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後一槍

黑暗仍然籠罩著英國中部地區整個寂靜的原野,隻有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車站亮著燈火,好像黑暗的櫥窗裏一件被微光照射著的陳列品。候車室旁邊點著幾盞油燈,一座鋼製的人行橋橫跨在路軌上麵,一端伸向另外一些黑煙繚繞的燈火。一股寒風把機車的蒸氣卷過來,吹散到月台上。這是星期日的淩晨。

過了一會兒,列車最後一節車廂的尾燈像個螢火蟲一樣向前移去,一下子消失在遠處一座看不到的隧洞裏。除了一個年老的腳夫蹣跚著從行李車剛才停靠的地方走回來以外,月台上隻有D一個人。月台的一端傾斜下去,最外邊佇立著一盞路燈,再過去就是無法辨清的交錯的路軌了。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了公雞報曉的聲音。懸在半空的一盞信號燈從紅色變成綠色。

“到本迪池去是在這兒換車吧?”D吆喝著問。

“是在這兒。”腳夫回答。

“要等很長時間嗎?”

“噢,大概得等一個鍾頭……要是火車正點的話。”

D打了個冷戰,他用雙臂拍打著身體取暖。“得等這麽久啊。”他說。

“星期天車次少,”腳夫說,“隻能等這趟火車。”

“到本迪池沒有直達車嗎?”

“啊,從前煤礦都開采的時候有直達車——現在沒有人去本迪池了。”

“這兒有沒有餐廳?”D說。

“餐廳!”腳夫重複了一句,他使勁盯著D看,“在威靈這地方給誰開餐廳?”

“有沒有地方坐一坐?”

“我可以把候車室的門打開,要是你願意的話,”腳夫說,“可是那裏麵也不暖和。你還是來回活動活動吧。”

“裏麵有火嗎?”

“爐子可能還沒有滅。”腳夫從口袋裏拿出一把樣子古怪的大鑰匙,把一扇巧克力色的屋門打開。“啊哈!”他喊了一聲,“還挺暖和。”說著隨手打開電燈。候車室的四壁像旅館和旅遊地一樣掛著許多褪了色的舊照片,沿牆放著一圈固定在地板上的長凳和兩三把很難搬動的大椅子,另外就是一張非常大的桌子。從爐柵後麵散發出一點兒暖氣——一點爐火的餘熱。腳夫拿起一把黑色的鑄鐵煤鏟,往即將熄滅的爐火裏添了幾鏟煤末。他說:“滅不了的。”

D說:“這兒還有張大桌子,幹什麽用的?”

腳夫用懷疑的眼色瞧了瞧他,說:“你說幹什麽用?當然是為旅客準備的。”

“可是你這裏的凳子都靠著牆,搬不到桌子旁邊來啊?”

“不錯,椅子都是死的,”腳夫說,“真見鬼!我在這兒待了二十年還從來沒想到這個。你是外國人,對不對?”

“我是。”

“外國人眼睛尖。”他有些不高興地盯著桌子看了一會兒。“常常有人坐在上麵。”他說。外麵有人喊了一聲,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音,一團白色蒸氣,火車從鐵軌上哐啷哐啷地駛過,消失到遠處。車站重又恢複了寂靜。腳夫說:“這是四點三刻的列車。”

“是一列快車?”

“快運貨車。”

“往礦區開的?”

“不是——往伍爾弗漢普頓開的。運軍火的。”

D為了使身體暖和一些,搭起雙臂,在候車室裏踱起步來。爐柵後麵嫋嫋升起一小股煙來。牆壁上有一張照片是海灘的碼頭景色:一位戴著灰色圓頂禮帽、身穿諾弗克上裝的紳士倚著欄杆同一位女士講話。女士的帽子非常漂亮,身上穿著紗衣,背景是無數遮陽傘。這張照片使D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幸福感,他好像離開了現實,同那位戴圓頂禮帽的紳士一起回到了久遠的過去。所有的苦難和暴力都已結束,戰爭——不管哪方取得最後勝利——已經有了結局,痛苦已成往事。另一張照片,一幢掛著“米德蘭旅館”招牌的哥特式大房子佇立在幾條電車軌道後麵,一尊身穿鉛色長外衣的男子的雕像,照片的一邊還看得到公廁的一角。腳夫用一根斷了半截的通條在爐子裏捅了捅,開口說:“啊,你看的那張照片是伍爾弗漢普頓。一九〇二年我在那兒待過。”

“看起來這地方很熱鬧。”

“很熱鬧。那家旅館——你在英國中部哪個地方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我們共濟會在那兒聚過餐,在一九〇二年。那兒掛著彩色氣球,一位女士唱了歌,我們還洗了土耳其浴。”

“你一定挺懷念的,我想。”

“啊,我不知道。哪個地方都讓你想起不少事——這是我的看法。當然了,到聖誕節我就想起了啞劇。伍爾弗漢普頓皇家劇院的啞劇是出名的。可是話又說回來,這裏也不壞,空氣好。老住在熱鬧地方就會待膩了。”說著,他又捅起火來。

“我猜想,這裏過去也是個很重要的車站。”

“啊,在那些煤礦都開工的時候。本迪池勳爵就在這個候車室裏等過車,我招待過他。還有他的女兒——羅絲·庫倫小姐。”

D覺察到自己正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就好像是個正在戀愛的年輕人。他說:“你見過庫倫小姐?”遠處,一輛火車頭鳴了一聲汽笛,笛聲從一片荒涼的鐵軌網上麵傳過來,另一處響起了回應的笛聲。聽起來像是郊區一起一落的犬吠。

“啊,見過。最後一次我看見她,是在她朝見國王和王後——在王宮裏——的一個星期之前。”D感到一陣悲哀——她過的社交生活同他的距離是多麽遙遠啊!他覺得自己是個離了婚的人,孩子被別人強行扣住,那人有錢有勢,自己無可奈何。他隻能從雜誌的報道了解一個陌生人的行蹤。他發現自己渴望同她在一起。他又記起在尤斯頓月台上的情景。她說:“我們是不幸的。我們不相信上帝,所以祈禱也沒有用。如果相信上帝,我們就可以禱告,可以點燃蠟燭……啊,可以做許多許多事。可是現在我隻能做個為你祝福的手勢。”在駛往尤斯頓車站的出租車裏,在他的要求下,她又把手槍還給了他。她說:“你可要小心一點兒。你淨做一些傻事兒。記住你的伯尼爾手稿。你不是騎士羅蘭。不要從梯子下麵穿行……不要把鹽撒在地上。”

腳夫說:“她媽媽就是這附近的人。人們傳說……”

他仿佛暫時從那狂亂的世界逃開了。在這間寒冷的候車室裏安全、與世隔絕,他更感到世界是何等狂亂。可是卻有人在談論什麽監督計劃。在王宮裏覲見英國國王同自己妻子在監獄裏被槍殺,《閑談者》雜誌上的新聞圖片同飛機擲下的炸彈,這是一種多麽瘋狂的混雜啊!可是當他們倆在K先生的屍體旁邊並肩站著同弗爾台斯克談話的時候,他們倆卻息息相通,這種奇特的關係被搞得更加混亂起來。想想看,這位可能成為殺人凶手的同謀犯竟然接到過英國國王的請帖,參加過王室舉辦的遊園會!他身上似乎具有某種化學特性,可以使毫不相容的兩種物質糅合在一起。而且即使在他個人身上,從法國文學講座到站在一個陌生女人的地下室的衛生間裏對K先生盲目開了一槍,這也是一段多麽長的距離啊!有誰能為他的下一步行動出謀劃策?除了不幸的預感外,人們對他的前途還能看到別的什麽?

但是他要計劃一下未來的行動步驟。他在一張海濱浴場的照片前停住腳步:呈現在他眼裏的是各式各樣的遊泳帽、孩子在海灘上堆的沙堡和沿海岸那一條髒髒的海水的景象,一切都照得真真切切,讓人想到地麵上被風刮起的廢紙和到處亂拋的香蕉皮。鐵路公司如果接受人們的建議,懸掛些藝術品代替這些照片豈不更好?他想,如果他們把我抓住,自然也就沒有前途可言了(這樣事情倒簡單多了)。但萬一他能逃脫追捕,有朝一日重返故鄉,問題反而來了。羅絲已經對他講了:“現在你再也甩不開我了。”

腳夫說:“小姐小時候總是到處發獎品,給這一帶布置最好的車站花園發獎品。那還是她媽媽去世以前的事。本迪池勳爵特別喜歡的是玫瑰。”

她不可能同他回國過他那種日子——在遭受戰爭**的國土上一個不受信任的人過的日子。再說,他有什麽能夠給她呢?他離墳墓已經不遠了。

他走到候車室外麵。除了月台附近的一小塊地方以外,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但你可以感覺到在遠方已經開始天亮了。在這個旋轉著的地球的邊緣上似乎有一口鍾正在向人們發出警告……也許來的並不是亮光,而隻是灰暗……他在月台上從一頭踱到另一頭,又從另一頭踱回來。他思考自己的前途,但思來想去還是找不到答案。他停在一台自動售貨機前麵——葡萄幹、牛奶巧克力糖、火柴和口香糖。他把一便士的硬幣塞進錢孔裏,想買一袋葡萄幹,但是小抽屜卻怎麽也拉不開。腳夫突然在他身後出現,用譴責的語氣說:“你用的硬幣不對吧!”

“對。沒關係,拉不開就算了。”

“這些機器造得真巧,”腳夫說,“反正扔一個便士拿不到兩包東西。”他搖晃了一下這台機器。“我去拿鑰匙去。”他說。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啊,不能這樣。”腳夫一邊說一邊腳步蹣跚地走掉了。

月台的兩頭各有一盞路燈。D從一盞燈走到另一盞,然後又走回來。黎明小心翼翼地、慢吞吞地降臨到這裏。好像在舉行什麽儀式——路燈逐漸暗淡下去,雄雞又喔喔地啼起來,接著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條銀邊。停車線逐漸變得清晰了,可以看到一排車廂上標著“本迪池煤礦”字樣的貨車,路軌向遠處伸展出去,盡頭處是一道柵欄,一個灰色的建築物逐漸呈現為一個穀倉,再往遠處看就是醜陋、烏黑的冬日田野。另外幾處月台也映入視野,都已經關閉不用了,顯得死氣沉沉。腳夫走了回來,用鑰匙把自動售貨機打開。“啊,潮氣太大,”他說,“這裏沒有人買葡萄幹。抽屜鏽住了。”他拿出一個灰色的硬紙盒。“給你,”他說,“葡萄幹。”D的手指觸到的紙袋給他一種潮濕、發黴的感覺。

“你說這裏空氣好?”

“是啊。英國中部地區的氣候對身體很好。”

“可是這種潮氣……”

“啊,”他說,“這個車站是在窪地裏——看見了嗎?”他說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暗夜就像蒸氣一樣一塊塊地消失,露出一道長長的山巒。亮光從糧倉和田野後麵慘淡地露出頭來,移動到車站和鐵軌上,又逐漸爬到山坡上。一座座小磚房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幾個樹樁子讓他想到故鄉的戰場。山頂上樹立著一個奇怪的金屬物。他問:“那是什麽?”

“啊,那個,”腳夫說,“沒有什麽。那是他們一陣心血**搞起來的。”

“心血**?可是太難看了。”

“你說難看?我不知道。什麽東西都是看著看著就習慣了。如果我看不到它,說不定還會覺得缺點兒什麽呢。”

“這個鐵架子好像同鑽探石油有關。”

“就是為鑽探石油的。他們突然一陣心血**,認為可以在這裏鑽出石油來。你告訴他們實話也沒用——他們是倫敦來的,自以為什麽都懂。”

“沒有鑽出油來嗎?”

“啊,鑽出來了,足夠車站的幾盞路燈使用,我敢說。”他說,“火車快要來了。賈維斯下山來了。”這時,從通向車站的小路直到遠處的磚房都已清晰地顯露出來。東方天際出現了一片霞光,但除了天空外其他地方仍像被霜打了的植物一樣灰蒙蒙的。

“賈維斯是誰?”

“噢,他每個星期天都到本迪池去。平常日子有時也去。”

“在礦上做工?”

“不做,年歲太大了。他自己說是換換環境,也有人說他的老伴住在本迪池,可賈維斯說他沒結過婚。”賈維斯這時已經沿著一條沙石路向車站走來。他已經有了一把年紀,穿著燈芯絨衣服。他的眉毛濃密,一對深藍色的眼睛閃爍不定,下巴上的短胡子已經花白了。“怎麽樣啊,喬治?”腳夫向他打招呼說。

“噢,湊合過得去。”

“又去看老伴嗎?”

賈維斯滿腹狐疑地斜著眼打量了D一眼,馬上又把目光轉到別處去。

“這位先生也是去本迪池的。他是從外國來的。”

“啊!”

D覺得自己像個傷寒攜帶者,現在接觸到的人個個都已經打過預防針,他再不能把自己身上的疾病傳染給他們了。這些人都很安全,絕不會感染他身上帶著的恐怖和暴力行動。他有一種虛弱無力的感覺,好像在這塊霜凍的土地上,在這個荒涼寂靜的小中轉站上,終於找到了一塊地方可以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讓時間靜靜地流過去。他耳邊又響起腳夫嗡嗡的話語聲:“這場霜凍,把什麽都凍死了……”不管腳夫說什麽,賈維斯都隻是以“啊”的一聲作為回答。他的眼睛始終盯著路軌。不久,從信號室裏傳來兩聲鈴響。D突然發現,黑夜已經不聲不響地消失了。他看見信號室裏有一個人拿著一把茶壺,這人把茶壺放在一個看不到的地方,拉動一個杠杆。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了火車進站的鈴聲。賈維斯又喊了一聲:“啊!”

“火車到站了。”腳夫說。一團霧氣從鐵軌遠處逐漸移近,最後呈現出一輛機車同幾節晃晃****的車廂。“到本迪池站還很遠嗎?”D問。

“噢,不過十五英裏。是不是,喬治?”

“從教堂到紅獅酒館正好十四英裏。”

“路倒不遠,”腳夫說,“隻不過沿途還要停好幾次車。”

一排凝著霜花的車廂玻璃窗把蒼白的朝陽分割開,像是一塊塊的水晶體。幾張胡子拉碴的麵孔從車窗裏窺視著剛剛開始的白晝。D跟在賈維斯後麵登上一節空****的車廂,眼看著月台上的腳夫、候車室、醜陋的金屬人行橋、信號室裏拿著一杯茶的人——退到後麵去了,那個和平寧靜的小天地也隨著消失了。從路軌兩旁向他們逼近的是寒霜凝凍的低矮土山。他看到一幢農家住房,一片像破舊皮帽般光禿的小樹林,鐵軌旁邊一條小水溝上的冰塊。一切景象都稱不上壯麗,甚至連美麗這個字眼也當不起,但自有其獨特的荒涼、寂靜之美。賈維斯目不轉睛地向車窗外凝視著,始終一言不發。

D說:“你對本迪池這個地方很熟悉吧?”

“啊!”

“你或許認識班內特太太吧?”

“是喬治·班內特的還是亞瑟·班內特的?”

“給本迪池勳爵的小姐當過奶媽的。”

“啊!”

“你認識?”

“啊!”

“她住在什麽地方?”

賈維斯又用他那藍眼睛懷疑地斜視了D一眼。他說:“你問她做什麽?”

“我給她捎來一封信。”

“她就住在離紅獅酒館不遠的一幢房子裏。”

火車走走停停,小樹林和稀疏的草地逐漸看不到了。土山已逐漸為石山所代替。一個小站後麵是一個采石場,有一道生鏽的單線軌道通過去。一輛翻了的卡車倒在帶刺的草叢裏。火車再向前,就連石山也看不到了。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平地,這裏那裏煤炭堆積成山,形狀各異。煤山後麵隱隱約約露出遠處的山峰。煤堆上長著一些稀疏的短草,看上去像是從地下冒出一縷縷的火焰。煤堆叢中有時露出一段小型火車使用的鐵軌,不知從什麽地方來,也不知駛向何處。礦工的住宅區就坐落在這些人工堆成的煤山腳下。一排排的灰色石屋像遍布在大地上的傷疤。火車不再停了,向這一片雜亂無章的平原縱深駛去,駛過每一堆標著站名的大煤堆。這些煤堆都有一個令人起敬的名字,什麽城堡峭壁啊、錫安山啊,等等。整個看來,這地方簡直就像個大垃圾堆,所有生活中無用的廢物都被拋擲到這裏——鏽跡斑斑的起重機臂,烏黑的煙囪,石板屋頂的小教堂,掛在晾衣繩上的破爛、灰黑的濕衣服……孩子們在公用的自來水龍頭上接著一桶桶的自來水。一想到火車剛剛從那樣一片原野開來,在距離不過十英裏的地方,公雞在那個小中轉站外麵喔喔啼叫,真叫人感到進入了一個奇怪的世界。建在煤山前麵的住房這時已經連成一片,一條條狹窄的小巷通往鐵路。分隔開一座座煤山的隻是那些小火車道。“這是本迪池嗎?”D問。

“不是。是天國鎮。”

火車在一座大煤山的陰影裏開過一個鐵路道口。“這是本迪池嗎?”

“不是。這是考肯伯裏爾。”

“一點區別也沒有。”

“啊!”

賈維斯出神地望著窗外——他真的有個老伴在本迪池嗎?或者隻為了換換環境?最後他好像有一肚子委屈似的,氣惱地說:“哪兒是考肯伯裏爾,哪兒是本迪池,誰都分辨得出。”過了一會兒,眼前又黑乎乎地出現了一座大煤山,路軌兩旁宛如傷疤似的灰色房子仍然沒有盡頭地延伸下去,賈維斯開口說:“這就是本迪池。”他的愛國情緒似乎膨脹起來,沉著麵孔氣哼哼地說,“你也許認為這裏同城堡峭壁或者和錫安山沒什麽兩樣。問題是你得睜開眼睛看一看。”

D果然注意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睛已經習慣於破破爛爛的房子和瓦礫堆了。這時他忽然想,用飛機大炮製造廢墟實在是浪費,隻要撒手不管,遲早就會使一個地方破爛得不可收拾。

本迪池的火車站不像個小停車點,居然還有個車站的樣子。這裏居然還有一間頭等旅客候車室,隻是門已上了鎖。窗玻璃也大半被打破了。D等別人先下了車,可是賈維斯還在後麵磨蹭著,好像害怕會有人監視自己。他給人一種印象,好像他懷有什麽秘密,這種秘密倒也極其自然,對別人並無損害。他什麽人都不相信,好像一隻動物對洞穴外的腳步聲或者話語聲都滿腹狐疑似的。

D走出車站後,一眼就看清了這裏的地理環境——一條街通向一座煤山,另一條緊傍著煤山腳,同前一條形成一個丁字。每幢房子都一個樣,隻有一處客棧的招牌、一座小教堂的入口和偶爾一家即將關門的商店才打破街道的統一格式。這個小市鎮的單調簡直讓人感到恐怖,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做遊戲用磚塊碼起來的。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完全不像礦工居住的地方。但話又說回來,現在根本無工可做,躺在**可能更暖和一點兒。D走過一處職業介紹所,接著又走過幾所灰色的房子,每個窗戶都緊遮著窗簾。經過一家人的後院時他往裏麵瞥了一眼,邋裏邋遢,一個廁所連門也沒有關,令人望而生畏。這裏好像正在經曆一場戰爭,隻不過沒有戰爭激勵起來的那種反抗精神。

紅獅酒店過去曾經是旅館。本迪池勳爵一定在這裏住過。酒店有一個庭院,有一間車庫,車庫門上懸著一個陳舊的“汽車協會”的黃牌子。街頭彌漫著一股汽油味和廁所的臊臭味。人們從窗戶後麵冷冷地打量著他——一個陌生人。天氣很冷,誰也不到街上同人們打招呼。班內特太太住的房子也是灰磚的,同別的房子形式一樣,隻是窗簾顯得幹淨一些。從玻璃窗外麵可以看到房內一間擺滿了家具、沒人使用的小客廳,幾乎有一種小康之家的氣氛。D叩了一下門環,門環是黃銅的,擦得很亮,形狀是一個盾形紋章——是一隻長著羽毛的怪獸,口中含著一片樹葉。這是不是本迪池家的紋章?在這個簡陋的小鎮裏,這個盾形紋章的門環顯得非常奇怪、複雜,像是一個代數方程式。它代表著某種抽象的價值,與四周的水泥路、灰磚房有些格格不入。

一個穿著圍裙的老婦打開房門。老婦的臉上滿是皺紋,白白淨淨,像是一塊啃得幹幹淨淨的肉骨頭。“您是班內特太太嗎?”D問。

“我是。”她用一隻腳把門擋住,像是橫在門檻前邊的一個門擋子。

“我給您帶來一封信,”D說,“是庫倫小姐給您寫的。”

“你認識庫倫小姐?”她用既不相信又不讚成的語氣問。

“信上都寫著呢。”但她還是不讓他進去,她要先把信讀完。她沒有戴眼鏡,把信紙舉到她那目光暗淡、固執的眼睛前麵,她讀得很慢。“她在信裏寫了你是她的好朋友。你還是進屋來吧。她要我幫幫你的忙……可是沒有說怎麽幫忙。”

“很對不起,這麽早就來打攪您。”

“星期日隻有這一趟火車。你當然不能走著來。喬治·賈維斯是跟你坐一趟車來的嗎?”

“是的。”

“啊!”

小客廳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裝飾品、瓷器和嵌在彎曲的銀框裏的照片。一張桃花心木圓桌,一張鋪著天鵝絨麵的長沙發,弧形靠背、天鵝絨麵的木椅,地毯上蓋著報紙以免踩髒——這間屋子像是布置好了等待某一重大事件,但這件事卻一直沒有發生,而且以後無論什麽時候都絕不會發生。班內特太太神情嚴肅地指著一個銀框子說:“我想,你認得出那是誰吧?”照片上是一個胖胖的女孩子,手裏鬆鬆地抱著一個洋娃娃。D說:“我恐怕……”

“啊!”班內特太太得意地說,“我敢說,她沒有把什麽都給你看過。再看看那個插針的墊子。”

“看見了。”

“那是從她謁見英國國王和王後時穿的禮服上剪下的一塊料子做的。你翻過來看看就知道日期了。”白緞子上麵果然清清楚楚地寫著日期。就是這一年,D正在監獄裏,等著隨時被提出去槍決。這一年在她的生活中也有重要意義。“再看看那張照片,”班內特太太說,“也有她……穿著禮服。你一定知道這張照片。”這張照片上的羅絲神態莊重,格外年輕,D一眼就認出來了。羅絲似乎正從鏡框裏看著他。這間小屋子裏到處都是羅絲的照片。

“沒見過,”他說,“這張照片我從前也沒見過。”

班內特太太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她說:“啊,不錯,我敢說還是老朋友才知道底細。”

“您一定是她的老朋友。”

“最老的朋友,”班內特太太糾正D說,“她出生才一周我就有緣認識她了。當時連勳爵也還沒有見過她呢——直到孩子滿了月才允許父親見她。”

“她對我談起過您,”D撒謊稱,“她很惦記您。”

“那是應該的,”班內特太太把她的肉骨頭似的白臉一揚說,“自從她媽媽死了以後,她是我一手帶大的。”從第三者口裏聽到自己愛人的生活瑣事會給你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在你熟悉的桌子裏發現一隻裝滿了解密文件的秘密抽屜,讓你得知了許多前所未聞的消息。

“她小時候聽話嗎?”D很感興趣地問。

“她是個很活潑的小姑娘。我覺得這就很好。”班內特太太回答說。她有些坐立不安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拍拍插針墊,一會兒把照片重新移動一下位置。她說:“誰也別希望永遠被人記住。當然了,我對勳爵沒有什麽可抱怨的。他很大方。像他這樣的身份地位也應該這樣。這裏的礦井都關了,如果沒有他的接濟,我真不知道我們的日子該怎麽過。”

“羅絲告訴我,她經常給你寫信。所以她還是沒有忘記你的。”

“每年聖誕節她都有信來,”班內特太太說,“不錯。她的信不長。當然了,她在倫敦挺忙的,參加宴會啊什麽的。我本來想,她應該告訴我國王陛下都對她說了什麽……可是……”

“也許國王什麽也沒說。”

“國王當然得講幾句話。羅絲是一個可愛的姑娘。”

“是的,很可愛。”

“我隻希望,”班內特太太的眼睛像利刃似的從瓷器裝飾品後麵直刺過來,“她能夠分辨誰是她的真正朋友。”

“羅絲是不容易上當受騙的。”D說。他這時想的是福布斯先生、那些私人偵探以及由猜忌和不信任構成的整個荒涼慘淡的背景。

“你可不如我了解她。我記得有一次,在我們住的格溫別墅,羅絲把眼睛都哭腫了。她當時才四歲,那個男孩子彼得·特裏芬,一個詭計多端的小猴崽子,搞來一個可以上弦的玩具老鼠。”老婦憶起當年那場爭吵時臉漲得通紅,“我敢發誓,那個小崽子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想起來也怪,羅絲性格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竟是受這個老太婆影響的。說不定她對羅絲的影響比羅絲那位死去的母親還大。如果他同羅絲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一些,他也許甚至能夠在羅絲臉上發現這個老婦人的表情呢。班內特太太突然開口問:“你是外國人吧?”

“是的。”

“啊!”

他說:“庫倫小姐在信裏也許已經說了,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要辦一件事。”

“她沒有說辦什麽事。”

“她認為你可能幫助我了解一下本迪池的情況。”

“啊?”

“我想知道一下,這裏工會的領導人是誰。”

“你不是想去見他吧?”

“我就是要見他。”

“我沒有辦法幫你的忙,”班內特太太說,“我同他們這些人不來往。我不相信庫倫小姐會同他們打交道。他們是社會黨。”

“她的母親……畢竟……”

“我們知道她母親是怎樣一個人,”班內特太太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說,“但是她已經死了,一個人一死,她的事也就沒有人記得了。”

“這麽說你不能幫我這個忙了?”

“應該說,不願意幫忙。”

“連這個人的名字也不肯告訴我?”

“名字你一打聽就知道。告訴你吧。這人叫貝茨。”一輛汽車從房子前麵駛過去,接著他們聽到汽車製動的聲音。班內特太太說:“什麽人到紅獅酒店去了?”

“這個人住在什麽地方?”

“住在皮特街。有一次,一位王室成員還到這個地方來過,”班內特太太一邊說一邊把臉貼著窗戶,想看一下開來的汽車,“一位非常和氣的年輕人,他到我們家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茶。他們想叫他看看,礦工的家庭也有收拾得非常幹淨的。他還想到泰莉太太家去,可是他們說泰莉太太生病了。泰莉的家裏連一件整齊家具都沒有,就是為了這個他們才不叫他去,叫他看見太丟臉了。”

“我得走了。”

“你可以告訴羅絲小姐,”班內特太太說,“別讓她跟貝茨打交道。”她說話時仍然帶著嚴峻的發號施令的語氣,但聽起來已經沒有那麽大信心了。過去什麽事都是她說了算——“換一雙襪子”“別吃糖了”“把藥水喝光”,但是她覺得現在情況和過去不同了。

紅獅酒店門前正有人往裏搬行李。街道活躍起來,人們三五成群地觀望汽車,但又抱著戒備態度,仿佛準備撤退似的。他聽見一個小孩子說:“是道奇牌汽車嗎?”D懷疑是否本迪池勳爵已經開始行動了。他們的行動可真叫迅速,合同昨天才剛剛簽訂啊。突然間,一個謠言不脛而走,誰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傳出來的。有一個人大聲說:“礦井開了。”人們匯集到一起,聚成一團,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停在紅獅酒店前的汽車,好像從那華麗耀眼的車身上可以望到具體的消息似的。一個女人低聲歡呼了一下,又懷疑地把嘴掩住了。D問一個人:

“什麽人來了?”

“本迪池勳爵的代理人。”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皮特街怎麽走?”

“這條街走到頭,向左轉。”

一路上家家戶戶都有人往外走,迎著D走來的不是人群,而是希望的浪潮。一個女人向一個臥室的窗戶吆喝:“代理人到紅獅酒店了,奈爾!”D想起一個同樣的場景:在他的國家裏,饑腸轆轆的首都居民忽然聽說運來了食品。他看到人們匯集到碼頭上,正像今天這裏的情況一樣。但後來才知道,運來的不是食物,而是坦克。人們懷著憤怒和冷漠看著坦克從船上卸下來。但坦克畢竟也是他們所需要的。他攔住了一個人問:“貝茨家在哪兒?”

“17號——如果他在家的話。”

17號就在浸禮會教堂——一座石板頂的灰色石塊建築——再過去一個門。教堂前懸著一個語義含混的招貼:“路邊的思慮。生活的美麗是倦怠的眼睛無法見到的。”

他在17號的門上敲了又敲,但始終不見人開門。與此同時,人們成群結隊地從他身邊走過。無法禦寒的膠布雨衣,洗薄了的法蘭絨襯衣,絲毫不能保暖。他正是為了這些人才進行這場戰鬥的,但他又心懷恐懼,怕這些人把他當成敵人。他現在正妨礙他們實現願望。他敲了又敲,仍然沒有人回答。

他試著敲了一下19號,門立刻開了。他沒有料到門開得這麽快,反倒愣了一下。抬頭一看,站在他麵前的儼然是愛爾絲。

“你有事嗎?”那個女孩子問。她站在石頭門道裏,憔悴、營養不良,年紀很輕,像個幽靈,D不由得全身一震。他又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這個女孩子同愛爾絲不同的地方——脖子上有一處淋巴腺疤痕,缺了一顆門牙。她當然不會是愛爾絲;她隻不過是那同一模型——饑餓與世道不公——的另一鑄造物。

“我要找貝茨先生。”

“他住在隔壁。”

“那裏沒有人。”

“他大概到紅獅酒店去了——多半在那兒。”

“你們這裏今天很熱鬧。”

“聽說快要采煤了。”

“你怎麽不去紅獅酒店?”

“反正已經有人去湊熱鬧了。”她說。她有些好奇地打量著D,“你就是同喬治·賈維斯坐一趟火車來的那個外國人?”

“是的。”

“他說你到這兒來沒安好心。”D有些恐懼地想,他到這兒來對愛爾絲的這位孿生姐妹來說確實不是件好事。為什麽他要把暴行帶到另一個國度來呢?最好還是在自己的國家裏被人打敗,而不要使別人卷入這場戰爭。這種思想當然是異端邪說。難怪家裏人並不信任他。那個女孩子又和善地說:“當然了,誰也不理會他的話。你找貝茨有什麽事?”

好吧,反正他來的目的是要這裏的人知道采煤的真相,這是件發揚民主的事,他早晚要講的,那又為什麽不從現在就開始呢?他說:“我要告訴他,你們的煤將要運到誰手裏,運到我們國家的叛軍手裏。”

“噢,”她無精打采地說,“你也是他們那夥社會民主黨,是不是?”

“是的。”

“這同貝茨有什麽關係?”

“我想叫這裏的人拒絕采煤。”

她驚詫不解地望著他。“拒絕?叫我們拒絕采煤?”

“是的。”

“你真是發瘋了,”她說,“煤運到哪兒去同我們有什麽關係?”

D轉過身去。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他好像已經聽到了宣判。這宣判是從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口裏說出來的……她又在他背後喊了一句:“你瘋了。這關我們什麽事?”他執拗地向來路走去。他要繼續努力,直到他們不讓他講話,把他吊死、槍斃,或者不管用什麽辦法堵住他的嘴,直到他們使他無法再為自己的事業盡忠,使他一身輕鬆。

聚集在紅獅酒店外邊的人正在唱歌,事態的發展一定很快,很可能人們已經知道了協議的內容。兩首歌正在一爭高下,都是老歌,多年以前D在倫敦進行研究時就聽過。窮苦人總是愛唱老調子。一首叫《收拾起你的煩惱》,另一首叫《我們大家都感謝上帝》。開始時兩首歌不分勝負,後來那首世俗的歌逐漸占了上風。熟悉這支歌的人更多。D看到人們在傳閱報紙——《星期日新聞》。汽車的後座上大概放著一大堆報紙。他拉住一個人的胳膊,急切地問:“貝茨在哪兒?”

“在樓上,同代理人談話呢。”

D從人群中擠過去。一個人把一張報紙塞到他手裏。他看了一下大標題:《煤炭出口。采煤即將恢複》。報紙的消息越是不渲染,也就越為人們所相信。D匆匆走進酒店的休息廳,他覺得一定要在人們采煤的希望能夠實現之前采取行動。休息廳裏一個人也沒有。牆壁上掛著幾隻玻璃盒子,裏麵是魚的標本,過去人們一定常常到這個地方來釣魚消遣。他走上樓去,仍然沒有看見人。街頭有人在歡呼,事情正在發展。他推開一扇掛著“休息室”牌子的房門,迎麵是一個金框的大穿衣鏡。他看到鏡子裏自己的形象,胡子拉碴,橡皮膏貼住的棉花球已經有一半墜下來。一扇大落地窗開著,一個人正對著街頭講話。桌子旁邊坐著兩個人,背對著D。屋子裏有一股發黴的舊家具味兒。

“我們馬上就需要司爐工、開升降機的工人和機械工,今天早上就報到。別的人也不必擔心沒有活兒幹。不出一個禮拜大家都有工作。你們的蕭條時期已經過去了。”講話的人說,“你們可以問一問貝茨先生,他也在這兒。你們的工作將不是每周四天,而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上工。”演講的人在窗前一會兒一欠腳。這人身材矮小,皮膚黝黑,戴著皮護腿,看起來像個地產代理人。

D走到他身後,說:“對不起,我能夠同你講一句話嗎?”

“現在不成,現在不成。”那個身材矮小的人頭也不回地說。他接著又對窗外喊:“現在大家都回家去吧,好好慶賀一下。聖誕節以前誰都有活兒幹了。我們也希望大家……”

D對兩個背對他的人說:“你們哪一位是貝茨先生?”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來。一個人是L。

“你也想找活兒幹?放心吧,本迪池煤礦公司會幫你忙。”L說。

另一個人說:“我就是貝茨。”

D知道L一時沒有認出自己是誰。他的臉色有些迷惑莫解……D說:“啊,我看見你已經同勳爵的代理人會見了。也該聽我講幾句話吧。”L一下子明白了。他微微一笑,表示已經認出D來。他一隻眼睛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演講的人轉過身來說:“有什麽事?”

D說:“這個售煤合同說是把煤運到荷蘭,實際上不是那麽回事。”他的眼睛注視著貝茨——這個一頭密發、有意不修邊幅而嘴形又表示出性格並不堅定的年輕人。貝茨問:“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我想,工人們是相信你的。告訴他們不要下井。”

“聽我說,聽我說。”本迪池的代理人插嘴說。

D說:“你們的工會宣布過,絕不為他們幹活兒。”

“這是賣給荷蘭的。”貝茨說。

“這是為了掩人耳目。我到英國來是替我們政府買煤的。坐在那兒的那個人把我的身份證明偷去了。”

貝茨不安地移動了一下身體。“我有什麽辦法?”他說,“這是政府的事。”

L柔聲細氣地說:“我認識這個人。他是個瘋子。警察局正在緝捕他。”

“叫警察來。”代理人說。

“我在口袋裏帶著一支槍。”D說。他的目光仍然停在貝茨身上。他說:“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一年的工作,但對我們卻是死亡。而且,如果你們理解的話,對於你們這裏的人來說這也意味著死亡。”

貝茨突然氣哼哼地喊起來:“我怎麽能相信你這種胡說八道?這是賣給荷蘭的煤。”

貝茨說話帶著在夜校補習英語時學會的音調,看得出來,他是從一名普通工人爬到工會負責人的地位上來的,他對自己的過去感到羞愧,他想把暴露自己原來身份的一些標誌掩藏起來。他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荒唐的故事。”但是D已經發覺,他有些相信了。他的茂密的頭發像是偽裝,真正說明性格的是他那不堅定的嘴形,說明暴力和過激行動都遠非他的天性。

D說:“如果你不願意對他們講,讓我來講。”本迪池的代理人向房門跑去。D說:“坐下。等我講完了以後,你願意叫警察就叫警察吧。我不想逃跑,你還沒看出來?你可以問問坐著的那個人——我頭上有多少條罪名……我自己都算不清了。假護照,偷汽車,私帶沒有執照的手槍。現在還可以再加上一條:挑唆暴亂。”

他走到窗前大聲喊:“同誌們!”他看到賈維斯正站在人群後麵滿腹狐疑地望著他。紅獅酒店外邊聚集著一百五六十人,有一些人已經走開去報告消息了。D說:“我有些事要對你們講。”下邊一個人喊:“講什麽?”D說:“你們不知道這裏生產的煤要運到什麽地方去。”

聚在街頭的人喜氣洋洋,情緒沸騰。一個聲音說:“運到北極去。”D說:“不是運往荷蘭……”人群三三兩兩地散開了。D過去在大學裏講過課,但是從來沒有在群眾場合講演過,他不知道如何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大聲喊:“看在上帝麵上,你們得聽我講清楚。”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煙灰缸,把一扇窗玻璃嘩啦一下敲碎了。

“喂,”貝茨驚恐地說,“這是旅館的財產啊。”

玻璃的破碎聲重新把人們召喚回來。D說:“你們挖出煤來去殺害兒童嗎?”

“咳,閉嘴吧。”一個聲音喊。

D說:“我知道煤礦重新開工對你們關係重大。但是對我們來說,這卻是生和死的問題。”他從側麵的一麵鏡子裏看到L的麵孔——不動聲色,自鳴得意,等著他把話說完。對L說來,他已經穩操勝券,D講不講話他都無所謂。D喊道:“他們為什麽要向你們買煤?因為我們國家的工人又不肯給他們幹活兒。他們槍殺了許多工人,但工人們就是不肯幹……”他從人群的頭頂上看到喬治·賈維斯。賈維斯離人群站得稍遠些,樣子非常神秘。他顯然什麽也不相信。這時又有一個人喊:“讓我們聽聽喬·貝茨的意見。”這個建議立刻得到反應,呼聲此起彼伏。“喬·貝茨!喬!”

那個樣子像地產經紀人的小個子說:“我要叫你坐六個月監牢。”

“講吧。”D說。

貝茨不大情願地走到窗前。他向後甩了一下頭發,這是他從自己的上級領導人那兒學來的一個姿勢。頭發是這人身上唯一敢於犯上作亂的東西,D想。貝茨開口講:“同誌們!你們剛才聽到了,有人對我們發出了嚴重警告。”難道這個人真肯采取什麽行動?

一個女人喊:“行善要從自己家裏人開始。”

“我認為,”貝茨接著說,“最好的辦法是要求本迪池勳爵的代理人向我們作出保證,這裏生產的煤運往荷蘭——隻運往荷蘭。”

“保證有什麽用?”D說。

“如果他作出保證,我們明天上工就心中無愧了。”

戴皮綁腿的小個子急忙擠到前邊來。他高聲說:“說得對。貝茨先生說得對。我代表本迪池勳爵向你們保證……”他下邊的話淹沒在一片歡呼聲中。當樓下的歡呼聲越來越高,貝茨和那小個子離開窗戶以後,D發現屋子裏隻剩下自己同L兩個人了。L說:“你那時候應該接受我的建議,你知道。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尷尬……K先生的屍體已經被發現了。”

“K先生?”

“一個叫克羅威爾的女人昨天深夜回到家裏。她對警察說她在外麵就有一種預感。今天的晨報把什麽都登出來了。”

代理人說:“那個人嗎?警察正在捉拿他。他是詐騙犯……又是盜竊犯……”

L說:“他們正在找一個人談話。有一個叫弗爾台斯克的人看見這個人同一個年輕女人在那間屋子裏停留過。這個人臉上貼著橡皮膏,警察認為那是為了遮蓋一塊傷疤。”

貝茨說:“勞駕,閃開。讓警察過去。”

“你最好快點兒離開這裏,對嗎?”L說。

“我的槍裏還有一顆子彈。”

“是為我還是為你自己準備的?”

“啊,”D說,“我真想知道你在這條路上還要走多遠。”他希望自己被逼得向對方開槍——知道愛爾絲被謀殺真的是L主使的,引起自己滿腔義憤,蔑視這個人,把子彈打進他的胸膛。但L和愛爾絲並不屬於同一個世界——無法相信他會下令殺死這個孩子。一個人殺死另外一個人總要有共同的立足點,除非用遠程大炮或者飛機進行屠殺。

“到上頭來,警察。”本迪池勳爵的代理人向窗口下麵招呼說。他具有他那個階級的人的簡單信念:一名警察就能製服一個武裝分子。

L說:“走多遠都成……為了能夠回去……”用不著說回到什麽地方或者回到什麽生活環境中去,從他的平靜安詳的聲音中聽得出來,他已經走過了一段多麽漫長的生活旅途。他要回去的地方是長長的走廊、整潔的小花園、珍貴的書籍、畫廊、鑲嵌著金絲的大寫字台和把主人奉若神明的仆從。但如果身邊總跟著一個鬼影,叫你永遠忘不掉自己曾經殺過人,能不能算“回去”呢?D口袋裏的手槍雖然已經瞄準了對方卻遲遲不肯下手。L說:“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麽……但我告訴你,那個女人是個瘋子——真的瘋了。”

本迪池勳爵的代理人從窗口轉過身來說:“別叫他跑了。”

“讓他走吧,”L說,“反正警察不會……”

D從樓梯跑下去。一個有了一把年紀的警察正走進樓下的休息室。他瞪著眼睛打量了D一會兒說:“喂,先生,你看沒看見……”

“在樓上呢,警官。”

D轉身走進酒店的後院。本迪池的代理人從樓梯的欄杆邊尖聲喊:“就是那個人,警官。就是他!”

D撒開腿就跑。他把警察甩開了幾米遠。酒店的後院看來是空的。他聽見身後有人喊叫了一聲,又砰的響了一下,警察失足跌倒了。一個聲音對D說:“這邊來,朋友。”他隨著那聲音轉身跑進院外一個露天廁所裏。事情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一個人說:“拉他一把。”D發現自己一下子躍過一道矮牆,雙膝著地摔倒在一個垃圾箱旁邊。一個聲音低聲說:“別出聲。”D跌進去的地方是一個窄小的後花園——幾平方英尺的稀疏的草地,一道煤渣鋪出的小路,半塊磚上擺著一塊椰子殼,那是捕鳥的器具。他說:“你們要幹什麽?這個地方怎麽行?”他想告訴他們,這裏是班內特太太的後院,在這裏藏身是不行的,她會喊警察來的……但這時他身邊的人卻已經沒有蹤影了。他就像是一件東西被人拋在牆後沒有人理了。街上很多人在叫喊。他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尊雕像,隻差手裏再托著個鳥兒洗澡的小盒。他的腦子裏思緒萬千,既難過又氣憤:他又一次受到人們追逐、折磨。幹嗎要躲起來?反正已經沒有希望了。牢房反而會給他帶來他所渴望的寧靜。因為感到一陣頭暈,他把頭垂在雙膝間。他忽然想起來,自從在晚會上吃了一塊小甜餅以後,直到現在他還一口東西也沒有吃呢。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催促說:“快起來。”

他抬起頭,看到自己麵前有三張年輕的麵孔。他問:“你們是什麽人?”

三個年輕人笑嘻嘻地看著他——最大的一個也不過二十歲。三張肉皮嬌嫩、尚沒有成型的麵孔,但又都帶有些野性。年紀最大的一個說:“別管我們是什麽人。快進小棚子裏去吧。”

他像做夢一樣跟著他們進了一個小棚子。棚子又小又黑,剛剛容得下他們四個人。他們蹲坐在焦渣、煤灰和拆開當劈柴用的木箱子上。板壁上的一個木節疤被誰用手指捅掉,透進了一線光亮。他說:“躲在這兒怎麽行?班內特太太……”

“那老太太星期天不來取煤。她有一定的規矩。”

“那班內特先生呢?”

“可能有人看見我了。”

“沒有。我們有人在守望。”

“他們會來搜査。”

“他們沒有搜査證,怎麽能進人家的院子?地方法官在伍爾弗漢普頓呢。”

他停止同他們爭辯,疲倦地說:“好吧,我想我該感謝你們。”

“先別謝我們,”最大的一個人說,“你是不是有一支手槍?”

“有。”

那個年輕人說:“我們的夥伴需要它。”

“你們的夥伴需要?誰是你們的夥伴?你們是誰?”

“我們都是一夥的。”

三個年輕人蹲在地上,把他圍起來。他們都貪婪地瞧著他。D支支吾吾地說:“那個警察在幹什麽呢?”

“有我們的夥伴對付他。”

最小的一個孩子揉了揉腳踝說:“幹得真漂亮。”

“我們組織起來了,你知道。”年長的一個說。

“我們要跟他們算算老賬。”

“喬埃就挨過他們揍。”年長的孩子說。

“啊,是這樣。”

“被他們打了六棍子。”

“這還是我們組織起來之前的事。”

年紀最大的一個接著說:“我們現在需要你那支槍。你現在用不著了。有我的夥伴照料你。”

“是嗎?”

“我們已經把事情安排好了。你先在這兒藏著,等天黑以後,你聽見鍾敲七點的時候,就往皮特街那邊走。這裏的人那時都在家裏喝茶,不喝茶的也都上小教堂去做禮拜。小教堂旁邊有一條小巷。你就在那兒等長途汽車。克裏凱會給你望風的。”

“誰是克裏凱?”

“他是我們的一個小夥伴。他是汽車檢票員。他會照料你平安到達伍爾弗漢普頓。”

“你們什麽都計劃得挺周密。可你們要手槍幹嗎用?”

年紀最大的一個把腦袋湊了過來。他皮膚蒼白,眼睛像礦井底下拉車的小馬一樣毫無光澤。看不出他對任何事會有多大熱情,他身上的無政府主義隻不過是由於從小就缺乏管束。他說:“剛才我們聽到你的講話了。你不希望這裏的礦井被開采。我們會替你把事情辦好的。對我們來說,開工不開工沒什麽兩樣。”

“你們的父兄不都在礦上做工嗎?”

“我們才不為他們操心呢。”

“你們用什麽辦法?”

“我們知道存放炸藥的地方。我們隻要把有炸藥的房子撬開,把炸藥筒投到礦井裏就行了。幾個月內他們休想開工。”

這個孩子說話時從嘴裏冒出一股酸味。D感到一陣惡心。他說:“礦井底下沒有人嗎?”

“一個人也沒有。”

當然了,D有責任冒一次這個險,但他卻很不願意這麽幹。他問:“你們要手槍幹什麽?”

“我們用它把炸藥房的門鎖打壞。”

“你們會用槍嗎?”

“當然會。”

“啊,我們會注意的。我們不想為這個被絞死。”他們是不會被處絞刑的。問題正在這裏:他們對自己要幹的事不負責任,他們還都沒有成年。他勸慰自己說,他有這個責任……即使因此而死傷人,那又怎能同自己國家成千上萬被殺害的無辜者相比呢?一打起仗來就沒有道德標準可言了。為了讓那美好的理想快快到來,做一兩件惡事想必是允許的。

他把槍從口袋裏拿出來,那個年紀最大的孩子伸出一隻像長著鱗片的手,馬上握住它。D說:“幹完事就把槍扔在礦井裏。千萬別留下指印。”

“出不了問題。放心吧。”

D的手指仍然攥著槍柄——他還不情願把槍交出去。這是他的最後一次射擊機會了。那個男孩子說:“我們不會把你出賣的。我們的夥伴是不出賣人的。”

“他們現在正幹什麽呢?我是說警察在幹什麽呢?”

“我們這兒有兩個警察。一個有一輛自行車。他現在到伍爾弗漢普頓取搜捕證去了。他們還以為你藏在査理·斯托家裏。斯托不讓他們進去搜査。他同警察也有舊仇。”

“你們把門鎖打開以後,扔完了炸藥筒才能逃走,時間可是挺緊迫的。”

“我們等天黑了再幹。”說話的人把手槍從D手裏奪了過來,手槍馬上揣進了某一個人的口袋。“別忘了,”那個像首領的人說,“七點鍾——小教堂——克裏凱給你望風。”

這幾個人走了以後D才想起來,他至少可以向他們要點兒吃的東西。

肚子裏沒有食物,時間就過得更緩慢了。他把棚子的門打開一條縫,但是他能看見的隻是一叢枯幹的灌木、幾尺煤渣路和懸在一段髒繩子上的一塊椰子殼。他想計劃一下下一步該怎麽辦,但當生活像洶湧的海濤把你任意投擲的時候,計劃又有什麽用處?……即使他能平安到達伍爾弗漢普頓,有可能瞞過人們的眼睛溜到火車站去嗎?或許火車站早已布置下警察了。他想起了貼在自己麵頰上的橡皮膏。早已沒有用了,他把它一下子撕下來。沒想到那個女人這麽快就發現了K先生的屍體,真是太不走運了。但是話又說回來,從他一登上英國海岸,就一直沒交過好運。他又想起了羅絲,拿著一塊小甜麵包從月台那邊走過來。如果不搭她的車,事情是否會不同?他起碼不會被那些家夥打一頓,不會在路上耽擱那麽久……或許K先生也就不懷疑他接受了L的賄賂,因而也就不會首先把自己出賣了……旅館的那個老板娘……但她是一個瘋子,L說。L說她是瘋子究竟是什麽意思呢?他思來想去,不論怎麽想,他可能走的路總是從月台上的羅絲開始,以停放在三樓上的愛爾絲的屍體結束。

走來的是一隻小貓,在冬日的晴朗陽光下,這隻毛色漆黑、光潔的小貓望著D,像一個小動物打量另一個小動物,完全居於平等的地位。過了一會兒,它又扭頭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魚腥味兒。D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那塊椰子殼……天黑以後我能不能把它取下來?但時間卻過得如此之慢,簡直慢得可怕。他一時聞到一股做飯的味道,一時又聽見從樓上窗戶裏傳出來一陣高聲的話語……他聽到一個女人在罵“真不要臉”“醉鬼”……一定是班內特太太在罵她的丈夫,叫他起床。他仿佛還聽到她說了一句“勳爵”,接著窗戶哐啷一聲關上了,屋子裏的爭吵立刻成為這一家人的秘密——“每個人的家都是一座城堡,不容外人侵入”。那隻小鳥又回到椰子殼上,D不無嫉妒地看著。它像工人使用鎬一樣靈巧地用喙啄那椰子殼。D很想把它轟走。午後的陽光斜照在花園裏。

D這時最感到不安的是那支手槍的命運。那幾個孩子是靠不住的。說不定炸藥的故事根本就是他們編造出來的,他們隻不過想弄一件武器玩罷了。他們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為了瞎胡鬧也許會對誰放一槍。隻要看看他們那幾張不討人喜歡的邋裏邋遢的臉就可以斷定,他們是幹不出什麽有意義的事來的。有一次他好像聽見聲槍響,嚇了一大跳。但後來那聲音又連續響了幾下,他才放下心來,原來那是一輛汽車發出的響聲,很可能就是本迪池勳爵代理人的汽車。最後天終於黑了下來。直到他看不見那塊椰子殼的時候他才冒險走出棚子。他的腳步在煤渣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房子的一扇窗簾拉開了。班內特太太正往外看。D從外麵看得清清楚楚:班內特太太換上了一件衣服,可能正要出門。她站在廚房的火爐旁邊,鼻子貼在玻璃窗上,一張嫉妒的、毫無同情心的肉骨頭似的白臉正向外張望。D一動不動地屏息站住,他猜想班內特太太一定看到自己了。但花園裏一片漆黑,班內特太太並沒有看見什麽。過了一會兒窗簾又掩上了。

他當然吃不到什麽,椰子肉早已幹硬了,很難咽下去。他蜷縮在小棚子裏,把椰肉一塊塊撕下來吞下去;因為他身上沒有帶刀子,所以隻能用指甲生拉硬扯地把椰子肉撕下來。最後他似乎等到約定的時間了。在此期間他已經把任何一件值得思索的事都回想了一遍。他想到羅絲,想到自己的前途,又追憶了已經發生過的事,想到那幾個拿走他手槍的孩子,他好像已經再沒有什麽好想的了。他試圖背誦那幾句抄在筆記本裏的小詩——L的司機已經把本子偷走了:“……你的心跳與足音……以什麽樣的**,但她永遠無法覓尋。”他沒有背下去。當初抄寫的時候他覺得這首詩表達了很深刻的思想。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的死實在是生活對他最卑鄙的戲弄,他覺得自己同死者的紐帶正在日益鬆弛。人與人要死就應該一起死,不應該先後分開。就在這時,鍾敲了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