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傷心千葉城 01
港口上空的天色猶如空白電視屏幕。
凱斯從“茶壺”門口的人群中擠進去,聽見有人在說:“不是我想嗑藥,我身體自己就產生了這麽厲害的藥物缺失症。”這聲音來自斯普羅爾,這笑話也來自斯普羅爾。“茶壺”酒吧裏聚集著外國職員,你在這裏喝上一星期的酒,也聽不到兩個日語詞。
拉孜站在吧台後麵,假肢不斷抖動,往一托盤的酒杯裏斟上麒麟生啤。他看見凱斯,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東歐鋼鐵填補過的棕色爛牙。凱斯在吧台上找到一個位置,一邊是羅尼?鄒手下的一個妓女,一身人造的麥色肌膚;另一邊是個穿著筆挺海軍製服的高個子非洲人,顴骨上布滿精心排列的部落印記。“魏之剛才帶著倆小弟來過,”拉孜一邊說,一邊用他那隻真手推過來一杯紮啤,“是不是找你的,凱斯?”
凱斯聳聳肩,右邊的姑娘咯咯笑起來,捅了捅他。
酒保笑得咧開了嘴。他的醜陋也是種傳奇,這年頭人人都有餘錢美容,他的“天然”簡直猶如一枚徽章。他伸手去拿另一個酒杯,那隻老舊的手臂哢哢作響,這是俄國軍隊製造的假肢,裏麵裝著有七種功能的力反饋操縱器,外麵包上髒兮兮的粉色塑料。“您可真是位大師,凱斯‘先生’。”拉孜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表示在笑,用他的粉紅爪子隔著白襯衫撓了撓腆起的肚皮,接著說:“您是位有點兒搞笑的大師。”
“沒錯,”凱斯喝了口啤酒說,“總得有個人搞笑,他媽的肯定不是你。”
那妓女的笑聲提高了八度。
“也不是你,姑娘。你一邊兒去,成不?鄒跟我是兄弟。”
她看著凱斯的眼睛,嘴唇都不帶動地輕輕呸了一聲,但還是走開了。
“天哪,”凱斯說,“你這開的是什麽窯子啊,讓人想好好喝杯酒都不成。”
“哈,”拉孜一邊拿抹布擦拭著斑痕累累的木頭台子,一邊說,“鄒給提成。你,我讓你呆在這兒是為了逗樂子。”
凱斯端起酒杯那一瞬間,酒吧裏突然詭異地安靜下來,這樣的場景偶有發生,似乎上百出無關閑聊都在那一刻停頓。那妓女的笑聲隨後響起,透著歇斯底裏的勁兒。
拉孜咕噥說:“有天使飛過。”
“中國人,”一個醉醺醺的澳大利亞人吼道,“中國人他媽的發明了神經拚接術。哪天讓我去大陸做個神經手術吧。能治好你,老兄……”
“這,”凱斯對著酒杯說,那種膽汁般的苦澀突然洶湧起來,“這他媽全是胡扯。”
日本人早把中國人研究出來的神經手術全忘光了。千葉城的地下診所有最先進的技術,日新月異,可他們都治不好他在孟菲斯那間旅館裏受的傷。
到這裏已經一年了,他仍然會夢見數字空間,希望卻一夜一夜渺茫下去。無論他在這“夜之城”裏磕多少藥,轉多少彎,抄多少近道,他仍會在睡夢裏看見那張數據網,看見明亮的邏輯框格在無色的虛空中展開……如今斯普羅爾已是太平洋另一麵遙遠陌生的家鄉,他已不再能夠使用電腦控製台,不再是那個網絡牛仔,隻是個疲於謀生的普通小混混。然而那些夢如同魔咒,在這日本的夜晚裏來臨,令他哭泣,在睡夢中哭泣,然後在黑暗裏獨自醒來,蜷縮在某間棺材旅館的小艙房裏,雙手緊緊抓住床墊,將記憶泡沫在指間擠成一團,想要抓住那並不存在的控製台。
“昨晚我看到你的妞了。”拉孜一邊說一邊給凱斯遞上第二杯麒麟。
“我沒妞。”他喝了口酒。
“琳達?李小姐。”
凱斯搖搖頭。
“不是你的妞?什麽都不是?隻是生意來往嗎,我的大師朋友?你隻是專心搞貿易?”酒保那雙棕色小眼睛深陷在皺紋之中。“你跟她在一起那會,我看比現在強。你那時更愛笑。現在,說不定哪天晚上技藝太高,你就進了診所保存箱,變備用零件了。”
“你讓我心都碎了,拉孜。”他喝完酒,付賬離開,卡其色尼龍風衣上有斑駁的雨點痕跡,高窄的雙肩在風衣下微微駝起。他穿過仁清街上的人群,聞到自己的汗臭味。
那年凱斯二十四歲。二十二歲的他已經是斯普羅爾最優秀的牛仔,最出色的盜賊之一。他師出名門,師父麥可伊?泡利和鮑比?奇尼都是業內傳奇。他幾乎永遠處於青春與能力帶來的腎上腺素高峰中,隨時接入特別定製、能夠聯通網絡空間的操控台上,讓意識脫離身體,投射入同感幻覺,也就是那張巨網之中。他是一名盜賊,為其他更富有的盜賊工作,雇主們提供外源軟件給他,侵入某些公司係統的明亮圍牆,打開數據的豐饒天地。
他犯下了那個典型錯誤,那個他曾發誓永遠不要犯的錯誤。偷雇主的東西。他偷偷留下了一筆錢,想通過阿姆斯特丹的一個黑市商人轉出去。他直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被抓住,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當時他以為自己快沒命了,但他們隻是笑了笑說,他可以,完全可以留著那筆錢,而且他也剛好用得上。因為——他們仍然笑著說——他們會保證他永遠不能再工作。
他們用戰爭時期的一種俄羅斯真菌毒素破壞了他的神經係統。
他被綁在孟菲斯一家酒店的**,足足經曆了三十個小時的幻覺,他的天賦寸寸消失。
他受的傷很輕,很微妙,卻異常有效。
對於曾享受過超越肉體的網絡空間極樂的凱斯來說,這如同從天堂跌落人間。在他從前常常光顧的牛仔酒吧裏,精英們對於身體多少有些鄙視,稱之為“肉體”。現在,凱斯已墜入了自身肉體的囚籠之中。
他很快將全部財產換成了大把新日元,這種老式紙幣在全世界的隱秘黑市上不斷流通,就像特洛比安德島民們用於交易的貝殼。用現金在斯普羅爾做合法生意很難,日本法律則已徹底禁止現金交易。
他曾經堅定而確鑿地相信,自己能在日本被治愈。就在千葉城。也許是合法診所,也許是在隱蔽的地下醫院。在斯普羅爾的技術犯罪圈裏,千葉城就是植入係統、神經拚接和微仿生的同義詞,令人無比向往。
在千葉城,他眼看著自己的新日元兩個月內便在無窮的檢查問診中耗盡。地下診所是他最後的希望,可醫生們都隻是嘖嘖讚歎那讓他致殘的技術,然後緩緩搖頭,束手無策。
如今他住在最廉價的棺材旅店中。旅店就在港口附近,頭頂有徹夜不滅的石英鹵素燈,強光下的碼頭雪亮如同舞台,電視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讓人看不見東京的燈光,甚至看不見富士電子公司那高聳的全息標誌。黑色的東京灣向遠處伸展開去,海鷗從白色泡沫塑料組成的浮島上飛過。港口後麵是千葉城,生態建築群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體,鋪滿了工廠的圓頂。港口與城市之間的一些古老街道組成了一片狹窄的無名地帶,這就是“夜之城”,而仁清街正在夜之城的中心。白日裏,仁清街上的酒吧門窗緊閉,無姿無色,霓虹與全息招牌們也偃旗息鼓,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等待夜色來臨。
在“茶壺”西邊兩個街區之外,有一間以法文“茶罐”為名的茶館,凱斯在這裏用雙倍特濃咖啡灌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藥。他從鄒手下一個妓女那裏買到這枚扁平的粉紅色八角藥片,是一種強效右旋安非他命,產自巴西。
“茶罐”的牆上貼滿了鏡子,鏡片四周都裝著紅色的霓虹燈。
當初他獨自淪落在千葉城,錢財耗盡,治療無望,陷入了最後的瘋狂,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酷去撈錢。那一個月他就殺死了兩男一女,而掙到的數目在一年前隻會讓他覺得可笑。仁清街將他逼到崩潰邊緣,直到他發覺這條街就像是一種自毀衝動,像某種一直潛藏於他體內的秘密毒素。
“夜之城”好像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實驗,無聊的實驗設計者不斷按著快進鍵,讓它變得混亂而瘋狂。要是不忙活著點,你便會波紋不驚地沉下去,可要是稍微用力過猛,你又會打破黑市那微妙的表麵張力。這兩種情況下,你都會不留痕跡地消失,也許隻有拉孜,這個永恒的存在,還留著一點關於你的模糊記憶。不過你的心髒、肺或者腎髒也許還會活下來,活在某個能負擔得起地下診所診費的陌生人身體裏。
這裏的一切都在暗地裏不斷進行,若有懶惰、粗心、笨拙,或是失於應付某種複雜規程,死亡便是公認的懲罰。
凱斯獨自坐在“茶罐”的桌邊,藥效初起,掌心開始冒汗,忽然覺得胳膊和胸膛上每一根汗毛都在發麻。他知道,總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玩一種遊戲,那古老的、無名的、最終的單人遊戲。他不再隨身攜帶武器,也不再遵守基本的安全規則。他承接最火爆最危險的生意,眾所周知,你想要什麽他都能搞到。他心底最深處知道,自己身上帶著那種自我毀滅的光芒,人人見之退避,所以客戶日漸稀疏;但他也知道,毀滅不過是遲早的事。同樣在他心底最深處,為死亡臨近而喜悅歡欣的同時,至不願記起的,是琳達?李。
那是一個雨夜,他在一間遊戲廳發現了她。
香煙的藍色煙霧籠罩著那些明亮的全息影像:巫師城堡、歐羅巴坦克戰、紐約的天際線……她就站在那下麵,閃動的激光布滿她的臉,將五官變成了簡單的編碼:燃燒的巫師城堡將她的顴骨染得緋紅,坦克戰中淪陷的慕尼黑在她額頭**漾著天藍色,一隻光標飛過摩天大樓聳立成的峽穀,在外牆上擦出的火花讓她嘴唇沾染上了亮金色。直到如今,她仍然以那個模樣活在他的記憶中。那晚他正春風得意,已經替魏之把一塊克他命送往橫濱,酬金已到手。溫暖的雨水落在仁清街麵上,升起嫋嫋煙霧,他從雨中走進遊戲廳,在那數十人中不知為何一眼便看見了她,正全神貫注玩著遊戲的她。幾個小時後,她在港口邊的旅館房間裏沉睡,臉上還是同樣的神情,上唇的輪廓如同孩子畫筆下的飛鳥。
他穿過遊戲廳,剛辦好了事,得意洋洋站在她身旁,看見她抬頭望過來,煙熏妝下一雙灰色的眼睛,好像一隻驚恐的小動物,定格在迎麵而來的車燈光束中。
他們共度了一個夜晚,隨後又是一個早晨。他們買了氣墊船票,他平生第一次穿過了東京灣。原宿的雨仍在下,落在她的塑料外套上,東京的孩子們穿著白色鞋子,戴著薄膜披肩,從那些著名的商店旁走過。最後的午夜裏,她與他一起站在一間嘈雜的彈子房裏,像個孩子一樣拉緊他的手。
隻不過一個月,在他充斥著毒品與高壓的生活裏,她那雙曾經驚懼的眼睛便已變作了本能欲望的深潭。他眼看著她的人格裂變,猶如冰川崩潰,碎冰隨水而逝,終於**出最原始的癮君子的饑渴。他看著她全神貫注地追求新的刺激,讓他想起了誌賀的小攤上,擺在藍色變異鯉魚和竹籠中的蟋蟀旁邊的那些螳螂。
他注視著自己的空杯子,藥力令他覺得裏麵一圈圈的咖啡印都在震動。右旋安非他命在他脊髓中奔流,他似乎能看到暗沉的棕色油漆桌麵上無數細小劃痕產生的經過。茶館的裝潢風格來自上個世紀,糅合了傳統日式風格和蒼白的米蘭塑料風格,隻是每樣東西似乎都覆蓋著一層細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經光亮過的鏡麵和塑料表麵都遭受過百萬顧客**,籠罩上一種永遠擦不去的東西。
“嘿,凱斯,好兄弟……”
他抬起頭,看見煙熏妝下一雙灰色的眼睛。她穿著一身褪色的法國太空工作服和一雙嶄新的白色運動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坐到他的對麵,用手肘支著桌子。那件藍色的拉鏈衣服肩膀處已經裂開,他不由自主地在她胳膊上搜尋毒品貼或針頭留下的記號。“要抽煙嗎?”
她從手腕上的口袋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頤和園過濾嘴香煙,遞給他一支。他接了過來,她用一隻紅色塑料管替他點燃。“你睡得還好嗎,凱斯?看起來挺累的。”她的口音來自斯普羅爾南部,靠近亞特蘭大方向,眼睛下麵的肌膚帶著一種病態的蒼白,但仍光滑而飽滿。她才不過二十歲,但疼痛所造就的細紋已刻入她的嘴角,不再消失。她的黑發梳到後麵,用一條花絲帶紮起來,絲帶上的圖案好像一幅微電路圖,又像是張城市地圖。
“記得吃藥時就睡不好。”說這話的時候,一股清晰的渴望向他襲來,欲望與孤獨全在安非他命的波長上奔襲。他想起她肌膚的味道,想起港口邊那黑暗酷熱的房間裏,她的手指是如何扣住他的後腰。
都是肉體,他想,都是肉欲。
“魏之,”她眯起眼睛說,“他想要打穿你的臉。”她點著了自己的煙。
“誰說的?拉孜?你跟拉孜聊過?”
“不是。莫娜說的。她的新男人是魏之的人。”
“我欠他的錢還不夠多。再說做掉了我,他也拿不到錢。”他聳聳肩。
“欠他錢的人太多了,凱斯,你也許就被樹個典型。說真的,你最好小心點。”
“成。你怎樣,琳達?你有地方睡覺嗎?”
“睡覺?”她搖搖頭。“當然了,凱斯。”她向他靠過來,身體開始顫抖,臉上布滿汗珠。
“給。”他一邊說一邊在風衣口袋裏掏摸,找到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紙幣,下意識地在桌下抹平了折成四折,然後才遞給她。
“你用得著這錢,親愛的。你最好把它交給魏之。”她的灰色眼睛裏有種他從未見過,也看不明白的東西。
“我欠魏之的比這多太多了。拿走吧,我還能來錢。”他一邊張嘴說瞎話,一邊看著他的新日元落進一個拉鏈口袋裏。
“凱斯,你掙到錢就趕緊去找魏之。”
“再見了,琳達。”他站起身來。
“好。”她的兩邊眼仁下麵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你小心點,老兄。”
他點點頭,匆匆離去。
塑料門在身後關上那一刹那,他回過頭,看見她的眼睛,映在紅色霓虹的籠中。
仁清街的周五夜。
他路過燒烤店,按摩房,一家叫作“美麗女孩”的連鎖咖啡店,一家電子音樂震天響的遊戲廳。他給一個穿著深色套裝的上班族讓路,看見那人右手背上紋著三菱基因技術公司的標誌。
那標誌是真的嗎?他想,如果是真的,這人有麻煩了;如果不是,就算他活該。三菱基因公司的高層人員體內植有高級微處理器,能夠監控血流中誘變劑的水平。在“夜之城”裏,這樣的裝備能讓你招搖一把,直接招搖到地下診所裏去。
那上班族是個日本人,但仁清街上的大潮還是老外。群群水手從港口那邊湧來,緊張的單身遊客在這裏尋獵旅行書沒有寫的快樂,斯普羅爾的惡徒們在這裏招搖展示他們身上的植入體,還有十幾種各有差別的混混,全都在這街道上摩肩接踵,欲望與交易在暗地裏湧動。
有很多種理論解釋千葉城為何會容忍仁清街這樣一塊“飛地”,凱斯傾向於相信這是日本黑道保留下來的曆史園區,用以緬懷他們的卑微起源。不過他覺得另一種說法也有些道理:飛速發展的技術必須要有無法無天的地方才能發揮功用,“夜之城”的存在與它的居民無關,隻是為了技術本身所特地留出的一片無人監管區。
他仰望燈火,想起琳達的話。魏之真的會拿他殺雞儆猴嗎?好像沒什麽道理,不過他們都說,魏之這種主營違禁生物製品的人一定很瘋狂。
但是琳達說魏之要他死。凱斯對於仁清街交易動力學的主要看法,就是買家和賣家其實都用不著他,但又需要一個惡人,中間人便承擔了這個任務。凱斯在“夜之城”的罪惡生態係統裏,靠著謊言與背叛給自己圈出了一小塊不大牢靠的生態位,混得一夜是一夜。如今他隱約知道自己岌岌可危,反而感覺到一種奇怪的幸福。
上一周,他拖延了一單合成腺體提取劑的轉運,從而將它賣出了更多的利潤。他知道魏之不樂意。魏之是他的主要供貨人,已經在千葉城待了九年。能夠與“夜之城”外那層次分明的犯罪組織建立聯係的外國毒販寥寥無幾,魏之就是其中之一。遺傳物質和激素順著一條極其隱蔽的精密路線流入仁清街,魏之一度神奇地追索到了某些來路,從而在十幾個城市建立了穩定的關係。
凱斯發現自己正注視著一麵櫥窗。這家店顧客主要是海員,賣些小玩意兒,比如手表、伸縮刀、打火機、口袋錄影機、感官同步機、加重萬力鎖鏈,還有飛鏢。他一直很迷戀飛鏢,那些帶有鋒利刺尖的鋼星,有亮銀色,有黑色,也有的表麵經過處理,呈現出水麵油膜的彩色。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些銀色的星星,被透明的尼龍魚線掛在猩紅色的麂皮上,中心印著龍紋或陰陽符號,霓虹燈照在上麵,折射出扭曲的光芒。凱斯意識到,他的旅程就在這些星星照耀之下啟航,而這些廉價鉻合金組成的星座,也已預示了他的命運。
“朱利,”他對著他的星星們說,“該去找老朱利了。他會知道的。”
朱利斯?迪安現年一百三十五歲,每周兢兢業業用昂貴的血清和激素調節新陳代謝。不過他抗衰老的主要方式還是每年一度的東京朝聖,讓遺傳外科醫生重設他的DNA密碼,這技術千葉還沒有。手術完成後他就飛去香港購買一整年穿用的西裝和襯衫。他男女莫辨,耐性駭人,對生活的滿足感似乎主要來自對裁縫技藝的神秘崇拜。凱斯從沒見過他重複穿過一套西裝,雖然他所有的衣服都隻不過是略加更改的上世紀風格。他喜歡戴金絲邊眼鏡,配上粉紅人造石英磨成的薄薄近視鏡片,邊角圓滑,如同維多利亞玩偶屋裏的鏡子。
他的辦公室在仁清街背後的一間貨倉裏,多年前似乎曾稍作裝修,裏麵還擺著些亂糟糟的歐式家具,好像曾打算在這兒安家。凱斯在一個房間裏等候,牆邊一排新阿茲特克風格的書櫃積滿灰塵,一張低矮的坎丁斯基風格茶幾刷著紅漆,上麵詭異地支著一對用燈泡的迪斯尼風格台燈。書架之間掛著一隻達利鍾,扭曲的鍾麵似乎要朝著**的混凝土地麵墜落下去,修改過的全息影像指針轉動時會根據鍾麵曲線改變長度,指示的時間卻永遠不對。房間裏堆著白色玻璃纖維運輸模塊,散發著一股醃生薑的味道。“你好像挺幹淨的,老小子,”迪安的聲音響起來,人卻沒有出現,“進來吧。”
書櫃左邊是一扇巨大的仿紅木門,周圍的磁螺栓都支了出來,塑料門上貼著“朱利斯?迪安進出口”的字樣,黏膠紙已經開始剝落。若說那間門廳裏散落的家具帶著上世紀末的味道,那這間辦公室則好像還在上世紀初。深綠色的方形玻璃燈罩裏,一盞古老的銅燈放出光芒,籠罩著迪安那張光潔的粉臉。這位出口商安坐在一張巨大的鋼桌後麵打量凱斯,桌子兩邊高大的淺色木頭櫃子裏大約曾裝過手工記錄冊。桌上散落著磁帶、泛黃的打印紙卷和一堆零件,似乎都是一台老式手動打字機的部件,但迪安一直沒空把它重新組裝起來。
“孩子,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迪安一邊問,一邊遞給凱斯一支包著藍白格紙的細長糖果。“嚐嚐看……最最好的。”凱斯謝絕了生薑糖,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頭轉椅上坐下,大拇指滑過黑色牛仔褲泛白的褲縫。“朱利,我聽說魏之要殺我。”
“啊,好吧。我能不能問下是誰告訴你的?”
“某人。”
“某人,”迪安含著生薑糖,“什麽某人?你朋友?”
凱斯點點頭。
“搞清楚誰是朋友不太容易,對吧?”
“朱利,我的確欠他一點錢。他跟你說過什麽嗎?”
“……最近我們沒聯係。”他歎了口氣,又說,“當然,我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訴你。形勢所迫,你懂的。”
“形勢?”
“魏之這邊的關係對我很重要,凱斯。”
“沒錯。他要殺我嗎,朱利?”
“我沒聽說。”迪安聳聳肩,輕鬆得好像在討論生薑的價錢,“如果這是空穴來風,老小子,你過一周再來,我給你弄點新加坡的貨。”
“明古連街上南海旅館的貨?”
“你嘴巴太大了,老小子!”迪安笑笑,鋼桌上堆滿了反竊聽裝置。
“再見,朱利,我會代你向魏之問好。”
迪安抬起手,摸摸他一絲不苟的淺色絲質領帶結。
離開迪安辦公室還不到一個街區,他的全身細胞便猛然驚覺,有人跟在屁股後麵,跟得很緊。
凱斯微覺驚懼。他知道這很正常,對付的辦法就是不要驚慌失措,但這並不容易,尤其是在藥力之下。他在激增的腎上腺素中強自鎮定,瘦削的臉上掛出一副無聊空虛的神情,在人群中假意隨波逐流。他在一扇沒有亮燈的展示窗前設法停下了腳步。這是一家休業裝修的時尚手術店,他抄著手注視著櫥窗裏麵,仿玉雕的底座上放著一片體外培育的人體組織。那肌膚的顏色好像鄒手下的妓女;皮膚上文著亮閃閃的數字屏幕,與皮下芯片相連通。冷汗沿著肋骨涔涔而下,他卻發現自己在琢磨另一件事:這玩意揣在兜裏就成,為什麽非得手術植入?
他沒有抬頭,隻是抬高眼睛,看了看玻璃窗上過往人群的倒影。
就在那裏。
在那些穿短袖卡其衫的海員後麵。深色頭發,反光眼鏡,深色衣服,瘦長身材……
隨即消失。
凱斯拔腿便跑,弓著腰,在人群中不斷騰挪。
“新,租把槍給我吧?”
那男孩微笑道:“兩小時。”他們站在一個誌賀生魚片攤後麵,周圍是生猛海鮮的腥臭味。“兩小時後,你回來。”
“我馬上就要,兄弟。現在有什麽家夥?”
新在一堆兩升的山葵粉罐子後麵翻了翻,拿出一條細長的灰色塑料包裹。“泰瑟槍。一小時二十新日元。押金三十。”
“靠,我用不著這個。我要一把槍。可能要朝人開火的,明白?”
侍者聳聳肩,把泰瑟槍又放回山葵罐子後麵。“兩小時。”
他走進店裏,並沒看那些飛鏢。他一輩子都沒用過這玩意兒。
他買了兩包頤和園香煙,三菱銀行卡顯示的名字是查爾斯?德裏克?梅。他用過的護照上最好的一個名字是楚門?斯塔爾,還不如這個呢。
刷卡機後麵的日本女人好像比老迪安還要老幾歲,也未曾經受科學雨露的滋潤。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卷薄薄的新日元給她看。“我想買件武器。”
她指指一個裝滿刀的盒子。
“不,”他說,“我不喜歡刀。”
她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黃色硬紙板盒蓋上印著粗糙的眼鏡蛇圖案,蛇身盤繞,頸部張大。盒子裏是八個用紙巾包裹的圓柱體,全部一模一樣。她用斑駁的棕色手指剝開一個圓柱體上的紙巾,舉起讓他細看。這是一支暗色鋼筒,一端有條皮帶,另一端則是個小小的青銅尖角。她一隻手抓住鋼筒,另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夾住尖角,往外一拉,三段伸縮彈簧滑出來鎖住,上滿了油,壓得很緊。“眼鏡蛇。”她說。
仁清街閃爍的霓虹之上是陰沉沉的灰色天空。空氣質量越來越差,今晚簡直咬得人生疼,街上半數的人戴著過濾麵具。凱斯在小便間裏花了十分鍾想藏好眼鏡蛇,最後還是隻能把槍柄塞進牛仔褲的褲腰裏,槍管斜支在上腹部,青銅尖角卡在肋骨和風衣之間,感覺一走動就要掉到路麵上,但有了它心裏還是踏實了許多。
茶壺酒吧雖然算不上毒品交易點,但工作日晚上來的都是業界人士。周末的夜晚不同,常客們淹沒在大量湧入的海員和做海員生意的專業人士之中。凱斯擠進大門,不斷搜尋酒保拉孜,卻沒見到。酒吧駐場皮條客羅尼?鄒看著手下姑娘去勾搭一個年輕海員,眼神呆滯而慈祥——他磕的是種催眠藥,日本人管它叫“雲中舞者”。凱斯迎上他的目光,招呼他到吧台來。鄒那張鬆弛平靜的馬臉從人群中緩緩漂了過來。
“羅尼,你今晚有沒有見到魏之?”
鄒帶著如常平靜的神情看看他,搖了搖頭。
“兄弟,你確定?”
“可能在‘南蠻’見過,可能兩小時之前。”
“有沒有帶小弟?其中一個瘦瘦的,黑頭發,可能穿著黑夾克?”
鄒皺起眉頭,好像在辛苦地回憶這些莫名其妙的細節,最後說:“沒有。都是大個子,移植人。”他的眼皮耷拉著,隻露出少許眼白與虹膜,瞳孔放得極大。他注視著凱斯的臉,半晌才低下頭,看見突起的鋼柄,揚了揚眉毛:“眼鏡蛇。你想搞掉誰?”
“再見,羅尼。”凱斯離開了。
尾巴又跟上來了,他很清楚。毒品、腎上腺素,還有什麽別的東西糾纏在一起,帶來一股快意。“你居然覺得很爽,”他想,“你是個瘋子。”
從某種詭異的角度看,這似乎變成了網絡裏的一次任務。當年他可以將網絡看成蛋白質環環相扣而成的各種細胞機能,如今身處莫名其妙的絕望困境,又可以借著藥力將仁清街看作一片數據的田野,全心投入高速的漂移滑動之中,既入世又疏離,身邊是飛舞的交易、交匯的信息,還有黑市迷宮裏的數據組成的肉體……
上,凱斯,他對自己說,引蛇出洞。他們絕對料想不到。這個時候,他離初次遇見琳達?李的遊戲廳不過半個街區。
他猛然衝過仁清街,一群閑逛的海員被他撞散,其中一個在他身後用西班牙語尖叫。他衝進遊戲廳大門,洶湧的聲波沒頂而來,感覺撕心裂肺。有人在歐羅巴坦克戰遊戲裏命中一枚千萬噸當量的炸彈,整個遊戲廳淹沒在模擬爆炸波的白噪音之中,耀眼的全息火球在頭頂炸開。
他衝上右邊的樓梯,腳下是沒刷過漆的再生板。他跟著魏之來過這裏,和一個叫鬆賀的人談一單荷爾蒙觸發劑生意;他還記得這條走廊,記得這斑駁的地板,記得走廊兩旁那些一模一樣的門,還有門裏逼仄的辦公隔間。其中一扇門開著,一個穿黑色無袖T恤的日本女孩抬起頭,她麵前是一台白色終端,背後貼著一張希臘旅行海報,藍色愛琴海和流線型的日文文字撲麵而來。
“叫保安上來。”凱斯對她說。
他離開她的視野,奔向走廊盡頭。最後兩扇門都緊閉著,應該上了鎖。他猛然轉身,用鞋底踹向最裏麵那扇合成材料的藍漆門。門轟然打開,門框碎裂,廉價五金紛紛墜落,裏麵一片漆黑,隻有一台弧形的白色終端殼子。他雙手握住右邊一扇門的透明塑料把手,用盡全身力氣往裏一頂,在斷裂聲中閃身進入房間。這正是他和魏之與鬆賀會麵的地方,但鬆賀的皮包公司早已消失不見,屋裏連台終端都沒有。遊戲廳後麵的巷子裏亮著燈,燈光從沾滿煤灰的塑料窗透進來,他看見房間牆上伸出盤蛇般的光纖,除了一堆廢棄的食品盒和一架已經沒有葉片的電扇之外別無他物。
窗戶是廉價的塑料材質。他抖下外套,包住右拳,一拳便將窗戶擊裂,再加上兩拳,窗戶便徹底脫落。外麵隱約的遊戲音響中響起了警報聲,或許是因為窗戶破碎,也或許是先前那女孩拉響。
凱斯轉過身,穿上外套,拉開眼鏡蛇的槍栓。
在緊閉的房門之後,他默默期望跟蹤者會以為自己已從另外那扇搖搖欲墜的門裏逃走。脈搏的震動透過彈簧槍膛放大,眼鏡蛇的青銅尖角微微震動。
什麽也沒有發生。他隻聽見起伏的警報,遊戲裏的巨響,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恐懼在這刻襲來,如同被遺忘的老友。不再是藥力下冰冷敏捷的疑懼,隻是簡單的、原始的恐懼。他長久生活於焦慮之中,已經忘記了這種真正的恐懼。
有人曾經死在這樣的隔間裏。他可能會死在這裏。他們可能有槍……
走廊另一頭傳來一聲巨響。一個男人用日語呼喊。一聲驚恐的尖叫。又是一聲巨響。
腳步聲不疾不徐地走近。
走過他麵前緊閉的門。停住。三次悸動的心跳。又回到門口。一,二,三。靴跟在粗糙的地毯上摩擦。
藥力所帶來的勇氣終於徹底崩潰。恐懼讓他完全失去理智,所有神經都在尖叫,他把眼鏡蛇塞進套筒,奔向窗口,未及思考便已騰空而起,躍出窗外,開始墜落。他跌落在路麵上,雙腿傳來陣陣鈍痛。
一間半開放的網路亭中傳出一絲光線,照亮一堆廢棄的光纖和控製台殘骸。他落下時撲在了一塊潮濕的電路板上;他翻過身,躲進控製台的陰影裏。樓上那窗框裏透出微弱的燈光,遊戲廳裏的咆哮聲被後牆隔斷,那起伏的警報聽起來便更加響亮。
一隻腦袋在窗戶裏出現又消失,背後映照著走廊中的熒光燈。那人又出現了,但他還是看不清長相,隻看見眼睛上閃過的銀光。“靠。”那是個女人的聲音,一口斯普羅爾北部口音。
那人再次消失。凱斯躺在控製台底下,慢慢數到二十,然後站起身來。精鋼的眼鏡蛇還在手中,他過了幾秒鍾才想起來是什麽東西。他護著左踝,一瘸一拐地朝巷子深處走去。
新給他的是南美版瓦爾特PPK槍的越南仿版,首擊雙動模式,扳機沉重,已經有五十年槍齡。這把槍適用點22長槍子彈,凱斯真希望能有疊氮化鉛彈藥,而不是新賣給他的中國造簡易空尖彈。但它怎麽說也是把手槍,還有九發子彈。他離開生魚片攤子,沿著誌賀街而行,手在衣兜中不斷把玩,拇指在黑暗中一次次滑過那飛龍形狀的鮮紅色塑料槍柄。他已經把眼鏡蛇托付給了仁清街上的一隻垃圾桶,又空口服了一枚八角藥片。
在藥力的照耀下,他沿著誌賀街走到仁清街,再轉上梅逸街。尾巴已經不見了,他想,很好。他得打電話,得做生意,刻不容緩。沿著梅逸街朝港口方向走一個街區,有一座以醜陋黃磚蓋成,毫無裝飾的十層辦公樓,此刻窗戶都已經暗了,但伸長脖子還能看見樓頂微弱的亮光。大門外的霓虹招牌已經熄滅,上麵有一堆日本文字,下麵寫著“廉價旅館”。凱斯不知道這地方還有沒有別的名字,反正人人都管它叫“廉價旅館”。他從梅逸街上的一條小巷走進樓裏,透明電梯井的底端已經有電梯在等候。這棟樓本來不是旅館,電梯也是後來才用竹子和環氧樹脂綁上去。凱斯爬進這個塑料籠子,用一片毫無標誌的硬磁條鑰匙打開電梯。
凱斯自從來到千葉城後,就按周租用了“廉價旅館”的一個棺材屋,但他從來不在這裏睡覺。他睡覺的地方更廉價。
電梯裏有香水和煙草的味道,牆上滿是刮花和指印。電梯經過五樓,他看見仁清街上的燈光。他的手指不斷敲擊著槍柄,籠子噝噝作響地慢下來,徹底停下時照舊猛然一晃,他淡然處之。
他走出電梯,步入一個庭院,算是大堂兼草坪。地上鋪著草地模樣的方形綠塑料地毯,正中有台C形電腦控製台,一個日本少年坐在後麵看課本。白色的玻璃纖維棺材屋裝在工業框架裏麵,一共六層,每側十隻。凱斯朝少年點頭致意,一瘸一拐地穿過塑料草坪,朝最近的梯子走去。這棟樓頂上的廉價覆膜席子吹風時會響動,下雨時會漏水,但是這些棺材不用鑰匙很難打開。
他爬上第三層,來到92號,鐵網鋪成的懸空走廊在他身下震動。這些棺材屋長三米,卵圓形的門有一米寬,近一米五高。他把鑰匙放進鎖孔,等待管家電腦確認。磁性門閂令人安心地滑開,屋門隨著彈簧吱呀聲升起來。他爬進棺材屋,熒光燈亮了起來,他拉上身後的門,拍了拍控製板,激活了手動門閂。
92號房裏隻有一台標準的日立牌口袋電腦和一隻小小的白色泡沫塑料保溫箱。保溫箱裏裝著三塊十公斤的幹冰板,經過仔細包裹以延緩揮發,還有一隻實驗室用的鋁製燒瓶。凱斯跪在棕色記憶棉地板兼床板上,從口袋裏掏出新給他的點22手槍,放在保溫箱的最上層,然後脫下外套。棺材屋的電話內置在一麵牆裏,對麵的公告板上用七種語言寫著酒店規則。他拿起粉色話筒,憑記憶按下一個香港的號碼,聽那邊響了五聲便掛斷。他那隻日立牌電腦裏有三兆字節炙手可熱的隨機存取存儲器,但買主不接電話。
他又按下一個東京新宿的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說的是日語。
“蛇人在嗎?”
“有你消息很好,”蛇人從分機接了進來,“我在等你電話。”
“我弄到了你要的音樂。”他掃了一眼保溫箱。
“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們現金流有問題。你能先發貨嗎?”
“夥計,我真的很缺錢……”
蛇人掛斷了電話。
“去他媽的。”凱斯對著嗡嗡響的電話說。他盯著那把廉價小手槍。
“詭異,”他說,“今晚看起來很詭異。”
天亮前一個小時,凱斯走進“茶壺”,雙手揣在外套兜裏,一隻握住租來的手槍,另一隻握著那個鋁瓶。
拉孜坐在靠裏的桌旁,用啤酒壺喝著水,他那一百二十公斤重的身子軟軟地靠在牆上,壓得椅子吱呀作響。一個叫庫爾特的巴西小孩在吧台裏,給一小撮不太吵鬧的酒鬼斟酒。拉孜舉起啤酒壺,塑料胳膊嗡嗡作響,光頭上薄薄鋪著一層汗水。“大師朋友,你看起來不太好。”他露出一口濕乎乎的爛牙。
“沒錯,你就這麽晃來晃去,靠酒和毒品擺出副刀槍不入的樣子。能證明自己沒有很不爽,是吧?”
“你能不能別揪著我不放,拉孜?見到魏之了沒?”
“能證明自己又不恐懼,又不孤單。”酒保自顧自接下去,“聽從恐懼的召喚吧。它可能是你的朋友。”
“拉孜,你聽說今晚遊戲廳裏有打鬥嗎?有人受傷嗎?”
“有瘋子砍了個保安。”他聳聳肩,“他們說是個女的。”
“拉孜,我得跟魏之談談,我……”
“啊。”拉孜的嘴抿成了一條線,眼睛看向凱斯身後的門口,“我覺得你馬上就能跟他談了。”
飛鏢的寒光在凱斯眼前疾閃而過,安非他命在他腦中**漾,手中的槍已經汗濕溜滑。
“魏之先生,”拉孜慢慢舉起粉紅色的假臂,好像要和對方握手,“太榮幸了。您甚少光臨。”
凱斯轉過頭,看見魏之的臉。那張臉如同古銅色的麵具,全無特征,海水綠色的眼睛是體外培育的尼康牌移植體。魏之穿著一身槍灰色的真絲西裝,兩隻手腕上各戴著一條簡潔的鉑金手鏈。小弟們跟在他兩旁,模樣幾乎沒有差別,肩臂上都是暴起的植入肌肉。
“你還好嗎,凱斯?”
“先生們,”拉孜舉起桌上滿當當的煙灰缸說,“我不希望這裏有麻煩。”這隻綠色煙灰缸上印著青島啤酒的廣告,材質是厚實的抗震塑料,卻被他一把捏碎,煙頭與碎片潑灑而下,落在桌麵上。“你們明白?”
“嘿,甜心,”一個小弟說,“來我這試試?”
“庫爾特,別費那勁瞄著腿。”拉孜閑閑地說。凱斯朝房間另一頭望去,那巴西人站在吧台上,端著一把史密斯維森防暴槍,瞄準魏之一行三人。薄如蟬翼的合金槍管外麵包裹著長長的玻璃纖維,粗大的槍膛塞得進一隻拳頭,彈夾內露出五枚粗壯的橙色亞音速沙包彈。
“從技術上說,這不算致命武器。”拉孜說。
“嘿,拉孜,”凱斯說,“我欠你個情。”
酒保聳聳肩。“你不欠我什麽。這些人,”他瞪著魏之和他的小弟,“犯糊塗。誰也不能在茶壺裏抓人。”
魏之咳嗽一聲。“誰說要抓人?我們來談生意。凱斯跟我合作的。”
凱斯掏出他的點22槍,對準魏之胯部。“聽說你要幹掉我。”拉孜用粉色爪子握住了凱斯的手槍,凱斯鬆開手。
“嘿,凱斯,你說你他媽的怎麽回事?你瘋了嗎?我要殺你,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魏之轉向左邊的小弟說:“你倆回‘南蠻’去等我。”
凱斯看著兩人經過吧台,那裏隻留下了庫爾特和一個醉倒的海員,穿著卡其布衣服,蜷縮在吧椅腳下。史密斯維森的槍口跟隨兩人走出門口,隨即轉回,指向魏之。凱斯的彈夾落在桌上。拉孜用爪子握住手槍,退出那顆上了膛的子彈。
是琳達。
“誰說的,兄弟?有人要給你下套?”
那個海員咕噥幾聲,開始劇烈嘔吐。
“把他弄出去。”拉孜對庫爾特喊道。此時庫爾特已坐在吧台邊,史密斯維森橫在腿上,正在點煙。
凱斯隻覺得夜色沉重,像一堆濕透的沙子,壓到他的腦中。他從口袋裏掏出那隻燒瓶,遞給魏之。“我隻有這些了。腦垂體。運輸快點,你能賺五百。我還有些值錢東西在一個隨機存取存儲器裏,但它現在不見了。”
“你還好吧,凱斯?”燒瓶消失在槍灰色的西裝裏,“我是說,成,有這咱倆就扯平了,但你看起來糟透了,像一坨被扁過的屎。你最好找個地方睡一覺。”
“是啊,”他站起身來,茶壺在身周搖晃,“嗯,我本來有五十塊錢,但是給別人了。”他笑起來,揀起點22手槍的彈夾和那顆子彈扔進一邊口袋,把槍扔進另一邊口袋。“我得去找新,拿回我的押金。”
“回家吧,”拉孜好像有點尷尬地扭了扭,椅子在他身下吱呀作響,“大師,回家吧。”
他穿過房間,用肩膀頂開塑料大門,感覺他們一直在注視著他。
“婊子。”他對著誌賀街上微露粉色的天空說。仁清街上的霓虹燈早已冷冷熄滅,全息影像也都鬼魅般淡去。他從街頭小攤上的泡沫管裏啜了一口濃濃的黑咖啡,看著太陽升起。“飛吧,甜心。這樣的城市隻適合想下地獄的人。”但其實並非如此;那種被背叛的感覺在不斷消退。她不過想要一張回家的機票,隻要能將那塊日立隨機存取存儲器出手便能買得起。至於那五十塊錢,她當時幾乎拒絕接受,因為她深知這已是他最後的一切。
他爬出電梯,櫃台裏仍是同一個男孩,在看一本不同的課本。“好兄弟,”凱斯朝著塑料草皮那邊喊,“你不用告訴我,我都知道了。有個漂亮女生來了,說她有我鑰匙。給了你不少小費,大概五十新日元吧?”男孩放下書。“女人,”凱斯用大拇指劃過額頭,“真棒。”他露齒大笑,那男孩也報以微笑點頭。“謝謝你,混蛋。”凱斯說。
他在走廊上費了半天勁才打開鎖。一定是她瞎搞弄壞的,他想。新手嘛。他知道某處有黑盒子出租,能打開廉價旅館裏所有的鎖。他爬進棺材屋,熒光燈亮起來。
“朋友,千萬要慢慢上鎖。那侍者租給你的周六特價貨你還帶著呢?”
她在棺材屋最裏麵,靠牆屈腿而坐,手腕放在膝蓋上,手中露出一把箭槍的轉管槍口。
“遊戲廳裏是你嗎?”他拉上門閂,“琳達呢?”
“按一下門閂開關。”
他照辦了。
“那是你的妞?琳達?”
他點點頭。
“她走了。拿走了你的日立。那孩子挺緊張的。槍呢,老兄?”她戴著反光眼鏡,全身黑衣,黑靴的靴跟深深紮進記憶棉墊之中。
“不要。”
“要不要幹冰?現在我隻剩這個了。”
“你今晚腦子進水了?為什麽在遊戲廳搞那麽一出?讓保安拿著雙截棍追我,我隻好搞掉他。”
“琳達說你是來殺我的。”
“琳達說的?我來了這裏才第一次見到她。”
“你不是魏之的人?”
她搖搖頭。他發現她的眼鏡是手術植入的,完全封住了眼眶。粗糙雜亂的黑發之下,銀色的鏡片似乎生長在她顴骨處光潔而蒼白的肌膚上。她握槍的手指細長白淨,酒紅色的指甲似乎也是人工的。“凱斯,我看你一團亂。我才出現,你就以為我跟你身邊發生的破事有關係。”
“那你想要什麽呢,女士?”他靠在門閂上。
“你。活著的,腦子還沒全壞掉的你。莫利,凱斯,我叫莫利。我是替老板來找你的。隻想跟你談談,如此而已。沒想傷害你。”
“很好。”
“不過我也會傷人的,凱斯,我就是這種人。”她穿著黑色緊身軟皮褲,肥大的啞光黑色夾克好像會吸收光線。“凱斯,我放下槍的話,你不會怎樣吧?你好像很愛幹傻事。”
“嘿,我根本不會怎樣的。我弱不禁風,沒問題的。”
“那就好。”箭槍消失在黑色夾克中。“要是在我麵前胡來,那就是你這輩子幹過最傻的事。”
她伸出雙手,攤開手掌,白淨的手指微微伸展,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之後,酒紅色的指甲下麵滑出十隻四厘米長的雙刃刀片。
她微微一笑,刀片又慢慢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