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電車晃晃悠悠地繞過西奧巴德街角的公共廁所,朝著皇家大道開去。從東邊各郡進城的卡車大半駛向考文特花園。在布盧姆茨伯裏大街一個樹葉落光的廣場上,一隻貓正從鄰家的房頂上回家去。在D的眼中,這座城市是那樣不尋常地暴露著,但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損傷。街上沒有一個人,除了他自己,也沒有一絲戰爭的跡象。他帶著傳染戰爭的病菌經過一家家還沒開門的店鋪,經過一家煙草店和一家租賃廉價小說的書店。他記得他要去的門牌號碼,但他還是把手伸到口袋裏想證實一下——記事本不見了。這麽說他們費了半天心機終究還是得到了些許報償。可是本子裏除了他的地址可能對他們還有些價值外,別的什麽都沒有。不錯,本子裏還有一份他從一張法文報紙上抄下來的做各種卷心菜的菜譜,以及他從什麽地方抄下來的幾行詩,詩的作者是一位原籍意大利的英國詩人。這幾句詩表達了他對自己死去的親人的哀思:

每天追逐著她的

是你的心跳與足音,

急匆匆地,你追趕了多少時日,

以什麽樣的**,但她永遠無法覓尋。

還有從法國某個季刊寄來的一封信,談到《羅蘭之歌》,提到他很久以前寫的一篇文章。他很想知道L和那個司機對那幾行詩有什麽推測。很可能他們會認為那是某種暗語,正在費盡心機尋找破譯的方法。人類的天性究竟繼承了多少輕信和互不信任啊!

還好,他記得門牌號碼——35號。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竟是一家旅店,雖然並不是一家講究的旅店。敞開的大門在歐洲每一座城市都明確無誤地標明了它的等級。他察看了一下自己置身的地方——他對這個地區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了。這裏的環境隻給予他一種朦朧的感覺,使他記起他在大英博物館讀書時的日日夜夜,攻讀學術著作,戀愛,和平的日子。這條街道的一頭通向一個大廣場——有霧中黑魆魆的樹木,一家帶有奇妙的圓形屋頂的不很高級的旅店和一個推銷俄式浴盆的廣告牌。他走進這家小旅店,在室內的玻璃門前按了按鈴。不知什麽地方傳來鍾敲六點的聲音。

一張憔悴、瘦削的麵孔望著他,那是一個十四歲左右的女孩子。他說:“我想,這裏為我保留了一個房間。我的名字是D。”

“哦,”那個女孩說,“我們以為你昨天晚上就會來的。”她怎麽也係不住圍裙帶。眼角的白色說明她還睡意未消。可想而知,那隻不留情麵的鬧鍾如何在她耳邊發出刺耳的鳴響。他溫和地說:“給我鑰匙,我自己上去就行了。”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的臉。他說:“路上遇到一點兒麻煩——汽車出了毛病。”

她說:“27號房間,在頂上。我帶你去。”

“不用麻煩了。”他說。

“噢,這沒什麽麻煩的。那些短期住客才要命呢,一夜進進出出三四回。”

因為總是同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她的純潔和天真都已經失去了。開始兩段階梯還鋪有地毯,再往上就隻是光禿禿的木樓板了。一扇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華麗睡衣的印度人露出他那雙充滿鄉愁的遲鈍的眼睛往外注視著。D的那位向導步履沉重地走在前麵。她的一隻襪子後跟有個窟窿,每走一步那窟窿都從趿拉壞了的鞋後跟裏滑露出來。如果年歲再大一些,她無疑是個邋遢女人,但是在她這個年紀就顯得惹人哀憐了。

他問:“有人給我留過話或是信嗎?”

她說:“昨天晚上有個男人來這兒找你。他留下一張條子。”她打開房門的鎖,“在梳洗台上。”

房間很小:一張鐵床、一張鋪有流蘇台布的桌子、一張藤椅和一個藍格子的棉布床罩,幹淨倒還幹淨,但是已經洗得褪了色,有些地方快要破了。“你要熱水嗎?”那孩子無精打采地問。

“不,不要,不要麻煩了。”

“那你早飯吃什麽?——多數客人吃熏魚或是煮雞蛋。”

“我今天早上什麽都不要。我要睡一會兒。”

“一會兒要我來喊醒你嗎?”

“哦,不用,”他說,“這麽高,爬上爬下也不容易。再說我習慣自己醒。你不用麻煩了。”

她熱誠地說:“給上流人幹事情我心甘情願。這兒的人都是‘打短兒的’——你知道什麽叫‘打短兒的’吧?要不就是印度人。”她注視著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種忠誠與傾心的神情,她正處於隻要一句話就可以永久把她占有的年齡。“你有行李嗎?”

“沒有。”

“算你走運,有人把你介紹到這裏來。我們從不留宿沒有行李的旅客——如果他們自己來是租不到房間的。”

他有兩封信,都倚在梳洗台的漱口杯上。他拆開的第一封信的信箋上印著“世界語中心”的信頭,打印著:“本中心每期講授三十課,學費六十幾尼。明晨(本月十六日)八點三刻已為您安排了試聽課。我們衷心希望您能參加全部課程。如果此時間於您不便,請打電話與我們聯係,以便我們在您方便的時間為您另行安排。”另一封信是本迪池勳爵的秘書寫來的,主要是確定會見事項。

他說:“我很快就得出去。我現在稍微打個盹兒。”

“你要個湯壺暖腳嗎?”

“哦,不用了。”

她在門口留戀不去,似乎還有什麽事要辦。“那裏裝著一塊煤氣表,需要往裏投硬幣。你會用嗎?”倫敦簡直沒有任何改變。那隻吃起硬幣來沒個夠的嘀嗒轉動的煤氣表一下子回到他的記憶中,他總也弄不清那隻表的刻度盤為什麽走得那麽快。在一個漫長的黃昏,他們把他口袋裏連同她錢包中的所有硬幣都倒了出來,一個子兒都不剩了。夜間冷極了,她早上才離開他。他突然醒悟過來,他在倫敦度過的兩年的痛苦記憶仍然在外麵等待著他,隨時準備攫住他。“對,”他很快地說,“我知道。謝謝你了。”她抑製不住心頭的喜悅,吞咽下他這句道謝的話。他是位上等人。她輕輕地把門帶上。這個動作似乎表明:在她的心中,一隻燕子就能帶來溫暖的夏日。

D脫下鞋子,躺在**,連臉上的血跡都沒洗。他囑咐自己的潛意識,他必須在八點十五分醒來,就好像他的潛意識是一個俯首聽命的可靠的仆從。他立刻就進入了夢鄉。他夢見一位極有風度的老人同他沿著一條河岸踱步。他征求老人對《羅蘭之歌》的看法,有時又互相客氣地爭辯幾句。河對岸是一群令人望而生畏的宏偉建築,就像他看到的紐約洛克菲勒廣場的圖片一樣。一支小樂隊正在演奏什麽樂曲。在他的表指著八點一刻的時候,他準時醒來了。

他從**起來,洗去嘴上的血跡。被打掉的兩顆牙都是牙床後部的牙齒。還算幸運,他冷冷地想。生活似乎下定決心要使他的容貌同護照上的相片相差得越來越遠。他的傷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嚴重。他下了樓。前廳裏充溢著從飯廳飄來的魚腥味,那個小女仆一頭撞到他的懷裏,手裏還端著兩隻煮雞蛋。“哎喲,”她說,“真對不起。”某種本能促使他一把將她扶住。“你叫什麽名字?”

“愛爾絲。”

“聽著,愛爾絲。我把我的門鎖上了。我希望你替我照看一下,我不在的時候,千萬別讓任何人進去。”

“好吧,誰也不會進去的。”

他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有人可能想進去。你替我收著這把鑰匙,愛爾絲。我相信你。”

“這事你就交給我好了。什麽人我也不讓進去。”她低聲發誓說,雞蛋在她手中的盤子裏滾來滾去。

世界語中心設在牛津大街路南的一座大樓的四樓,下麵有一個賣玻璃珠飾物的小商店,一家保險公司,一個名叫《心靈健康》雜誌的編輯部。一架破舊的電梯搖搖晃晃地把他送上四樓。他對自己在樓上會遇到什麽情況心中完全沒數。他推開一扇標有“詢問處”的門,那是一間四麵通風的大房間,屋裏擺著幾把扶手椅,兩個文件櫃,一個櫃台,櫃台後麵坐著一位正在織毛衣的中年婦女。他說:“我叫D,我到這兒來是聽試聽課的。”

“我非常高興你到這裏來。”她滿臉堆笑地說。她長著一副理想主義者的幹巴皺縮的臉和一頭亂蓬蓬的頭發,穿著一件有紫紅色波紋的藍色毛衣。她說:“希望我們不久就能成為老朋友。”說著按了按鈴。這是個什麽樣的國家啊,他既有些不情願又有些嘲諷地想,可是又不無讚賞之情。她說:“貝婁斯博士總是非常願意和新來的學員親自交談幾句。”他需要會晤的是不是就是這位貝婁斯博士呢?他也搞不清楚。櫃台後麵一扇通向一間私人辦公室的小門打開了。“請這邊走。”那位婦女說,替他抬起櫃台入口的木擋板。

不可能,他不相信他要會晤的就是貝婁斯博士。貝婁斯博士站在那間窄小的房間裏,屋裏擺著皮沙發,家具都是核桃木顏色,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幹墨水的氣味。博士伸出了雙手。他有一頭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銀發,一副謹小慎微但又滿懷希望的麵孔。他囁嚅著說了些什麽,聽上去似乎是:“我很高興。”他的動作與聲音比他的麵孔更讓人感到矯揉造作。他那張臉因為無數次受人冷落已經變得皺縮幹癟了。他說:“世界語中心向客人說的第一句話當然是歡迎光臨。”

“您太客氣了。”D說。貝婁斯博士關上門。他說:“我已經安排好了,您的課程——我希望我可以用課程這個詞——您的課程將由您的一位同胞任教。如果可以的話,我們總會這樣做。這樣可以使學員對課程產生好感,也可以幫助他們慢慢地熟悉一個新世界的秩序。您會發現K先生是位非常稱職的老師。”

“這我絲毫不懷疑。”

“但是首先,”貝婁斯博士說,“我總是想解釋一下我們的教學目的。”他仍然握著D的手不放,並且用難以察覺的動作把他領到一張皮椅子前麵。他說:“我希望我的客人是出於愛而到這裏來的。”

“愛?”

“對整個世界的愛。一種願望——希望能夠和——所有的人——交流思想。而所有的恨,”貝婁斯博士說,“我們在報紙上看到的這些戰爭消息,這一切都是由於人們相互不能理解。假如我們大家都使用同一種語言……”他突然灰心地歎了一口氣,這次歎氣可不是造作的。接著他又說:“我總是夢想著能夠幫助別人。”這位不幸的急性子的人一直試圖把自己的夢想變為現實,他知道自己毫無成效——這幾張小小的皮椅,一間通風的房間和那位打毛線活、穿半長外套的婦人。他夢想著世界和平,而且他在牛津大街還有兩層樓房。他有一種聖徒的氣質,不同的是,聖徒永遠獲得成功。

D說:“我認為你從事的是一種很高尚的工作。”

“我希望所有到這裏來的人都能體會,我們之間不僅僅是一商業上的——關係。我希望你們了解我這裏的工作人員所做的努力。”

“當然。”

“我知道我們的工作僅僅是剛開始……但是我們的成果要比你想象的更好一些。我們有西班牙人、德國人、一個泰國人,還有一位你的同胞,也有英國人。當然,我們的工作主要是靠英國人民的支持。可惜,對於法國人我就不能這麽說了。”

“這隻是時間問題。”D說。他為這位老人感到悲哀。“我致力於這項工作已經三十年了,這次戰爭對我們當然是莫大的打擊。”他突然堅定地挺起腰板來說,“但是從這個月的情況來看,前途還是相當樂觀的。我們已經試講了五次課。你參加的是第六次。我不能老把你留在這裏,你得去見見K先生。”休息室中有一隻鍾敲了九下。“打點了。”貝婁斯博士用世界語說,臉上露出驚駭的笑容。他重新伸出雙手:“我說的話的意思是——鍾打點了。”他又把D的雙手抓在自己的手中,仿佛他在D身上感到更多的同情,比他習慣的還要多。“我願意到這兒來的是位知識分子……這對我們的工作大有益處。”他說,“我非常希望能和你再做一次這樣有趣的談話。”

“當然,這毫無問題。”

貝婁斯博士在門廳和他分手時顯得有些依依不舍。“可能我剛才就應該把事情對你說清楚。我們用的是直接教學法。我們相信——像你這種人——除了世界語不說別的語言。”他重又把自己關在那間小屋裏。身著半長外衣的那個女人說:“你不覺得貝婁斯博士這個人非常有意思嗎?”

“他很有抱負。”

“一個人必須如此——你不覺得嗎?”她從櫃台後麵出來,領著他走進電梯。“教室在五樓。按一下開關。K先生肯定在那裏等你呢。”電梯搖搖晃晃地把他送到上麵一層。他納悶K先生會是怎樣一個人——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倘若他也屬於自己來自的那個被戰火**的世界,那他在這裏就很不合適了。

但這個人在這裏完全合適——倒不是說和貝婁斯博士的理想主義,而是說和這座建築物非常協調。一個衣衫襤褸、渾身墨跡的小個子,在任何一所以營利為目的的學校都可以看到像他這樣收入微薄的語言教師。他戴著一副金屬框的眼鏡,買個刮胡子刀片都要合計半天。他打開電梯門說:“早安。”

“早安。”D說。K領著他穿過鑲嵌著塗成核桃木顏色的鬆木護牆板的過道,過道盡頭是一間同樓下休息廳一樣大小的房間,房間被分隔成四小間教室。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在浪費時間。肯定是有人搞錯了,可是弄到他名字和地址的人又是誰呢?也許是L設計把他誘出旅館,好趁機搜査他的房間?這也不大可能。L在弄到他的筆記本之前是不會知道他的地址的。

K先生把他領進一間很小的屋子,屋子裏有一隻不很暖和的小電爐。雙層窗戶關得很緊,密不透風,擋住了下麵牛津大街上車輛的噪聲。一麵牆上掛著一幅像出自孩子手筆的卷簾畫——一家人正在吃飯,背景似乎是一幢瑞士木屋。父親挎著一支槍,一位女士撐著一把傘。遠處山巒重疊,近處是樹木和瀑布。桌上擺滿了各種食品——蘋果、一棵生卷心菜、一隻雞、梨、橘子和生馬鈴薯,另外還有一塊肉。一個孩子在擺弄鐵環。一個嬰兒坐在童車裏從奶瓶裏吮奶。另一麵牆上是一個掛鍾。K先生說:“桌子。”隨後敲了敲桌子。他帶有表演姿勢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嘴裏念叨著:“請坐。”D也學他的樣子坐在另一把椅子上。K先生說:“現在時間是……”他指了指鍾,“九點。”他伸手從口袋裏掏出很多小盒子。他說:“請注意。”

D說:“對不起,肯定有些誤會……”

K先生把盒子一隻一隻地摞起來,同時嘴裏念叨著:“一、二、三、四、五。”他壓低嗓音加了一句,“我們規定除了世界語不能講其他語言。倘若別人發現我講的不是世界語,我就要被罰一個先令。所以請你不講世界語的時候,把聲音壓低一些。”

“說是為我安排了一堂課……”

“這沒錯。我接到了指示。”他說,“這是什麽?”他指著那些盒子自問自答道,“這是盒子。”他把聲音又重新壓低問道,“你昨天晚上幹什麽來著?”

“當然,我想見見你的上級。”

K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放在D的麵前。他說:“你乘的那班船僅晚點兩個小時,可是你昨夜一整夜都不在倫敦。”

“最初,我把火車誤了——耽擱就耽擱在海關那兒——後來一位女士請我搭她的車,可輪胎在半路上又爆了胎,在郊區一家旅館我又被困住了。L也在那裏。”

“他和你說了話嗎?”

“他給了我一張條子,說是可以送給我兩千英鎊。”

在這個瘦小的人的目光中閃現出一種奇特的光芒——像是嫉妒,又像是渴望。他問:“那你怎麽做的?”

“當然了,我沒理他。”

K先生摘下他那副金屬框架的舊眼鏡,擦了擦鏡片。他說:“那個姑娘和L有關係嗎?”

“我看不像有。”

“此外還發生過什麽別的事?”他突然指著牆上的那幅畫說,“這是一家人。一家有錢的人。”門打開了,貝婁斯博士往屋裏探了一下頭,看了看。“好極了,好極了。”他說,然後溫柔地一笑,順手把門又帶上了。K先生說:“繼續講。”

“我把她的車開走了。她喝得醉醺醺的不想走。那家旅店的經理——一個叫庫裏上尉的家夥——開車追上了我。我挨了一頓揍,揍我的是L的司機。我還忘了告訴你,這個人在旅館的盥洗室裏還打算搶我的東西——就是那個司機。他們翻我的上衣,當然什麽也沒搞到手。我隻好開步走。走了好久才搭上汽車。”

“庫裏上尉是不是……?”

“哦,不會。完全是個白癡,我想。”

“你講的事真奇怪。”

D勉強賠了個笑臉。“當時這一切似乎非常自然。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看看我的臉。我昨天還沒有這些傷呢。”

那個小個子又問:“給你那麽多錢……他說沒說……他想幹什麽?”

“沒說。”D猛然醒悟過來:這個人並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國內那些人就是這種做法:把他派來執行一項秘密使命,又讓另外一些人來監視他。監視他的人是不會知道他來英國執行什麽任務的。內戰期間這種不信任已經成為一種風氣,使所有的事情複雜化了。誰也不會想到這種不信任有時比信任使事情變得更糟。隻有堅強的人才能受得住處處被懷疑,軟弱的人隻能按照分派給他的角色行動。在D的心目中,K先生就很軟弱。D問道:“他們這裏給你的錢多嗎?”

“一小時兩個先令。”

“那並不多。”

K先生說:“幸虧我不是靠這點兒錢活著。”但是從他那套衣服和疲憊的、躲躲閃閃的目光來看,他不可能有更多的其他收入。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甲啃得露出了嫩肉——說道:“希望你的一切事都已作了安排。”有一個手指上的指甲看來不合他的意,他就又把它咬短了些,好和其他的指甲般配。

“是的,基本上都安排好了。”

“你想見的人都在城裏嗎?”

“在。”

當然了,這是在套他的情報。可惜K先生沒有成功。從他們付給K先生的工資來看,他們不信任他可能是正確的。

“我得打個報告,”K先生說,“我向他們匯報你已經安全到達,你路上的耽擱似乎都有合理的解釋……”一個人的行動處處需要用K先生這樣一個人的標準來衡量真是奇恥大辱。“你的事什麽時候可以辦完?”

“最多也就是幾天。”

“我記得你最遲星期一午夜就得離開倫敦。”

“是的。”

“倘若到時候走不了,你一定得讓我知道。要是一切都順利的話,你最遲也應該乘夜裏十一點半的那趟火車離開。”

“我懂了。”

“好吧,”K先生無精打采地說,“十點之前你不能離開這裏。我們最好還是繼續上我們的課。”他站起身來走到牆上那幅畫的旁邊,一個瘦弱、營養不足的小個子——天曉得他們出於什麽原因選中了這麽一個人。難道在他的偽裝下竟然深藏著對自己黨派的無限熱情?他說:“一家很有錢的人,”又指指那塊肉,“這是一塊肉。”時間過得很慢。D有一次覺得,似乎聽見了貝婁斯博士從過道走過時橡皮鞋底發出的嚓嚓聲。即使在世界語中心這個地方信任也並不多。

在接待室他又約好了星期一的課,並且預付了費用。那位已經上了年紀的女人說:“你有一點兒困難吧?”

“哦,我覺得收獲不小。”D說。

“我很高興。你知道,貝婁斯博士常常為高級班學生舉辦小小的晚會,非常有意思。每次都在星期六晚上八點。這使你有機會遇到世界各國人——西班牙人、德國人、泰國人——這樣可以互相交流思想。貝婁斯博士不收費——你隻需付咖啡和蛋糕錢。”

“我可以想象得出,蛋糕一定相當不錯。”D說著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

他走到牛津大街上,現在沒有什麽可著急的了。會見本迪池勳爵之前他無事可做。他漫步走著,沉浸在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裏——所有商店的櫥窗裏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商品,什麽地方都看不到倒塌的房屋,婦女們到巴紮德商店去買咖啡。這一切簡直像他夢境中的和平景象。他在一家書店前麵停了下來,看著櫥窗裏的書——人們有時間讀書——新近出版的書。其中一本書的書名是《愛德華國王的一位宮廷女侍》,封麵上印著一張照片——一個身穿白色綢衣、帽子上裝飾著鴕鳥毛的胖女人。真叫人難以置信。還有一本《非洲狩獵的日日夜夜》,封麵上是一個戴著太陽帽的男人,腳下踏著一頭打死的母獅。這個國家是多麽安寧啊,他滿懷深情地想。他繼續向前走,不由得注意到路上的行人個個衣著整潔。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牛津大街上停著幾輛深紫色的公共汽車,交通又阻塞了。對於敵方的飛機,他想,這是多麽明顯的目標啊。每次空襲都發生在這個時候。但是天空空****的——或者說基本上空****的。一架閃閃發光的小飛機在晴朗的天空中掉過頭,俯衝而下,飛機後部拖著一股輕煙,畫出一行字:“俄窩酒給你熱力。”他走到布盧姆茨伯裏區,忽然意識到,自己度過了一個多麽寧靜的早晨。他那種傳染性似乎在這個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和平城市中終於找到了一個勁敵。除了兩個印度學生在俄式浴盆的廣告下核對筆記外,這個樹葉落光的廣場上空無一人。他走進他住的那家旅館。

樓下客廳裏有一個女人,他猜想是這家旅館的女經理。她長得肥胖臃腫,膚色黝黑,嘴的四周長著幾個癤子。她用那種生意人的眼光瞟了他一眼,喊道:“愛爾絲,愛爾絲,你上哪兒去了,愛爾絲?”完全是不耐煩的腔調。

“不用麻煩了,”他說,“我上樓的時候順便就可以找到她。”

“鑰匙應該掛在這兒的鉤子上。”那個女人說。

“沒關係。”

愛爾絲正在打掃屋子外麵的過道。她說:“沒有人進去過。”

“謝謝你,你真是一個盡職的守衛。”

但是他一邁進房門立刻就覺察到她講的不是實話。他有意把皮夾放成一個特別的角度,這樣他就可以有把握知道……皮夾有人動過。也可能是愛爾絲收拾屋子來著。他拉開皮夾的拉鏈——裏麵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但是東西的位置改變了。他叫道:“愛爾絲!”他的聲調並不高。看見她走進來,體格矮小,瘦骨嶙峋,臉上掛著的忠實的表情就像她穿的那件圍裙一樣極不相稱,他真懷疑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人能夠拒絕賄賂。說不定他自己也會被人賄賂——究竟怎麽個賄賂法他可說不清。他說:“有人進來過。”

“隻有我和……”

“和誰?”

“老板娘,先生。我想你不會介意她的。”當他得知這個世界上最終還存在著忠實的時候,他感到無限欣慰。他說:“當然了,你無法阻止她進來,對嗎?”

“我想盡辦法不讓她進來。她罵我不想讓她進來是怕她看見屋子裏邋裏邋遢。我說你囑咐過我——誰都不許進這間屋子。她說:‘把鑰匙給我。’我說:‘D先生把鑰匙交給我,千叮萬囑說不叫人進去。’然後她從我手裏一把奪走了鑰匙。過後她進沒進來我就不知道了。可是事後我覺得,哼……反正也沒什麽。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她說,“真對不起,我不應該讓她進來。”看得出來她曾經哭過。

“她對你發脾氣了?”他溫和地問。

“她把我辭了。”但她馬上接著說,“這沒關係。這裏不是人幹的——活兒總是能找得到的。而且還有法子多掙點兒——我這輩子也不會再當仆人了。”

他腦子裏想:我的傳染病還在身上帶著呢。我來到這裏,把別人的生活都打亂了。他說:“我和老板娘說說去。”

“噢,我不會再留在這兒——發生了這事我絕不再留下來。她……”她好像問心有愧似的承認,“她扇了我一個耳光。”

“那你以後怎麽辦?”

她既天真無邪又非常世故,這不禁使他感到毛骨悚然。“噢,以前有個姑娘在這兒住過。她現在有一間房子。她那時總是讓我跟她去——幫她管家。我不會像她那樣跟男人打交道,當然了,隻幫她管家。”

他叫起來:“不行,不行。”就好像他猛然看到了在我們全然沒有覺察的情況下纏附在我們身上的罪惡似的。我們中沒有一個人清楚我們自己已經糟蹋了多少純潔。他得承擔責任……他說:“別走,等我和老板娘談了再說。”

她的話音中流露出一絲淒楚。“我去那兒幹跟在這兒也沒多大區別,不是嗎?”她接著又說,“在那兒當仆人好多了。我和克拉拉每天下午都可以去看電影。她需要有人陪著,她說的。她養了一隻哈巴狗,就隻有那條小狗給她做伴,男人當然不算在內。”

“別急。我保證可以幫助你——總有辦法。”他實際上一點兒主意也沒有,也許隻有本迪池的女兒……可是在演了那一幕汽車鬧劇以後,這似乎不大可能了。

“噢,我下個星期內還不會走。”她太年輕了,對罪惡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還完全不可能從理論上認識。她說:“克拉拉有一隻裝在洋娃娃身上的電話機,那個洋娃娃打扮起來就像個跳舞的西班牙小姑娘。克拉拉總是會給她仆人吃巧克力糖。”

“別忙著去找克拉拉。”他說。他現在心裏已經完全勾畫出了那個年輕女人的形象,她很可能有一副好心腸,但是,他相信,本迪池的女兒心腸同樣也不壞。她在月台上還給他一個小圓麵包呢。雖然她那樣做完全可能出於無心,卻令人感覺她非常慷慨。

一個聲音在門外喊道:“你在這兒幹什麽呢,愛爾絲?”那是老板娘的聲音。

“我把她叫到這兒來的,”D說,“問她誰到我屋裏來過。”

他對孩子提供的情況還來不及好好考慮一下——這個老板娘是不是和K一樣也是協助自己工作的人,他隻想核對一下自己是否走對了路。還是她已經被人收買了?是啊,倘若是這樣的話,家裏人又為什麽讓他到這家旅館來呢?他的房間是預訂的,一切都預先安排好了,他們也就不會失去聯係了。

但是,當然了,這一切也完全可能是一個向L提供情報的人一手安排的——假如真有這麽一個人的話。在這個地獄中轉起圈子來沒個頭。

“誰也沒到這屋子來過,”老板娘說,“除了我和愛爾絲。”

“我特意囑咐過愛爾絲不要讓人進來。”

“這話你應該對我說。”她的臉龐生得方方正正,透著一股剛毅勁兒,但是看得出來,因為健康的緣故已經大不如往昔了。“再說除了在旅館幹活的人,不會有人進你的房間。”

“有人好像對我這些文件感興趣。”

“你動過這些紙嗎,愛爾絲?”

“沒動過。”

她把那張方方正正、生著癤子的大臉挑釁地扭向他,使他感到這女人曾是個威風凜凜的人物。“你看,肯定是你弄錯了——要是你相信這個小丫頭的話。”

“我相信她。”

“那我就沒什麽話好說了,反正你屋裏什麽也沒丟。”他沒有再開口,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她不是自己人就是L的人。是哪邊的人都無所謂,她什麽也沒有找到,而且他也不能從這裏搬走,他得執行命令。“也許你現在可以讓我說話了,我上樓來是要告訴你:有位女士給你來了個電話。在大廳裏。”

他驚奇地反問了一句:“一位女士?”

“就是。”

“她說了姓名嗎?”

“沒有。”他看出愛爾絲的目光焦慮地注視著他。他想——上帝啊,千萬別出別的亂子,這是不是一種幼稚的戀情?他往門口走去的時候碰了碰她的袖子,說:“相信我。”十四歲有點兒太年輕了,不應該懂得這麽多,因為十四歲的孩子對一切都是無能為力的。倘若這就是文明——熙熙攘攘的街道,婦女們排隊在巴紮德商店購買咖啡,愛德華國王宮廷中的女侍,年輕的女孩子無時無刻不在沉淪墮落——倘若這就是文明,他寧肯選擇野蠻,選擇炸毀的街道和等著分發食品的長隊。那裏的孩子最壞也不過就是死亡。是啊,正是為了她這種人,他才加入了這場戰鬥,為了防止他自己的國家重新回到這種文明裏來。

他拿起電話。“喂,你是哪一位?”

一個不耐煩的聲音說:“我是羅絲·庫倫。”他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是不是想利用這個姑娘引誘我,就像小說故事裏那樣使用美人計?“是嗎?”他說,“你那天晚上平安到家了——回到格溫別墅了?”隻有一個人能夠把他的地址告訴她——那就是L。

“我當然到家了。聽著。”

“非常對不住,我沒辦法,隻得把你丟給那幫成問題的家夥。”

“哦,”她說,“別說傻話了。你是小偷嗎?”

“在你降生之前我就偷汽車了。”

“你不是需要見我父親嗎?”

“他這麽對你講的嗎?”

電話中傳來非常不耐煩的聲音:“你認為我和我父親處得不錯,彼此常互通消息,是嗎?日記上寫著呢。你把日記本掉了。”

“我把地址寫在日記本上了?”

“是的。”

“我想把它取回來,我說的是日記。日記同我的其他搶劫案有著感情上的聯係。”

“噢,看在上帝麵上,”那個聲音說,“但願你別再試圖……”

他憂鬱地凝視著這家旅館小小的客廳的另一邊——一株藤蘿攀附在花架上,一個彈殼狀的傘架。他不禁想:用家裏那些彈殼足可以辦個工廠。空彈殼可以出口。聖誕節到了,請買一個從某個被戰爭夷為廢墟的城市運來的高雅傘架。“你睡著了?”那個聲音問道。

“沒有。我在等著聽你的下文呢。這件事——你知道——令人有些尷尬。我們上次的會麵有些古怪。”

“我想和你談談。”

“是嗎?”他真希望自己現在就能判斷她到底是不是L的人。

“我指的不是在電話裏和你談。你今天晚上能出來和我一起吃飯嗎?”

“我沒有像樣的衣服。”她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緊張——這真令人起疑。如果說她是L的人,他們現在當然會焦急不安的——時間不多了,他和本迪池的會麵約定在明天中午。

“隨你喜歡去哪兒都行。”

他想,隻要自己不帶證件——放在襪子裏可不成——他和她會一次麵是沒有什麽關係的。可是另一方麵,他的房間還有可能被搜査。這肯定是一個難題。他說:“那我們在什麽地方見?”

她馬上回答:“羅賽爾廣場車站外麵——七點。”聽上去沒有什麽危險。他說:“你知道有誰需要一個好女仆嗎?比如說你或是你的父親?”

“你瘋了?”

“別大驚小怪的。我們今天晚上再談這件事。一會兒見。”

他慢慢向樓上走去。他不能抱有僥幸心理:證件必須找地方藏起來。他隻要再挨過二十四小時,就是個自由人了——回到那些在飛機狂轟濫炸下忍饑挨餓的同胞那兒去。他們當然不會強塞給他一個情婦——除非在鬧劇中,人們一般對這類事是沒有多大興趣的。鬧劇中的間諜從來不知疲倦,也不會無動於衷,更不會愛一個死去的女人。但是,可能L喜歡讀戲劇——他終究是代表貴族階級的,代表那些侯爵、將軍和主教——他們生活在自己那刻板而奇怪的天地裏,胸前叮叮當當地搖晃著他們相互授予的勳章。因為生理需要他們生活在一個特定環境中,就像魚兒生活在魚缸裏,永遠隔著玻璃注視事物。他們對另一個世界的認識——那些有專長的人和勞動人民——部分是從劇本中得來的。你要是低估了統治階級的無知那就大錯特錯了。瑪麗·安托瓦內特[4]談論窮苦人時不是說過:“他們不能吃蛋糕嗎?”

老板娘走了。電話機可能還有一條線,她可能通過另一部電話機一直在偷聽他們的談話。那個小女孩正賭著氣專心致誌地打掃過道。他停住腳步望了她一小會兒。有的時候一個人不得不鋌而走險。他說:“你能不能到我屋子裏來一會兒?”她進來後,他把門關上,“我說話聲音不能太大——不能讓老板娘聽見。”他看見對方那副忠心耿耿的樣子又吃了一驚——他到底做了什麽事贏得她的這種忠誠?一個年已半百的外國人,剛剛揩淨臉上的血跡,疤痕累累……他隻對她說過五六句表示同情的話;難道她周圍的人從來不對她講這種話,所以他講的這幾句就自然而然地引起她——這種情感?他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麽事你說吧。”她說。他想,她對克拉拉大概也是這麽忠心耿耿。假如一個年輕女孩兒因為沒有別的朋友而把感情寄托在一個老年外國人和一個妓女身上,她過的該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啊!

她問:“你是間諜嗎?”

“不是,我不是。”

“你是幹什麽的,”她說,“我不在乎。”他坐在**把鞋脫下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她說:“打電話的那位太太……”

他抬起頭來,一隻手拿著襪子,另一隻手拿著證件。“千萬不能讓她知道。這事隻能你知我知。”她的臉龐一下子變得容光煥發了,倒好像是他送給她一件珠寶。他馬上改變了主意,不準備給她錢了。他不妨在離開的時候送給她一兩件禮物,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換成錢,但絕不應該這麽給她錢,這會使她覺得受到侮辱,會傷了她的心。“你會把它們藏在什麽地方?”他問。

“你藏在哪兒我就藏在哪兒。”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我發誓。”

“最好現在就藏。立刻就辦。”他轉過身去望著窗外。旅館鍍金字母的大招牌就掛在窗下,四十英尺下麵就是霜氣凝結的人行道,一輛煤車正慢悠悠地駛過。“現在,”他說,“我得再睡一會兒。”連日來睡眠不足,他一定得把覺補過來。

“你不吃午飯了?”她問,“今天中午夥食還不算太糟糕。有洋蔥土豆燉羊肉和蜜糖布丁。吃點兒飯會使你身體暖和。”她又說,“我給你多盛點兒——趁她看不見的當兒。”

“我現在可不習慣吃這麽多了,”他說,“我來的那個地方,人們都學會了不大吃東西。”

“可是人總得吃飯啊。”

“是啊,”他說,“我們發明了一個省錢的法子。大家看看雜誌刊登的食品廣告就成了。”

“別胡說了,”她說,“我才不信你的話呢。你怎麽也得吃飯。假如你的錢……”

“不是,”他說,“絕不是錢的問題。你放心,我今天晚上會吃得非常好。可現在我隻想睡覺。”

“不會有人進這間屋子來的,”她說,“不會有人進來。”他能聽見她像個哨兵似的在外麵走廊上走來走去的聲音。時不時傳來一兩下劈劈啪啪的聲響,她可能正裝模作樣地在外麵打掃衛生。

他和衣躺在**。這次無須囑咐他的潛意識到時間叫醒他了。他每次睡眠從沒超過六小時,這是因為兩次空襲之間的間歇時間最長也不超過六小時。可是這次他無論如何也無法使自己入睡——在這之前他一直把那些文件帶在身邊。在橫穿歐洲大陸的整個旅程中他都隨身帶著這些文件,到巴黎的快車上如此,到加來和多佛爾來仍然如此。就是在他挨打的整個過程中,那些文件也還是安全地藏在他的鞋裏,他的腳後跟一直扮演著一個忠實衛兵的角色。一旦那些文件不在自己身邊,他的心情就變得十分不安。那些文件是他唯一的身份證明,可現在他什麽也不是了——隻是一個躺在一家下等旅店的肮髒破爛的**的不受歡迎的外國人。倘若那個女孩子向人炫耀他對她的信任,那……可是他信任她的程度卻超過對其他任何人。她很單純,但這又可能使她在換襪子的時候把那些文件隨手一扔,忘到腦後……L,他有些氣憤地想,是絕對不會這麽幹的。從某種角度來看,他的國家的暗淡前途完全懸在這個收入微薄的孩子穿的襪子上。這幾張紙就可以換得兩千英鎊——這是已經被證實了的。假如你允許他們賒欠的話,他們出的價碼還要高得多。他感到渾身無力,就像剪掉了頭發的大力士參孫。他差一點兒坐起來把愛爾絲喊回來。可是即使他把她喊了回來,他又能拿那些文件怎麽辦呢?在這間光禿禿的小屋中實在找不出地方可以藏它們。而且從某個方麵來講,窮人的前途依靠窮人自己也還是適宜的。

透過寒冷的空氣從街頭傳來幾聲吆喝——誰有破舊衣服要賣,修理椅子!他曾經斷定戰爭毀滅了一個人的感情,看來這並不真實。這些吆喝聲使他充滿了痛苦的懷舊之情。他就像一個年輕人那樣把頭埋在枕頭裏。它們把他的思想清晰地帶回到結婚以前的歲月中。那時他們倆曾一起傾聽這種吆喝聲。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獻出全部心靈的年輕人,到頭來卻發現自己被愚弄了,被戴上了綠帽子,被徹底欺騙了。他又覺得自己像一個因沉湎於一時的荒唐而毀掉終身的年輕人。生活就像是作偽證、發假誓。有多少次他們曾發誓:要死的話,兩人就在一個星期之內先後死去,可是他卻沒有死。他在牢獄中幸存下來,從廢墟中活著爬了出來。那顆炸塌了四層樓房的炸彈炸死了一隻貓,卻饒了他的命。真的以為用一個女人就能讓他上鉤?要麽這也許是倫敦——一座在和平日子中的外國城市——特地為他準備的,好叫他恢複舊日的情感:絕望?

薄暮降臨了,燈火像是一層霜氣,籠罩住一切。他睜著雙眼重新仰麵躺到**。是啊,就像回到家中似的。過了片刻他又爬起身來,刮了刮臉。該出發了。當他走進寒冷的夜色中時,他伸手把外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底下。從市區刮過一陣東風,風中帶著一股商業大廈和銀行大樓的侵骨的寒氣。這使人們想到長長的過道、玻璃門和死氣沉沉的日常公務。那是一陣使人感情凍結的風。他向吉爾福特大街走去——下班高峰時間已過,去劇院的人還沒有動身。那些小旅店裏正在擺晚飯,一些東方人從他們的單人間裏向外張望著,麵色陰沉,充滿了對家鄉的思念。

“處境尷尬?”

“隻要幾個先令就行了,先生。”D對此非常不習慣。在他的國家,乞丐總是叫人一目了然地看到自己的窮困不幸,站在教堂的門口,**著身上的爛瘡。

這個人卻帶著一臉藏頭露尾的焦慮神色。“不然我是不會對您說的,先生,當然了,我感覺到您這人——怎麽說呢,也是位上等人。”這是乞討時有意的阿諛奉承呢,還是獲取同情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段?“當然了,要是不方便的話,就當我沒說。”

D把手伸進口袋裏。“別在這兒,假如您不介意的話,先生,別在大街上叫別人看到。請到那邊背靜的地方。向一位素昧平生的人這樣借錢實在不好意思。”他不安地側身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我的處境。”這地方停著一輛汽車,一幢房子的巨大的綠色大門關閉著,附近沒有人。“好吧,”D說,“喏,這是半個克朗。”

“十分感謝,先生。”他把錢一把抓了過去,“或許有一天我可以報答……”他邁著兩條瘦長的腿走出小巷,來到大街上,最後消失在視野外。D跟在他後麵往外走。他身後嗖地響了一下,牆那麵忽然飛來一塊碎磚頭,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記憶提醒了他,他撒腿就跑。街道兩旁的窗口燈光明亮,拐角上站著一個警察,他逃離危險了。他心裏明白,剛才是一個人用帶有消聲器的槍向他開了火。是個笨蛋。他忽略了這一點,上了消聲器以後槍就不容易瞄準了。

那個乞丐,他想,肯定在旅館門口就等著他,把他誘到那條僻巷。要是擊中了他的話,他們就用停在那裏的車子把他的屍體運走。或許他們隻準備把他打傷。他們多半還沒決定該怎麽辦,這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解釋子彈為什麽沒打中他,就像打槍時望著這個打那個,結果哪個都沒打中。可是他們又怎麽知道他離開旅館的準確時間呢?他加快了步伐,來到伯納德街,他心裏隱隱約約有一股怒氣。那個姑娘,當然了,不會在車站等他。

可是她卻在那兒等著。

他說:“我沒有想到能在這兒看見你。在你的朋友向我開槍以後我真不抱什麽希望了。”

他說:“L知道你七點半在這裏和我會麵嗎?”

她略有些不安地回答:“L不知道,可是庫裏知道。”這種直言不諱使他大吃一驚。她可能確實是無辜的。

“他拿走了你的筆記本,你知道。他說筆記本不能還給你,這樣你就不會再搞什麽鬼了。我今天和他通過電話——他在城裏。我告訴他我不相信你要偷汽車,我要見你並且把筆記本還給你。”

“他把筆記本給你了?”

“這不是嗎?”

“你是不是把時間和地點也告訴他了?”

“有可能。我們談了半天。他總是跟我爭辯。可是你說庫裏開槍打你算是白說——我不相信。”

“噢,是的,就連我也不相信。我覺得是他碰巧遇見了L,而且把我們會麵的事告訴他了。”

她說:“他和L一起吃的午飯。”她神色激動地喊道:“這一切太離奇了。他怎麽可能在大街上向你開槍——在倫敦?警察都幹什麽去了?還有槍聲,周圍又都住著人?你為什麽到這裏來?為什麽不去警察局報告?”

他依然和善地說:“讓我一件一件地給你解釋。是在一條僻巷,不是大街。槍上安有消聲器。至於我為什麽沒去警察局,主要是為了和你在這兒的約會。”

“我不信。我怎麽也不會相信。你難道看不出來,倘若事情真像你說的那樣,生活就全然不一樣了?一切都要從頭再來了?”

他說:“對我來講這一點兒都不奇怪。在我們國家裏,我們就是和子彈生活在一起的。即使在這兒你也得習慣這個。生活從來沒什麽兩樣。”他拉起她的手,就像是領著一個孩子似的沿著伯納德街走去,然後拐到格蘭威爾街。他說:“沒危險了。他不會待在那裏。”他們來到那條僻巷。他從過道裏撿起一小塊磚頭,說:“你看,他擊中的就是這個。”

“拿出證據來。拿出證據來。”她暴躁地喊。

“我想這辦不到。”他用指甲摳了摳牆,在尋找什麽。子彈有可能嵌入牆裏……他說:“他們是在孤注一擲。昨天在盥洗室就來了這麽一次——後來的事你都看見了。今天有人搜查了我的房間,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們自己人幹的。可是這次——今天晚上——他們使用的手段更進了一大步。除了沒殺我,他們什麽方法都用到了,但我想他們是達不到目的的。殺死我可沒那麽容易。”

“我走時誰也沒有看見。也沒證據。”

“你說昨天夜裏你收到一張條子,提出要給你錢。”

“是啊。”

“那你為什麽不同意?”她怒氣衝衝地問,“你不應該被人打死。”

他突然覺得她要歇斯底裏了。他抓起她的胳膊把她推進一家酒館。“兩杯白蘭地。”他說。他開始滿懷希望、喋喋不休地談了起來。“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我住的那家旅館有一個小姑娘——她幫了我一個忙,結果為此被解雇了。你能不能給她找一個工作?你肯定有不少好朋友。”

“噢,別當堂吉訶德了。”她說,“你把你的事再給我講點兒。”

“我能告訴你的就這麽多了。非常明顯,他們就是不願意讓我見到你的父親。”

“你是不是他們所謂的愛國人士呢?”她既生氣又有些蔑視地說。

“噢,不。我想不是。你知道,他們那些人才總是把所謂的‘我們的國家’掛在嘴邊。”

“那你為什麽不接受他們的錢呢?”

他說:“一個人怎麽也得選擇一種行為準則活下去,不然一切就都無所謂了,甚至可能用煤氣爐了此殘生。我選中的是那些幾世紀以來一直吃別人殘羹剩飯的人。”

“可是你的人民一直是被別人背叛乃至出賣的。”

“這並沒有什麽關係。你不妨把這看作是某些人的唯一職業——否則他們就無所事事了。不能任何事都講道德。我們的人也像對方一樣施行暴力。我想假如我相信上帝,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你真認為,”她說,“你的領導人比L的領導人要好一些?”她一口把那杯白蘭地灌下去,然後用那個小彈頭神經質地敲著櫃台。

“我並不這樣想,當然不這樣認為。但我還是更喜歡我們領導下的人民——即使我們的領導把他們領向完全錯誤的方向。”

“換言之,對也好錯也好,你是為了窮人。”她嘲弄道。

“正像我對自己的祖國一樣,對也好錯也好,我一定得站在它一邊。一個人一旦選擇好該站在哪一方,就再也退不出來了——當然了,他很可能選擇錯了。這隻有由曆史去評判。”他伸手把她手中的子彈頭拿了過來,接著說,“我得吃點兒東西。從昨天夜裏到現在我還一口東西都沒吃呢。”他端起一盤三明治向一張桌子走去。“來吧,”他說,“吃一點兒。我每次和你見麵,你都是空肚子喝酒。這對神經沒好處。”

“我不餓。”

“我可餓了。”他拿起一塊火腿三明治咬了一大口。她用手指在一件閃閃發光的瓷器頂端磨來磨去,發出吱吱的響聲。“告訴我,”她說,“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你是做什麽的?”

“聽說過。”

“是我發現的伯爾尼抄本。”

“這對我毫無意義,”她說,“我這人生來不學無術。”

“最好的抄本是你們牛津大學的那部——隻是裏麵後人篡改的地方太多了——而且還有遺漏的地方。再往下是威尼斯抄本,對遺漏的地方做了一些補遺,但是並沒有補全……那部抄本價值不高。”他自豪地說,“我發現了伯爾尼抄本。”

“是你發現的,這沒錯吧?”她陰鬱地說,目光注視著他手中的子彈頭。然後她抬頭看了看他那帶有傷疤的下巴和受傷的嘴。他說:“你還記得那故事吧——比利牛斯山的後衛,在奧列弗看見撒拉森人到來的時候,他如何督促羅蘭吹響號角以便召回査理曼大帝?”

她的心思似乎都用來審視他的傷疤了。她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羅蘭說什麽也不肯吹號角——他發誓說,任何敵人來攻他都不吹。一個勇敢的大傻瓜。戰爭期間人們總是選錯了英雄。奧列弗才應該是這支頌歌中的主人公,他不該和那個嗜血成性的主教托賓一起被描寫成二流角色。”

她說:“你妻子是怎麽死的?”可是他下定決心不使他們的談話涉及他經曆的那場戰爭。

他說:“後來呢,當然了,當羅蘭手底下的人都戰死了或者即將死去,連他自己也快要完了的時候,羅蘭這才說他要吹號角了。這時候頌歌的作者著重描寫了這個場麵——用你們的話應該怎麽說?大肆渲染一通。他嘴中流出鮮血,太陽穴的骨頭被打碎了。可是奧列弗還在奚落他。他一開始就有機會吹號角,這樣所有的人也就都得救了,但是為了保持他的榮譽他就是不吹。現在他看到自己被打敗而且就要死了,他才想起要吹號角,使他的民族和他自己的名字蒙受恥辱。就讓他安靜地死去吧,讓他為自己的英勇精神所造成的一切危害自鳴得意吧。我剛才對你說過奧列弗才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嗎?”

“你說過嗎?”她說。很明顯她並沒有聽他說的話。他看到她在強忍眼淚,而且很不好意思。可能這是一種自我憐憫吧,他想。他從來不關心這種情感,即使在一個少女身上表現出來他也無動於衷。

他說:“這正是伯爾尼抄本的重要性。在這部抄本中奧列弗被重新創造了。這使得整個故事不僅僅是一篇英雄史詩,同時也成為一部悲劇。而在牛津那部抄本中,奧列弗卻被描寫成一個事事俯首聽命的人,他完全是出於意外才失手打死了羅蘭,因為他的眼睛受傷後瞎了。這個故事,你看,是經過整理讓它變得適合……但是在伯爾尼的抄本中他是完全有意識地打倒了他的朋友——理由是他朋友的所作所為給他手下人帶來了重大損失,那麽多生命無謂地犧牲了。他恨他所愛的人——那個自負的勇敢傻瓜,關心自己的榮譽甚於關心信仰的勝利。但是你也可以看到,這個抄本描寫古堡中舉行宴會的場麵時是多麽蒼白無力,那段穿插著獵犬、蘆葦和酒杯的描寫。詩人隻能這麽寫,為了迎合那些中世紀貴族的胃口。隻需要有點傲慢自負的性格和一雙強壯有力的胳膊,他們也可能成為一個個小羅蘭——但是他們並不了解奧列弗想做的是什麽。”

他說:“我剛出版了那部伯爾尼抄本,戰爭就開始了。”

“戰爭結束後,”她問,“你準備幹什麽?”

他從來沒想到過要考慮這個問題。他說:“哦,我想我是見不到那天的。”

“跟奧列弗一樣,”她說,“假如你能辦到的話,你是會結束這場戰爭的。但是像現在這個樣子……”

“哦,我不是奧列弗,正像我的國家中那些可憐的渾蛋也不是羅蘭一樣。也許L倒是加納隆。”

“誰是加納隆?”

“是書中的一個叛徒。”

她說:“你真的對L那麽了解嗎?我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

“他們知道怎樣表現自己。他們練習這種藝術已經幾個世紀了。”他把自己的那份白蘭地喝了下去,說,“是啊,我到這裏來了。我們為什麽要這麽一本正經地談話?你邀請我到這兒來,我來了。”

“我當時想,我沒準兒可以幫助你,就是這麽回事。”

“為什麽?”

她說:“昨天晚上他們打完你我直惡心。庫裏當然認為是因為喝多了酒的緣故。其實是因為你的臉。噢,”她痛苦地說,“你應該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什麽地方都沒有信任。我從來沒見過一張誠實的麵孔。我的意思是說對什麽都誠實。我父親手底下那些人——他們對於食物,哼,也許還有愛情——那些使他們透不過氣來的妻子,倒是實心實意的,可是一牽扯到煤或是那些工人……”她說,“假如你希望從他們手中搞出東西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千萬別想用言語說服他們,也別想用言語打動他們。讓他們看看支票簿,簽一份合同——把事情定死。”

在酒吧間的另一邊,一群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玩投鏢遊戲。他說:“我不是到這裏來乞討的。”

“這件事對你真的很重要嗎?”

“今天的戰爭和羅蘭時代的已經完全不同了。煤可能比坦克更為重要。我們搞到的坦克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需要。雖然那些坦克並不怎麽好。”

“但是加納隆依然有可能把你的計劃破壞吧?”

“也不是那麽容易。”

她說:“我想,你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們都會在座。就是一群小偷也還要講點兒義氣。高爾德斯坦因同老費廷勳爵、布裏格斯托克——還有福布斯。麵對你的這些對手你最好心中有個數。”

他說:“你還是少說兩句吧。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你的人。”

“我沒有人。說來說去我祖父還是一名工人呢。”

“你真不幸,”他說,“你生活在兩軍對陣之間的無人地帶。在我生活的地方,我們都不得不選擇一方。當然了,雙方對我們都不信任。”

這是D在這一天第二次大吃一驚了。他想起旅店的那位小姑娘。當今人們懂得的事情之多簡直和年齡不相稱。他的祖國的人民在學會走路之前就懂得了什麽叫死亡。他們小小年紀就懂得了欲念——這種野蠻的知識本來應該慢一點進入他們的頭腦,應該是從生活經驗中逐漸收獲的果實……在生活中對人們善良本性的幻滅感應該是同死亡一起到來的。而今天他們卻似乎先有了這種幻滅感,然後才度過他們漫長的一生……

“你不會同他結婚吧?”他焦慮地問。

“有可能。在他們那些人之中他還算是個好人。”

“關於他有情婦的傳聞不見得是真的。”

“哦,千真萬確。我找人核實過。”

他沒有繼續談這個話題,它令人感到不安。在他剛剛踏上英國國土時,心中不無羨慕之感……不管什麽人都隨隨便便、漫不經心……甚至在檢驗護照的時候都存在有某種信任,可是現在看來在這種表麵現象背後可能還隱藏著某種東西。他本以為籠罩著他生活的那種懷疑的氣氛應該歸咎於內戰,現在他卻開始相信這種懷疑實際上是無處不在的——它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人們之所以聚集在一起,完全是由於他們在生活中的罪惡,但是在**棍和竊賊與自己人相處時,倒也還需要保持某種信義。可惜他過去一直沉湎於自己的愛情生活,沉湎於伯爾尼抄本和每周講授法國文學課,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看起來整個世界都即將變成一片廢墟,隻有十來個正直的人支撐著這個將傾的大廈——這太令人遺憾了。最好是幹脆別費心機,讓世界重新從蠑螈開始吧。“噢,”她說,“我們走吧。”

“去哪兒?”

“隨便什麽地方。我們總不能老待在這兒。現在天還早。看場電影?”

他們在一家像宮殿似的豪華劇場裏坐了將近三個小時——展翅的金色塑像、厚厚的地毯、女侍穿梭不停地給客人端來茶點,這一切都顯得那麽過分。他上一次在倫敦停留的時候,這種地方還不像現在這麽講究。那是一出情節離奇的音樂劇,充滿了痛苦的犧牲。主人公是一位忍饑挨餓的編導和一位已經贏得明星桂冠的金發碧眼的女郎。她的名字本已用霓虹燈高懸在皮卡迪利廣場上,可是她卻毅然離開倫敦回到百老匯去拯救那位窮編導。她為一出新戲秘密籌措了資金,而且她那個對觀眾富有魅力的名字也使這出戲一舉成功。那本是一出匆忙之中寫出來的小型歌舞劇,班底也是一幫饑一頓飽一頓的天才人物。結果大家都掙了大錢,名字也都上了霓虹燈廣告牌——編導也不例外。姑娘的名字當然從一開始就懸在那兒。苦受得不少,淚更沒少流,最後才苦盡甘來。劇情荒謬離奇但又哀婉動人。所有的人都舉止高尚而且發了財,仿佛已經遺失了幾世紀的信仰和道德觀念如今又在重新建立,依靠的隻是人們不可靠的模糊記憶和潛意識中的期望——或許隻是在石頭上的一些象形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