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老人

桐山外不遠處的樹林裏,一團篝火,一個窮鬼,一個老人。

老人的盤纏不算多,沈清風更是囊中羞澀,沒錢住店,便隻好生火露宿野外,一路也都是這樣過來的。不過,連日來的趕路,倒是讓兩人熟絡了不少。

“我說衛老頭兒,明天我們就能上桐山了,你想好怎麽尋仇了嘛?”沈清風說完,怕老人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接著補了一句,“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我身手再好,可打不過一整個世家的人。”

老人點點頭,說道:“我知道。沈兄弟,你能送我到這裏,我已經很感謝了,明天也請你不要出手。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老了,沒用了,但我得為我兒子討個公道。我的老伴走得早,這世上……如今也就我一個人了,我也沒什麽好顧忌的了,他們要是要我老頭子的命,拿去便是了。”

說完,老人用他那黝黑又滿是皺紋的雙手,撿起一塊木頭,往篝火中丟去,即將勢弱的篝火,隨之又旺了一些。

沈清風一路上都避而不談老人兒子的事情,怕觸到老人的痛處,但此時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怎麽知道你兒子是被桐山陸氏的人殺的?”

“那是差不多一個月前,他好多年沒回來看我了,我很高興,做了一大桌子菜給他吃。”老人陷入了回憶,火光映照下,沈清風從他的臉上,恍惚間似乎看到了一絲笑容,那是這一路上從未見到過的神情。

“但是,他卻一直好像有心事。吃到一半的時候,他自己忍不住開口了,他告訴我說,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那一定是桐山陸氏下的手。我聽到之後嚇壞了,他也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安慰我說隻是句玩笑話。但那次……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老人的眼神逐漸黯淡了下去,聲音也開始有了一些顫抖,“我知道這不是玩笑話。他離開之前,還交給了我一個東西讓我保管。可惜我大字不識一個,他交給我的東西,我也看不懂。”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間,接著說道:“當時……當時……我要是能留住他,該有多好。”

“他和桐山陸氏,是有什麽仇怨或者過節嘛?”

老人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每次回家,都會和我說很多他行走江湖的故事,但之前從未聽到他提起過桐山陸氏。”說到這裏,老人黯淡的眼神中,似乎又有了些許光彩,“沈兄弟,我兒子是‘鬼疤劍’衛華,你聽說過吧?”

見沈清風沒有反應,老人又道:“我兒子和你一樣,是使劍的,年齡和你倒也是相仿。他那可真是用劍的一把好手,曾經一人一劍,獨闖魔教聖地,與那魔教的教主連戰數百回合……”老人說起兒子的往事,簡直是如數家珍,停都停不下來。

“說來也好笑,我兒子是因為左臉頰上的疤得來的外號,威風吧。江湖上的朋友都以為是他比武鬥狠中受的傷,其實壓根兒沒那回事兒,這是他小時候自己頑皮闖禍留下的疤。”

沈清風雖然沒有聽過“鬼疤劍”衛華的名號,但也不算奇怪,江湖代有才人出,他不認識的高手那也是多如牛毛。雖然聽著老人吹的牛越來越離譜,他兒子就差一統武林,當上武林盟主了,但是看著老人漸漸恢複了精神,沈清風也好受了一些。

就這樣聊著聊著,便到了天亮。

次日。桐山的山門處。

兩人被山門處的兩個守衛攔住了去路。

“二位大哥,我們要拜見陸家主,還請行個方便。”

那兩個守衛顯然非常稱職,不耐煩道:“去去去,家主豈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

再三的溝通下依舊未果,已經讓沈清風的好脾氣快見了底,直到這一句話,徹底讓沈清風失去了理智。

“哪來的兩個乞丐,這一身灰,您二位是丐幫出來的吧。要真是丐幫的大人物,我興許倒是可以向家主稟報。”

沈清風平生最恨別人罵他乞丐,也最恨別人誤以為他是丐幫的,盡管他和丐幫不少人交情匪淺。

沈清風忍不住了,正欲拔劍,隻聽遠處傳來一聲嗬止:“清風賢弟且慢!都是誤會,何必讓‘淩霄’出鞘呢。”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不怒自威的國字臉上硬是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身旁,站著一個公子模樣的年輕男子。

兩個守衛,見到來者,趕忙跪下。

“您是陸家主?”

“不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陸天峰,正是在下。久聞清風賢弟的大名,今日得見,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虛傳。”說著,拉過旁邊的公子,介紹道:“這是犬子,陸雲。還不叫人?”

陸雲作了個揖,恭敬道:“沈叔叔。”

陸天峰轉頭望向一旁的衛老頭兒,問道:“這位是?”

沈清風望向一旁的衛老頭兒,衛老頭兒臉色鐵青,此時的眼神若是刀劍,隻怕陸氏父子二人早已碎屍萬段了。

沈清風正欲介紹,衛老頭兒自己倒是先開了口:“衛大壯,‘鬼疤劍’衛華的父親。”

看陸氏父子二人的神情,似乎對這兩個名字都感到陌生,但陸天峰不愧是世家家主,疑惑的神情一閃而過,恭敬道:“衛老先生,久仰久仰。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二位移步莊內。”

說罷,瞥見還在地上跪著的守衛二人,既未嗬斥也未讓他們起身,便堆笑著帶沈清風二人上山。

中堂。

待仆從將上好的茶水擺上桌退下後,陸天峰這才開口道:“二位遠道而來,敢問所為何事?”

衛老頭兒直視著陸天峰,說道:“你們殺了我的兒子,我今日來是要為我的兒子討個公道。”

此言一出,陸天峰眉頭一皺,一旁站著的陸雲更是露出又驚又怒的神情。

陸天峰也不愧是家主,依舊保持著風度,平靜道:“令郎是?”

“‘鬼疤劍’衛華。”

還未等陸天峰開口,一旁站著的陸雲著急搶話道:“不曾聽過這名號,老頭兒,你莫要血口噴人。”

陸天峰轉頭瞪了陸雲一眼,嚇得陸雲低頭退後,不再言語。

“老先生,我們確實未曾聽過令郎的名字,況且我們桐山陸氏素來家風嚴謹,行事正派,還請老先生道清事情原委。若查清,確實是我陸氏中人所為,我必嚴懲不怠。”

沈清風在一旁聽著,看著那陸氏父子從方才一直到現在的舉止神態,確實像是初次聽聞這衛華的名字。

衛老頭兒又怎說得清楚其中的原委,支支吾吾了半天。

倒是一旁的陸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鬼疤劍’……前些日子,我們剿匪的時候,山匪中倒是有一個臉上有疤的男子。”

“你胡說!”衛老頭兒一下便急得站了起來。

陸雲接著說道:“老人家,您兒子是不是左臉頰上有一道細長的刀疤,使一柄短劍,右腳好像還有些跛?”

衛老頭兒聞言,沒有回答,隻是楞在了原地。片刻後癱坐了回去,還一個踉蹌險些摔在了地上,幸好沈清風幫他扶住了座椅。

“我兒子……是山賊?”

“這夥兒山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近段時間不斷地襲擾我桐山,我們一再忍讓,但他們還是傷亡了我們不少族人。父親終於是忍無可忍,下令在前些日子清剿了他們。這件事你去附近打聽打聽,大家夥兒都知道的。”

陸天峰看向陸雲,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衛老頭兒沒有再接話,但似乎就在那一瞬間,沈清風覺得他蒼老了許多,眼神也失去了光,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不知道,兒子去世和引以為傲的兒子是山賊這兩個消息,哪一個對老頭兒的傷害更大。

沈清風看著這可憐的老頭兒,於心不忍,他多希望他們今日沒有上山,老頭兒還是昨夜篝火旁侃侃而談的那個老頭兒,他的兒子也還是那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俠。

片刻無言,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陸天峰。“老先生,我們清剿山匪也是為自保,但終究是我們害了令郎的性命,我們願意補償您。”

那個一路奔波,精力還算充沛的衛老頭兒,似乎已沒有了開口說話的力氣,隻是擺了擺手以示謝絕,便想要起身離去。

沈清風趕忙扶住他。

“二位遠道而來,何必如此著急下山?如若不嫌棄,不妨在寒舍歇息幾日再走吧。”

衛老頭兒還是沒有說話。

在即將出門離去時,沈清風突然冷不丁說了一句“陸公子,對一個無名的山賊倒是記得很清楚。”

“隻是特征鮮明,令人記憶深刻罷了。”

陸天峰叫住沈清風,誠懇地說道“清風賢弟還請留步,初次見麵,怠慢了貴客。若是不嫌棄,孟嚐山莊的債,我可以幫賢弟償還個五百兩銀子,聊表歉意,就當交個朋友了。”

沈清風離去的腳步一頓,但還是邁了出去。“多謝陸家主好意,我沈某自己欠下的債,我自己會償還的。”

下山之後。

沈清風與衛老頭兒的目的地,並不同行,看著失魂落魄的衛老頭兒,沈清風也不忍心再問他報酬的事情,倒是衛老頭兒還念著報酬的事情,執意給了沈清風十兩銀子。多日的相處,沈清風知道,這十兩銀子,對衛老頭兒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了,但沈清風還是收下了。

———至此,沈清風,尚欠孟嚐山莊四萬九千九百九十兩白銀。

一個朝南,一個朝北,二人簡單道別之後便各自離去。

離別之前,衛老頭兒問沈清風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沈兄弟,請你和我說句實話,你當真沒有聽過‘鬼疤劍’衛華的名號,是嗎?”

沈清風不忍欺騙衛老頭兒。

天,還是那片天,但烏雲比起前幾日,似乎多了不少。陰沉沉的。

一路上,沈清風總有種遺漏了什麽的感覺,獨自回顧和琢磨著這一路的經曆。

行至半路,突然,一個疑問一下子在他的腦中,如驚雷般炸開。

如果不是桐山陸氏,如果桐山陸氏根本不認識衛華,那當初,要殺衛老頭兒的二人,是誰派來的?

誰,要殺衛老頭兒?為了什麽?

沈清風掉頭,便向衛老頭兒離去的方向匆匆趕去。

沈清風最後找到的,是一具屍體。衛老頭兒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