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貓皮和那條髒裙子和他做了一夜的伴。平時那種安寧的夢境硬生生地被破壞了,他沒夢見鮮花和平靜的小河,也沒夢見老教授講課。自從經曆過那次最厲害的空襲以後,他一直害怕窒息而死。他高興的是那邊的人隻是把犯人槍斃,而不是把犯人吊死。要知道,繩索套在脖子上是會使噩夢變為現實的。白天到了,可是沒有一點兒亮光,黃色的迷霧讓人看不清二十碼以外的東西。在他刮胡子的時候,愛爾絲端著托盤進來了,盤子裏有一個煮雞蛋、一條熏鮭魚和一杯茶。

“你別麻煩了,”他說,“我應該下樓去吃。”

“我想,”她說,“把早飯送上來是個合適的借口。你大概正等我把文件送回來吧。”她脫掉一隻鞋和長筒襪,說道:“噢,上帝,如果有人現在進來,會想些什麽呀?”她坐在床邊,在腳背上摸索文件。

“那是什麽?”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聽著。他發現自己非常害怕文件回到自己手中。責任像是個不吉利的戒指,你更願意把它送給別人。她端坐在**,聽著外麵的動靜。一個腳步聲嗒嗒嗒地下了樓梯。

“噢,”她說,“那是穆克裏先生,一位印度紳士。他跟那些樓下的印度人不一樣。穆克裏先生很受人尊敬。”

他把文件接過來——哼,反正他很快就用不著這個了。愛爾絲穿上襪子說:“他這個人愛打聽別人的事,他隻有這個毛病。愛問這問那。”

“愛打聽什麽事?”

“咳,什麽都打聽。比如,我相信不相信占星圖?我相信不相信報紙上說的?我覺得艾登先生這人怎麽樣?他還把我說的都記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

“奇怪。”

“你想這會不會給我帶來什麽麻煩?我情緒好的時候,就跟他說一些事,比如艾登先生的事啊,什麽都說。說著好玩兒,你知道。可有時候我一想,我說什麽他都記下來,真害怕。我抬頭一看,他正盯著我呢,就像盯著一隻動物似的。但這個人總是很令人尊敬的。”

他不想過問這件事,穆克裏先生和他沒有關係。他坐下吃起早飯來,可是這女孩沒有走。她好像有一肚子話要告訴他——或者告訴穆克裏。她說:“你昨天晚上說咱們一起離開這兒的話,還算不算數?”

“算數,”他說,“我會想法給你作出安排的。”

“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她又開始使用廉價小說中的詞語,“我可以去找克拉拉。”

“我們照顧你會比克拉拉照顧得周到。”這事他得求助於羅絲。昨天晚上他們談起這事,羅絲有點兒歇斯底裏。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嗎?”

“情況不允許呀。”

她說:“我在書裏讀過,女孩子也可以喬裝打扮……”

“也就是書裏這麽寫。”

“我害怕再待在這兒——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你再也不會了。”他向她保證說。

樓下鈴聲刺耳地響起來。她說:“這個人真囉唆。”

“他是誰?”

“住在三樓的一個印度人。”她不情願地向門口走去,說道,“你答應我了,是不是?今天晚上就讓我離開這兒。”

“我答應你。”

“那就畫個十字吧。”他照她說的做了。“昨天晚上,”她說,“我睡不著覺。我覺得她會幹出點兒什麽來,幹一件可怕的事。你真應該看看我進屋的時候她那臉色。‘是你按鈴嗎?’我說。‘當然不是。’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像是刀子。我告訴過你,我離開你的時候把房間門鎖上了。她上你這兒來幹什麽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她幹不出什麽事來的。她就像個惡魔一樣,你知道,樣子挺凶,實際上害不了人。如果我們不被她嚇倒,她就傷害不了我們。”

“啊,”她說,“我告訴你,我真高興就要離開這兒了。”她站在門旁邊,衝他笑了一下,就像小孩過生日一樣高興。“不會再同羅先生或者任何短期房客打交道了,不會再見到穆克裏先生,也永遠不會再看見那個女人了。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她好像在為過去的生活舉行告別儀式。

他一直待在屋裏,鎖著門,直到該去會見本迪池勳爵的時候。他這次一定要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的。他把文件放在上衣裏麵貼胸的口袋裏,穿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領上。他肯定這回沒有一個小偷能偷走文件。至於那些人會不會使用暴力,他就得冒點兒險了。那些人都知道現在文件就在他身上。他隻能指望倫敦這個城市來保護他。他好像一個正在陌生的大花園裏玩捉迷藏的孩子,本迪池勳爵的住宅就是他的“家”。再過三刻鍾,到十一點一刻,他想事情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結果了。他們那些人也許會利用倫敦的迷霧來會會他。

這是他要走的路線:穿過伯納德大街,到羅賽爾廣場地鐵站——他們想在地鐵裏搞什麽名堂是不太可能的——然後再從海德公園拐到查塔姆路,這段路大約要在霧裏走十分鍾。當然他可以打電話叫一輛出租車,一直坐車去,可這太慢了。堵塞的道路、嘈雜的市聲和大霧會給那些被逼急了的人一些機會。他開始想,那些人現在一定被逼得不擇手段了。此外,他們也不會想不到自己要搞一部汽車。如果他打算坐汽車去海德公園拐角,他應該從街頭上等待的一長串出租車中叫一輛。

他走下樓去,心怦怦地跳著。他雖然一再安慰自己,白天在倫敦大街上不可能出什麽事,他是安全的,可還是不管用。但是當那個印度人從三樓自己的房間向外張望的時候,他又安心了一些。印度人還是穿著那件花裏胡哨的起毛的睡衣。這就像有個朋友在背後為你當見證人似的。他真希望所有他住過的地方都留下明顯的腳印,毋庸置疑地記錄下他的行蹤。

從這裏起樓梯開始鋪上地毯了。他的腳步輕輕地走在上麵,不想讓老板娘知道他現在正離開這裏。但是,他還是沒能逃掉。老板娘正在她那間布置得像男人住所一般的房間裏,坐在桌子旁邊,門敞開著。她穿著他夢裏見到的那件散發著黴氣的黑衣服。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對她說:“我出去一下。”

她說:“你知道得很清楚,為什麽你沒有遵守上級指示。”

“一兩個小時以後我就回來。今天晚上我不在這裏過夜了。”她以十分冷漠的神情望著他,這使他很吃驚。倒好像她比他還了解他的計劃,就像很早以前,一切事情在她那能幹的腦袋裏都已經安排好了。“我想,”他說,“我住的房間已經付過錢了吧?”

“付了。”

“沒有付的——也在我的開支內——是女傭人的一個星期的工資。我要付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愛爾絲不在這裏幹活了。你把這孩子嚇壞了。我不知道你是出於什麽動機……”

她的臉顯出一副極感興趣的樣子,一點兒也不生氣了。仿佛他對她說了一件事,使她萬分感激。“你是說,你要把這個姑娘帶走?”聽她這麽問,他覺得好像有人正在警告他,叫他謹慎小心。他向四周看了看。當然沒有人在他身邊。遠處一個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是誰在發出一個警告。他沒有注意,接著說:“小心些,不要再嚇唬那個姑娘。”他發現自己簡直走不開了。文件安全地放在他衣袋裏,可他覺得還是把一件需要他照顧的東西落在後麵了。真荒謬,不會有任何危險的。他轉過頭來,挑釁地盯著老板娘的那張方方正正、滿是膿皰的臉,說:“我很快就回來。我會問她,如果你……”

昨天晚上他沒有注意她的大拇指會有那麽粗。她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裏,兩團發麵似的大拳頭——據說這是神經官能症的一種症狀。大拇指握在裏麵,手上沒有戴戒指。她厲聲大喝道:“我還是不明白。”在說話的同時,她的臉扭曲著,一個眼皮耷拉了下來。她向他粗野地擠了擠眼,不知為什麽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趣。看得出來,她這時一點兒也不再擔心了,她已經控製住了局麵。他把臉轉過去,隻覺得自己的心在胸膛裏劇烈地跳動,好像用密碼傳遞一個他不懂的信息,或者是警告。他想,自己做了件傻事,話說得太多了。本來可以等他回來以後,再把這些告訴她。如果他不回來了呢?好在那也沒什麽關係,這女孩兒又不是她的奴隸,用不著老在這兒受罪。再說倫敦又是世界上警察保護最嚴密的城市。

他走下樓,來到大廳,這時一個非常謙卑的聲音說:“您是不是能幫我個忙?”說話的是一個印度人,雖然兩隻棕色的大眼睛閃著冷漠的光芒,卻又叫人覺得這人很隨和。這個印度人穿著一件閃光的藍衣服、一雙橘黃色的鞋。這人一定是穆克裏先生。他問D:“您是不是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問題:您是怎麽攢錢的?”

這人是不是個瘋子呀?D想。他回答說:“我從來不攢錢。”穆克裏先生的臉盤很大,肉皮鬆鬆軟軟,嘴角兩旁滿是皺紋。他焦急地問:“真的一點兒都不攢?我是說,有些人把所有銅幣或是帶維多利亞女王像的便士攢起來。有這種借助儲蓄蓋房子的公司,也有政府辦的儲蓄。”

“我從來不攢錢。”

“謝謝您回答我的問題,”穆克裏先生說,“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開始在筆記本上寫些什麽。這時愛爾絲在穆克裏先生身後出現了,她看著D離開這裏。不知道為什麽,D又一次感到非常高興,即使穆克裏先生就在身邊,也沒有影響他這種情緒。他離開了她,並沒有把她孤零零地交給老板娘。他隔著穆克裏先生俯身的脊背向她笑了笑,又衝她揮了一下手。她猶猶豫豫地也向他笑了一下。這情景讓人想起了火車站:人們互相告別,情人之間短暫的親昵。戀人和母子之間在告別時總有點兒困窘,也有人好奇地旁觀。對穆克裏先生這種局外人來說,觀察這一情景就像窺探私人住宅裏的秘密一樣有趣。穆克裏先生抬起頭十分親熱地說:“我們下次見麵,也許還能談談什麽有意思的東西。”他伸出一隻手,但又很快地縮了回去,就像害怕別人拒絕跟他握手似的。這以後他溫順地站在那裏,謙卑地嘿嘿笑著,看著D走入濃霧中。

如果人們知道分別會有多久,他們就會更珍惜分別時的微笑和那幾句道別的話了。迷霧把他包圍起來,火車已經駛出了車站,人們不再在站台上站著了。一道拱門把那些最有耐心的高高揮動的手臂隔開了。

他疾走如飛,一麵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一個挎著公文包的姑娘從他身邊走過。一個郵差走著“之”字路,消失在朦朧的霧中。D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大西洋上空的飛機駕駛員,俯衝之前,正飛翔在充滿車輛的海濱上空。他要辦的事情頂多需要半個小時,半小時之後一切就會有結果了。他一直認為,他同本迪池會達成協議,因為他的國家什麽代價都肯出,隻要把煤炭搞到手就成了。迷霧籠罩著一切。他想聽到人們的腳步聲,但是他唯一能聽到的是他自己的雙腳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這種寧靜根本不能使人放心。他追上了幾個人,可是隻有當這些人的身影從他麵前的濃霧中顯露出來時,他才能看到他們。如果現在有人跟蹤他,他也不會知道。也許在某個地方,他們會突然對他下毒手。

一輛出租車開得很慢,幾乎同他並排,但和便道保持著一定距離。司機探出頭來問:“要車嗎,先生?”D已經忘了他作出的決定——必須從一長串的出租車中搭車。他上了車,告訴司機:“到格溫小別墅,查塔姆路。”他們的車駛進一片茫茫的濃霧裏,駛了一段路,又轉了幾個彎兒。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安:“路不對啊!我太蠢了!”他喊道:“停車!”但是汽車卻繼續朝前開。他看不清到了什麽地方,唯一能看見的就是司機寬大的後背和車外麵的霧。他捶著玻璃,嚷道:“讓我出去!”汽車停住了。他往那人手裏塞了一先令,走上了便道。他聽見一個吃驚的聲音說:“這個人犯了什麽毛病?”汽車司機可能是個正直的人。是他自己被發生的事嚇昏了頭,神經過分緊張了。他撞見一個警察,連忙問:“羅賽爾廣場怎麽走?”

“你走錯路了。”警察說,“往回走,沿著鐵欄杆走,走到左邊第一條街再拐。”

他好像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走到車站。

在他等電梯的當兒,他突然發現要到地底下去乘地鐵需要更多的勇氣,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麽膽怯。自從那次大轟炸被埋在廢墟裏以後,他一直在地麵上活動,就是空襲的時候他也總是站在屋頂上瞭望。他寧可快一點兒死,也不願意伴著一隻死貓慢慢地斷氣。電梯門還沒關上他就緊張得不得了,差一點兒想奪門而出。這種緊張勁兒簡直讓他的神經受不住。他坐在電梯裏唯一的一張長凳上,四周牆壁忽悠悠地升起來。他雙手抱住腦袋,不想感到自己正在下降。電梯停了,他已經到了地下。

一個聲音說:“要人扶一把嗎?你幫這位先生一下,康韋。”D發現自己被一隻黏乎乎的小手推著站起來。這時,一個幹瘦的、脖頸上圍著一圈毛皮領子的女人說:“康韋過去在電梯上也總是叫別人領著。你說是不是,寶貝兒?”一個年齡在六七歲、臉色很不健康的孩子緊緊拉著他的手。D說:“我想我現在已經好了。”其實,置身於空氣汙濁的地下室過道裏,再加上遠處火車的隆隆聲,他仍然非常緊張。

那個女人問D:“你是要去西區吧?我們把你送到你出站的站台。你是外國人,是不是?”

“是。”

“啊,我對外國人的態度是友好的。”

D發現自己被領過一條挺長的過道。那個小孩穿著一條很難看的燈芯絨短褲、一件檸檬黃的上衣,頭戴一頂學校的製服帽,帽子上麵印著咖啡色和紫紅色的條紋。那個女人又說:“我真擔心康韋的身體。醫生說像他這麽大的孩子很容易得病。他爸爸就得過十二指腸潰瘍。”D被這兩個人護送著,想逃也逃不了。他們一直把他扶到車廂裏。女人接著說:“他現在就有一種毛病,老愛傷風。快閉上嘴,康韋。這位先生可不想看見你的扁桃腺。”

車廂裏的人並不多。D身後當然沒有人追蹤。海德公園拐角難道會出事?還是他把整個事件誇大了?這裏畢竟是英國啊。但是,他想起了多佛爾路上那個襲擊他的司機,滿臉貪婪、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又想起了在那個偏僻小巷中拾到的子彈頭。那個女人又說話了:“康韋的壞毛病就是他不愛吃青菜。”

突然,有個念頭在D的腦子裏轉了一下。他問:“你們也是去西區嗎?”

“肯辛頓區大馬路。我們要去巴克爾服裝店,這孩子穿衣服太費……”

“也許你同意我在海德公園拐角帶你們搭一段汽車……”

“啊,我們不應該麻煩你,乘地鐵更快。”

地鐵在皮卡迪利廣場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開,帶著轟轟隆隆的聲音駛進隧道。D神情緊張地坐在座位上。這聲音把他帶回到那個遭受大轟炸的城市。每逢某處一枚爆炸力極強的大炸彈爆炸以後,這樣的聲音就傳到人們耳朵裏,帶來一股死亡的氣息和受傷的人的痛苦呻吟。

他說:“我想這個孩子……康韋……”

“這名字很有意思,是不是?他出生以前,我們正在電影院看康韋·蒂爾勒主演的影片。我丈夫很喜歡這個名字,比我更喜歡。他說:‘要是生個男孩兒就叫這個名字。’那天晚上孩子果然出世了。看起來,嗯,是個好兆頭。”

“他也許喜歡乘小汽車吧?”

“噢,坐出租車他會感到不舒服。他就是這麽古怪。坐公共汽車和地鐵沒問題。可是我和這孩子一起乘電梯有時感到不好意思,叫別的人看了很丟人。他老是愛盯著人看。你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他就把你的手拉住了。”

看來毫無辦法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又幹得出什麽來呢?那些人可以說已經把王牌打出來了。殺人未遂——他們已經做到極限了,再進一步就是成功地把他幹掉了。想象不出,L居然會跟這件事有牽連,當然了,他是有辦法從任何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中脫身出來的。“你到站了,”她說,“你就在這兒下車。很高興能跟你聊聊天。跟這位先生握握手,康韋。”D敷衍了事地握了一下小孩的黏濕的手指,然後轉身向黃色的霧氣走去。

空氣中充滿了歡呼聲,每個人都在歡呼,看來倒像取得了什麽大勝利。騎士橋邊的人行道上行人擁擠不堪。在馬路另一邊,海德公園的大門從低沉的霧靄中顯露出來。在路的另一頭,一輛由四匹高頭大馬拉的馬車奔馳在蒙蒙霧氣中。聖喬治醫院周圍的公共汽車被堵塞了,過了一會兒又像鱷魚一樣一輛接一輛地消失在好似一片沼澤的潮濕霧團裏。有人正在吹哨子。一個殘疾人用一隻手轉動著輪椅不知從什麽地方慢慢地出現了,另一隻手按動著一支風笛。他沿著路邊的水溝艱難地向前移動,吹的曲調總是走調,就像一個玩具橡皮豬發出的吱吱聲。他不得不費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從頭吹起。那殘疾人在一塊黑板上寫著:“一九一七年受毒氣侵害,隻靠半葉肺維持殘生。”D的四周黃霧翻滾,行人在鼓掌歡呼。

一輛戴姆勒牌小轎車從馬路當中的車流中駛過來。幾個女人在尖聲叫喊,男人都摘下了帽子。D有點兒不知所措,他以前曾經看見過宗教遊行,可這裏卻沒有人打算下跪。小汽車在他麵前緩緩地行駛著,透過玻璃,可隱約看到兩個很小的女孩,穿著定做的僵硬的外衣,戴著手套,蒼白的麵孔,表情冷漠。一個女人尖著聲音說:“啊,親愛的,他們要去哈羅德百貨商店買東西。”這算得上是一個奇景:戴姆勒汽車居然載著人們崇拜的偶像遊行。這時,D聽見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嚴厲地說道:“摘下你的帽子。”

這是庫裏。

D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正在跟蹤我。當庫裏認出這是D的時候,他真的有些發窘。他側過身去,扶了一下單片眼鏡,小聲咕噥說:“噢,對不起,外國人。”這情景令人想到的是:D是一個同庫裏有過不正當關係的女人,庫裏不可能假裝沒看見她,他隻想從她身邊趕快走過去。

“我想知道,”D說,“你是否能告訴我去查塔姆路怎麽走?”

庫裏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查塔姆路,去找本迪池勳爵?”

“是的。”街頭那個吹笛子的人又一次斷斷續續地從頭吹起來。公共汽車笨重地移動著,人群開始散去。

“聽我說,”庫裏說,“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真抱歉。”

“沒什麽。”

“我以為你也是一個騙子呢。我過去上過當。庫倫小姐可是個好姑娘。”

“是的。”

“我買過一艘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是西班牙艦隊的一艘艦艇。我付了一百英鎊的現款。後來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什麽大帆船。”

“可不是麽。”

“喂,我願意向你表示我對你毫無惡意。我陪你一起去查塔姆路。我總是高興能助外國人一臂之力。如果我到你的國家去,我想你也會同樣幫助我的。當然了,我並沒有可能去你們那裏。”

“你真太好了。”D說。他這麽說是真心實意的,他長舒了一口氣。這場戰鬥看來已經接近結束了。如果那些人打算在這場大霧中最後再冒一次險,他們算打錯了算盤——倒不是D運用智謀戰勝了他們。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隔著外衣摸了摸那份凸起來的證明文件,感到非常寬慰。

“當然了,”庫裏上尉繼續囉囉嗦嗦地說,“有這麽一次經驗,會使你以後變得小心謹慎。”

“經驗?”

“就是買那艘西班牙大帆船啊。那人花言巧語,給我五十英鎊拿著,可他自己卻兌換了我的支票。我當時真不該聽他的,可他非要那麽辦不可。他說他得把支票兌換成現款才是公平交易。”

“這麽說,你隻叫人騙去了五十鎊。”

“咳,這五十鎊都是假鈔票。我想他可能覺得我這人比較重感情。當然,這件事叫我變得聰明了。‘吃一塹長一智’嘛。”

“是嗎?”D很高興讓這個家夥這樣不停地嘮叨著和他一起沿著騎士橋走下去。

“你聽說過一家叫‘西班牙大帆船’的酒館嗎?”

“沒有。我想我沒聽說過。”

“這是我開的第一個路邊酒館。在梅登海德附近。可是我最後還是不得不把它賣掉了。你知道,在西部地區人們對社會地位不那麽看重。在肯特郡或者艾塞克斯還比較好一點兒。可是往西走,往科茨瓦爾德那邊去,你就會看到人們都不大講究階級身份了。”在等級森嚴、充滿清規戒律的國家裏,人們一般是不使用暴力的。暴力是非常簡單的手段,是不文雅的舉動。他們離開大路拐向左邊的一條街。在他們麵前,透過迷霧現了幾個高大的塔樓和城堡狀的建築物。庫裏上尉說:“看什麽有意思的戲了嗎?”

“我一直很忙。”

“千萬不能太勞累了。”

“我還在學習世界語。”

“我的上帝,你幹嗎學這種玩意兒?”

“這是一種世界語。”

“歸根結底,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會說一點兒英語。”他說,“哎呀,真沒想到,你看咱們剛剛從誰身邊走過去?”

“我誰也沒看見呀。”

“那個汽車司機,他叫什麽名字來著?你曾經跟這個人較量過。”

“我誰也沒看見。”

“他就站在那個門口,汽車也在那兒停著。我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怎麽樣?”他用那隻沒有傷殘的手拉了一下D的袖子,“時間多得很,再走兩步就到查塔姆路了。”

“不,沒時間了。”他一下子恐慌萬狀。難道這是一個圈套?那隻手仍在輕輕而又毫不留情地推他……

“我和本迪池勳爵約好了。”

“用不了幾分鍾的。再說上次你同司機打架,兩邊誰也沒吃虧,棋逢對手。應該去和他握一下手,表示你的寬宏大量。這是規矩。我上次做得不好,你知道。”他在D的耳邊輕聲嘮叨,一隻手還在使勁拉著D的衣袖。D嗅出他嘴裏有一股威士忌味。

“以後再說吧,”D說,“等我見過本迪池勳爵再說。”

“我可不願你同他記仇。如果真那樣,我就太對不起人了。”

“不,”D說,“你沒有責任。”

“你們的約會在什麽時候?”

“正午。”

“還有六七分鍾呢。去跟那人握握手,再去喝一杯。”

“不。”他掙脫了那隻緊緊拉著他袖子的手。聽到有人在他身後吹口哨,他把牙一咬,倏地轉過身去,舉起拳頭來。但他看到的隻是個郵遞員。D開口問:“你能告訴我去格溫別墅怎麽走嗎?”

“你已經快到門口了,”那個郵遞員說,“這邊來。”D瞟了一眼庫裏上尉那張吃驚又生氣的麵孔。過後他想,也許他搞錯了——庫裏上尉隻是一心想叫他同那個司機言歸於好。

看到愛德華時期建築風格的大門在麵前打開,顯出建築物內部華麗的大廳,他仿佛看到了警報解除的信號。大廳裏掛滿了國王們的情婦的肖像,他對這個礦主的癖好不禁感到好笑。大廳裝著巨大的細工嵌板,四壁懸著一些名畫的複製品。樓梯口上麵最顯眼的地方是奈爾·格溫[6]的畫像,圍在一群小天使中間。這些男孩子後來陸陸續續都被封了各種爵號。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一個賣橘子的女人居然生下這麽一群王室子孫來。除了奈爾·格溫之外,他還發現蓬巴杜侯爵夫人和曼特農夫人[7]的肖像。另外還有加比·戴思莉[8]小姐穿著第一次大戰前的服裝,戴著黑手套,穿著黑絲襪。本迪池勳爵的癖好真是奇怪。

“把衣服給我吧,先生?”

他把外衣遞給了男仆。這間外廳的家具是法國路易七世、英國斯圖亞特王朝和中國的各種式樣的大雜燴。這使D感到非常有趣。對於一個從事秘密活動的人來說,這裏是一處避風港。

“我怕我來得早了點兒。”D說。

“爵爺吩咐說,您來了就直接進去。”

他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不知為什麽他總是想到羅絲就是這種環境——姑且稱之為變相的色情狂吧——的產物。難道這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工人兒子的黃粱美夢嗎?金錢就意味著美女。那個男仆也令人難以置信地被誇大了:高高的個子,腰部好像打了個褶兒,隻有靠一種奇怪的姿勢才能使身體保持直立,好像比薩斜塔一樣總是向一旁傾斜著。D向來不怎麽喜歡男仆——他們總是思想保守,講究禮貌,十足的奴才相。然而這個男仆卻引他發笑,因為他像一張漫畫,把所有這些特性都誇大了。D想起他有一次在一位劇院經理家裏吃飯,曾看到好幾個穿著特別製服的仆人。

男仆推開了一扇門。“D先生到了。”他通報說。D發現自己走進了一間非常寬敞的、鋪著鑲木地板的大房間。屋子裏掛著許多肖像,似乎都是其家族成員。在一個燒木柴的火爐前,幾把椅子圍成個半圓形。這些椅子椅背很高,從進門處一點兒也看不到椅子上是否坐著人。他猶豫不定地向前邁了幾步。他想,如果是另外一個什麽人,這間屋子一定會把他鎮住。就是說,這間屋子的布置與擺設都使人意識到自己的破袖口、舊衣衫和沒有保障的生活。但是D卻沒有這種感覺,他生來就不巴結闊人。他根本沒想到自己衣著如何寒酸。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邁著輕鬆的步子,走過了鑲木地板。終於安全地來到這裏使他萬分高興,他根本顧不上考慮其他事情了。

突然,一個彈頭形腦袋上長滿灰白頭發、生著馬嘴似的長下巴、身軀高大的男人從中間那張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開口問:“是D先生嗎?”

“您就是本迪池勳爵了?”

那人向身邊的三張椅子揮了一下手介紹說:“這是福布斯先生,費廷勳爵,布裏格斯托克先生。高爾德斯坦因先生恐怕不能來了。”

D說:“我想你們已經知道我來訪的目的吧。”

“我們已經收到了信,”本迪池勳爵說,“兩星期以前我們就接到了你要來的消息。”他的手向一張鏤花細木的大寫字台一揮——他愛做的一個手勢是把自己的手掌當作信號器。“請你原諒,咱們現在就談正事吧。我是個非常忙的人。”

“我正是此意。”

這時,另一個人從一張椅子上站起來。這是個小個子,皮膚黝黑,五官線條分明,像隻小狗似的機靈、麻利。他一本正經地把椅子在桌子後麵擺好。“福布斯先生,”他喊道,“福布斯先生。”福布斯先生應聲出現了。這個人穿著一套花呢西服,衣著舉止令人一望可知,他剛從鄉間來到倫敦不久,隻是從頭型才看得出他的猶太血統。他帶著嘲弄的語氣說:“過來吧,布裏格斯托克。”

“費廷勳爵!”

“叫費廷睡他的覺吧。”福布斯先生說,“當然了,隻要他不打呼嚕。”這些人自己都坐在桌子的一邊,本迪池勳爵坐在正中,D覺得自己有點兒像經曆一場學位口試。他想,這些人當中布裏格斯托克多半會跟我找麻煩,他會像隻小狗死咬著一件東西那樣刨根問底地問我問題。

“不坐下嗎?”本迪池勳爵聲音重濁地說。

“好吧,”D說,“如果桌子的這頭有張椅子,那麽我當然樂意坐。”福布斯先生笑起來。本迪池勳爵嗬斥了布裏格斯托克一聲。

布裏格斯托克連忙繞過桌子,拿過來一把椅子。D坐了下來。這一切好像都不真實,叫人惴惴不安。他盼望的時刻終於來了,但他卻幾乎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坐在這間沒有真實感的房子裏,身邊掛著的是那麽多冒牌的祖先。還有那些早已離開人世的國王的情婦。費廷勳爵甚至沒有露麵。這裏根本不是可望解決戰爭勝負的地方。D說:“你們知道從現在到四月份我們需要多少煤吧?”

“知道。”

“能給我們提供這個數量嗎?”

本迪池勳爵說:“就假定說我同意這樣做吧,再假定福布斯和費廷也都同意……還有布裏格斯托克。”他又補充說,好像事後才想到似的。

“問題在於我們肯出什麽價錢?”

“對,就是這麽回事,還有你們的信用。”

“我們願意出市場上最高的價錢。到貨後另付25%的獎金。”

布裏格斯托克問:“是用黃金購買嗎?”

“一部分用黃金。”

“你別指望我們接受你們的鈔票。”布裏格斯托克說,“那玩意兒到明年春天就可能一錢不值了。或者如果你們想以貨易貨的話,到時候可能從你們那裏什麽也運不出來了。”

本迪池勳爵歪靠在椅子上,叫布裏格斯托克全權代表自己談判。布裏格斯托克久經鍛煉,懂得怎樣把本迪池勳爵已經承諾的事重新拉回來。福布斯先生在他麵前擺著的一張紙上畫了許多雅利安人的麵孔。他畫的女人都長著圓圓的多情的大眼睛,穿著遊泳衣。

“如果你們同意把煤賣給我們,倒不必擔心匯率問題。戰爭雖然進行了兩年,但我們的貨幣並未貶值。有了煤,我們會徹底把那些反叛者擊敗。”

“我們也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消息。”布裏格斯托克說。

“我認為你們的消息不一定可靠。”

突然,椅子背後有人大聲打起呼嚕來。

“我們堅持要用黃金付款,”布裏格斯托克說,“咱們是不是把費廷叫醒?”

“讓他睡吧。”福布斯先生說。

“我們能滿足你們的一部分要求,”D說,“我們準備按照市場價格用黃金付煤款,但獎金得用我們的鈔票或實物支付。”

“那麽獎金必須是全部煤款的35%。”

“太多了吧。”

布裏格斯托克說:“我們要承擔很大的風險。運煤船需要保險。還有不少別的風險。”他背後掛著一幅畫,畫的是**女人、花朵和田園風光。

“你們什麽時候能交貨?”

“我們有些存貨……從下月起分批交貨。不過,鑒於你們需要的數量,我們還得重新啟封幾口礦井。這需要時間——也需要錢。機器都老舊了,工人也不會是那些技術熟練的老人了。他們比機器更容易老化。”

D說:“當然了,你們現在卡著我們的脖子。我們沒有煤就維持不下去。”

“還有一點,”布裏格斯托克說,“我們是生意人,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十字軍。”費廷勳爵從火爐邊刺耳地叫了一聲:“我的鞋,我的鞋在哪兒?”福布斯先生又笑了起來,繼續畫著讓人看了不舒服但很多情的眼睛。接著,他又在眼睛上畫了睫毛。他是不是正在思念住在謝波德市場的那個姑娘?他這個人給人一種健康而耽於色欲的印象,尤其是穿著這套花呢衣服、叼著煙鬥的樣子。

本迪池勳爵慢吞吞而傲慢地說:“布裏格斯托克的意思是,我們的煤在別人那裏也能賣好價錢。”

“很可能。但是你們還得考慮一下將來的事。如果我們的敵人贏了這場戰爭,他們就不會再從你們這裏買煤了。他們和別人建立了同盟關係……”

“這事離現在太遙遠了。我們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

“你會發現他們的黃金還沒有我們的紙幣可靠。不管怎麽說,他們的金子是盜竊來的。我們會向國際法庭起訴……而且,你們還有一個政府。如果把煤賣給那些反叛分子,你們是違法的。”

布裏格斯托克厲聲說:“如果想把這筆生意談妥,你們一定要把獎金提高到35%,按照付貨最後一天的煤價計算。另外,還有一點也必須同你講清楚,傭金由你們一方支付。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傭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當然是指做成這筆生意後你拿到的報酬啦。你隻能從你們那邊領取。”

“我沒打算要傭金,”D說,“按照常規,中間人一定得要傭金嗎?我不清楚。但是,不管怎麽樣,我不會要的。”

本迪池說:“你這個代理人可真不一般。”說完,他看了一眼D,那神情就像D宣傳了什麽異端邪說,或者做了什麽違法的事似的。布裏格斯托克說:“在簽署合同之前,我們得看一下你的證件。”

D把手伸進那個貼胸的衣袋。證件不見了。這真是令人無法相信的事。

他驚慌失措地翻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可是連證件的影子也沒找到。他抬起頭來,看見對麵的三個人正在望著他。福布斯先生不再畫小人兒了,他正饒有興趣地盯著他。D說:“這太奇怪了,我是把證件裝在這個兜裏的呀……”

“布裏格斯托克,”本迪池勳爵說,“按一下鈴。”他向進來的男仆說:“把這位先生的外衣拿來。”這隻是走一下形式,因為D清楚地知道證件根本不會在那兒。可到底這證件是怎麽丟的呢?難道庫裏會……?不,這不可能。沒有人有機會偷走證件,除非……男仆胳膊上搭著那件外衣走了進來。D看了一眼那雙受人雇用、恪盡職守的毫無表情的眼睛,好像他希望能從中找到些暗示。但是,那雙眼睛不論接受了別人的賄賂還是賞金,卻什麽也不表現出來。

“怎麽樣,找著了嗎?”布裏格斯托克用刺耳的聲音問。

“不在那裏。”

突然,火爐前站起來一個非常老的老頭。他開口說:“那個人什麽時候來,本迪池?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他已經來了。”

“應該告訴我一聲。”

“可你一直在睡覺呀。”

“胡說。”

D一個接一個地翻著口袋,甚至連衣服的襯裏都找了一遍。當然,那兒是絕不會有的。他做的可能隻是個富於戲劇性的姿勢,叫那些人相信他的確有過證件。D覺得他的表演非常蹩腳,給人的印象是他自己也沒有希望找到這件東西。

“我剛才是在睡覺嗎,布裏格斯托克?”

“是的,費廷勳爵。”

“是嗎?睡覺就睡覺吧。我現在倒有精神了。我希望你們的事情還沒有談妥呢。”

“是的,什麽也沒有談妥,費廷勳爵。”布裏格斯托克的樣子有點兒沾沾自喜,他好像要說,“我一直都在懷疑……”

本迪池勳爵問D:“你會不會出來的時候把證件丟在家裏了?太奇怪了。”

“我一直把證件帶在身上。是讓人偷走了。”

“偷走了?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就是到這間屋子來的路上。”

“噢,”布裏格斯托克說,“那就什麽也別說了。”

“是怎麽回事?”費廷勳爵厲聲問道,他又說,“你們就是談妥了什麽事,我也不會簽字的。”

“我們什麽也沒有決定。”

“應該這樣,”費廷勳爵說,“這件事還需要考慮一下。”

“我知道,”D說,“因為我拿不出證件,你們怕我的話不算數。可是我幹這件事又能撈到什麽好處呢?”

布裏格斯托克從桌子後邊探過身來,語氣惡毒地說:“你能拿到一筆傭金,不是嗎?”

“算了吧,布裏格斯托克,”福布斯說,“他說了,他是不要傭金的。”

“哼,他這麽說是因為他看到根本沒希望拿到。”

本迪池勳爵說:“用不著爭論了,布裏格斯托克。這位先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冒名頂替的。如果他的身份是真的,並能提供證明,我就準備同他簽訂合同。”

“你應該了解,先生,你現在是在洽談一筆生意,我們是無法同一位身份不明的代理人簽訂合同的。”

“你還應該了解,”布裏格斯托克說,“我們國家有一條法律,對於招搖撞騙的人是要嚴厲懲處的。”

“我們還是以後再談吧,”費廷勳爵說,“好好考慮一下再談吧。”

我該怎麽辦?D在思忖,我現在該怎麽辦?他坐在椅子上,承認自己被徹底打敗了。什麽陷阱他都擺脫了,隻有最後這一招他沒有料到……他感到很不是滋味。沒有別的法子了,隻有再千裏迢迢地重新回老家去——乘坐渡海峽的輪船,乘坐到巴黎的火車。家裏的人當然不會相信他的故事。他沒有被敵人的子彈打死——倒不是他自己做出了什麽努力——結果卻被自己這邊的人槍斃在墳場上。他們總是在墳地裏行刑,免掉搬運屍體的麻煩……

“好吧,”本迪池勳爵說,“我想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如果你回到旅館以後找到了證件,最好馬上給我打個電話。另外還有一個人要同我們談這筆生意……我們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

福布斯問道:“倫敦沒有人可以給你作保嗎?”

“沒有人。”

布裏格斯托克說:“我想咱們別再耽擱人家了。”

D說:“我想我用不著對你們說,我早就料到這個結局了。我到這裏來還不到三天,我住的房子就叫人搜尋過,我自己被人打了一頓。”他用手摸了摸臉,“你們可以看到我臉上的傷疤。還有人向我開了一槍。”在這些人觀察他臉上傷疤的時候,D想起羅絲警告過他的話——不要像演戲似的妄圖打動這些人的感情。本迪池、費廷、布裏格斯托克,一個個臉上都毫無表情,倒好像他在不適當的場合講了一個肮髒的故事。本迪池勳爵說:“我相信,你可能真的把證件丟掉了……”

“這是浪費時間,”布裏格斯托克說,“誰都看得出來。”

費廷勳爵說:“簡直是胡鬧。有警察嘛。”

D站起來說:“還有一件事,本迪池勳爵。你的女兒知道有人衝我開過槍。她到那個出事地點去過。連槍彈也找到了。”

費廷勳爵笑了起來。“噢,那個姑娘啊,”他說,“那個年輕的姑娘,總是瞎胡鬧……”布裏格斯托克神情緊張地斜著眼睛瞥了本迪池勳爵一眼,他好像想要說什麽又不敢開口。本迪池勳爵說:“我女兒說的話在我們家裏算不得證明。”他皺了皺眉頭,低頭看著自己指關節生滿汗毛的一雙大手。D說:“那麽,我隻好說再見了。但是我還沒有被打敗。我請求你們別匆忙作出決定。”

“我們辦事從來不匆忙。”費廷勳爵說。

D走了半天才從這間氣氛冰冷的屋子走出去。他好像開始踏上了漫長的歸途,誰也說不準在他到達行刑的墳場前,中途有沒有個落腳點。L正在客廳裏等候接見,D看到他像個無足輕重的人被冷落在自己後麵,心裏略微感到些許安慰。L站在那裏,有意擺出一副傲然物外的樣子。他正在審視圍在一群小天使中的奈爾·格溫,聽見腳步聲連頭也不回。過去,由於意識到自己的優越地位,他總是先打招呼,但現在這種殘酷無情的處境卻使他不得不佯裝不識了。他向油畫又湊近了兩步,開始觀察聖阿爾班公爵肖像的背麵。

L帶著憂愁的神色,把目光從油畫上的小天使轉向這個不懂社交禮節的人。他說:“我想,你大概要搭第一班船回國,但如果我是你的話,到了法國就別再往南走了。”

“我不準備離開倫教。”

“你在這兒還有什麽好做的?”

D沉默不語——說實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還留在英國做什麽。他的這種沉寂似乎讓L感到不安。L認真地說:“你還是聽我忠言奉勸吧……”這麽說一定還有什麽事叫他感到惴惴不安,他是不是害怕對方采取最直截了當的辦法?D說:“你犯了不少錯誤。在路上打我——庫倫小姐絕不會支持你,認為我偷了她的汽車。還有那次偷偷向我開槍——我雖然沒有找到槍彈,可是叫庫倫小姐找到了。我要對你提出控告……”

鈴聲響了一下,剛才把D引進來的那個男仆一聲不響地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本迪池勳爵現在請您進去,先生。”

L根本沒有理睬男仆(這件事很值得玩味),他說:“隻要你肯保證……別再找麻煩。”

“我向你保證,今後幾天我的住址都在倫敦。”D又恢複了信心:這件事斷定誰勝誰負還為時尚早。L變得惶惑不安起來,不知為什麽。他好像準備好言相求,他肯定知道一些D並不了解的事。門鈴突然響起來,仆人把大門打開,羅絲好像到別人家做客似的走了進來。她說:“我要去趕……”這時她一眼看到L,改口說,“真是幸會!”

D說:“我剛才正在跟他說,我並沒有偷你的汽車。”

“你當然沒偷。”

L行了一個欠身禮說:“我不能叫本迪池勳爵久等了。”仆人打開門,L立刻隱沒在那間大屋子裏。

“喂,”她說,“還記得你昨天說了什麽嗎?我們要慶祝一番。”她說這話的勇氣是強裝出來的。在向一個男人傾吐了自己的愛情之後,下一次同他見麵是會有些尷尬的。D本來猜想她也許會提出什麽借口——“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上次我喝醉了。”但是她卻沒有這樣,她一片真誠,簡直叫人吃驚。她說:“你沒有忘記昨天晚上的事吧?”

D說:“要是你還記得,我自然什麽也沒有忘。隻不過沒有什麽可值得慶祝的。他們把我的證件弄去了。”

她很快地問:“他們沒有把你打傷吧?”

“沒有。他們沒費一點兒事就拿去了。給你開門的那個人是新雇的嗎?”

“我不知道。”

“肯定是……”

她說:“你是不是認為我也住在這裏?”但她立即就把這個問題撇開了,“你是怎麽同他們說的?”

“跟他們說的都是實話。”

“所有你經曆的那些鬧劇?”

“我警告過你。福爾特有什麽反應?”

“福爾特?”

“就是福布斯。我總是叫他福爾特。”

“我不清楚。淨是聽布裏格斯托克一個人說了。”

“福爾特還算個正直的人,”她說,“盡管他自己有一套處世方法。”羅絲臉上的肌肉繃緊了,好像她正在沉思福爾特的處世方法。D不禁從心坎裏可憐起這個姑娘來:她從小失去家庭的溫暖,在一群私人偵探和互相猜忌的氣氛中長大成人,她在自己父親的這個家裏是非常不舒服的。她還這麽年輕,D結婚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可是在短短的時間裏她就發生了這麽可怕的變化。與此同時他們倆的關係也過分親密了點。她說:“你們的使館裏有沒有人可以給你擔保?”

“我想不會有。我們不相信使館的人——除了有一位第二秘書,也許是個例外。”

她說:“那就不妨去試試。我去叫福爾特來。他很精明。”她按鈴把仆人找來,對他說:“我要見一下福布斯先生。”

“我怕他正在開會呢,小姐。”

“沒關係。告訴他我有要緊事要跟他談。”

“本迪池爵爺吩咐過……”

“你不知道我是誰,是嗎?你一定是新來的。我沒有必要認識你的麵孔,但是你應該認識我才好。我是本迪池勳爵的女兒。”

“很對不起,小姐。我不知道……”

“那麽你就給我傳話去吧。”她轉身對D說:“你看,他是新來的。”

門打開的時候他們聽見了費廷的聲音:“不用忙。最好睡一會兒……”羅絲說:“如果是這個人把你的文件偷走了……”

“肯定是這個人。”

她氣衝衝地說:“我就叫他找不到飯碗。英國沒有哪個職業介紹所會……”福布斯先生走了出來。羅絲說:“福爾特,我要叫你給我辦一件事。”福布斯把身後的門關上,回答說:“辦什麽事都成。”他像是一個穿燈籠褲的東方君主,願意許諾給別人巨大的財富。羅絲說:“那些傻子不肯相信他。”當他望著她的時候,他的眼睛濕潤了。不管那些偵探如何匯報,他的確是無可救藥地愛著她。他對D說:“很對不起,你的經曆太離奇了。”

“我找到了那顆子彈。”羅絲說。

離開了那些人,又不是坐在桌子後麵,福布斯的猶太人特征顯得格外分明了——隆起的肚皮和猶太人的頭顱。他回答說:“我說他的經曆很離奇,但並不等於說不可能發生。”他的非常遙遠的背景是沙漠、死海、荒山以及從耶利哥[9]出發後一路上遇到的艱難險阻。像他這樣的人是什麽離奇的事都會相信的。

“他們在裏麵現在談得怎樣了?”羅絲問。

“沒有很大進展。費廷這老頭兒總是橫生枝節,布裏格斯托克辦事也不痛快。”他轉過來對D說,“別認為布裏格斯托克隻不相信你一個人。”

“我們?”

“是的,我們。”

“如果我感到滿意,”福布斯說,“我就簽訂一份合同,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提供最大數量的煤。這還不能完全滿足你們的需要,但是別的人也會照我這樣辦。”他焦慮不安地望著他們倆,好像在為什麽事擔憂。說不定這個人一直生活在恐懼中,他害怕在報紙上讀到一則結婚啟事,也害怕聽到人們議論:“你聽說本迪池女兒的事了?”

“你現在就同我們去使館吧?”她問。

“我以為你是要告訴我們……”

“這不是我的主意,”D說,“我想這很可能解絕不了問題。國內的人對我們這位使節是不信任的……但也不妨試一試。”

他們一言不發地在霧中緩緩地駕駛著汽車。福布斯在途中隻開口說過一次話:“我倒很願意再把礦井打開。工人們現在的生活太糟了。”

“他們的生活糟不糟關你什麽事,福爾特?”

他衝著坐在汽車另一角的羅絲笑了一下,說:“我不願意招人恨啊。”這以後他的兩隻葡萄幹似的小黑眼睛又開始聚精會神地凝望著車外的黃霧。他非常耐心,就像為了娶拉結甘心服役七年的雅各那樣耐心[10]……D想,雅各住在帳篷裏心中還存有希望呢。你能責備他嗎?他覺得即使福布斯也是值得羨慕的,不管怎麽說,他愛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哪怕愛情的代價是恐懼、嫉妒和痛苦。這種感情畢竟是高尚的。

汽車到了使館,D說:“要是第二秘書接見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他們被帶進會客室。在會客室的牆壁上掛著的還是戰前的風景照片。D說:“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是一個群山環抱中的荒涼的小村落。“現在讓他們占據了。”他在屋子裏緩步地兜著圈子,好像有意叫福布斯同羅絲單獨在一起。這些照片都很不高明,有意照出濃厚的雲層和豔麗的花朵,給人以華而不實的感覺。有一張照片是他教過課的大學……空無一人,像是一座寺院,叫人看著很不真實。門開了,一個穿著黑色晨裝、戴著白色高領的人——樣子像個沒有台詞的演員——進來說:“是福布斯先生嗎?”

D說:“你們別管我。盡量向他提出問題吧。”會客室有一個書架,上麵的書都是同樣的裝幀,厚厚的,看來沒有人翻過。戲劇集、詩集……D把背轉過去,佯裝看這些書。

福布斯先生說:“我來打聽一些事。我代表本迪池勳爵,也為了我自己。”

“隻要我們能夠幫助您……我們樂於為您效勞。”

“我們同一位先生會過麵,這位先生自稱是貴國政府的代表,來洽談購買煤炭的事。”

使館裏的人語調是冷冷的:“我想我們沒有收到這方麵的消息……我可以問一下大使,但我敢肯定……”他越往下說語氣就越發堅定。

“這絕不可能。”

羅絲厲聲說:“你是第二秘書嗎?”

“不是,太太,他休假去了。我是第一秘書。”

“他什麽時候回來?”

“他不回英國了。”

看來這件事到此就可以結束了。福布斯先生說:“他聲稱證件遺失了。”

“噢……恐怕……我們對這件事毫不知情……我剛才說了,這絕不可能。”

羅絲說:“這位先生還是有些名氣的。他是位學者……在大學任過課。”

“如果是這樣,我們不會不知道。”

D非常佩服,看不出羅絲居然是位幹將。她每次開口都說到點子上。

“這個人是法國文學權威。他注釋了《羅蘭之歌》的伯爾尼稿本,名字叫D。”

這次,那冰冷的聲音在沉吟了片刻後才接著說:“恐怕……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很可能,是不是?也許你對法國文學毫無興趣。”

“如果您肯等兩分鍾,”他強作鎮靜地幹笑了一聲,“當然了,我可以去査一下人名錄。”

D轉身離開書架,對福布斯先生說:“恐怕我們這是白白浪費您的時間。”

“啊,”福布斯先生說,“我的時間沒有那麽寶貴。”他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女孩子。他對她的一舉一動都緊緊盯著不放,眼睛裏流露出疲憊、悲哀和情欲的神色。這時她走到書架旁邊,從書架下層抽出一本書,翻看起來。門又開了。使館的秘書走了進來。

他說:“我已經査過了,福布斯先生。沒有這麽一個人。我怕是你們上當了。”

羅絲怒氣衝衝地搶先一步說:“你說謊。你是不是說謊?”

“我有什麽理由說謊?這位……”

“我叫庫倫。”

“親愛的庫倫小姐,因為這場內戰,所以一些真真假假的人物都上場了。”

“那麽為什麽他的名字印在這裏?”她拿著一本打開的書說,“我不懂這裏寫的是什麽,但這裏是這個名字……我不會弄錯的。這裏還有‘伯爾尼’這個字。這似乎是一本人名錄。”

“真奇怪。我可以看看嗎?也許,因為您不懂這種語言……”

D說:“我懂,我可以談談嗎?這裏麵記載著我擔任塞德大學講師的時間,也談到了我論述伯爾尼手稿的那本著作。可不是,這裏麵都寫著呢。”

“你就是這位學者?”

“不錯。”

“我可以看看這本書嗎?”D把書遞給他。D想:天啊,她勝利了。福布斯也看著她,眼睛裏流露出無限的敬佩。第一秘書說:“啊,對不起。因為您的發音,庫倫小姐,所以我弄錯了。D這個人我們當然都知道,是我們最尊敬的學者之一……”他讓自己的話在半空飄浮著,看來他就要徹底投降了,但他的目光卻一直停在室內那位女客身上,他根本不看這件事的主人公。這裏麵一定有鬼,這人肯定又要搞什麽名堂。“你看,是這麽回事吧。”羅絲對福布斯說。

“沒有,”D說,“這不是事實。我被交換出來了。這裏——我帶著護照呢。”他沒有把護照同證件放在一個口袋裏,真是萬幸。第一秘書接過護照來。D說:“你還有什麽話說?護照是偽造的,是不是?”

“噢,不是假的,”第一秘書說,“我看這份護照倒是真的,隻不過不是你的。隻要看看上麵的照片就知道了。”他把護照擎在手裏叫大家看。D想起他在多佛爾檢査站鏡子裏看到的那個滿麵笑容的陌生人……他不抱希望地說:“戰爭和牢獄生活使人的容貌都改變了。”

福布斯先生語氣溫和地說:“當然了,相片和本人還是很相似的。”

“當然有相似的地方,”秘書說,“要使用別人的護照就得找一個……”

羅絲怒氣衝衝地說:“相片上就是他這張臉。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臉。誰都看得出來……”但是D卻聽出她的語氣裏不無某種懷疑,她故意大發雷霆隻不過為了叫自己深信不疑。

“他是怎麽把護照弄到手的,”秘書說,“這事誰也不知道。”他轉過來對D說:“我要叫你為這件事受到應有的懲罰……一點兒不錯,我絕不會讓你逃掉的。”接著他又降低了聲音,畢恭畢敬地對羅絲說:“真是對不起,庫倫小姐,D本來是我們最有學問的一名學者。”他說這話時語調令人非常信服。D覺得好像是聽別人在背後恭維自己,他覺得很奇怪,並且夾雜著某種自鳴得意的感情。

福布斯先生說:“最好叫警察局去好好調査一下。我真弄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對不起,我現在就給警察局打個電話。”一秘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拿起電話機聽筒。

D說:“我這個假冒死人的人似乎幹了不少犯法的事。”

秘書對著電話機說:“是警察局嗎?”接著他告訴了對方使館的名稱。

“第一件犯法的事是偷了你的汽車。”

秘書說:“護照是在多佛爾蓋的入境簽章,兩天以前,不錯,他就是這個名字。”

“接著布裏格斯托克先生又懷疑我冒名頂替圖謀錢財——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想。”

“我知道了,”秘書說,“看來肯定就是這個人。是的,我們就把他扣在這兒。”

“現在我又被控告使用假護照,”D接著說,“作為大學講師,我這些履曆可真不光彩。”

“別開玩笑了,”羅絲說,“簡直是瘋了。你是D。我知道你是D。如果你還不算正人君子,那麽這個肮髒的世界簡直……”

秘書說:“警察局已經來找你這個人了。不要亂動。我的口袋裏有一支手槍。他們要問你幾個問題。”

“不會隻問幾個,”D說,“偷車……冒名頂替……假護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