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顯性夢境和隱性夢境

我們研究過失問題並不是在白白耗費時間。多虧了我們在這個領域的努力，在你們能夠理解的前提下，我們的研究在兩方麵取得了進展：一是夢的元素的概念；二是釋夢技術。夢的元素這個概念展現出來的不是真實的東西，而是其他一些東西的替代物，至於代替的究竟是什麽，連做夢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與過失一樣，夢的元素代替了一些做夢的人知道卻又想不起來的東西。我們希望將同樣的概念推廣到包含這種元素的整個夢中，通過自由聯想，根據這些元素回想出替代物，從中推測出隱藏的成分。

我現在要將術語稍加修訂，以使詞匯更加適用於此。我們將所謂的“隱藏的”“難以觸及的”“不真實的”統統改稱為“非做夢者的意識可及”或“意識不可知的”，以期在描述上更加準確。我們指的是遺忘的字或過失中的幹擾意向，即當時屬於潛意識的內容。與潛意識相反，“意識的”自然被我們定義為夢本身以及由聯想產生的代替觀念。不過，這些術語中絕對不存在理論上的成見。將“潛意識”這個詞當作一個合適且易於了解的表述方式無可指責。

如果我們將概念從單一元素推廣到整個夢上，會發現夢作為一個整體也被其他的東西，即一些潛意識的東西所替代。釋夢的任務便是發現這種潛意識裏的東西。因此，我們在釋夢時便可推導出三個重要的規則。

第一，無論夢在講什麽，不管它是合理還是荒謬，清楚還是模糊，都不屬於我們的考慮範圍，因為那些都絕不是我們在尋找的潛意識內容。稍後我們會講到這條規則的一個明顯的局限。

第二，我們工作的唯一目標是喚醒每個元素的代替物。至於這些代替物是否合適、它們和夢的元素是否相離太遠，我們都不必費心考量。

第三，正如我之前所述的忘記摩洛哥的例子，我們應該等待隱藏的潛意識自己出現。

由此我們明白了，夢究竟能被記得多少，或者記得是否準確，全都無關緊要。因為記得的夢境並不是真實的，隻是經過偽裝的代替物。夢通過幫助我們喚醒其他代替觀念，或者在夢的意識中製造潛意識，帶我們進入真正的夢境。因此，如果我們對夢的記憶有所誤差，隻不過會進一步偽裝替代觀念，而且這種偽裝也不會沒有動機。

我們可以解釋自己的夢，也可以解釋其他人的夢。但解釋自己的夢可以使我們了解得更多，也更能使人信服。如果我們做這方麵的實驗，難免會遇到一些阻力。我們會隨意產生想法，但並不完全承認它們。我們會傾向於檢驗和選擇這些想法。當一個想法產生時，我們會對自己說：“不，這個想法不合適，太不恰當了。”另一個想法產生了，我們會覺得“太荒謬了” 。又一個想法產生了，我們又會對自己說：“這完全文不對題。”我們很容易感受到自己是如何貶低和壓製這些想法的，甚至在它們尚未清晰的時候。由於我們一方麵容易執著於夢的元素本身，另一方麵又允許自己對想法進行挑選，從而破壞了自由聯想的結果。如果你們不自行解釋夢，而允許其他人解釋你們的夢，將很快發現我們所做的批判選擇無意中存在另一層動機。你們時常對自己說：“不，這想法令人非常不快，我寧願不告訴別人。”

這些反對的理由顯然妨礙研究進行。我們必須防範它們，堅決不向它們屈服。在解讀他人的夢時，我們必須訂立嚴格的規則，要求被試者將所有聯想都敘述出來，即便可能麵對下列4種反對意見，即聯想看上去無關緊要、荒謬、不相關或令人尷尬。做夢的人雖然承諾遵守規則，但他們一般很難信守承諾，這往往令釋夢者惱怒不已。起初，我們認為，這是因為雖然我們已經以權威者的身份給做夢者訂立了規則，但他仍未意識到自由聯想的重要性。我們的應對方法是給被試者閱讀書麵文件，或者讓被試者聽專業的理論講座，以此告知他關於自由聯想的規則。但是很遺憾，我們觀察到，即便被試者完全認同自由聯想的重要性，他們還是會以同樣的批判意見反對某些想法，隻有思索再三，才能克服。

做夢者雖然不遵守規則，但我們不必惱怒，反而可以利用這些經驗去求得一些新的事實。這些事實越出人意料，便越重要。我們了解到有一種抗力（resistance）在阻礙釋夢工作，表現為批判性反對意見。這種抗力和做夢者是否相信理論無關，而且根據經驗，我們發現這種反對的批判是完全不合理的。相反，我們如此焦急地希望壓製的想法無一例外都非常重要，它們在潛意識的研究中起到決定性作用。所以一種聯想如有這樣的批判相伴，我們必須特別注意。

這種抗力是全新的發現，是由我們的假說推導出來的一個現象。我們對這個要研究的新元素的出現大為驚奇，不甚愉快。我們懷疑它不會讓研究變得容易，甚至反而可能誘使我們放棄整個對夢的研究。何必研究這樣一種不重要且會引起諸多麻煩，又使我們無法應用新技術的現象呢？不過反過來看，這些困難也有迷人之處，或許它表明我們花費如此多的精力進行的研究是有價值的。無論我們何時試圖從夢元素呈現出的替代物出發，探究隱藏的潛意識，總會遇到這樣的抗力。因此，我們有理由斷定這些替代物背後一定隱藏著某些重要的念頭，不然為何發現隱藏的念頭如此困難呢？一個孩子不肯給別人看手中握著的東西，他一定在手裏藏著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如果我們對抗力做一種動態解釋，就需意識到該因素是具有量的變化的。有時抗力較大，有時抗力較小，我們在研究過程中，應做好應對的準備。我們也可以把該現象與釋夢過程中的其他體驗聯係起來。有時隻需要一到兩個聯想便足以把我們從夢的元素引至潛意識層麵，有時卻需要一長串聯想並克服許多反對的批判，我們才能到達潛意識層麵。我們可能會認為聯想的多少與抗力的大小有關，這個想法可能不錯。如果抗力較小，那麽替代物便與潛意識相去不遠；如果抗力較大，潛意識便會嚴重扭曲，要觸及潛意識必須兜一大圈。

也許現在是時候選取一個夢，嚐試應用一下我們的技術，看看可否驗證我們的觀點了。但是我們應該選取什麽夢呢？你們無法想象選取一個夢作例子的困難程度，我也無法使你們了解這些困難究竟是什麽。當然，有一些夢的偽裝程度不深，我們最好從這樣的夢開始。但什麽是偽裝較少的夢呢？是像我之前給你們舉出的那兩例清晰合理的夢嗎？這是一種誤解。經過研究，我們發現那些夢的偽裝極深。假使我不顧必要條件，任取一個夢作為例子，你們又不免失望。我們應該注意到，與夢的單一元素相關的想法往往紛繁複雜，以至我們不能合理地觀察研究對象。我們若將夢寫出，並與這個夢引起的所有聯想相比較，會輕易地發現記載聯想的篇幅遠多於夢的篇幅。所以最實際的做法是選取幾則短小的夢進行研究，至少保證可以透露或確認一些念頭。我們決定采取這個方法，除非經驗指出我們必須選擇偽裝較深的夢。

由另一種方法簡化問題非常方便。我們不必解釋整個夢，先以夢的單獨元素為限，舉一係列例子，看看應用我們的方法如何解釋夢。

1.一位女士說她小時候經常夢到“上帝頭上戴著一頂尖頂的紙帽”。若沒有做夢者的解釋，你們會如何解釋此夢？這聽起來太荒謬了。女士解釋道，她小時候經常在吃飯時戴上這麽一頂帽子，因為她控製不住地要偷看兄弟姐妹盤子裏的食物是不是比自己的多。這頂帽子起到了遮蔽作用。通過她的解釋，我們不難了解這段往事。在做夢者的進一步解釋下，這個片段和整個夢的意義明晰起來。“我聽說上帝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她說，“這個夢的意義隻能是我像上帝一樣能知道一切，即便別人不想讓我看到。”這個例子或許太過簡單了。

2. 一個多疑的患者做了一個較長的夢，夢中一些人碰巧跟她說了我的《詼諧及其與無意識的關係》一書，評價很高。接著便是關於水道（canal）的事，水道或一些與水道有關的詞出現在另一本書中……她搞不清楚……都太模糊了。

你們會認為“水道”這個詞太模糊了，所以難以解讀。你們對困難的認識不錯，但困難並非因為模糊，模糊是出於另一個原因，正是這個原因使得解讀夢非常困難。做夢者對水道沒有自由聯想，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一段時間之後，實際上是第二天，她對我說了一些可能與夢有關的事，那事便是她聽說的一則玩笑。在多佛爾和加來之間的船上，一位著名作家在和一個英國人交談，他引用了一則諺語：“高尚和可笑之間僅隔著一道溝。”作家回答： “沒錯，就是加來海峽。”他的意思是法國是高尚的，英國是可笑的。加來海峽其實就是一個水道，即英吉利海峽。這件事和夢有關嗎？當然有關，我相信這個聯想給出了解釋夢的碎片的途徑。你們能相信這個玩笑發生在做夢之前，偽裝成了夢中的潛意識元素“水道”嗎？這個想法驗證了過分的讚美背後隱藏著她的懷疑，抗力可能是這兩個現象的共同原因，因為這個想法出現了如此強烈的猶豫和模糊。請你們注意此類夢的元素與潛意識因素的關係。它好像是潛意識的一小部分和暗示；但孤立地看則難以理解。

3.一位患者做了一個長夢，夢中有一個片段：“他的家人圍著一張形狀怪異的桌子坐著……”這張桌子使做夢者想起了在拜訪某個家庭時看見的一件奇怪家具。接著他繼續想：這家人的父子關係很怪異，他很快地補充道自己和父親的關係也很怪異。夢中的這張桌子象征了兩者的相似性。

這個患者早就熟知釋夢的要求。不然的話，他便會認為桌子的形狀無關緊要，然後忽略掉了。實際上，我們認為夢裏沒有任何一個意向是偶然的、無關緊要的，通過解釋此類看似微不足道、沒有動機的細節，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你們也許仍然很驚訝於夢選取了桌子來表示“我們的關係與他們相同”。但你們若知道那一家姓“Tischler”（Tischler意為木匠；Tisch意為桌子），便不難理解了。夢見自己的家人圍桌而坐，意味著他們也是一些“Tischler”。請注意，在釋夢時，我們也難免有輕率之嫌。現在你在選擇夢的例子上遇到了我之前提及的困難。我可以輕易地舉出另外一個例子，雖然可以避免輕率之嫌，但又暴露了另外一種缺陷。

現在是時候介紹兩個新名詞了，實際上我們早已使用了。我們將說出來的夢的內容稱為顯性夢境，將隱藏著的、隻有通過分析才能發現的夢的內容稱為隱性夢境。由於兩者都出現在上述例子中，我們現在可能會開始考慮兩者之間的關係。兩者之間可能存在著許多不同的關聯。在例1和例2中，顯性夢境是構成隱性夢境的一部分，但隻是很小的一部分。夢的潛意識內容裏，有很小一部分闖入了顯性夢境當中，成為碎片，或在其他例子中成為暗示，好似電報密碼裏的提示語或縮寫。釋夢需將此片段或暗示湊成全文，例2就很完整。所以夢的偽裝作用就是用一個片段或一個暗示來代替他物。在例3中，顯性夢境和隱性夢境之間又有另一層關係，下麵幾個例子可以更清楚地體現這種關係。

4.做夢的人“將他認識的一個女子從床後麵拉（pull）出來” 。他第一個聯想到的事物幫助他理解了夢的意思。夢的意思是，這個女子“利用（have a pull）”了他。

5.另外一個男子夢見“他的兄弟在衣櫃(closet)裏” 。第一個聯想用熨衣板（clothes-press）代替了衣櫃，第二個聯想解釋了夢的意義：他的兄弟正在節約開支（close-pressed）。

6.做夢的人“爬上了山頂，遠眺望見了極佳的風景” 。這則夢看似十分合理，不必解釋。你們或許認為隻需研究做夢者對此有什麽回憶，為什麽會產生回憶便可以了。那你們便錯了。這則夢顯然和其他模糊的夢一樣都有待闡釋。因為做夢的人之前沒有爬過山，但他記得一個熟人正在出版一種Rundschau（意為評論），內容關於人類與地球上最遙遠部分的關係。所以隱性夢境便是做夢者將自己看作是“評論者 ”（reviewer，view意為觀看風景）。

因此，你們發現了顯性夢境和隱性夢境的新一層關係。顯性夢境與其說是隱性夢境的偽裝，倒不如說是它的代表，即一種基於字音的可塑的具體扭曲。由於我們從字產生的具象中回憶起了被長期遺忘的記憶，我們也可以把這種扭曲稱為偽裝。當這個字被具象取代時，我們反而不認識了。如果你們考慮到大部分顯性夢境都呈現出視覺意向，很少包含思維和語言，便可以想象出夢的形成中的特定意義是依附於這層關係的。你們還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為顯性夢境中的許多抽象思維找到替代物，替代物總是為了進一步隱藏原本的意圖。這便是拚圖技術。這種意象與詼諧心理學的相似之處，我們這裏暫且不去討論。

隻有了解了這項技術中的提示信號，我們才能討論顯性夢境和隱性夢境的第四種關係。即便到了那時，我也無法完整地給出例子，但也足以達成我們的目的。

現在你們有勇氣解釋整個夢嗎？讓我們看看是否有足夠的知識承擔這項任務。我當然不會選取最為模糊的夢境，而會從線索清晰、能夠展示夢的一般特點的例子開始。

一位結婚多年的年輕女子做了一個夢：她和丈夫坐在劇院內，正廳前排座位的一邊還完全空著。丈夫告訴她，愛麗絲和她的未婚夫也想來，但是隻能以一個半弗洛林幣(1)買到3個位置欠佳的座位，所以沒有來。她覺得他們也沒有因此損失什麽。

做夢者驗證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顯性夢境觸及的情形。丈夫已經告訴她，與她年紀相仿的愛麗絲已經訂婚了。這則夢便是她對這個消息的反應。我們已經知道，許多夢很容易追溯到前一天發生的事情，做夢者常不難給出推斷。做夢者也已經說明了顯性夢境中的一些其他信息。那麽正廳前排座位的一邊完全空著是什麽意思呢？這裏指的是前一個星期的事情。她決定去看一場表演，提前訂了票，但因為提前得太多，所以不得不多付了優惠稅。等她入場之後，發現一半的位子都是空的，所以因擔心而早訂票實在多餘。如果她提前一天買票，也不至於買不到，她的丈夫因此嘲笑她做事太匆忙。那麽一個半弗洛林幣指的是什麽呢？與前麵的關係不同，它與看戲無關，但指的也是前一天的事情。她的嫂子收到了丈夫寄給她的150個弗洛林幣作為禮物，不知道怎麽花才好，隻好像一隻呆鵝一般，急匆匆地去珠寶店買了一件首飾。那麽3個位置指的又是什麽呢？她想不出來。我再三強調往愛麗絲身上聯係，她才告訴我愛麗絲隻比她小三個月，但她已經結婚十年了。那隻有2個人為什麽要買3張票呢，這不是很荒謬嗎？她什麽也不說，拒絕進一步聯想或給出信息。

在她短短的幾句聯想中，我們已經獲得了足夠的信息，可以借此推導出隱性夢境。我們發現她在對夢的敘述中，時間元素構成了若幹材料不同部分的共同元素。她太早訂票，訂得太匆忙，以至於不得不多付錢；她的嫂嫂也同樣著急把錢用在買首飾上，好像不買就會錯過一樣。“太早”“太倉促”在夢境中被一再強調，而隻比她小三個月的朋友現在結婚卻也能嫁個好人，她表達了對嫂嫂的不滿，認為她如此著急實在太蠢。在精心偽裝的顯性夢境下，我們自然可以得出其中的隱性夢境：

“我這麽早結婚實在太傻了！愛麗絲的例子說明我晚一些也能嫁個好人。”（做夢者本人購票和她的嫂嫂買珠寶的行為都體現出了倉促性。去看戲替代了結婚，這似乎是主題思想，盡管不太確定，因為做夢者的敘述並沒有提供對這些部分分析的支持，但我們仍可以繼續研究。）“我本來可以得到100倍的錢。”（150個弗洛林是一個半弗洛林的100倍。）如果我們把這筆錢換成嫁妝，就相當於說拿錢買丈夫。珠寶和位置不好的座位代表丈夫。如果“3個座位”能和丈夫有什麽關係的話，這種解釋便更加令人信服了，但我們的理解還未延伸到這一方麵。我們隻能猜測這個夢可能表達了她對丈夫的不屑，以及後悔結婚太早。

在我看來，經過第一輪釋夢之後，我們並不滿意，甚至更加困惑和驚訝了。太多印象淹沒了我們，讓我們無法招架。此夢的解釋尚未達到完結。讓我們趕緊選擇能夠給我們新啟發的幾點：

第一，隱性夢境的重點在於強調“匆忙”的因素。顯性夢境完全沒有提到這一點。不經過分析，我們便不會了解這個元素的重要性。因此，潛意識思維的主題和中心在顯性夢境中似乎是缺失的。正因為這一點，我們需要徹底改變從夢境中得出的原有印象。第二，夢中有一些無意義的組合，比如一個半弗洛林購買3個座位。在夢的思想中我們推測出了這個意思——（結婚太早）真是愚蠢。你們能否認“真是愚蠢”是從顯性夢境中的荒謬元素裏推導出來的嗎？第三，通過比較，我們發現顯性夢境和隱性夢境之間的關係並不簡單，隱性夢境的元素當然不會總能替代顯性夢境。兩者之間有一種量上的關係，顯性夢境可能代表若幹個隱性夢境，或者若幹個顯性夢境代表一個隱性夢境。

令我們大為驚訝的還有夢的意識和做夢者對它的反應。她承認了我對夢的解釋，但倍感驚奇。她意識不到自己輕視丈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瞧不起丈夫。無法理解的地方還有很多。我認為我們現在還不完全具備釋夢的知識，應該進一步學習，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