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狩獵者

BBC電台裏一個嘶啞的聲音廣播道:“各位聽眾,在我們播出北部紐卡斯爾音樂廳的管風琴獨奏音樂會之前,倫敦警察局發來一份緊急通緝令:警方正在搜捕一名外國人,他護照上的名字是D。今天早上他曾被警方逮捕,在大使館受到訊問,然後他攻擊了使館秘書並逃跑。此人年紀大約四十五歲,五英尺九英寸高,黑色的頭發已經開始發白,上髭濃密,下巴右邊有一塊疤痕。據悉此人攜帶著一支左輪手槍。”

女招待說:“真有意思,你下巴上也有個疤。你走嗎?可別惹出麻煩來。”

“不會的,”D說,“不會。我得小心點兒,是不是?”

“出了這種事,真可怕,”女招待說,“當時我正在街上走,忽然看見前麵有一群人。有人跳窗自殺了,他們說。我當然也停下來看一看。可是我什麽也沒看到,所以吃午飯的時候我到旅館去了一趟。我想找愛爾絲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麽回事。後來他們告訴我,死的人就是愛爾絲,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同愛爾絲是朋友?”

“可不是,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一定感到非常震驚。”

“我到現在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像她這麽年紀輕輕的,怎麽可能呢?你不覺得這——也許——是件意外事故?”

“噢,不會是什麽事故。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可以告訴你,這孩子很有心眼兒,外人猜不透。我遇見的人多了,我認為她一定是在愛情上受到了挫折。”

“你這樣想?”

“是的——跟一個住在海伯裏的有婦之夫談戀愛。”

“你跟警察說了嗎?”

“驗屍的時候他們會叫我去的。”

“她自己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啊,沒有。她不愛說話。可是有不少事你是可以看出來的。”D驚駭地望著她。啊,這就是友情。在這個女招待信口開河地胡編這個戀愛故事時,他望著她那雙毫無心肝的棕色小眼睛。住在海伯裏的那個人多半隻存在於她羅曼蒂克的烏七八糟的腦海裏。愛爾絲講話總是用廉價愛情小說中的詞句,難道這些書也都是從她這兒借去的?她接著說:“我想,他們無法解決的是怎麽處理那個人的幾個孩子。”從她的聲音也可以聽出來,她充滿了創作的熱情。愛爾絲已經死了,再也無法更深地傷害她了。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給她編造一套瞎話。“愛爾絲愛他簡直愛瘋了。簡直可以說是不能自拔。”

他把要付的錢放在自己的盤子旁邊,說:“好了,聽你講這段——驚險故事,真是很有意思。”

“我可忘不了這件事。我告訴你——我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了。”

他走到外麵冰冷的暮色裏。他之所以到這個咖啡館來完全是件偶然的事,要不然就是因為咖啡館離他住的旅館隻隔著兩個街區。他需要立即決定下一步的行動。現在所有的報紙都登載了這件事——印著“使館裏的槍手”這一大標題的報紙廣告到處都對他怒目而視。他們已經知道了他的麵貌特征。他的罪名是使用假護照混入英國。有一家報紙不知從哪個人口裏居然探聽到消息,他住的旅館有一個女仆上午自殺身亡了。這份報紙把這件事也刊登出來,而且在字裏行間暗示這是一件疑案,暗示這件自殺案還有許多秘密有待發現……一點兒也不錯,事情確實不能隻停留在現在這個地方。

他把心一橫,沿著馬路向自己住的旅館走去。霧氣差不多已經散盡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舞台上的演員,在幕布拉開後,完全暴露在大庭廣眾麵前。他懷疑旅館門前會不會站著一個警察。他沿著欄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把一張報紙舉在臉前,假裝邊走邊讀報紙……旅館前邊並沒有人,門像平常一樣敞開著。他很快地走進去,穿過第二道玻璃門,隨手把門關上。鑰匙都掛在掛鉤上,他取下自己房門的那把。一個聲音——老板娘的聲音——在二樓上喊道:“是穆克裏先生嗎?”

他應了一聲“是我”,暗自祈禱穆克裏先生沒有什麽口頭禪……如果單聽口音的話,兩個不同國籍的外國人是沒有什麽區別的。老板娘對他搭了腔似乎感到滿意。他沒聽到她再說什麽。整個旅館顯得出奇的安靜,好像剛被死神觸摸過。餐廳裏沒有刀叉的磕碰聲,廚房裏也沒有人講話。他從鋪著地毯的樓梯躡手躡腳地往樓上走。老板娘的房間門半掩著,他從門前閃過去,踏上木頭的樓梯。她是從哪個窗口跳下來的呢?他把鑰匙插進自己房間的鎖孔,把門輕輕打開。外麵不知道是誰在什麽地方咳嗽,一聲連一聲地傳到他耳朵裏來。他把門開了一條縫,他想聽清門外的動靜。早晚他會聽到K先生的聲音。他已經盤算好,K先生是最容易對付的一個人,隻要稍微用點力,他會比老板娘更快吐露真情的。

他轉身走進朦朧的房間。因為死了人,屋子裏的窗簾已經拉上了。他走到床邊,突然全身一震。愛爾絲的屍體正停在他的**,已經裝殮好準備下葬。難道他們還要等屍體檢驗?可能這家旅館隻有他這個房間是空的——愛爾絲自己的一間沒準兒已經讓接班的人占據了——生活仍舊按常規繼續下去。她躺在那裏,僵直,幹幹淨淨,但又很不自然。人們總是說,死了就跟睡覺一樣,這是不對的。死就是死,跟什麽也不一樣。他想起曾經見過籠子裏的一隻死鳥,仰麵躺著,兩爪僵直,像是葡萄梗,看著真是一點生氣也沒有。他也看見過空襲後街上的死人,他們的姿勢都非常奇怪,總是扭曲著——像是母體裏的無數胚胎。但他現在看到的卻完全不同,這是為了某種需要而擺布出來的獨特的姿勢。痛苦和睡眠都不會這樣躺著。

有的人也許會為她祈禱。這是一種消極的反應,而他卻一心想用行動來撫慰她的亡靈。她的屍體躺在那裏好像把他對痛苦的恐懼完全消除了,他再也不怕在任何一條荒僻的公路上隻身麵對凶暴的汽車司機。他覺得恐懼再也無足輕重了。他沒有對她的屍體說什麽,它什麽也聽不見了,它不再是她了。這時他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他藏在窗簾後麵,坐在窗台上,把兩隻腳從地板上提起來。屋子裏的電燈打開了。老板娘的聲音說:“我發誓曾經把門鎖上了。喏,她就停在那兒。”

一個女人的熱切的、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你看她多美啊!”

“她總是談起你,克拉拉。”老板娘語調低沉地說。

“可憐的孩子……她當然會談起我。你想,她為什麽要……?”

“誰也不了解另外一個人的心思,你說是不是?”D從窗簾的夾縫裏看到兩個談話者中的一個——一個年輕姑娘,生著一張美麗而粗俗的麵孔,淚痕未幹。這個姑娘問:“是從這間屋子的窗戶嗎?”她的聲音裏含著畏懼的感情。

“可不是。就是從那個窗戶。”

這個窗戶。為什麽她不掙紮呢?他想。為什麽沒有留下引起警察注意的痕跡?

“是從這個窗戶嗎?”

“是。”

她們開始往窗戶這邊走過來。是不是這兩個人想仔細看一看出事地點?那可就要發現他了。腳步聲一點一點向他移近,但是忽然又停住了,因為克拉拉又講起話來:

“她要是到我那裏去,就不會出事了。”

“在那個人到這裏來以前,”老板娘說,“她在我這兒過得很好。”

“那個人肯定做了虧心事。她給我寫信說要跟他走,我可沒想到是這麽個走法。”D心想:這麽說那封信也一點兒不起作用了。這個可憐的孩子,腦子裏充滿了愛情小說的詞句,直到最後也沒把事情說清楚。

老板娘說:“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去把穆克裏先生找來。他非常想最後見她一麵。”

“你盡管去找吧。”克拉拉說。他聽見老板娘走出了屋子。從窗簾的夾縫裏看得到克拉拉正在化妝——塗粉、抹口紅。房間外邊響起腳步聲。克拉拉並沒有把眼淚抹掉,臉上應該帶著點兒眼淚。

回來的是老板娘,隻有她一個人。老板娘說:“真奇怪。穆克裏先生沒在房間裏。”

“也許還沒回來吧。”

“我聽見他回來了。他在門廳裏自己取的鑰匙。我跟他打招呼,他還應了一聲呢。”

“也許他——你知道——在那個地方。”

“沒有。我推了一下門。”老板娘感到很不安,她說,“我真不懂是怎麽回事。有人進來過。”

克拉拉說:“出了這種事,有點兒叫人疑神疑鬼的,是不是?”

“我想我該到樓上去看一眼了,”老板娘說,“我得把那間屋子整理一下,叫新來的女仆住。”

“愛爾絲不太注意整潔,是嗎?可憐的孩子。我猜想,她到我那兒也不太合適。我那兒有上流社會的男友來,家裏得像個樣子。”克拉拉正好站在窗簾的夾縫前邊,她有些得意地望著被布蓋上的屍體。“好啦,我得走了。一位紳士跟我約定了,準八點到我家去。他不喜歡不守時。”克拉拉的身體移動到D的視線之外。老板娘的聲音說:“我不陪你下樓了,親愛的。你不會介意吧?有些事……”

D把手放在手槍上,等待著。電燈熄了。關門的聲音。鑰匙在鎖孔裏響了一下,老板娘一定隨身帶著一把鑰匙。D等她走遠了才從窗簾後走出來。他沒有再看一眼**的屍體,沒有聲音,不會思想,愛爾絲已經不再引起他的興趣了。如果一個人相信上帝,也許會相信愛爾絲現在是得救了,不用再受苦受難,有了更好的歸宿。你也許會把惡人受報應的事交給上帝去安排……因為凶手幹的事不過是把被害者還給上帝,所以根本不需要什麽報應。但問題是,D並沒有特殊的信仰。在他的心目中,如果做壞事而得不到懲罰,這個世界就成了一片混沌,他的生活就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他把鎖從門裏邊打開了。

老板娘正在樓上跟人說話。D輕輕把門關上。他並沒有鎖上——叫他們去疑神疑鬼吧。突然,他聽到了K的聲音:“我想你準是忘了。還會有別的什麽人?”

“我是不會忘事的,”老板娘說,“再說,如果不是穆克裏先生,搭腔的是誰呢?”

“沒準兒他又出去了。”

“不會。他不是那種一會兒進、一會兒出的人。”

空氣裏有一股刺鼻的油漆味。D慢慢地走上樓去。他現在可以看到屋子裏的情況了。屋子裏開著燈。D俯身在黑暗的樓梯陰影裏向裏麵窺視。K先生站在窗戶前邊,手裏拿著一把漆刷。D一下子就明白了:愛爾絲是從她自己房間的窗戶掉下去的。窗台上曾經有一些痕跡,現在已經沒有了。屋子已經為新來的女仆重新收拾過,牆壁刷白了,到處幹幹淨淨,什麽地方也看不出犯罪的痕跡了。但是K先生使用油漆刷子時手腳很笨——他們不敢找另一個懂行的——不僅西服上衣有好幾塊綠漆,而且連金屬框的眼鏡也沾上漆點了。他說:“到底是誰呢?”

“我想到的是D。”

“他沒有這麽大的膽子。”可是他對自己說的話也沒把握,馬上又像吵架似的加了一句,“他想必沒有這麽大的膽子吧?”

“一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多大的膽子都有。”

“可他不知道啊。你真的以為他現在就在這幢房子裏——在哪兒藏著嗎?也許——在她那間屋子裏。”聽得出來他已經有些害怕了。“他到這兒來幹什麽?”

“說不定是來找咱們的。”

看到K先生的臉在眼鏡後邊抽搐起來,D先生非常舒服。毫無疑問,對這個人隻要施加一點兒壓力,他就會吐露真相的。K先生又說:“啊,上帝,收音機裏說,他還帶著一支槍呢……”

“說話別這麽大嗓門。說不定他正聽咱們講話呢。咱們弄不準他在什麽地方。我記得清清楚楚曾把那間屋子的門鎖上了。”

K先生對她尖聲吼叫起來:“他有沒有鑰匙你總該清楚吧?”

“噓!”老板娘心裏也不踏實了——一張斑斑點點的大臉更加灰白了。“要是剛才我跟克拉拉在那間屋子裏,他就躲在我們身邊的話,那可太……”

D開始一步步地退下樓梯來。他聽見K先生沒好氣地喊:“別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又聽見老板娘輕蔑的聲音:“咱們得把事情弄清楚。我下樓去看看他的鑰匙在不在架子上掛著。如果鑰匙沒有了,咱們就給警察局打電話。”她有些猶猶豫豫地說。

D快步走下樓去,他不再管樓梯是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也不去想會不會在三樓上碰見那個印度客人——說不定那個人已經卷鋪蓋走了,誰願意住在一家死了人的旅館裏?他一個人也沒碰見。他把鑰匙掛在架子上——他要辦的這件複仇的事不需要驚動警察——站在餐廳門後邊支棱著耳朵聽著。他聽見老板娘小心謹慎地走到樓下的前廳裏,喘著粗氣,大聲喊道:“鑰匙在這兒呢。”他又聽見K先生在樓上走動的聲音。K先生腳步匆忙,油漆在桶裏發出拍濺的響聲。老板娘好像報喜似的又在大聲喊:“準是我弄錯了。你走過那間屋子的時候推推門,看看鎖上了沒有。”

“我不幹。”

“傻瓜,你就推一推。我一分鍾以前把它鎖好的。”

K先生氣喘籲籲地向樓下喊:“鎖已經打開了。”

D從葉蘭花上麵的一麵鏡子裏望到了她的臉,臉上的神色不隻是恐懼,還有算計和窺伺……他忽然想:她也許不想叫警察來,因為樓上剛剛塗過油漆,整個旅館充滿了油漆氣味。她引起的懷疑越少,事情就對她越有利。K先生這時已經到了樓下的前廳裏,隻聽他焦慮不安地說:“你大概是記錯了,自以為把門鎖上了。他沒有這個膽子。”

“那我聽到的聲音呢?”

“當然是穆克裏先生的。”

“好吧,”她說,“穆克裏先生這不是來了!你可以自己問問他。”前廳的門打開了。D在鏡子裏看到了她的眼睛……心事重重,正在盤算著什麽……她說:“你回來晚了,穆克裏先生。我以為十分鍾以前就聽到你的聲音了……”

“那不是我,太太。我今天很忙,非常忙……訪問了很多鄰居。”

“啊,上帝,”K先生說,“你是在……”

“你在忙些什麽,穆克裏先生?”

“啊——希望你們別見怪——你們有一句話:‘戲已經開場了’,對不對?自從那可憐的孩子自殺以後,我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時機——進行社會調査。你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門德瑞爾太太,於是我們這些群眾心理觀測家就開始調査了。”

調査什麽?D迷惑不解。他不懂這是怎麽一回事。

“所以我一直忙著搜集材料。對於這件自殺案的種種解釋——海伯裏的一個有婦之夫啊,蘭伯茲的一個年輕人啊,等等——當然了,這都是臆測,但這卻說明了人們的腦子對這件事的反應。我們當然知道,是那位外國紳士……”

“聽我說,”K先生說,“聽我說,我可不在這兒待著了。去叫警察吧。”

穆克裏先生不以為然地說:“很多人都有些歇斯底裏。你可能對這個感興趣,門德瑞爾太太。有一個人說那個女孩子墜樓的時候她正好看到了。實際上她並沒看到。”

“沒看到?”

“沒有。因為她把窗戶說錯了。別的什麽都對——因為她看了報,你知道,所以別的細節她都知道——什麽你正在場啦,想拉住她啦……還有那尖叫的聲音……什麽她都知道。但是她把窗戶說錯了。這真有意思,我覺得。”

“你搜集這些材料幹什麽?”老板娘問。

“我用我的皇冠牌小打字機打下來,把材料送交組織調査的人。我們管這個叫群眾心理調査。”

“以後要印出來嗎?”

“他們留起來作檔案資料。也許有一天收在一本厚書裏——不登我的名字。”他不無遺憾地補充說,“我們隻是為了科學而工作。”

K先生說:“你得去叫警察了。”

“別犯傻了。”老板娘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說。她解釋道:“他總是以為自己看到了那個人——就是把愛爾絲逼上死路的那個人,你知道——走到哪兒他都以為看見了那個人。”

穆克裏先生機械地說:“真有意思。”他打了個噴嚏,“啊,油漆味。這也很有意思。你們是不是很講求實際——正在消除痕跡——或者這是一種迷信?”

“你說痕跡是什麽意思?”K先生緊張地問。

“啊,我是說一些汙垢、髒痕……你們這樣一家像樣的旅館理應幹幹淨淨,反正你們早已計劃粉刷一次,所以就趁現在做了。要不然,也許是出於迷信。因為旅館裏死了人。你們知道,西非的某些部落就有這種迷信。隻要死了人,他們就把死人的東西全部毀掉,衣服啊,房子啊,什麽都不留。他們想徹底忘掉死人的事。我很想知道,你們重新粉刷是不是也屬於這種情況。”

K先生說:“我走了。我受不了。如果你還要人幫忙……”

D突然發現,老板娘從鏡子裏也完全可以看到自己。他們倆的目光對在一起了。老板娘慢條斯理地說:“我沒有關係。有穆克裏先生在這裏。你自己可要當心一點兒。”她轉過身來對那個印度人說:“你不是要看看屍體嗎,穆克裏先生?”

“是的,如果方便的話。我買來一些花……這是迷信,但也有實用價值。花的香氣……”

“一般來說,我不喜歡在臥室裏擺花。但是出了這樣的事,我想放一點兒花也沒有什麽。”

D緊緊地盯著她,她也從鏡子裏看著他。有的人會這樣互相槍擊,D想。在電影裏,借助一麵鏡子。

K先生說:“我走了,瑪麗。”好像除了老板娘那句冷酷的警告外,他還期待著什麽似的。正如D從鏡子裏看到,老板娘似乎在鼓勵他幹出最壞的事來。她很強壯,她不是那麽容易被別人的氣勢壓倒的人。身體方方正正,滿臉斑點,意誌堅強,這個女人好像正在把一個犧牲品交到他手裏……

穆克裏先生說:“等一會兒。我想,我在吃早飯的時候把眼鏡放在餐廳裏了。”D把手槍從口袋裏拿出來,等待著。

“啊,不會的,穆克裏先生,”老板娘說,“你會在你的房間裏找到的。我們總是把客人落掉的東西收起來。”她用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臂向樓上走去。穆克裏先生拿著幾枝不很幹淨的花,用報紙裹著。說起來也真怪,隻因為發生了一次暴力事件,就可能改變整個世界。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本來想把他處置掉,沒想到他現在倒有一種安全感了……因為他如今一心要複仇,別的什麽也不去想了,連他擔負的重大職責暫時也置諸腦後了……那天早晨還是他在歡迎穆克裏先生,現在歡迎這個印度人的卻變成他們了。

前廳的門關上了,他隨著K先生走到街上。K先生夾著一把雨傘,步子很快,並沒有回頭看。D落在他身後大約二十步遠,兩人很快地向格雷律師學院路走去。D並不想遮掩自己的行跡,他料想K先生絕不敢叫警察。K過馬路的時候他也跟著過馬路,K停下來他也跟著停下來。最後,K一定是發現了身後的腳步聲,他突然在人行道上一處公共汽車站停下來,就像一隻野獸被獵人追急了反身相向一樣。他轉過身來看著D一步步向他走來,他拿著一支紙煙,紙煙在他手中索索地抖動著。他說:“對不起,借個火可以嗎?”

“當然可以。”D擦著了一根火柴,遞了過去,火柴的光照亮了他的兩隻近視眼,眼中充滿了驚懼的神色。這雙眼睛打量了對方一會兒,逐漸變得釋然了,他並沒有認出D來。沒想到刮掉胡須竟有這麽大差別。真叫人吃驚。K先生用另外一隻手把抖動的紙煙拿穩,說:“我看到您口袋裏帶著一份報紙。能借給我看看嗎?”K先生是一個隻要能借就絕不自己出錢買東西的人,他省了一根火柴,又省下一份報紙的錢。

“你拿去吧。”D說。K先生同D見過兩次,這時他似乎聽到對方的聲音有些耳熟,不禁又擔心起來。他狠狠盯了D一眼,立刻又低頭看起報來。他還沒有看清對方是誰。一輛公共汽車開進站來。他說了聲“謝謝你”,就上了汽車。D緊跟著他走到汽車的頂層上。兩人一前一後搖搖晃晃地找座位。K先生在前排的一個位子上坐下來,D坐在他後麵一排。K先生猛地一抬頭,看到D映在窗玻璃上的麵孔。他顧不得看報了,開始沉思起來。他坐在那裏,縮著肩,身上的一件破舊大衣像貓皮一樣給人一種生了癲病的感覺。

公共汽車轉入霍本。人們正排成長隊走進韋斯頓音樂廳。從街道兩旁的大櫥窗裏可以看到室內的辦公家具。一家牛奶店,更多的家具。公共汽車這時正向西開。D也借助窗玻璃觀察K先生的臉。這個人在哪兒住?他有膽量回家嗎?汽車這時穿過了聖吉爾斯圓環,轉入了牛津街。K先生向窗外望去,他看到在崗位上值班的警察,看到在阿斯托裏亞飯店外麵跳舞的男男女女,臉上流露出依戀的神色。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報紙鋪在他的膝頭上,打開的正是登載著槍手大鬧使館那一版。他開始讀起這篇報道來;他似乎更相信報紙上的描述,而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力。他又偷偷地瞟了D一眼,這次他的目光正好落到D臉上的疤痕上,不禁“噢”的一聲叫出了聲音。

“你是跟我說話嗎?”D探著身子問。

“我?啊,沒有。”K先生說。他幹咳了幾聲——咳、咳、咳。他站起身來,身體隨著汽車的晃動左搖右擺。

“你在這站下車嗎?”

“我?是的,是的。”

“我也是,”D說,“你好像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不用,不用。我很好。”

他向車門走去,D緊跟在他後麵。

他們倆肩並肩地站在人行道上,等著交通信號燈放行。D說:“現在好多了,是不是?”他有一種幸災樂禍、不顧一切的感覺,他甚至因為這種激動的心情而有些發抖。

“你說什麽好多了?”K先生問。

“我是說天氣。今天早上還是大霧。”

交通信號燈變換成綠色,他們兩人並排走進了邦德街。D發現K先生不斷地斜眼看著鋪麵的窗玻璃,想通過玻璃觀察走在他身邊的人。但是他什麽也看不清,貧困和讀書已經把他的視力毀掉了。他不敢直接開口問。看來隻要D不公開自己的身份,他也就裝糊塗不把他當作D。

K先生突然把身子一轉,拐進一個門道,走入一條幽暗的過道,他像小跑似的向過道盡頭的燈光奔去。D覺得這條過道有些熟悉,他剛才的思想過於集中,沒有注意他們走進了一幢什麽建築物。他一步不落地緊緊跟著K先生。一架老舊的電梯吱吱嘎嘎地降了下來,門口正對著D的獵物。K先生突然尖聲喊叫起來,他的聲音順著電梯的升降井一直傳到樓上的房間:“你老是跟著我。你跟著我幹什麽?”

D和和氣氣地說:“你應該說世界語呀——對你的學生。”他把手親密地放在K先生的袖子上,“我沒想到,蓄不蓄胡須會有這麽大區別。”

K先生一把拉開了電梯門。他說:“我不想同你打交道。”

“咱們倆不是站在一邊的人嗎?”

“你的工作已經有人接替了。”

D輕輕地把他往電梯裏一推,順手把電梯的門關上,說道:“我忘了。今天晚上舉行晚會,對不對?”

“你應該回家了。”

“我被事情耽擱住了。你一定知道是什麽事。”他按了一下開關,電梯在兩層樓之間停住了。

K先生說:“你為什麽讓電梯停住了?”他靠在電梯壁上,眼睛在金屬框的鏡片後麵眨動著。樓上不知什麽人正在彈鋼琴,彈得很蹩腳。

D說:“你看過高爾德索伯寫的偵探小說嗎?”

“讓我出去。”K先生說。

“學校教師一般都愛讀偵探小說。”

“我要喊了,”K先生說,“我要喊了。”

“在開晚會的時候喊叫可有失體統。順便說一下,你衣服上還沾著油漆呢。你太不聰明了。”

“你要幹什麽?”

“穆克裏先生遇到的一個女人是個目擊者,她看見的是另外一個窗戶。這真是太巧了。”

“我沒在場,”K先生說,“我什麽也不知道。”

“真有意思。”

“讓我出去。”

“我剛才給你講高爾德索伯的偵探小說還沒講完呢。一個人在電梯裏把另外一個人殺了。他讓電梯降到樓下。自己走出來,走到樓上。再按電鈕讓電梯升到上麵。他當著別的見證人的麵打開門,發現了裏麵的屍體。當然了,他很幸運地逃避了殺人的罪名。要想殺人就必須有一隻走運的手。”

“你不敢殺我的。”

“我隻是在給你講高爾德索伯的小說。”

K先生有氣無力地說:“沒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作家的名字是你胡謅的。”

“他是用世界語寫作的,你知道。”

K先生說:“警察正在捉你呢。你還是快逃吧——快。”

“他們沒有我的照片。關於我的相貌特征的描寫也都不對。”他語氣溫和地說,“要是有辦法把你順著電梯井扔下去就好了。你要受到懲罰,你知道,這是你罪有應得……”

突然間,電梯又向上開動了。K先生像取得勝利似的說:“電梯動了,你瞧。你還是快點溜吧。”電梯搖搖晃晃、緩緩地升到三樓上——三樓是《心靈健康》雜誌的辦公室。

D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這麽多嘴。你看到報上登著我有一支手槍的事了。”

“你應該擔心的人不是我,”K先生說,“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卡彭特小姐或者貝婁斯博士……”

他的話沒有說完,電梯已經停住了,貝婁斯從一間大會客室裏走出來向他們倆打招呼。一個穿著棕色綢衣的半老徐娘走進電梯來,揮了揮手。她的手上戴著許多假首飾,像是黏附在船底的一堆甲殼動物。她又尖著嗓子說了一句誰也沒聽懂的話。貝婁斯博士說:“晚上好,晚上好。”對D和K先生笑臉相迎。

K先生瞪大了眼睛瞧著他,等待著。D的一隻手揣在口袋裏,但是貝婁斯博士對今天發生的新聞似乎毫無所聞。他拉著每人的一隻手,熱情地握著。他說:“對於新學員我可以破例講幾句英語。”接著他又疑惑不解地說,“你一定是個新學員。我想我認識你……”

D說:“你在尋找我的胡子。”

“一點兒不錯。你把胡須剃掉了。”

“我下了決心——學一種新語言我得麵目一新。你看沒看今天的晚報?”

“沒有,”貝婁斯博士說,“對不起,咱們別談這個。我這個人從來不看報。我發現,一本好的周刊會篩掉所有的謠言、刊登確信的新聞。所有重要的消息周刊上都有,讓人減少很多煩惱。”

“這是個好主意。”

“我也向別人推薦這個方法。卡彭特小姐,我的秘書——你認識她——也采納了。自從這樣閱讀新聞以後,她比過去快活多了。”

“這的確是個叫人快活的方法。”D說。他這時發現,K先生已經溜走了。“我一定要跟卡彭特小姐談談這件事。”

“她正在招待大家喝咖啡,你會找到她的。開晚會的時候我們不必嚴格遵守這裏的規則。當然了,如果可能,我還是希望大家說世界語——但晚會的主要目的是讓大家互相見見麵。”他領著D走進會客廳。台子上擺著一把大咖啡壺、一盤盤小甜餅。卡彭特小姐隔著煙霧騰騰的水蒸氣向他們揮手致意。她仍然穿著那件藍色的大毛衣。“晚上好。”她招呼D說,“晚上好。”十幾張麵孔一齊向他這麵轉過來。D看到的是兒童百科全書中的一頁插圖:世界不同人種的大展覽。其中有不少戴著眼鏡的東方人。K先生也在這群人裏麵,手中拿著塊小甜餅,但卻沒有吃。

“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我們的泰國人。”貝婁斯博士說。

他輕輕地推著D,向屋子的另一頭走去。“這位是D先生。這是李博士。”

李博士戴的眼鏡鏡片很厚,他有些困惑不解地盯著D。“晚上好。”他說。

“晚安。”D說。

談話在皮製扶手椅之間時斷時續地進行著。有人在某個角落突然高聲講了幾句,然後又沉寂無聲了,像是植物缺少養料而枯萎下去一樣。卡彭特小姐給大家倒咖啡;K先生盯著手裏的小甜餅;貝婁斯博士一會兒遊**到這裏,一會兒遊**到那裏,像是不能堅定持久的愛情。他的一頭白發梳理得非常光滑,風度高雅卻意誌不堅。

D說:“一位理想主義者。”

“什麽?”

“我剛剛學習世界語,”D說,“我還不能用這種語言交談。”

“什麽?”李博士神色冷峻地說。他的眼睛在厚鏡片後麵眯縫著,像是兩個舷窗。他緊緊盯著D,似乎害怕他做出什麽野蠻的舉動來。K先生悄悄地向門邊溜去,手裏仍然拿著那塊甜餅。

李博士厲聲說:“說世界語。”

“說英語。”

“不,”李博士十分氣惱,口氣堅決地說,“不說。”

“對不起,”D說,“我有點兒事。”他很快地走到屋子的另一頭,拉住K先生的胳膊說:“咱們不能馬上就走。別叫人起疑。”

K先生說:“讓我走,我求求你,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覺得不舒服。”

貝婁斯博士又出現在他們麵前。他說:“你同李博士談得怎麽樣?他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楚拉蘭卡蘭納大學的教授。這讓我對泰國抱有很大的希望。”

“我跟他談話很困難,”D說,“他大概不會說英語。”他的一隻手始終挽著K先生的胳膊。

“噢,”貝婁斯博士說,“他的英語說得好極了。但是他認為——他的想法當然很有道理——學習世界語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世界語講話。同大多數東方人一樣,他的性格有些固執。”他們三個人的目光一起轉向李博士。李博士眼睛半睜半閉地靜靜地站在一處。貝婁斯博士向他走過去,兩人開始用世界語認真地交談起來。屋子裏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傾聽這位世界語的發明人如何運用這種語言講話。這對他們是一種特權。貝婁斯博士像是一個滑冰運動員,正飛快地在障礙物之間繞來繞去。

K先生很快地說:“我受不了。你纏住我不放到底是為什麽?”

“為了一點兒正義。”D輕聲說。他一點兒也不憐憫K先生。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場合裏——由辦公室、咖啡、自製糕點、穿著小得難穿的過時晚禮服的形容憔悴的女人和戴著眼鏡、充滿商人氣息的精明的東方人構成的背景前麵——K先生更加不像那種遭受不幸、值得同情的人了。貝婁斯博士又走回來了。他說:“李博士讓我轉達說,他很願意再同你見麵——等你世界語學得更好一點兒的時候。”他露出了若有似無的笑容,接著說:“性格真是堅毅,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信仰堅定的人。真的沒有,在全國也找不到。”

D說:“我和K先生感到很抱歉,我們該走了。”

“這麽早就走?我很想再介紹你認識一位羅馬尼亞的女士呢。啊,我看見了,她正在同李博士談話。”他從屋子的這一頭向那兩個人笑了笑,倒好像他們是一對正在談戀愛的年輕人,羞羞澀澀,他在旁邊給他們鼓氣似的。貝婁斯博士說:“看啊!我就是這麽想的。要的是思想交流而不是誤解糾紛……”D想,羅馬尼亞同暹羅大概很少可能鬧什麽糾紛……但是貝婁斯博士又走到別處去了,他正在給毫無關聯的國家牽線搭橋。卡彭特小姐站在大咖啡壺後麵滿臉堆笑。

D說:“咱們該走了。”

“我不走。我要送卡彭特小姐回家去。”

D說:“我可以等你。”

他走到窗前,俯視下麵的街道。公共汽車像大甲蟲似的在牛津街上緩緩移動。在對麵一座建築物的房頂後麵,燈光拚寫出了重要新聞的標題:足球賽2∶1。遠處人行道上幾個警察列隊走進馬爾伯勒街。還有什麽新聞?燈光逐漸消失後又重新亮起。另一條最新報道……五千難民……四次空襲……這像是來自他祖國的一係列信號——你在這裏做什麽?為什麽還浪費時間?什麽時候回來?他想到爆炸後揚起的煙塵和天空中飛機的嗡嗡聲,他非常懷念祖國。一個人應該因為某些事物熱愛自己的國家,哪怕是它的痛苦和暴力行動。L同本迪池達成協議了嗎?他很想知道。他已經被排斥在這項交易的大門外了。他正由於殺人嫌疑被警察通緝,在這個令人起敬的國家裏他再有什麽證明文件也不起作用了。他又想到那個小女孩在窗前喊叫的情景,拚命掙紮,指甲在窗框上抓了好多道道,最後從霧氣裏摔到下麵的人行道上。像她這樣死於非命的人真是成千上萬。她好像通過自己的慘死終於歸化到他的國家,成為他國家的一個女孩了。死亡是他的領域,比起活人來,他對死人和將要死的人有更多的愛。貝婁斯博士也好,卡彭特小姐也好,因為他們生活在安全的環境裏,自鳴得意,因此就被剝奪了真實感。除非他們也受到死亡威脅,他是不會把他們當作真實人物的。

“當然有。在貝婁斯博士的辦公室裏。”

他說:“我聽說K先生準備送你回去。”

“啊,K先生,你太好了。真不應該麻煩你。到摩爾登路去可不近呢。”

“不麻煩。”K先生嘟噥了一聲。他手裏仍然拿著那塊小甜餅,倒好像那是一塊身份證明牌,死後人們可以用它來辨明是誰的屍體。

D打開貝婁斯博士房間的門,馬上道了聲對不起。一位生著日耳曼人頭顱、胡須剃淨的中年人同一位瘦骨嶙峋的女士偷偷跑到這間屋子裏,正在貝婁斯博士的寫字台上坐著。聞得到屋子裏有一股洋蔥味,這兩個人中不知是哪個肯定剛剛吃過牛排。“對不起,我來打個電話。”瘦骨嶙峋的女士咯咯地笑起來。她長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吸引人,手腕上戴著一塊很大的手表,衣領上別著一枚蘇格蘭獵狐犬形的別針。

“沒關係,沒關係,”那個德國男人連忙說,“咱們走吧,溫尼弗雷德。”他在門口身體僵直地向D鞠了一躬。“柯爾達,”他說,“柯爾達。”

“柯爾達?”

“世界語,意思是‘心肝寶貝’。”

“啊,是這樣。”

“我對英國女孩子很有好感。”德國人坦率地解釋說。

“是嗎?”

徳國人緊緊握住溫尼弗雷德的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這個女孩子的牙齒很不整齊,頭發呈灰鼠色,看到她你馬上會猜到她的生活背景:黑板,粉筆末,小學生向她請假上廁所,星期日帶著狗到荒野散步……

“英國女孩子非常天真。”德國人補充道。他又鞠了一躬,然後把門關上。

D撥通了本迪池勳爵家的電話。他問:“庫倫小姐在家嗎?”

“庫倫小姐不住在這兒。”D這次比較走運,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不是上次那個男仆——那人說不定還會聽出他的聲音。D說:“我在電話簿裏査不到她的電話號碼。你能不能告訴我?”

“噢,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這麽做。”

“我是她的一個老朋友。路過英國,隻停留一兩天。”

“是嗎?”

“她會很失望的,如果……”

“是嗎?”

“她特別囑咐我……”

“庫倫小姐的電話號碼是梅費爾區3012。”

他又撥了一次電話,等待著。K先生會不會溜掉,完全要看卡彭特小姐能不能把他留住了。D知道傳統禮儀有時比恐怖力量還大——特別是當恐怖還隻是一種朦朧意識,你並不完全相信的時候。要真正懂得害怕也得有個學習過程。他問:“庫倫小姐在家嗎?”

“我想她不在。你先別掛上。”即使他自己買不到煤,也一定得想個辦法不叫L買到。隻要他能證明那件謀殺案……隻要他能證明那是一次謀殺……

他說:“克羅威爾。”

“你有什麽事?我不認識叫克羅威爾的人。”

“我住在柴斯特花園,3號。離大使館隻有兩三個門。”

電話線的另一端出現了片刻沉寂。D又接著說:“當然了,如果你也相信那個故事——那件所謂的自殺事件——你今天晚上可以叫警察來。或者,要是你覺得我根本就不是D的話。”

她沒有回答。是不是把電話掛上了?D又說:“那個女孩子當然是被人謀害的。做得很巧妙,是不是?”

她突然怒氣衝衝地說:“你關心的就是這件事?”

他說:“不管是誰幹的,我都要把他殺死……我現在還不太有把握……我要找到真正的凶手。殺也隻能殺一個人,不能冤枉了別人。”

“你發瘋了。你就不能趕快離開這兒回國去?”

“他們可能會槍斃我的。這倒也沒什麽。可是我不想叫L……”

她說:“你太晚了。他們已經簽字了。”

“我怕……”他說,“你知道合同是怎麽寫的?我不明白他們有什麽辦法把煤運出港口去。有一個中立國協約呀。”

她說:“我問問福爾特是怎麽回事。”

“他也簽字了?”

“他也簽了。”又有人彈起鋼琴來,還有人在唱歌。唱的多半是個世界語的歌曲,“柯爾達”這個詞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她馬上接著說:“他也隻好這樣做了。”她在為他辯解,“既然別的人都簽了字……所有的股東……”

“當然了。”因為她居然出麵為福布斯辯護,D心中有一種奇怪的嫉妒的感覺。他覺得這就像一隻凍僵的手又恢複了知覺一樣。他並沒有愛上這個女孩子,他已經不可能愛任何活著的人了,盡管如此,那嫉妒的感情還是刺疼了他。

她說:“你現在是在什麽地方?我在電話裏聽到一些非常古怪的聲音。”

“在一個晚會上,”他說,“至少他們管這個叫晚會。是世界語學校主辦的。”

“你是個大傻瓜,”她絕望地說,“你還不明白他們正在緝捕你嗎?抗拒逮捕,偽造護照,天知道還有什麽罪名。”

他說:“我在這裏似乎很安全。我們正在吃小甜餅。”

“你幹嗎這麽傻?她說你的年紀夠大了——不是嗎?——你應該有能力保護自己。”

他說:“你能不能替我打聽一下——從福布斯那裏?”

“你真的想那麽做——你剛才說的殺人的事?”

“是的,我準備這樣。”

她的聲音突然從話筒裏非常清晰地傳出來,就好像站在他身旁似的。聽得出她非常氣憤,正在譴責他:“這麽說你還是愛上了那個小丫頭?”

“不是,”他說,“我對她就跟對別的人一樣,並沒有特殊的感情。今天一天就有四次空襲。我敢說,除了她以外,他們已經害死了五十個像她這樣的孩子了……應該報複他們一下。”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是多麽荒謬。他到英國來的身份是充當秘密使節,他來的目的是談一項與他的國家命運攸關的煤炭交易。庫倫小姐是位年輕姑娘,是他購煤要找的一位貴族的女兒,另外,她多半還是某個福布斯先生的情人,而福布斯也擁有好幾座煤礦,在謝波德市場還養著一個情婦(這件事倒無關緊要)。一個小姑娘被旅館的老板娘或者K先生殺害了——他們盡管是自己人,但幹這件事很可能是受了叛徒唆使。情況就是這樣,既有陰謀詭計,又牽涉政治與刑事犯罪。但現在他同庫倫小姐在電話裏通話卻充滿了人情味,互相嫉妒,好像在談戀愛,好像是和平年代,人們什麽時候都可以在這個天地裏自由行動。

“我想她最多不過十四歲。”

“啊,我敢說你已經到了喜歡小姑娘的年齡。”

“沒有。”

“可你在這裏不能幹那件事——殺人,我是說——你還不懂?他們會吊死你的。隻有愛爾蘭人才為了複仇互相殺人,而他們總是要被吊死的。”

“啊,好吧……”他含含糊糊地說。

“天啊,”她說,“門一直開著。”沉默了片刻,她又說,“說不定我把你的行蹤給泄露了。他們會猜到——報紙上登了那麽多。也許警察局正在竊聽我的電話。他們可以從樓下的一台電話機撥999。”

“你說的他們是誰?”

“啊,女仆或者我的朋友。誰都不可靠。快離開那兒——不管你是在什麽地方。”

“好吧,”他說,“我也該走了。晚安。”

“你說什麽?”

“世界語——晚安。”說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他打開通向會客室的門。參加晚會的人已經陸續走了不少,小甜餅快吃光了,咖啡在壺裏開始涼了。K先生正靠著台子站著,被卡彭特小姐的談話緊緊拴住,脫不開身。D向他走過去,K先生的身體馬上矮了半截——D忽然覺得他並不像自己要殺的人。可是他既然是個叛徒,就必須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或許這樣做並不光明正大,可是K先生是個最容易幹掉的人。這對其他的叛徒將會是一個警告。D對卡彭特小姐說:“恐怕我不得不把你的護送人拖走了。”他一邊說一邊戴上手套。從現在起他一定得留心不要再摘下這副手套。

“我不走。”K先生說。卡彭特小姐撒嬌地噘著嘴,撥拉了一下台布的毛線流蘇。

“有一件要緊的事,”D說,“不然我就不會拉他走了。”

“我看不出你有什麽要緊事。”卡彭特小姐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我剛才到我們使館去了。”D說。他信口開河地說。他現在什麽人也不怕。該輪到別的人害怕他了。他非常興奮,腦子裏好像回**著笑聲。“我們討論了在國內成立一個世界語中心的可能性。”

“你說什麽?”貝婁斯博士插嘴問。誰也沒注意,他這時已經陪著一位身穿粉紅色印花布、皮膚黑黑的中年婦女走到擺著茶點的台子旁邊。他的目光柔和的眼睛因為興奮而炯炯發光。“你們怎麽成立——不是正在打仗嗎?”

“如果我們不在後方興辦文化事業,”D說,“我們為維護某一文明而進行的戰鬥也就沒有什麽意義了。”他對自己居然這樣對答如流不禁悚然一驚,另外他也有些後悔,為什麽要在這間邋裏邋遢的辦公室裏,在咖啡壺旁邊,給別人以不切實際的幻想呢?這位自由主義者的昏花老眼激動得滿是淚水,貝婁斯博士說:“這樣說來,這場苦難倒也並不是全無回報。”

K先生說:“我不去,我不去。”但是沒有一個人理睬他。他被那位穿著印花布衣服的太太推向樓梯,D和他並排走,拽著他的手……他現在真的害怕起來了,在恐懼中他把英語全忘了。他請求大家稍候一會兒聽他講幾句話,但他說的是隻有D同他自己才懂的那種語言。他的樣子像生了一場大病,像遭了厄運……他又試圖用世界語說點兒什麽,不論說什麽都成。他嘟嘟囔囔地說:“我的心,我的心。”他的嘴唇煞白。但是這時誰也不再講世界語了。刹那間,他們已經進了電梯,向樓下緩緩行進。貝婁斯博士的臉消失了,接著是他的西服背心上的扣子,他的皮靴——他穿了一雙靴子。K先生說:“你什麽事也不敢做。你是不敢下手的。”

D說:“如果你同那個女孩子的死沒有什麽關係,你就用不著害怕。站得離我近一點兒。別忘記我帶著槍呢。”他們倆並排走上牛津街。K先生突然橫著邁出了一步,他們被一個人從中隔開了。逛街的人簇擁到他們倆中間來,K先生乘機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拚命往前跑。他的個子矮小,動作也很敏捷,可惜的是他眼睛近視,總是同別人撞個滿懷。他連道歉的話也不說,隻顧沒頭沒腦地往前竄。D並沒有追趕他。人行道上擠滿了人,無法跟在他後麵跑。他喊住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你慢慢地開。前麵有我的一個朋友喝醉了酒——我們擠散了。我怕他惹什麽事,得用車把他拉回家去。”他從車窗裏看著K先生。K先生累得筋疲力盡。這是個好辦法。

K先生左衝右突,卻被對麵的人撞回來。行人個個回過頭來看他。一個女人說:“真不知羞恥。”一個男人說:“酒喝過頭了。”K先生的金屬框眼鏡滑到鼻梁下邊,走幾步路就回頭看一眼。他的雨傘總是絆住自己的兩條腿。一個小孩看到他的一雙驚懼的小眼睛,嚇得叫起來。他惹得每個人都側目而視。走到南奧德利街角上,K先生終於踉踉蹌蹌地同一個警察撞了個滿懷。警察和氣地說:“咳!你在街上這麽走路可不行。”K先生怔怔地盯著警察,因為眼鏡滑落下來了,他什麽也看不清。

“不,”K先生蠻不講理地說,“不回家。”

“用冷水衝衝你的腦袋,上床睡個覺。”

“不。”K先生突然把頭一低,往警察的肚子撞去。他的策略沒起作用,一隻大手毫不費力地把他擋住了。“你想到警察局去一趟嗎?”警察仍然語氣溫和地說。一小群人聚攏過來。一個戴著黑禮帽的人高聲說:“你幹嗎跟他找麻煩,他又沒做什麽事。”

“我隻不過說……”警察說。

“我聽見你說什麽了,”那個陌生人立刻反唇相譏,“我能不能問問,他犯了哪一條?”

“酗酒,擾亂治安。”警察說。

K先生好像獲救了似的,臉上煥發出希望的光輝。是的,他忘了擾亂治安這個辦法了。

“胡說,”那個陌生人說,“他什麽也沒做。我願意為他作證……”

“好了,好了,”警察氣哼哼地說,“有什麽值得這樣吵吵鬧鬧的。我不過是叫他回家去睡覺。”

“你暗示說他酗酒鬧事。”

“他是喝醉了酒。”

“拿出證明來。”

“你多管什麽閑事?”

“咱們這裏是個自由的國家。”

警察開始訴苦說:“我要知道的是——我到底怎麽惹著你了?”

戴黑禮帽的人掏出一張名片,對K先生說:“如果你要控告這個警察有誹謗罪,我願意為你作證。”K先生接過名片來,好像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警察突然把雙臂舉起來,向人群揮動著說:“散開,散開。各人走各人的路。”

“大家別走,”陌生人厲聲嗬斥道,“咱們都是證人。”

“你快要叫我冒火了,”警察的嗓音變了,“我警告你。”

“警告我什麽?說啊。你要警告我什麽?”

“妨礙警察執行任務。”

“好個任務!”陌生人譏諷地說。

“可我是喝醉了,”K先生突然乞求說,“我擾亂了社會秩序。”人群轟的一聲笑起來。警察轉過來對K先生說:“你怎麽沒完沒了?我們談話跟你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陌生人說。

警察的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他對K先生說:“你為什麽不叫輛出租車老老實實地回家去?”

“好吧,我就這樣做。”K先生說。

“出租車!”

出租車停在K先生身邊。K先生感激地握住車門把手,打開車門。D對他笑了笑說:“上來吧。”

“好,現在談談你的事,”警察對那個愛管閑事的人說,“你叫什麽名字?”

“豪格皮特。”[1]

“你開什麽玩笑?”

K先生拚命往人行道上退,口裏喊著:“不要那輛出租車。我不要乘那輛車。”

“我是叫豪格皮特。”許多人笑了起來。那個陌生人生起氣來。“不是還有叫斯溫伯恩[2]的嗎?這有什麽可笑的。”

“老天爺,”警察說,“你又不老實了。”

“汽車裏有一個人……”K先生說。

D走出車來說:“沒事兒,警官。他是我的朋友。喝多了。我們在卡彭特酒吧走散了。”他緊緊抓住K先生的一隻胳膊,想把他拉回汽車裏。K先生說:“他要殺我。”他掙紮著,一下子摔倒在人行道上。“你幫幫我的忙好不好,警官先生?”D說,“別叫他惹禍了。”

“當然可以,先生,趕快把他弄走吧。”警察俯下身,像抱小孩似的輕而易舉地把K先生抱起來塞進汽車。K先生有氣無力地喊:“我告訴你,這人一直追著我……”自稱豪格皮特的人插嘴說:“你有什麽權力這樣做,警察先生?你聽見他說什麽了?你怎麽能知道他講的不是真話?”

警察啪的一聲關上車門,轉身說:“因為我用了我的判斷力……你現在還不想乖乖地走開?”出租車開動了。看熱鬧的人向後退去,指點著汽車。D說:“你隻是叫自己丟了醜。”

“我要打碎玻璃。我要叫了。”K先生說。

“你要是再不老實,可就自找倒黴了。”D低聲說。他好像在說一個什麽秘密。“我會開槍的。”

“你開槍是逃不掉的。你不敢開槍。”

“你是根據小說裏的推理。在今天的現實生活中可不是這樣。現在正在打仗——看來咱們誰也‘逃不掉’,早晚都要喪命。”

“你預備做什麽?”

“我要帶你回家去,好好同你談一談。”

“回哪個家?”D沒有回答他。汽車顛簸著緩緩駛過海德公園。在大理石拱門一帶,幾個街頭演說家正站在肥皂箱上演講,個個把雨衣的領子豎起來護住脖子,抵禦寒風。一路上停著不少小汽車,伺機勾搭女人。不少下等娼妓無望地坐在燈影的黑暗裏。也有一些準備進行敲詐勒索的人眼睛盯著草坪,看看是否有人在那裏偷偷摸摸、匆匆忙忙地進行不法勾當。這就是人們所了解的一個和平城市的景象。一張招貼上寫著:布盧姆茨伯裏區駭人聽聞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