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離聖誕節還有很長時間,當地報紙登出消息:一年一度的聖誕舞會將於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貴族俱樂部舉行。每天晚上打完牌後,莫傑斯特興奮地和同事夫人們竊竊私語,瞥一眼安娜,然後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想著什麽事情。有一天晚上,他對安娜說:

“你得做一身舞裙,明白嗎?你先請教一下瑪麗亞·格裏戈裏耶夫娜和納塔利婭·庫茲明尼希娜。”

丈夫給了安娜一百盧布,她收下了。但是她在定做舞裙時,沒有請教任何人,隻是和父親說了一下。她想象母親參加舞會該如何著裝。以前,她的母親穿得很時髦,總是在安娜身上花心思,把她打扮得像個洋娃娃,還教她說法語,教她如何優雅地跳瑪祖卡舞(2)(出嫁前,還做了五年家庭教師)。安娜和母親一樣,可以把舊裙子改成新裙子,用汽油洗手套,租用珠寶首飾。她和母親一樣,知道如何擠眉弄眼,如何風姿綽約,如何神采飛揚,如何一臉憂傷,又如何高深莫測。父親給了她黑色的頭發和眼睛,她繼承了神經過敏的特質,也習慣將女人之美發揮到極致。

赴會前半小時,丈夫還沒穿禮服就走進她的房間,準備在穿衣鏡前戴勳章。那身新做的華麗薄紗舞衣,還有安娜的美貌,讓他驚訝不已。他得意地理著絡腮胡子,說道:

“這才是我的愛妻……這才是你啊!安紐塔!”他一本正經地說道,“有了我,你才如此幸運。今天,請你幫我做點事情。請你引薦一下長官夫人!看在上帝的分上!有她幫忙,我就能弄到主任奏事官的職位了!”

他們趕往舞會現場。貴族俱樂部大門口站著服務生。大廳張燈結彩,衣帽架上掛著很多皮大衣,侍者來回穿梭,袒胸露背的女士們用扇子遮擋穿堂風。能夠聞到汽油和軍人的氣味。安娜挽著丈夫上樓,聽著音樂,對著大鏡子打量自己,頓時喜形於色,感覺幸福馬上就要降臨,就像在月光下的火車站台上那樣。她款款而行,既自豪又自信,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女士。她不知不覺模仿母親的步態和風度,平生第一次感覺自己很殷實,很自由。即使丈夫在場,她也不覺得壓抑,因為在進入大廳的那一刻,她本能地意識到,身邊的年老丈夫絲毫不會貶低自己,相反倒會給自己平添一絲神秘色彩,這對男人極富吸引力。大廳裏正在演奏音樂,舞會已經開始了。離開公寓,來到舞廳,這裏色彩繽紛、燈火輝煌、樂聲悠揚、人聲鼎沸。安娜四周打量了一下,不由感歎道:“啊,好美啊!”她在人群裏立刻認出了所有熟人,以前在聚會或野餐時見過的每個人:軍官、教員、律師、文官、地主、長官、阿爾狄諾夫,還有上流社會的女士們。她們身著盛裝、打扮入時,有的漂亮,有的醜陋。她們在義賣攤位和售貨亭裏已經就位,為周濟窮人舉行義賣。一個佩戴肩章的魁梧軍官好像剛從地下冒出來,請安娜跳一曲華爾茲。安娜上中學時,在老基輔街,經人引薦認識了這位軍官,現在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了。軍官將她從丈夫身邊帶走,翩翩起舞。此刻,她感覺自己好像坐在帆船上,在狂風暴雨中隨波逐流,將丈夫遠遠地拋在了岸邊。她的舞姿熱情奔放,一曲華爾茲,接著是波爾卡和卡德裏爾,一個舞伴跳累了,另一個舞伴趕緊搶過來。悠揚的旋律聲,人群的喧鬧聲,讓她如癡如醉。說話時,她嬌媚欲滴,俄語夾雜法語,盡情歡笑,無暇顧及丈夫或別人。男人們為她側目,顯而易見,也毫無意外。她興奮得喘不過氣來,感到口渴,捏著扇子,一陣**。父親穿一件禮服,皺巴巴的,還有一股汽油味。他走到女兒麵前,遞給她一盤粉色冰淇淋。

“今晚你真迷人!”他興高采烈地看著她,說道,“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後悔,匆匆忙忙把你嫁出去……為了什麽?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可是……”他用顫抖的手拿出一遝鈔票,“今天我領了薪水,可以還你丈夫了。”

她把冰淇淋盤子塞到父親手裏,很快被人遠遠地帶進了舞池。她瞥了一眼,看見父親摟著一位女士在大廳裏滑過地板,翩翩起舞。

“他清醒的時候多可愛啊!”她心裏想道。

她和那個魁梧軍官一起跳瑪祖卡舞。他很嚴肅,步伐沉重,雖然穿著軍裝,卻如行屍走肉。他**著肩膀和胸膛,無精打采地踏著舞步,似乎害怕跳舞,似乎也不情願。她在他身邊飄來飄去,用自己的美貌和**的脖頸挑逗他。她的眼神充滿了火焰,她的舞姿充滿了**,而軍官卻越來越冷淡,似乎是國王將雙手恩賜於她而已。

“太棒了!太棒了!”人群一陣歡呼。

漸漸地,軍官開始爆發了,他活躍起來,興奮起來,臣服於她的魅力,為她入迷、如癡如醉。他的舞姿變得輕快了,充滿朝氣,而她隻是舞動雙肩,狡黠地看著他,似乎現在,她才是女王,而他隻是奴隸。那一刻,她能感覺到,大廳裏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大家都驚呆了,心裏嫉妒他們。這位軍官還沒有來得及道謝,人群突然分開,閃出一條道,男人們奇怪地保持立正姿勢。

原來是長官駕臨。他佩戴兩枚星章,向安娜走來。是的,長官直接向她走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滿臉媚笑,舔著嘴唇。他看見漂亮女人一向如此。

“很高興,很高興……”他發話了,“我要下令把您的丈夫關起來,竟敢金屋藏嬌,一直瞞著我們。我太太要找您,”他伸出手臂,繼續說道,“您必須幫助我們……嗯,是的……我們應當給您頒發美人獎……就像美國那樣……嗯,是的……美國人喜歡選美……我太太正急著等您呢。”

他把她帶到一個售貨亭,引見了一位中年婦女。這位太太的臉蛋下邊很大,簡直不成比例,似乎嘴裏含著一塊大石頭。

“您必須幫我們,”她帶著鼻音說話,好像唱歌一樣,“所有漂亮女人都在參加義賣,隻有您一個人在自娛自樂,您為什麽不幫助我們?”

她走開了,安娜坐在她的位置上,守著幾隻杯子和一把銀製大茶壺。很快這裏就顧客盈門。喝一杯茶,收費至少一個盧布。安娜讓那位魁梧的軍官喝了三杯。鼓眼睛大富翁阿爾狄諾夫也來了,他有哮喘病。這次他和大家一樣,身著燕尾服,而不是夏天在火車站看到的那種奇裝異服。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安娜,喝了一杯香檳酒,付了一百盧布,接著又喝了茶,又給了一百盧布,卻一言不發,因為哮喘病犯了,呼吸急促……安娜招徠顧客,斟茶倒水,然後收錢。這一刻,她深信不疑,自己的笑容和眼神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隻為喧囂浮華而生,有音樂、有舞蹈、有崇拜者,這樣的生活五彩斑斕、充滿歡笑。現在看來,過去為之恐懼、摧毀自己、威脅粉碎自己的那些人是多麽荒謬。現在她不害怕了,隻是惋惜母親不能和她一起見證成功,分享快樂。

這會兒,父親臉色蒼白,但還能站穩。他來到售貨亭,要了一杯白蘭地。安娜的臉漲紅了,擔心他說話不著邊際(有這樣平庸潦倒的父親,她很羞愧)。他一飲而盡,從一遝鈔票中取出十盧布,扔到一邊,自豪地走了,一句話也沒說。一會兒,她看到父親在跳穿梭舞,他踉踉蹌蹌、吵吵嚷嚷,弄得舞伴一頭霧水。安娜想起三年前舞會上,他也是這樣搖搖晃晃、說個不停,最後被警察帶回家睡覺,第二天校長威脅要辭退他。想起來,真的是大煞風景!

售貨亭茶飲售罄,疲憊不堪的女士們將收入上交長官夫人。這時阿爾狄諾夫走過來,挽著安娜來到餐廳,參加義賣活動答謝晚宴,來賓不超過二十人,但十分熱鬧。長官致辭:“本次活動的宗旨是建設經濟型食堂。我提議在這個富麗堂皇的餐廳,為慈善事業取得成功幹杯!”

一名陸軍準將提議為“連大炮也甘拜下風的領導”幹杯,男士們和女士們碰杯暢飲,其樂融融。

晚宴結束後,安娜被護送回家。這時,天已經亮了,廚子們準備去集市買東西。她心情愉快,興奮不已,滿腦子新鮮事,但人很疲倦。她脫去衣服,鑽進被窩,很快入睡……

下午一點過,女仆把她喊醒,說阿爾狄諾夫先生來了。她迅速穿好衣服,來到客廳。阿爾狄諾夫離開後不久,長官親自來感謝她參加義賣活動。他滿臉媚笑,舔著嘴唇,親她的手,並被允許再次登門拜訪,然後坐車走了。她站在客廳中央,又驚訝又興奮,不相信她的生活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化,而且這麽快就變成現實。正在這時,丈夫走進來……他站在安娜麵前,竭力討好她,滿臉媚笑、卑躬屈膝、畢恭畢敬。在有權有勢的老爺們麵前,他也是這副模樣,安娜早已習慣了。她很高興,很憤怒,也很輕蔑她的丈夫,相信此人從此無害,於是口齒清晰地吐出每個字:

“出去,蠢貨!”

從那以後,安娜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因為她要出去野餐、郊遊或表演。她每天午夜才回家,睡在客廳地板上,事後還動情地告訴大家自己如何睡在花叢中。她需要很多錢,但她再也不怕丈夫了,花他的錢就像花自己的一樣。她不會張口要錢,隻是讓他直接付賬,或者寫張便條:“給此人二百盧布”,“立即支付一百盧布”。

複活節,丈夫獲得二級聖安娜勳章。他去致謝時,長官把報紙放到一邊,安詳地躺在椅子裏。

“這麽說,你現在有三個安娜了,”長官一麵看著自己雪白的手和粉色的指甲,一麵說道,“一個在扣眼裏,兩個在脖子上。”

莫傑斯特伸出兩根手指,放在嘴邊,盡量壓低笑聲,說道:

“我現在就等著小弗拉基米爾降臨。我鬥膽請長官做他的教父。”

他在暗示四級弗拉基米爾勳章,而內心卻在想象如何逢人就講這段插曲,語帶雙關,如此機智,如此大膽,自然十分得意。他本想繼續說點風趣話,但長官又埋頭看報了,隻是朝他點了一下頭……

安娜還是坐三套馬車外出,和阿爾狄諾夫一起打獵,演獨幕劇,在外麵進晚餐,越來越顧不上父親和弟弟們,更不要說陪他們吃飯了。父親愈發沉迷於酗酒,沒有錢,風琴早已典賣抵債。兩個弟弟不讓他獨自上街,跟著他,怕他摔倒。有時他們在老基輔街上見到安娜,她坐在兩套馬車上,阿爾狄諾夫做馬夫,父親每次都會摘下高禮帽,想對她大聲說話,可是彼佳和安德留沙一人拽住他一條胳膊,央求他:

“爸爸,不要那樣。爸爸,行了,行了!”

(1)安妞塔和阿尼婭均為安娜小名。

(2)波蘭的一種民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