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他高興得不得了,我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我不想辭去X酒店那份穩定舒服的工作。不過,之前我答應過伯裏斯,於是我向酒店提出了辭職,並在第二天早上七點到了那家叫傑漢·科塔德的小客棧。客棧的門鎖著,我去找伯裏斯,他早就從租住的地方搬了出來,又在尼韋十字街上的一家旅館租了一間房子。進去的時候,我發現他正摟著一個姑娘睡覺,那是前天他在街上偶然認識的,用他的話來說是一個“非常富有同情心的姑娘”。提到客棧的事,他說一切都安排好了,隻不過在開張前還有幾件小事要做。

十點,我把伯裏斯從**拽起來,然後我們走到那家客棧把門打開。一眼瞟過去,我才搞清楚“那幾件小事”是什麽。簡單來說,跟我們上次來的時候相比,裏麵一點兒變化也沒有。廚房用的爐子還沒到,水和電也沒通,牆也沒刷,哪兒都沒擦洗,木工活兒也沒做。除非有奇跡發生,不然再過十天這家小客棧也開不了張。瞧瞧屋裏的那些擺設,開不了張就都散架了。什麽也不用說,一切都明白了。老板沒錢,請不起工人,雇我們(一共四個人)幫他先幹活兒。侍者沒有工資,所以我們算是給他白幹,盡管他遲早都得給我們錢,但不到開張的那一天,他是不會管我們飯吃的。其實,在餐館開張前,他就三番五次差人叫我們過來,已經騙了我們幾百法郎。好端端的工作我們辭了,卻什麽都沒得到。

不過,伯裏斯還是充滿了希望。他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終於得到了一個重新當侍者、穿燕尾服的機會。就因為這一點,他才心甘情願為人家白幹十天,為的就是以後再也不用幹這等活兒。“耐心點兒!”他總是這麽說,“一切都會安排妥當的。等餐館一開張,咱們就能把錢賺回來了。夥計,耐心點兒!”

我們的確得耐心點兒,幾天過去了,餐館一點兒開張的跡象都沒有。儲藏室清理出來了,隔板釘好了,牆刷過了,桌椅擦過了,屋頂刷白了,地板著了色。但最重要的方麵,煤氣管道、煤氣灶具和電還沒有搞定,因為老板沒錢付賬單。很顯然,這家夥已經身無分文了,連小錢也不願付,我們跟他要錢的時候,他總是一轉身就不見了蹤影。這家夥一副貴族派頭,人又狡猾無比,很難跟他打交道。一天24小時,總有幾個滿臉愁容的討賬人過來找他。按照老板事先的指示,我們就說他去了楓丹白露或者別的什麽地方,反正隻要說一個很遠的地方就行了。這段時間,我越來越餓。從X酒店辭職的時候,我身上隻剩下30法郎,隻能吃點兒幹麵包充饑。伯裏斯想方設法地從老板那兒摳出了60法郎,用30法郎贖回了以前當掉的燕尾服,剩下的那30法郎給那個“非常富有同情心的姑娘”買花。有一天,他從朱爾斯(另一個侍者)那兒借了三法郎,買了幾塊麵包。有好幾天,我們連買煙的錢都沒有了。

有的時候,那個女廚子會過來看看事情進展得如何。當看到廚房裏連鍋碗瓢盆都沒有時,她就會暗自哭泣。朱爾斯照例不給我們幫忙。他是匈牙利馬劄爾人,小個子,皮膚很黑,倒是長得很有棱角,戴著一副眼鏡,很健談。他以前是學醫的,因為沒錢交學費,中途輟學了。別人幹活兒的時候他總愛說個不停,跟我們說他自己的事,他的想法。我覺得朱爾斯是個共產黨員,他有幾套很奇怪的理論(他常舉出一些名人的例子來證明他的理論,可總是不能自圓其說)。像多數馬劄爾人一樣,他也很自傲。自傲又懶惰的人是成不了好侍者的。有件事朱爾斯總愛拿出來吹噓。他說有一回一個顧客侮辱了他,他直接把一碗熱湯倒在了那個顧客的脖子上,然後沒等老板開除他,他就大搖大擺地出門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朱爾斯對老板耍的那些小把戲也越來越憤怒。他口才極好,說話的時候唾沫星子亂飛。他常常搖晃著拳頭走來走去,煽動我們,不讓我們再幹活兒。

“把那刷子放下,你們這些傻瓜!我和你們可不是那些該死的俄國農奴,咱們是驕傲的人種,不能白白給人家幹活兒。實話跟你們說,那家夥老這麽騙咱們,我早就受不了了。有一回,有個家夥騙了我五個蘇,我一下子就像火山那樣爆發了——是的,一下子就像火山那樣爆發了。

“還有,我的老朋友們,你們可別忘了我是個共產黨員。不用管那些小資產階級!活兒我能不幹就不幹,有哪個活著的家夥見我幹過活兒?我可不會向你們這些傻瓜學,把自己累得要死。我會去偷,我這麽幹就是為了證明我能獨立。有一回我在一家餐館幹,老板自認為能像對待一條狗那樣對待我。這麽說吧,我決定報複。我發現了一個好辦法:從牛奶罐裏偷些牛奶出來,然後再把罐封好。我做得很巧妙,沒人知道。實話告訴你們,每天我都用這種辦法大口喝牛奶。每天我都要喝上四升牛奶,再加上半升奶油。老板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那些牛奶到哪兒去了。我這麽幹,不是因為我喜歡喝牛奶,而是因為我恨這種東西。這是原則問題,隻是原則問題。

“這麽說吧,又過了三天,我的肚子一陣劇痛,於是我去看醫生。‘你吃什麽了?’那醫生問我。‘每天喝四升牛奶,外加半升奶油。’我問答。‘四升!’醫生說,‘快別這麽幹了。要是再這麽喝下去,你的肚子就會撐爆的。’我是這麽回答他的:‘我這個人是有原則的。我會一直這麽喝下去,哪怕肚子被撐爆。’

“第二天,我偷牛奶的時候被老板逮了個正著。‘你被解雇了。’他說,‘這周末你就走。’‘對不起,先生,’我說,‘今天上午我就走。’‘你走不了,’他說,‘不到星期六我不讓你走。’‘好吧,’我心中暗想,‘你不讓我走,我倒是要看看咱倆誰會先慫。’我開始摔那些陶質餐具。第一天,我總共摔爛了9個盤子,第二天是13個。見我這麽胡來,老板趕緊把我辭退了。

“啊,我可不是你們這樣的俄國農奴……”

十天過去了,真是一段糟糕的日子。我的錢徹底花完了,房租也拖了好幾天。我們在淒慘、空****的餐館裏虛度光陰,餓得要死,剩下的活兒也不想幹了。隻有伯裏斯仍然相信客棧還會開張。他鐵了心要當領班,並虛構出了一套理論,說老板的錢都拿去買股票了,暫時取不出來,正等待合適的機會賣掉。第十天,我什麽也沒吃,一根煙也沒抽。我跟老板說,要是不能拿到一點兒預付工資的話就幹不下去了。老板的態度還是那麽和藹,答應肯定預付我一些,隨即就像以前那樣消失不見了。離住的地方還有段路,我步行往回走,但一想到要跟F太太為房租的事糾纏,我就發怵。於是,那天我就在路旁的長椅上睡了一夜。我睡得很不舒服,長椅的扶手嵌入我的背裏而且外麵比我事先想的要冷。夜晚漫長而難熬,我意識到我是一個多麽傻的人,竟然把自己交到了這些俄國人手中。

沒承想,第二天早上我的運氣來了。顯而易見,俄國老板意識到了我們的難處,口袋裏裝著錢回來了。他對餐館內部改造的事做了安排,並且給我和伯裏斯預付了一些薪水。我和伯裏斯用這些錢買了兩份意大利通心粉和一份馬肝,這是十天來我們倆第一次吃上熱騰騰的飯。

工人們來了,對餐館內部進行了一番改造。活兒幹得很倉促,效果糟糕得令人難以置信。比方說那些餐桌,本來是要用厚羊毛氈蓋的,可老板發現羊毛氈太貴,於是換成了別人廢棄不用的軍用毯。這種毯子散發出一股臭汗味兒,根本無法除掉。於是老板又買來一些精心挑選的,和諾曼底式的裝潢風格一致的桌布蓋在上麵。最後一天晚上,我們一直幹到淩晨兩點,把一切都弄好了。可到了第二天上午八點,陶質餐具才來,都是新的,都要清洗。金屬餐具是第二天上午到的,洗碗布也是那個時候到的,於是我們隻能用老板的一件汗衫和一個女工的破枕頭擦拭那些陶質餐具。我和伯裏斯把所有的活兒都包下來了,朱爾斯想盡一切辦法偷懶,老板和他妻子以及幾個要賬的人坐在吧台旁邊慶祝餐館開張。那個女廚子趴在廚房的桌子上哭泣,因為她可能要做50個人的飯,可鍋碗瓢盆還不夠應付10個人的。午夜時分,老板和那幾個要賬的人舉行了一次嚇人的會談,人家過來想把老板賒來的八口銅鍋拿走。最後,老板用半瓶白蘭地把這幫人打發了。

我和朱爾斯錯過了最後一班地鐵,隻能在餐館的地上湊合一個晚上。早上我們倆醒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廚房桌子上的兩隻巨大的老鼠,這兩個家夥正蹲在那兒吃一根火腿。這不是個好兆頭,我覺得這家叫傑漢·科塔德的小客棧肯定幹不長,這種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客棧的日常工作

老板雇我做廚房洗碗工,也就是說,我的工作是打掃衛生,保持廚房整潔,配菜,煮茶和咖啡,做三明治,做些簡單的烹飪和跑腿。薪水跟事先談的一樣,一個月500法郎,管吃。但我沒有休息日,也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在X酒店,趕上顧客多的時候,我們的薪水是沒數的,人家管理得也好。可在這兒,我算是見識了一家糟糕透頂的餐館是個什麽樣子。這種事值得描述一下,因為在巴黎有成百上千家這樣的小餐館,每個人都有可能來這種地方吃飯。

順便提一下,這兒可不是那種廉價的普通餐館,平常光顧的主要是工人和學生,低於25法郎的飯我們這兒沒有。我們是很別致的,富有藝術氣息,要不怎麽能出名呢?吧台後麵的牆上貼著幾張下流畫作,而且我們的裝修風格是諾曼底式的——打在牆上的假光,充當蠟燭的電燈,“鄉下式的”陶質餐具,甚至門口還弄來了一個上馬台——老板和頭牌侍者都是以前的軍官,顧客中有很多人是從俄國來的難民。一句話,我們的餐館是極具特色的。

然而,廚房門後麵卻跟豬圈差不多。我們的菜就是從這裏出去的。

廚房長15英尺,寬8英尺,光爐子和桌子就占去了一半。所有的罐子都得放在隔板上,狹小的空間裏隻能放下一隻垃圾桶。不到中午,桶就滿了。地板上踩爛的食物通常厚達一英寸。

我們隻有三個煤氣爐,連烤箱都沒有,大塊的肉隻能送到外麵的麵包房烤。

沒有食品貯藏室,我們用的是院子裏的一個小棚子。這個小棚子隻有半個頂,中間還長著一棵樹。肉、蔬菜和別的東西就放在地板上,蓋子也不蓋,耗子和貓常對它們發起突然襲擊。

沒有熱水,洗碗、洗菜的水隻能在鍋裏加熱。燒飯的時候,煤氣爐上不能架鍋燒水,所以那些盤子隻能用冷水洗了。我們隻有軟肥皂,再加上巴黎的水質又硬,所以盤子上的那些油隻能借助報紙才能除掉。

我們的平底鍋也不夠用,一個用完了,我就得趕緊洗出來,不能拖到傍晚。光這一項每天就得浪費一個小時。

由於當初鋪設線路的時候老板舍不得花錢,一到晚上八點保險絲就會燒斷。還有,老板不允許我們在廚房裏點三根蠟燭,有一回廚子說“三”這個數字不吉利,於是隻留了兩根。

磨咖啡的機器是從附近的一家小酒館借來的,垃圾桶和掃帚是從門房那兒借來的。第一周過完了,我們發現送去洗衣房的那些桌布沒有送回來,原來是因為沒付錢。勞動局的監察員一看我們的員工裏頭沒有法國人,便三天兩頭找我們麻煩。他跟老板私下談過幾次,我覺得是想讓老板賄賂他。電力公司照例派人來催債,那些討債的家夥看我們用開胃酒賄賂他們,索性每天早晨都來。我們在食品雜貨店欠了債,人家不再賒給我們東西了。不過這家店的老板娘——一位60歲,留著胡子的女士——卻一直對朱爾斯心有所想,老板索性每天都派他去用甜言蜜語騙這個老女人。為了能省下幾生丁,我每天都在貿易街的菜市場上跟人家討價還價。

在資金準備不足的情況下開餐館就是這麽個結果。在這種條件下,我和廚子每天都要提供三四十份飯菜,後來達到了一百份。從第一天開始,繁重的工作就讓我們倆有點兒吃不消。廚子每天從早晨一直工作到半夜,我的工作時間是從早晨七點半一直到午夜十二點半——一共是17個小時,中間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一直到下午五點我們才能有空坐一會兒。即便是這樣,除了垃圾桶外,也沒別的能坐的地方。伯裏斯就住在附近,不用趕最後一班地鐵回家。他每天從早上八點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深夜兩點,總計18個小時,沒有休息日。這樣的工作強度,盡管不常見,可在巴黎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生活一下子變得一成不變了,這讓我覺得在X酒店幹的那段日子簡直就是在度假。每天早晨六點,我逼迫自己起來,胡子也不刮,臉也不洗,就匆匆趕往意大利廣場地鐵站,在地鐵上爭搶一個座位。七點不到,我就身在那個寂寞、冰冷、肮髒的廚房裏了。地板上亂七八糟,滿是土豆皮、骨頭、魚尾巴什麽的,一堆油膩的盤子放了一夜,得趕緊洗出來。水還很冷,我還不能先洗盤子,我得先把咖啡和牛奶準備好,因為別的人八點就要來了。並且我還要洗幾個銅鍋,對洗碗工來說,這種活兒簡直是一種毀滅。洗的時候得用沙子和一串鎖鏈,外麵還得用黃銅拋光打磨。幸運的是,製造銅鍋的這種工藝已經失傳了,銅鍋正在從法國的廚房中慢慢消失。不過,人們仍能從二手市場上買到。

洗盤子的時候,老板會讓我去剝洋蔥。開始剝洋蔥的時候,老板又會讓我出去買卷心菜。當我買菜回來時,老板的妻子又會讓我去半英裏外的一家商店為她買一盒胭脂。帶著胭脂回來後,需要準備的菜更多了,而那些盤子還沒有洗。我們根本無力應付這種局麵,活兒一個接一個,一天下來所有的事都不能及時完成。

十點一過,相對來說,我們就沒那麽忙了,不過還得抓緊時間幹,這個時候也沒人發脾氣。利用這段時間,女廚子會和我談談她對藝術的看法,還問我托爾斯泰是不是很了不起,並且在切牛肉的時候用動聽的女高音唱歌。十點,侍者們開始嚷嚷著要吃午飯,午飯他們總是早吃。十一點,第一撥顧客到了。突然間,我們就變得忙亂起來。這種忙亂和X酒店那種忙亂不一樣,它融合了混亂、小惡意和惱怒的氣氛,而隱藏在這種氣氛最下麵的是不快。廚房裏狹窄得要死,簡直讓人無法忍受,盤子擺得滿地都是,得時刻提醒自己別踩著它們。女廚子來回走動的時候,她的大屁股總是撞著我。她總在沒完沒了地嘮叨:

“真是個白癡!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別讓甜菜流汁。快點讓開,我要到洗滌槽那兒去!把那些刀子拿開,把土豆拿過來。我這過濾器你是怎麽給我弄的?哦,別管那些土豆了。我沒告訴你嗎?先把雞湯上的油撇出來。把爐子上那壺水拿開。洗盤子的活兒等會兒再說,先把這些芹菜切了。不,不是那麽幹,你這個白癡,得像這樣。現在去忙吧,把鯡魚鱗刮掉。瞧瞧,你覺得這盤子這樣就算刷幹淨了?用你的圍裙擦一下。把那沙拉放在地上。對了,就放在那兒,好讓我一腳就踩進去!注意,鍋裏的東西煮過頭了。把那個平底鍋給我拿過來。不是,是另外一個。把這個放在爐架上。把那些土豆扔掉。別浪費時間,就把它們扔在地上,踩著它們走。現在,你撒點兒鋸末。這地板快和溜冰場一樣了。注意點,你這個傻瓜,那塊牛排快烤糊了!天哪,為什麽他們不派一個白癡來頂替這個洗碗工呢?你在跟誰說話?你不知道我的姑姑是俄國女伯爵嗎?……”

這種狀況會持續到下午三點,中間沒有多少變化。不過十一點左右,女廚子通常會陷入一種歇斯底裏、淚如泉湧的狀態。下午三點到五點這段時間對侍者來說相當清閑,但女廚子仍在忙,那也是我工作最賣力的時候,因為有一大堆盤子等著洗,要想把這些盤子都洗完,不亞於一場賽跑。舊式的洗滌條件——狹窄的排水管,微溫的水,濕透的抹布,每個小時都會堵一次的水槽,讓我的工作時間增加了一倍。下午五點,我和女廚子都感覺有點兒站不穩了。從早上七點一直到現在,我們倆一點兒東西也沒吃,連坐一會兒的工夫也沒有。此時,我們倆的身體已經處於一種散架的狀態。她坐在垃圾桶上,我坐在地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為上午說過的某些話道歉。我們倆之所以還能堅持,全靠喝茶。我們倆總是備著一壺熱茶,每天都要喝上幾品脫。

下午五點半,匆忙和爭吵又開始了。這個時間段情況更加糟糕,因為大夥兒都累壞了。下午六點,女廚子會再次陷入歇斯底裏的狀態,然後晚上九點又是一次。她的這種狀態很有規律,大夥兒都靠它判斷時間。她會把垃圾桶猛地扔在地上,然後開始號哭。她說自己從未想過會過這樣的生活,她的神經受不了了,她在維也納學過音樂,有一個臥床不起的丈夫需要照顧,等等。要是在別的時間,也許有人會為她難過,但此刻我們都累得要死,她啜泣時發出的聲音隻會讓我們感到憤怒。老板的妻子總在不停地嘮叨。伯裏斯和朱爾斯整天都在吵架,因為朱爾斯總在偷懶,伯裏斯作為領班,總想比朱爾斯多要點兒小費。餐館開張的第二天,倆人就在廚房裏為兩法郎的小費打起來了,女廚子和我費了很大勁兒才把他們拉開。唯一一個永遠不會忘記自己風度的人是老板。他在店裏待的時間和我們一樣長,不過他什麽也不幹,因為買賣主要是他妻子在打理。除了訂貨,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站在吧台裏抽雪茄,保持著一副紳士派頭。在這件事上,他做得堪稱完美。

晚上十點到十一點,我和女廚子會抽空吃我們的晚飯。午夜時分,女廚子往往會偷一包吃的給她丈夫。她把東西裹在衣服裏,一邊哭哭啼啼地說著這麽長的工作時間會要了她的命,明天早上就辭職不幹,一邊往外溜。這個時候,朱爾斯往往會跟伯裏斯吵一架,然後也走了,而伯裏斯要在店裏一直待到淩晨兩點。從十二點開始,我盡全力洗盤子,盡可能多洗。我根本沒時間考慮怎麽把活兒幹對幹好。盤子上殘留的油脂用桌子上的餐巾紙隨便一擦就行了。至於地板上的髒東西,我要麽不去管,要麽把最髒的一塊掃到火爐底下,隻要看不太出來就行了。

十二點半,我會穿上外套,匆匆出門。當我走過餐館,準備走進旁邊的一條小巷時,老板還會像往常那樣,和藹地對我說:“我親愛的先生,你看上去可真累啊!請接受我的好意,把這杯白蘭地喝了吧。”

他會把那杯白蘭地遞給我,那種有禮貌的勁兒就好像我是一位俄國公爵而不是一個洗碗工。我工作了17個小時,這杯酒也算是一種補償吧。

眾所周知,最後一班地鐵幾乎是空的——這是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可以在座位上睡上一刻鍾。一般情況下,我躺在**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半了。有時,我會錯過最後一班地鐵,隻能在餐館的地板上湊合一個晚上。不過這不要緊,因為那個時候我在鋪滿鵝卵石的大街上也能睡著。

厭煩,離開

這種日子持續了兩個星期。來就餐的顧客多了,我的工作量也隨之增加了一些。我本可以在餐館附近租個房子,節省下一個小時的時間,可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我連找房子的時間都沒有。因為沒時間,我連理發、讀報紙和把衣服全脫了的空兒也沒有。又過了十天,我擠出來了一刻鍾,給我在倫敦的朋友B寫了一封信,問他能不能為我找份工作,隻要能有多於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就行。每天工作17個小時,這樣的日子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盡管有很多人覺得這並沒有什麽。當一個人超負荷工作時,隻要想到在巴黎的餐館裏還有成千上萬的人過著這樣的生活,並且這些人還會把這種生活繼續下去,不是幾個星期,而是幾年,他的心裏便不會那麽難受。在我租住的旅館附近有一家小酒館,裏麵有個女服務員,從早上七點一直工作到深夜,一年下來沒有一天休息日,吃飯的時候隻能坐在地上。我記得有一回我約她去舞廳跳舞,她笑了,說幾個月來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街角。她一直在消耗自己的身體,我離開巴黎之後她死了。

大約過了一周,因為疲勞,我們都患上了神經衰弱症,除了朱爾斯,因為這家夥總在偷懶。剛開始,爭吵還是斷斷續續的,可現在竟成了連續性的。幾個小時下來,一個人從絮絮叨叨的毛毛細雨演變成破口大罵的暴風雨的時間隻有幾分鍾。“白癡,把那個平底鍋給我拿下來!”那個女廚子會對我這樣連喊帶叫(她個子不夠高,夠不著隔板上放著的那些鍋)。“自個兒拿,你這個老婊子!”我會這樣回答她。這種談話在廚房的氣氛中很自然地就產生了。

我們倆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比方說,那個垃圾桶就是我們無窮盡爭吵的一個來源——或者是我放垃圾桶的地方擋住她的路了,或者是她把垃圾桶放在了我和洗滌槽之間。有一回,她一直絮叨個沒完,我一下子受不了了。出於純粹的惡意,我把垃圾桶放到了廚房中間,讓她狠狠跌了一跤。

“你這頭母牛,”我說,“自個兒弄吧。”

這個可憐的老女人哪有那麽大的勁兒呢?根本挪不動,她坐下來,趴在桌子上,開始號啕大哭。我還嘲笑她。疲勞竟然讓一個人變成了這副德行。

過了幾天,這個女廚子不再談論托爾斯泰和她的藝術家的氣質了。除非為了工作,我們倆也不再閑聊了。朱爾斯和伯裏斯也處於交惡狀態,並且他們倆跟這個女廚子也鬧得不太愉快。甚至我和伯裏斯之間也搞得不太融洽。我們倆事先有過約定,工作時的大吵大鬧過去就過去了,休息的時候千萬別當真。但我們倆互相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想忘也忘不了,還有我們根本就沒有休息時間。朱爾斯變得越來越懶,常常偷東西吃,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出於責任感才這麽幹的。如果我們不跟他一塊兒偷的話,他就把我們稱為黃種人、騙子。他這個人生來就對別人懷有惡意,很奇怪。有一回,他傲氣十足地跟我說,有時他會把洗碗布裏的髒汁擰進顧客的粥裏,然後再端出去。他之所以這麽做,就是為了報複一個小資產階級。

廚房變得越來越髒,耗子變得越來越大膽,盡管我們逮過幾隻。環顧這間肮髒的屋子,生肉扔在地上的垃圾裏,冰冷油膩的平底鍋亂七八糟地放著,洗滌槽堵住了,上麵裹了一層油汙,我總在想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跟我們一樣糟糕的餐館。但其他三個人卻說他們都在更髒的餐館裏幹過。看到如此肮髒的一幕,朱爾斯倒覺得很高興。下午,沒多少活兒幹的時候,他總是站在廚房門口,嘲笑我們幹得竟如此賣力。

“傻瓜!洗那盤子幹什麽?在褲子上蹭一下就得了。誰會在意那些顧客呢?他們不知道背後的事。餐館裏的工作是什麽?你切一隻雞,雞掉在了地上。你道歉,你鞠躬,你出去了;五分鍾後你就回來了,走的是另外一道門,可雞還是剛才那隻。餐館裏的活兒就應該這麽幹……”

盡管傑漢·科塔德小客棧髒得要命,我們幹得也不怎麽樣,可生意很不錯,這有點兒讓人想不通。剛開張的那幾天,來光顧的都是俄國人,有幾個還是老板的朋友。接著美國顧客來了,別的國家的顧客也來了——卻沒有法國人。一天晚上,我們興奮異常,因為我們的第一個法國顧客到了。頓時,我們忘記了爭吵,齊心協力想做出一頓好飯。伯裏斯躡手躡腳走進廚房,大拇指猛地一指身後,悄悄地說:

“噓!注意,有個法國人來啦!”

過了一會兒,老板的妻子過來小聲說:

“把那個法國佬盯緊點兒!所有的蔬菜這家夥都要了雙份。”

這個法國人吃飯的時候,老板的妻子站在廚房門的鐵柵後麵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第二天晚上,這個法國人又來了,還帶來了另外兩個法國人。這說明我們的餐館正在贏得好名聲,那些不怎麽樣的餐館平時隻有外國人光顧。我們的餐館之所以獲得了成功,部分原因很可能是老板裝點餐館時靈光一現,購買了非常尖利的餐刀,而尖利的餐刀是一家餐館成功的秘訣。我為這事感到高興,因為我有一個幻想因此破滅了。以前我總以為法國人對吃的東西具有一種天生的敏感,一看就知道這東西好吃不好吃,但現在看來並不盡然。也許按照巴黎的標準,我們的餐館也算不錯的。要是這麽說的話,那些糟糕的餐館就不敢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