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裏的守望者
1
太陽落下來了，那些美麗的光也落下了，像一隻隻塗滿金粉的蝶，在夕陽的田野翻飛。傍晚的風一股一股地吹著，像一團團鼓噪的心事，撩撥著蘇姥姥寬大的衣擺。
蘇姥姥望著地裏的西瓜，呆呆的，那樣的凝神不動，竟像一棵不會行走的老樹，佝僂著，流露出無法言語的老態。
這個夏天，蘇老太太扳著手指數過來的。每一次日出，月落，老太太就高興地眯起眼。近了，近了，離甜甜的暑假越來越近了。
甜甜是誰？是蘇姥姥的孫女。打小就跟著姥姥，像一個小跟屁蟲，黏著老太太身前身後。甜甜會笑了，甜甜會說話了，甜甜會走路了。甜甜的每一個變化都像莊稼地裏的一次沉甸甸的收成，那樣豐厚，那樣完滿。姥姥年紀大了，可她一點也不糊塗，她記得甜甜的一點一滴，這些點點滴滴就像夜晚的星星，在甜甜離開鄉下的日子裏，以珍珠的飽滿閃亮在姥姥孤獨的邊沿。
在姥姥的記憶裏，除了甜甜，還有甜甜最愛吃的西瓜。
於是，從這個春天落下的第一絲雨開始，姥姥便開始把西瓜的種子一顆一顆地埋下。一畦田的西瓜籽，抽出嫩嫩的芽，長出綠綠的葉，開出黃黃的花。姥姥細心伺候，如同伺候自家的娃。
她盼著西瓜快快長大，也盼著甜甜快快回來。
眼看著西瓜像一個圓溜溜的胖娃娃，一副快要撐破肚皮的樣子。蘇姥姥真開心，她的快樂一如瓜內的瓤，滿是甜津津的水。
“老太太，您這西瓜要是再不收，可就要爛在地裏了。”鄉人好心地提醒。
“甜甜快回來了，甜甜快回來了。”姥姥答非所問，臉上的褶皺卻**起溫柔的紋路。
一個電話，打落了姥姥的盼頭，那些存儲的希冀像抓不住枝條的木瓜，“撲通”一聲，落入了水中，連水花都不曾濺起，便輕輕地飄走，飄走了。
2
“兒啊，放假了，讓甜甜到鄉下待幾天吧。”蘇姥姥的話語滿滿的懇求，軟軟的，輕輕的，似乎一捏，還能捏出滿眼的淚來。
“媽，你不懂，現在的孩子競爭厲害，暑假都忙著上補習班呢，哪有時間到鄉下玩。”兒子的聲音擲地有聲，像極了天上高高盤旋的鷹，不給人任何遐想的餘地。
“哦。”蘇姥姥的一個“哦”字，無奈地擴大，擴大，在她蒼老的胸腔裏兀自鳴響，一如電話裏嘟嘟回響的忙音。
日子像掐斷根的苗，軟軟蔫蔫。蘇姥姥成了瓜田裏的守望者，常常對著一地圓滾滾的大西瓜發呆。站著，站著，就站成一棵佝僂的樹，以一種前傾的姿勢，勾勒暗影下寂寞的線條。
西瓜，甜甜。甜甜，西瓜。老太太沉浸在遙遠的遐想裏。那時甜甜才剛會說話，拿著西瓜啃得忘乎所有，小小的腦袋差點淹沒在紅紅的瓜瓤裏，嘴巴裏一邊咂巴西瓜的汁水，一邊模糊地發音：“甜，甜，甜。”蘇姥姥一聽，樂壞了。從此，甜甜成了小名。
甜甜啊，甜甜。蘇姥姥想到這不禁笑起來，對著一地的西瓜笑起來，那些甜蜜的日子從一隻隻的西瓜上滾過去，滾過來。仿佛每隻瓜上都坐著一個甜甜，滿地的甜甜正拿著圓圓的瓜，啃得滿臉滿嘴的汁。
一陣風，吹走了西瓜上的甜甜。哪裏有歡聲笑語？哪裏有甜甜的身影？隻有一隻隻暮歸的鳥兒掠著一地的西瓜，吱的一聲，飛遠了。
3
“媽，甜甜明天來鄉下待幾天，城裏天天四十多度，孩子們都無法學習了。”兒子的電話那麽突然，那些猝不及防的喜悅，像慌亂的小鹿在蘇姥姥忙不迭的應答裏噠噠噠地奔跑而來。
接了電話的蘇姥姥，一下子挺直了腰板。歡快的小碎步像一首明亮的鋼琴曲。撲通，撲通，是老太太把西瓜置在井水裏的聲音。
“姥姥，姥姥！”蘇姥姥正忙著把西瓜泡在井水裏，甜甜的歡呼聲已經從前門竄進來了。
“哎——”蘇姥姥慌慌張張地跑向前門，一把嚴嚴實實地摟住懷裏的小甜甜。
小甜甜？這是小甜甜嗎？小臉蠟黃蠟黃，胳膊小腿細細瘦瘦，最重要的是，那明亮的大眼睛上還架著一副小眼鏡！
“孩子怎麽變成這樣了！”心疼是不言而喻的，蘇姥姥的心裏劈砍出這樣、那樣的痕。
“天氣太熱，城裏像失火的天堂，孩子一天趕三個補習班，這不，中暑了唄。”兒子說得很無奈。
“這麽熱還讀什麽補習班？不想孩子好了嗎？”蘇姥姥難得拉下了臉。
“媽，你是老古董，你不懂，就是為了她好，才去補習。”兒子一副對牛彈琴的無奈。
“我是不懂，你當年不是什麽補習班也沒參加，還不是照樣考上大學？”老太太“啪”的一聲，切開了西瓜。
“哇，姥姥自己種的西瓜哦！”甜甜的笑，像窗外攀岩而上的絲瓜花，明亮燦爛。……
4
回到鄉下的甜甜像回到水裏的魚。自由，快樂。
她趴在南瓜花上看螢火蟲擎起小燈籠。她拿著紙風車奔跑在長滿野草的小徑。她用掏空的西瓜皮套在頭上當帽子。
蘇姥姥是幸福的，有甜甜的日子，處處是歡聲笑語。
她看著甜甜把池塘的小魚用手絹一條條舀上來，用瓦片燉魚湯。
她看著甜甜把撒落的小柚子用細線一顆顆串起來，掛在脖子上當項鏈。
她看著甜甜把菜園的土疙瘩一層一層地挖掘下去，把蚯蚓送給小鴨吃。
……
鄉下的風，沒有城裏的熾烈，有著田野的清新。鄉下的天，沒有城裏的灰暗，有著純淨的湛藍。甜甜紅潤了，變胖了。雖然黑了一些，但那樣的活潑，那樣的健康，一如田埂的草，青青複青青，迎著夏日的風，烈烈地長。
才一個星期。甜甜像換了個人。大自然成了最好的補習老師，它把清新的空氣、湛藍的天空、田野的芬芳毫無保留地展示。
蘇姥姥看著甜甜的目光是快樂的，是滿足的。
5
“媽，我明天來接甜甜。城裏實施了人工降雨，所有的補習班恢複正常上課。”兒子的電話又是那麽突然，蘇姥姥手中的西瓜一骨碌滑了下去。
“為什麽要人工降雨？為什麽？為什麽？”漫天的星鬥，一漾一漾，仿佛都是傷心的淚。
“姥姥，姥姥，我不想回去，我要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天邊的月牙搖晃得厲害，瘦削的樣子像顫抖的一塊心。
“甜甜乖，甜甜乖……”蘇姥姥像是說給甜甜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如果那些語文數學的知識是寫在葉片上，寫在花朵裏就好了，那麽，甜甜就可以好好地待在鄉下補習了。懷裏的甜甜已經睡著了，蘇姥姥被自己的臆想嚇了一跳。
甜甜還是走了。
蘇姥姥哭了，天上的太陽，地上的西瓜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