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這是我的蜜蜂!”

“是我的!”

“你說謊,說謊!”

“是我發現的!”

這裏是一片蘿卜花和一種味道有些嗆人的花的花田。裏邊有七八個頑皮的孩子,用棍子敲打著,在捕捉蜜蜂。一旦發現蜜蜂,他們就旋風般地追趕著,互相爭奪。

彌右衛門的兒子日吉,今年七歲了。因為在母親體內時沒有得到足夠的營養,出生時像醃了五年的梅子似的孩子,即使已經七歲了,卻還是沒能補回來。跟其他孩子相比,身形要小很多,臉上也皺皺的。但是要論惡作劇和粗暴,這個村子的孩子卻是沒人能和他相比的。

“傻子,”日吉一邊搶一邊嚷著,他被高大的孩子推到一邊,不隻是摔倒,還被別的孩子踩了。但他捉住踩他的那隻腳,大喊著:“誰捉到就是誰的,誰捉到歸誰。”他靈敏地率先追了出去。然後,向上一跳,捉住了蜜蜂。“哈哈,是我的了。”日吉攥著蜜蜂,又向前走了十步左右才停下。張開手,把蜜蜂的頭和翅膀扯掉後,立刻塞進了嘴裏。蜜蜂的肚子上有一個蜜袋,對於連砂糖的味道都不知道的少年們來說,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味的了。

“……啊,真甜呀!”日吉眯著眼睛,把蜂蜜咽了下去,不停地咂著滋味。

“……”其他的人羨慕地看著他的表情,吞著口水。雖然空中也有蜜蜂在飛,但是朝鮮蜂很少。大家的不甘都寫在了臉上。

“猴子!”一個綽號叫“仁王”的大孩子叫道。

這個“仁王”是日吉唯一打不過的對手。其他孩子知道這一點,都跟在仁王後麵。大家“猴子”“猴崽子”地叫著。就連最矮小的於福也“猴子,猴子,猴子”地叫著。雖然於福已經九歲了,但身材跟七歲的日吉沒什麽太大的區別,而且,於福皮膚白皙,五官清秀,日吉根本無法相比。於福是村裏富人的孩子中唯一一個穿窄袖便服的。本來應該叫福太郎或者福鬆什麽的,男孩兒在名字前加上“於”字,是效仿了有身份的家庭的習慣。“於福”的名字正是效仿了這一風俗。

“喂,你也叫啊!”日吉對別人叫他猴子的事,從沒生過氣。但是於福叫他猴子,他就會發火。

“一直都是我護著你,忘了嗎?你個怪物!”

被日吉這樣罵的於福,什麽都說不出,咬著指甲露出怯懦的表情。在孩子的心裏,比起被罵怪物,被人說不知感恩更讓他羞愧。

其他的孩子已經被別的事物吸引了。取代朝鮮蜂的是田地另一側的一抹黃煙。

“啊,是軍隊!”

“武士們從這兒過了!”

“打完仗回來了!”大家高舉雙手歡呼著。

領主織田信秀和鄰國的今川義元是勢不兩立的仇敵。邊境地區一直有不斷的小摩擦。有一年,今川家的精銳部隊,偷偷潛到這一帶,突然偷襲了民居,放火,偷糧食,毀壞田地。那時,領主看到火勢,命軍隊從那古屋、清洲城趕來,痛擊敵人,又聯合各處的要塞和城寨的守軍殲滅了敵人。

那種年月的冬季,百姓當然會為飲食住所而犯愁,但是沒有人埋怨領主,人們甘願忍饑挨凍。(這在現在是讓人意想不到的一種想法,或者說對今川氏的痛恨超越了這些。)在這一帶出生的孩子,耳濡目染,也是這樣長大的。因此,每每看到領主的軍威,都會感同身受。這些孩子看到兵馬時比看到其他東西更加興奮。

“去看看。”不知誰說了一句。大家一下子向著軍隊的方向追了過去。隻有於福和日吉沒動,還留在原地,互相瞪視著。怯懦的於福也想和其他孩子一起去的,但好像被日吉的眼神束縛住似的,想走也走不了。

“……對不起。”於福戰戰兢兢地走到日吉身邊,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對不起啦!”日吉紅著臉撅著嘴,甩了一下肩膀,看到日吉像是要哭出來的表情,於福急忙說:“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嗎?”說著日吉的肩膀鬆了下來。但日吉好像還有些生氣似的說:“大家總是嘲笑你,我嘲笑過你嗎?”

“沒有……”

“你成為我們的夥伴,就是我們國家的人了,是吧?”

“嗯。”

“真的,於福。”

“嗯……”於福揉揉眼睛,眼淚打濕了地上的泥土,眼睛四周都紅紅的。

“笨蛋,就是因為你總哭,才會被欺負。我們看武士去,啊,不快點兒的話就過去了。”

日吉拉著於福,跟在孩子們後麵跑了過去。那邊的黃色塵土中,軍馬、旗幟等已經漸漸近了。是二十人左右的武士和二百步兵,裏麵混雜著一支運送隊,拿著長槍、長棍、弓箭等兵器,不分前後地走著。他們從熱田街道橫穿稻葉地(愛知縣那古屋城市)的野地,現在正一個一個地往莊內川的堤壩上攀爬。

從田裏奔來的孩子們也喧鬧著追趕著軍馬往堤壩方向跑去。

日吉、於福、仁王和其他的孩子采了些野玫瑰、紫花、野草什麽的,高舉雙手,每當有英勇的武將和兵士通過時他們就雙眼發光,有節奏地喊著“八幡,八幡”“要打勝仗啊”“武士神勇,武士神勇”,同時把手中的花草拋向軍隊。無論是村裏還是道路上的孩子們,看到軍隊都吵鬧著祝福。但是,無論是馬上的將領還是路上拖著腳行走的步兵,大家都像戴著麵具似的神情冷峻。雖然沒有訓斥著不讓孩子們接近,但對孩子們的歡呼,也隻是敷衍地回之一笑。特別是現在的這一隊,像是從三河方麵撤下的軍隊的一部分,看起來在前線打了不少仗,人和馬都很疲憊。有的馬被刺傷了肚子,腸子都垂了下來;士兵中也有滿身是血、靠著戰友的肩膀行走的。槍柄、盔甲上幹涸的血跡,閃著漆一樣的黑光。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汗水和灰塵,隻有雙眼閃爍著光芒往前走著。

“給馬飲水。”到了河岸,前麵的一個武將說道。

他身邊圍繞著他的武士立刻大聲把話傳給了隊伍。“休息”的命令傳達下來了。騎馬的人紛紛下馬,步兵放鬆地停了下來。大家都坐在了草地上。清洲城在河的對岸,看起來有些渺小。隊伍中有張四郡的領主織田信秀的弟弟——織田與三郎。五六個旗本圍著他,坐在馬紮上的與三郎默然地看著天空。旗本們也沉默著。有的人重新綁著手上、腳上的傷口。從這些人的神色來推測,前線的戰鬥明顯是失利了。但是孩子們原本就沒有這樣的觀察能力。一看到血就感覺到他們像自己想象的一樣有著敢於流血犧牲的英勇精神,一看到兵器的光芒就會認為是大敗敵軍歸來,孩子們情緒高昂。

“八幡,八幡!”

“武士威武,武士威武!”

如果停下給馬匹飲水,他們也向馬扔著花。這時一個站在馬旁的武士看到了日吉。

“彌右衛門家的小子,你母親還好嗎?”武士向日吉招著手問道。

“啊?……我嗎?”日吉向他走了過去。日吉黑黑的鼻孔朝上,與那人對視著。

這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武士。想著這人是剛剛作戰歸來的軍隊的一員,對壓在頭上的戴有沉重護具的手,日吉也隨著心情的激越而隻感到光榮。他衝著看向這邊的夥伴露出“怎麽樣?我們家還認識這樣的武士呢!”的得意表情。

“彌右衛門的兒子,你的名字應該是叫日吉吧。”

“對。”

“好名字,好名字啊!”

年輕的武士摸了摸日吉的頭,然後用手拉了皮腰帶,稍稍側過身來,又重新看了看日吉的臉,然後不知為什麽獨自笑了。

日吉馬上露出無論是誰都會親近的表情,這是他的天性。沒想到不認識的大叔,而且還是剛見到的武士會直接摸自己的頭,所以日吉的大眼睛突然得意地閃爍著,愛說話的性格立刻露了出來。

“但是,大叔,沒有人叫我日吉的,叫我日吉的隻有我的父母。”

“因為像猴子吧?”

“像猴子嗎?”

“自己覺得不是就行了。”

“可是大家都這麽叫。”

“哈哈哈!”生活在戰場的武士,笑聲也十分響亮。一旁的武士們也一起笑了起來。日吉覺得無聊,從懷裏拿出像玉米稈似的東西,開始嚼起來,裏麵的汁液苦澀中有些甜味。

“呸,呸。”他粗魯地把嚼剩的渣子吐得到處都是。

“幾歲了?”

“我的年紀?”

“嗯。”

“七歲。”

“已經這麽大了。”

“大叔,你是什麽人啊?”

“你母親的熟人。”

“啊?”

“你母親的妹妹常常到我的家遊玩。回家時,向你父親母親問好,就說是藪山的加藤彈正問候他們。”

這時休息了一會兒的軍隊也重新整隊開始渡莊內川的淺灘。彈正回頭一看,也急忙飛身上馬。他身上的大刀、鎧甲等物發出翅膀揮動時的聲音。

“停戰的話,我會去你家玩兒的,告訴你父親。”說完,已經落後的他加快馬速,進了淺灘,馬蹄下踏起白色的水花。日吉嘴裏含著渣子,恍惚地目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