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譯者序言
我們很容易解釋,叔本華為什麽獲得了那麽廣泛的聲譽,為什麽他會贏得那麽多學院以外的讀者。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文章的生動華麗。他是德國偉大的散文作家之一,即使在譯文中,也可以看到文字的尖銳和強烈的諷刺意味。此外,還有其他原因。一般人都覺得他的文字能觸及內心的本質,發現人生的悲劇意味。他的哲學不是派別的論辯,他的哲學代表古雅而引人入勝的生命智慧。
一般人都承認,在叔本華哲學中,可以發現自己長久感受到卻無法表達的東西。他的哲學是客觀觀察的結果,令人警覺,一半憂傷,一半諷刺。所以,年輕人剛從夢中覺醒,發現叔本華哲學很合他們的胃口。
叔本華哲學是19世紀思想的“悲愴交響曲”。
不過,像有名的音樂一樣,它也自有它的限製。任何學哲學的人都可以指出這些,任何批評浪漫氣質的古典批評家也都可以指出這些。叔本華哲學中,有對哲學上受人尊敬的知名人物的無情攻擊,也充滿了對哲學專家和古典主義文學家絕望的悲歎。但是,除了修辭技巧、諷刺、憐憫之外,還有高度的、無瑕疵的和無可駁斥的洞察力與深刻洞見。
西方世界找不出更完滿的哲學,不會有人比叔本華解釋得更好,尤其是解釋那些活在欲望中的人;叔本華哲學讓我們認識到,欲望無法完全滿足,產生欲望的生命卻終歸要幻滅,這種人生悲劇遲早會來臨。
叔本華不像其他哲學家那樣把這種令人不快的感覺化為平和虛幻的和諧,相反,他直麵這種真切的感覺,建立他的哲學思想。凡是那些對大多數哲學體係都抱有盲目樂觀主義的人,對這種生動真實的描述,會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籠統地看,哲學家的傳記和他的生平似乎沒有多大關係。某人所說的以及這種說法所表明的,隻是哲學批評家的成見。從深一層的意義看,為什麽一個思想家要說出自己所做的事,為什麽他選擇自己特有的方式來說出自己所做的事,這些都不是由思想家個人就能決定的事情。然而,對叔本華而言,他的生平就說明了他的學說,他的哲學就是他本人一生經曆的表現。
悲觀主義、壞脾氣,充滿遠見和讓人有深刻感觸的警語,對性的困惱,對學院派哲學家的嗬罵等,似乎都是叔本華所過的生活以及他本人性格的表現。
叔本華於1788年2月22日生於格但斯克,他是在富有的商人家庭中長大的。他父親有些神經質,死在漢堡一條水溝中,似乎是自殺的。叔本華的性格敏感易怒,非常容易焦慮緊張,也非常喜愛自由。所以,當格但斯克自由市於1793年落在波蘭人手中而喪失獨立時,他離開格但斯克去了漢堡。叔本華的母親是當時一位有名的小說家,在叔本華的父親去世之後,遷居魏瑪,在魏瑪經營一個沙龍,她的沙龍成為當時知識分子和文人聚會之所。
叔本華和母親相處得不太好,在一次口角中,母親將兒子推下樓,叔本華就離開魏瑪,此後再也沒有見過他的母親。
父親死後,叔本華進入高等學校就讀;之後獲得母親的資助,入大學就讀。在他接受教育期間,所過的隻是普通人和小市民階級的生活。他受費希特的影響,加入對抗拿破侖戰爭的運動中,可是卻認為“拿破侖隻是無限地表現了比較柔弱的人所感受到卻又盡量掩飾的那種對生命更加無節製的肯定和欲求”。
叔本華以《論充足理由律的四種根源》一文獲得博士學位,該文於1813年問世,是他整個思想體係的基石,也是他的代表作《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的理論根據。這篇論文,從物理、邏輯和形而上學的立場,分析因果律原則。叔本華這部傑作的第一版,知道的人相當少。1838年,《論處於自然界中的意誌》出版,1844年,《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問世。他最後的兩部著作為1841年出版的《倫理學的兩個基本問題》及兩巨冊論文集。
叔本華的學術生涯為期短暫,而且在那時也不太光彩。
1820年,他受聘為柏林大學講師。他選擇與當時哲學泰鬥黑格爾在同一時間授課,他的教室中,常常沒有學生聽課。他憤而辭職,不久,為了逃避柏林發生的霍亂傳染病前往法蘭克福,其後,終生定居此地。七十二歲時在此地去世。
他的生活主要靠他父親商業機構的利息收入維持,他曾小遊意大利。可是,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寄居的房間中度過,隻有一條小狗為伴。盡管大學不重視他,他的哲學卻使他獲得名聲,尤其是得到普通大眾的熱烈讚賞。瓦格納讚美他的音樂哲學,尼采讚美他的意誌哲學。七十歲時,他成了世界知名人物。
1860年9月21日,七十二歲高齡的叔本華,悄然離世。
觀其一生,沒有什麽值得人欽佩的事跡。
他過的是尖刻、自負的隱士生活,早年追求的是性,晚年追求的是聲譽。晚年,他更瞧不起當時的學院派人物。他對毒藥和暴亂的恐懼,對女人的嬉笑怒罵,對人生一切醜惡方麵的諷刺,還有近乎孤僻無情的性格,讓他成為一個不太可親的人物。
可是,在事業方麵,他對形而上問題有著真正的熱情,狂熱地獻身於自己的真理觀,而且極有浪漫派詩人的豐富感情。
叔本華哲學仿效康德哲學,他的思想方法差不多都來自康德。
康德在哲學上成就了“哥白尼式的革命”,他說,自然的表麵結構是現象的結構;知性形式,構成事物的表麵秩序。對於這一點,叔本華同意康德的看法,並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了出來。“天地之間的一切器物都是現象,充足理由原則決定現象的形式,充足理由原則有四種形式,知性借此四種形式理解事物”,知性理解事物時,就構成現象世界。表麵穩固的整個物質世界,隻是時空中現象物的聯結,這個聯結隻是因果律的別名,是知性必然造成的形式。
我們不必讚同叔本華對充足理由原則種種形式的分析。了解他的理論,以探尋他對知覺、概念及兩者間關係的分析,不一定是多餘的。討論這些問題的整個第一卷,雖然對數學問題的分析值得懷疑,其他地方的論述則明確無疑。但是,它的目的隻是建立一個基點。它是討論實體世界的邏輯開端,是對人類心靈的理智結構的分析。
它是對由知識顯現的世界的批判。
客觀世界的確如此。客觀世界是主體的對象,其客觀性取決於主體可能具有的知識本質。唯物論者宣揚的物質構成的整個宇宙,的確是物質形態的。但物質本身隻是因果的另一名稱:因果是空間和時間的聯結,空間和時間則是知性的形式;除了成為主體的知識通路以外,沒有物質。
對每個人來說,世界是他的“表象”。
“實體”不應到“表象世界”中尋找。
從一般意義上看,“實體”不可知,凡是可知的,隻是現象秩序。整個外界是理智的結構,而理智隻是內在“實體”的工具,我們每個人都體驗到這個“實體”是欲望,我們從自己的身體、無意識的衝動以及意誌中,認識這個“實體”,認識這個我們唯一直接認識的意誌,在自然中也可以發現這個“實體”——自然界中的意誌。從重力和形成結晶體的情況來看,從星球的運動到人類自覺到生命意誌看,事物的內在本質不是理智所認識的世界,而是人在自己盲目衝動中所體驗到的,以及在自然內在過程中大規模外顯的意誌。
康德發現“實體”不可知,也許從實踐理性的行為或信仰中可以把握“實體”。叔本華認為“實體”是產生知識的那種意誌,是盲目衝動的意誌,理智被意誌役使時,就產生了一個實際呈現出來卻虛幻的世界。意誌沒有合理的目標。意誌是盲目的生命衝動。在人類身上,意誌披上理智和理性的外衣。在動物不自覺的本性上,意誌**裸地顯現出來,表明它自身是盲目的。
斯賓諾莎說:“如果拋在空中的石塊有意識的話,它也會認為自己在空中的運動出於自由意誌。我想,石塊是對的。石塊的衝力相當於人類的動機,石塊的凝聚力、重力和硬度,從本質上看,與人類的意誌相同,如果石塊有知識的話,也會覺得自身的這些性質是意誌。”
在普遍的意誌方麵,叔本華認識到幾項重大的事實:一個是內在目的論,完成某一目標的各種機理和諧一致;另一個是各種短暫個體身上可知的表征和諧一致。個體因時空而不同,個體,是表現普遍一致的意誌永久不變、客觀化程度的變量和實例。
叔本華從下述事實中發現悲觀主義的兩個存在理由,即盲目衝動的意誌是自然的內在“實體”,也是生命的本質。悲觀主義用這兩個理由來解釋意誌,總顯貧乏。意誌總是向前突進的,它沒有得到滿足。
其次,即使意誌獲得滿足,這個滿足還是要歸於幻滅。人類意誌永遠在痛苦和厭倦之間徘徊,叔本華對此發出憂鬱的悲歎。人生一半是失望的痛苦,另一半是厭倦的痛苦,浪漫主義者諷刺這個世界,對不能滿足意誌需求的世界產生厭惡之情,叔本華神化了浪漫主義者的諷刺。
因此,叔本華認為,除了尋求解脫之道以外,別無他途。快樂是不可能的,因為每當人以為要得到快樂時,總是發現隻有不快。人的最高期望隻能是寂靜主義的補救,在藝術世界的片刻寧靜中,這是可能的。叔本華在本書第三卷中說,藝術世界是柏拉圖式的理念世界。
在觀照藝術和天才創作的片刻之間,人類意誌可以發現其本身不變的本質,這些不變的本質正是使意誌擺脫變化、時間、痛苦和幻滅的原型。
專心致誌觀照人的本質摹本時,可以擺脫自己內心不息的衝動與無窮的幻想。在體會抒情詩中表達的永恒的愛時,人可以擺脫自己短暫的愛與人生悲劇的痛苦和失望。在音樂的旋律中,意誌發現本身永恒不息的生命。如果造型藝術和文藝表現世界的永久形式,在音樂中表現的就是意誌本身。因此,叔本華認為音樂是最完美、最成功的藝術,它直接顯示意誌。
但藝術所提供的隻是暫時的解脫。
從變化和紛亂的時間世界,暫時逃避到超時間世界,也可以產生藝術觀照的無意誌束縛的假象。科學和實際知識被部分需要、個人欲求、意誌的暫時紛亂所束縛。在藝術中,人可以擺脫虛幻世界,擺脫知識世界,也可以擺脫痛苦和幻滅世界,即擺脫意誌世界。
不過,這隻是暫時的解脫,仍舊會帶著更大的痛苦回到現實世界,再度遭受欲望的壓迫。如果人類想要解脫的話,必須有更徹底的解脫方法。叔本華哲學中提出的方法不是藝術的暫時解脫,而是禁欲主義者的永久解脫。由於產生一切痛苦和厭倦感的世界本身,就是意誌的客觀化,因此,如果人否定意誌,就是否定世界。
徹底的禁欲是到達平和及涅槃的途徑,徹底否定世界,就從世界中解脫出來了。否定了意誌,世界就被毀壞。印度佛陀的發現,使這種徹底的否定變得可能。當我們因移情式的領悟而明了自己的痛苦就是普遍痛苦的一部分,而普遍痛苦是對肯定盲目意誌的懲罰時,就明白了自己反抗“他人意誌”是沒有用的,自然也就明白了肯定意誌所帶來的痛苦。
領悟產生同情,而同情產生理智的清醒。
藝術家和禁欲主義者擺脫現實世界,進入藝術永恒寂靜短暫的樂土。聖者的解脫則是根本否定自己的盲目意誌,舍棄盲目意誌,修成聖者,處在平和的境界之中。
一般人可能認為自殺是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可是,叔本華卻指出自殺根本不是解脫之道,自殺隻是一種更強烈的肯定意誌的方式。自殺是肉體的崩解,而肉體隻是意誌客觀化的一個簡單表現;自殺並不能否定作為痛苦源泉的普遍的盲目意誌。叔本華告訴我們兩條解脫人生痛苦和幻滅的道路:一條是藝術的短暫道路,一條是聖者的永久道路。
《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一書當然是叔本華的不朽傑作,但是,他的《論文集》也極具說服力、詮釋力和吸引力,一般的學院派哲學家是無法做到這些的。有些論文,是因特殊的諷刺而頗負盛名,如《論女人》;有些論文,是因對知識方法或概念的敏銳觀點而有名,如《論曆史》。不過,最能引起人們興趣的,還是他的主要著作。
盡管書中有過分誇大之處,他仍然說出了這些人的想法,即終生期望幻滅而又明白經驗事實,卻希望自己並不這麽悲慘。作為形而上學家,他的地位並不太高,他的唯心論是二手貨,主要來自康德,盡管炫耀邏輯工具,但前後並不總是一致。他對永遠無法獲得所期望、永遠無法遂心如意的浪漫意誌的困境描寫,在思想史上,至今還無人能超越。他對天才靈感與美感特質的描述,對音樂方麵的許多見解,對那構成聖者生活的憐憫和否定意誌的生動詮釋,使他獲得永恒不朽的地位。
在思想史上,他是第一個強調意誌重於理智,強調理智隻是工具的人。
他所開啟的思想運動,對詹姆斯、柏格森和杜威的影響不小。他在著作中把三種完全不同的人格因素結合在一起:世俗之人、思想家和文人。從而產生了哲學史上無與倫比的偉大藝術作品:《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這是具有詩人想象力和寫實主義者精密論證的作家所寫的一部哲學文藝作品。
他的想象力,讓他能借用康德唯心論材料創造一種高度浪漫主義的形而上的世界;由於他的寫實作風,他對人生的痛苦、不平和幻滅的感受力很強。這兩種特質結合在一起,讓他擁有了對生命力旺盛的青年人和冷靜的中年寫實主義者的極大吸引力。
在歐洲思想史上,他是非常偉大的思想家,也是一種創造了自我剖析心境的解釋家。叔本華內心本是伊壁鳩魯派甚至是犬儒主義者,竟然能成為美學家和精神上的禁欲主義者,這倒是一件奇怪而讓人不得不深思的事。不論人們對他的哲學多麽不讚同,但其散文式的哲學作品還是能永遠使人信服。
艾文·艾德曼 1928年5月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