂美醜,何謂是非,都是人類擅自解讀的,沒有正確答案。”

“是啊。”

“換句話說……”

你字斟句酌,尋找最貼切的字眼。

如果世界上有神,假如他從天上看人間,大概是一條單行道吧。世界是自然現象的集合體,星球的運轉軌跡早已注定,萬事萬物的結局也早已定案。沒有分歧,沒有選擇,隻是一條單行道,而人類就是在單行道上滾動的石頭。

這就是神眼中的世界,但人類不是神,無法預知萬事萬物的結局。換個角度想,就是任何事都未成定局。

身為無知的人類,反而能逆轉早已注定的命運。

既然無法做主,無法預知任何結局,那就有無限的可能性。

無知又無能為力,不就代表選哪個選項都沒差別,因此選擇範圍無限大?

“就是自由。”

“是啊,姐姐,你是自由的。”

自由。

這就是你歸納出來的結論。

人類這種自然現象的本質就是自由。人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不做任何事。善惡好壞因果報應,都隻是無意義的標簽罷了。

“小純。”

“幹嗎?姐姐。”

“你是自由的,所以你才放棄生存,放棄戰鬥,對吧?”

“是啊。我放棄了。我有放棄的自由啊。”

“我不會放棄。我會挺身而戰。我自由,所以我奮戰;我自由,所以我要活下去。”

“沒錯啊。姐姐,你很了解前因後果嘛。人不是通過戰鬥爭取自由,而是人生來自由,所以才要戰鬥;人生來自由,所以才要活下去。姐姐,你能自由地活下去,自由死亡,自由戰鬥,自由放棄,所有的選項都在你麵前,不必管法律與道德,想選什麽就選什麽。這是一個無法選擇的世界,可是你擁有無限的選擇。”

“是啊。小純,謝謝你,我會做出選擇的。”

“再見。”鬼魂說道。

啊,原來如此。小純,我們得永別了。

當你再度睜開眼時,橘紅色的金魚已經消失。

此後,你再也不曾見過它。

三一一東日本大地震是震中位於三陸衝的芮氏規模九的超級強震,不僅引發了海嘯及後續餘震,還破壞了東北地方無數城鎮,奪走了許多人命,最後甚至造成了福島縣沿岸的核電廠爐心熔毀,以及反應爐建築物的爆炸。

政府與電力公司刻意掩蓋真相,對社會大眾說謊,使得民間謠言四起,到處充滿悲傷和不安。

人類無法與大自然匹敵,在大自然麵前,人類與人造物在物理、社會及精神各方麵簡直不堪一擊。

地震過去三天後,由於核災使得電力不足,東京實施分區輪流停電,許多店家與機構都減少了夜間照明。

夜晚越來越漆黑,但你決定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場。

你與神代武這名罪犯正著手進行連環保險金殺人案,你跟神代及他的同夥並非單純的共犯,而是同為神代家族的成員。你住在神代家,與他情同夫妻,與其他人融洽地同桌吃飯,仿佛一家人。你對這種生活感到很滿意,並認為江戶川鹿骨區的神代家就是你的避風港。

然而,另一方麵,你也受到控製——受到神代的控製。

神代家族是隻屬於神代的王國,神代的意見勝過任何人的意見,而且他一旦開口,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神代與家族成員之間有明確的支配關係,但恐怕梶原、山井跟渡邊完全沒有“自己受人操控”的自覺,因為聽命於神代對他們而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就像白天與黑夜取決於地球的自轉,人類的活動模式取決於白天與黑夜,沒有人會認為這叫作“控製”。他們不認為依神代的想法去行動叫作“被支配”,隻認為這是事實。即使心有不甘,他們也不會違抗神代,隻會摸摸鼻子作罷。大家都認為神代就是這種人。

但是,這不是真的。在這個充滿自然現象的世界,何來主宰?

你必須盡快拋開這種虛妄不實的想法,否則必將大禍臨頭。

神代從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即使是家族成員也不例外。盡管現在你備受寵愛,但世事難料,一旦神代認為殺了你有好處,他絕對不會心軟。

無論神代家多麽舒適,別忘了那可是沼澤。你絕不能在神代的懷中安然睡去。

在日常生活中,你在臥房與他翻雲覆雨時,確定神代跟你們一樣,隻是普通的凡人。

你和神代一起看棒球轉播,發現他支持的隊伍並非百戰百勝;或許是上了年紀吧,他偶爾會膝蓋痛,一年大概也會感冒一次;他那毛茸茸的身體上其實有盲腸手術的疤痕;他的**功夫很強,但也無法百分百控製**;至於愛撫的技巧,你更是遇到過比他厲害的男人。

他並非全能。

神代是凡人,而不是那種人。

換句話說,他是可利用的自然現象。就像雨水能儲存在水庫裏,太陽光能轉換成電力,或是飼養家畜可以方便日後宰來吃。

你現在看待神代的眼神,恐怕就跟他看待其他人的眼神一樣。當然,你會隱藏得很好,假裝自己是隻受到控製的家畜,完全沒有改變。

你要利用神代。

他懂得很多,隻要你問他,他知無不答。

你會不著痕跡地問他,學會那些技巧。

發生命案時,警方會如何調查?如何逃過警方的調查?棄屍藏屍的最好方法是什麽?你給神代的現金,他藏在什麽地方?

你當然不會一次問一堆問題,主要都是趁著**後聊枕邊話時誘使他談起從前的豐功偉業,然後盡可能自然地問出你要的信息。

一點一滴地學,一點一滴地收集情報,終將聚沙成塔。

起初,你隻是萌生了一種模糊的危機意識,認為自己不能再任人宰割,但你的想法逐漸改變,你開始思考:我該擬定什麽樣的計劃,才能逃離神代的控製?

另一方麵,身為神代的家人,你對自己的職責一點都不馬虎。

2011年12月,這個周末是年終聚會的高峰期,也是警方最忙的時期。

新垣清彥在埼玉縣狹山市的馬路上被卡車撞死,一切都按照神代的計劃進行,犯案手法與程序也跟殺害憐司時一模一樣。

你事先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打工,以便製造不在場證明。新垣的頭被卡車輪胎碾碎,司機作證時說:“被害人睡在馬路上,所以我才會不小心撞死他。”現場沒有目擊者,新垣的屍體中也檢驗出了酒精成分,而且附近的地上還有喝到一半的酒瓶。

此時,在人類無能為力的自然現象中,唯有一種東西,你學會了自由操控它的方法。

你隨時都能滿懷悲傷,哭泣就像轉開水龍頭一樣容易。你不需要回想悲傷的回憶,而是通過注視萬物悲傷的一麵來醞釀情緒。無論是盛開的花朵,還是在公園嬉戲的孩童,你真心認為一切事物的本質就是悲傷,並為之落淚。

因此,即使對方是從頭到尾都跟你沒有深交的新垣,而非曾一度與你相戀的憐司,你也能對著他的屍體悲從中來,流出真誠的淚水。

與憐司的車禍相同,警方分析後認為這是一起意外,你也順利地拿到了身故理賠跟強製汽車責任險的賠償金。

撞死新垣的司機同樣是“Kind Net”旗下的遊民,他叫沼尻太一。他跟新垣一樣感激神代的提攜,而且被騙得團團轉,誤以為自己是替天行道的正義使者。原本是神代家成員的新垣,這回成了將神代的父母逼上自殺之路的詐欺師。

想當然,第三次殺人計劃再度展開。

沼尻加入神代家,開始在鹿骨的神代宅邸與你們同住。神代給他的房間,正是憐司跟新垣曾住過的房間。

而新垣死亡約半年後,你為自己跟沼尻辦理了假結婚手續。

第三次犯案。

接下來,作案地點是茨城縣的取手市。

櫻花盛開時,沼尻在這片土地上被一名叫八木德夫的男司機開卡車撞死。

八木是第三個犯罪執行者,也理應成為第四個受害者,不過你看上了他。

2013年10月21日晚上到22日淩晨這段時間——你在迎來四十歲生日的夜晚,與八木合謀殺害了神代。

(1).感謝房東出租房子的謝禮,約為1~2個月的房租,退租時不退還。——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