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頭歌3

再者,關於這篇論文的內容,它絕非如各位所批評的不嚴肅。它的價值之所以不被認同,主要是由於現代的醫學研究者過度拘泥於唯物的肉體研究,欠缺以科學角度觀察人類精神的學術研究,也就是缺乏對於科學的知識。各位完全不知道這個事實——全世界的精神科學研究者是何等焦急、處心積慮地想要發現這篇論文所發表的根本精神、生命或遺傳的研究方法,也因此不了解這篇論文的真正價值。這是我賭上專家的名譽所堅持之點。

這篇論文乃是敘述人類在母親體內十個月之間所做的一個超乎想象的夢。這個夢是以胎兒自己為主角而演出,可稱之為宇宙萬物進化實況,有如持續數億年至數十億年漫長歲月的連續電影一般,不僅真實描繪出現在已成為化石的史前極端異樣怪奇的動植物生態,也真實展現了導致這些動植物滅絕的天災地變,同時更累述從天災地變中出現的原始人類——胎兒本身的遠祖——到目前的雙親為止的各世代之人類,為了激烈的生存競爭,累積了何等的罪孽,如何反複遂行殘酷手段踩著別人頭頂往上爬,然後在因果循環下遺傳至胎兒身上,化為胎兒的直接主觀,成為詳細、明白顯現之極端戰栗、恐怖的大噩夢。而這些皆可透過人類肉體與精神的解剖觀察,直接或間接地予以推定……隻不過,因為這並非由胎兒自身所記錄的事實,也非成人所留下的記錄。換句話說,這隻是一種推測,所以不被認為具有學術價值,以畢業論文而言,所獲得的評分為零分。對此,各位的意見似乎一致。

聽起來,這好像非常理所當然,不過……很抱歉,在此我想向各位請教一件事。各位在中學時代一定都讀過所謂的世界曆史,當時各位是抱著什麽樣的想法呢?世界曆史是屬於人類生活在過去的部分記錄,譬如個人,等於是與自己過去經曆有關之記憶。對於這點,各位想必非常了解,除非是沒有過去的人,否則應該不會加以否定。

但是如果這樣,沒有留下曆史記錄的所謂史前人類,在其宗教、藝術和社會組織方麵,又是如何描繪夢境的呢?關於做什麽樣的夢才得以進化到能夠記錄自己的曆史,相對於目前殘留在世界各地的各種遺跡而推測得出的學術,譬如人類文化學、古代考古學、原始考古學之類,能夠說它們毫無學術價值嗎?能夠說它們並非科學研究嗎?

更別說在人類出現以前的地球之曆史,諸如地質變遷或古生物的盛衰興亡,又是誰記錄的呢?那是地質學家或古生物學家根據目前地球表麵留下的各種遺跡予以推定的,對吧?但是可以因此就說地質學家或古生物學家皆是隻憑想象而敘述童話的作者嗎?可以說他們不是科學研究者嗎?

也就是說,這篇《胎兒之夢》乃是根據我們成人肉體及精神所到處留存、充滿的無限量遺跡,來推定混沌時代的我們做夢的內容,我們必須視之為一種最嶄新學術的萌芽,最前衛、徹底、空前的新研究。不僅如此,以我身為專家的立場,我還認為,這篇論文中關於人類精神結構的剖析性說明,實在是個破天荒的嚐試。

另外,論文中也包含全世界的精神科學研究者皆認為絕不可能卻又極端渴望的精神病理學、精神生理學、精神解剖學、精神遺傳學等。所以本篇題為“胎兒之夢”的研究如果能更進一步發展,且分化至這些方麵,很可能對未來的人類文化帶來重大革新,至少學者們會以完全不同的純科學研究態度,麵對以往被精神科學視為問題的幽靈現象、靈感主義、透心術、讀心術等,開辟出精神科學的康莊大道。

我確信,這雖然隻是一位學生的畢業論文,卻具有現在到處充斥的所謂博士論文無法比擬的高級且深邃的科學價值,當然應該將其推舉為本大學第一屆畢業論文評選的第一名,視之為本學院的榮耀。批評本篇論文毫無價值者,乃是那些不懂曆史事實之人,他們不知道新學術如何誕生,不知道偉大真理發表之初總是被視同幻想的產物。

“這是齋藤教授後來告訴我們的概要內容……齋藤教授這種主張當然引起了其他教授的反感,他立刻成為滿座教授攻訐的焦點。但是,齋藤教授毫不退讓,以淵博的論點一一反駁、粉碎對手的攻擊,從下午一點開始的會議至日暮仍舊無法結束。畢竟這是以醫學院的最高使命和名譽為中心的麵子之爭,也難怪群情激奮。最後,教授們不得已將其他論文的審查全部延至翌日,所有人繼續挑燈夜戰。好容易到了晚上九點,教授們終於都沉默了,不再表示反對。這時,後來被譽為著名校長、當時的盛山醫學院院長下定裁決,宣布承認這篇《胎兒之夢》確實是一篇學術研究論文,會議才告結束。

“翌日和第三天繼續審查其他十六篇論文的結果,正木博士的《胎兒之夢》就如齋藤教授所堅持的,被推舉為所有畢業論文的第一名。但是……到了醫學院舉行畢業典禮當天,出乎意料的是,在應該上台領取代表最高榮譽的銀質手表時,正木博士卻行蹤不明,這件事又讓所有人驚異萬分。”

“哦?畢業典禮當天行蹤不明?為什麽?”我忍不住問,同時也不知道為什麽,若林博士忽然噤聲不語,像是準備說出某件重要事情,凝視著我的臉,不久之後他以比方才更嚴肅的語氣,開口道:

“正木博士在受獎之前行蹤不明的真正原因,在今天以前應該有很多人猜測過,而我當然也不明白事情真相。但是他的行蹤不明與先前提到的《胎兒之夢》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因果關係,這點似乎是毋庸置疑的。換句話說,可以認為他是受到自己所寫的畢業論文《胎兒之夢》的主角所威脅而躲藏起來了。”

“《胎兒之夢》的主角……受到胎兒威脅?我不太懂……”

“我認為你現在沒有必要了解。”若林博士在椅中舉起右手,左眼下方**著露出異樣微笑,依然充滿嚴肅地接著說,“你現在最好不要了解。這樣說雖然有點兒失禮,可是隻要等到你完全恢複自己過去記憶的那一天,你應該就能夠明白《胎兒之夢》這部像是恐怖電影的論文主角是什麽人。我此時提及,隻是為了讓你屆時當作參考……總之,本醫學院第一屆畢業典禮終於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結束了。翌日,盛山院長接獲正木博士來信,他在信中寫下了自己的抱負:

我以為現今科學界應該不存在能夠理解《胎兒之夢》之人,所以起初是抱著無法通過的覺悟而發表了這篇論文,想不到居然意外地得到院長閣下和齋藤教授的推薦,我忍不住長歎良久。但那篇論文的價值會如此輕易被人看穿,代表著我的研究還非常淺薄,所以我認為憑此尚無法讓我們福岡大學的名譽不朽。

我無臉麵對閣下和齋藤教授,是以避不見麵。很抱歉,代表榮譽的手表就請您暫時幫忙保管。因為我接下來打算進行讓人們無法理解的大研究,以報答你們的大恩。

“盛山院長將這封信拿給齋藤教授看,大笑說‘真是個倨傲的家夥’。之後,整整八年的時間,正木博士遊曆歐洲各地,取得奧、德、法三個國家的相關學位,大正四年回國,開始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既造訪全國各地的精神病院,也搜集有關各地方精神病人的血統之傳記、傳說、記錄、家譜等研究材料,並分送題為‘瘋子地獄邪道祭文’的小冊子給一般民眾。”

“瘋子地獄……邪道祭文……裏麵寫了些什麽?”

“你馬上就可以看到內容了。其實就和前述的《胎兒之夢》一樣,寫出的是從未公之於世的可怕事實。簡單來說,祭文中揭露了先前我稍提過的現代社會虐待精神病人的實情,以及比監獄更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療瘋子之內幕。換句話說,是一種將橫亙於現代文化背麵、令人戰栗的‘瘋子的黑暗時代’的宣言,並改寫為民謠傳播。正木博士不僅把這本小冊子分送各級政府機關和學校,更是自己敲著木魚,唱著祭文歌,將印有祭文歌的小冊子四處分送民眾。”

“自己敲著木魚……”

“沒錯。這種事雖然有些脫離常軌,但對正木博士而言,似乎是一項極端嚴肅的工作,甚至恩師齋藤教授還為此與他暗中聯絡,抱著拋棄自己地位和名譽的覺悟表示聲援。隻不過很遺憾的是,祭文歌的內容因為過度露骨地揭發事實,看起來反而有點兒不符合常識,沒有人真的產生共鳴,終於為世間所漠視。如果祭文歌中揭發的精神病院對精神病人的虐待事實得以受到社會重視,那麽現代的精神病院勢必會全部被摧毀,導致全世界出現精神異常者泛濫的現象也未可知。但是正木博士對此結果好像毫不擔心,隻是將它當成自己即將創設的‘瘋子解放治療’實驗的準備事項之一,進行這樣的宣傳。”

“那麽,果然是……”我不得不坐直身子,吞咽唾液,喃喃接著說,“那麽,果然是……為我的實驗做準備……”

“正是這樣。”若林博士毫不猶豫地頷首,“如我前麵所說,正木博士的智慧遠超過我們能夠測知的範圍,可是他這種突兀、誇張的大動作,包含有關創設解放治療的某種苦心,絕對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接下來我要述及的他的每一項變幻莫測的行動,應該都包含這種意義。換句話說,隻能認為正木博士後半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你為中心的。”

若林博士在說話之間,冰冷、無力的蒼白視線忽然集中在我臉上,凝視著。不久,他見我身體僵住不動,連回應也沒有辦法做到,這才改變心意似的掏出手帕輕咳幾聲,繼續說道:

“前年,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底,令人難忘的二十六日下午一點,畢業後漫長的十八年來完全斷絕音訊的正木博士,忽然敲響了我在法醫學係的研究室房門。我大為吃驚,懷著仿佛見到幽靈般的心情與他交談,互相祝賀彼此平安無事。之後,我問他為什麽回來得如此突然,他以和從前同樣磊落的態度撓著頭說:

也沒什麽。隻是兩三個星期前在門司車站的檢票口被小偷扒走了隨身攜帶多年的鍍金手表,那是莫巴德公司特製的產品,時價約莫一千日元,覺得很不甘心。這時忽然想起,如果十八年前寄存的銀質手表還在就好了,所以才想回來領取……

另外,我也想要帶給諸位一點兒震撼性的禮物,卻又想不出什麽特別的好東西,所以就在門司的伊勢源旅館二樓,全力完成了一篇如同論文般的文章。起初,我想到應該先讓新校長過目,所以去找齋藤教授幫我介紹,但是他表示,幫忙介紹是無所謂,不過基於職責關係,最好是由擔任院長的你經手,所以才會來找你。雖然給你帶來困擾,不過,還是請你幫忙。

“當然,我立刻把所保管的手表交給他。另外,當時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論文,坦白說,與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樣,不……應該還超乎其上,乃是足以震驚世界精神醫學界的著作,也就是齋藤教授曾經預言過的《腦髓論》。”

“‘腦髓論’?”

“不錯,是取名‘腦髓論’的三萬字左右的論文,但是與前述的《胎兒之夢》正好相反,內容極端地嚴肅、慎重,同時為了防止被會錯意,還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書寫。能夠在旅館的二樓房間,手邊沒有任何文獻資料的情況下,僅用了兩三個星期的時間完成,隻能說正木博士的頭腦與精力實在非常人所能及。

“正木博士借著這篇論文,讓閱讀者仿佛照鏡子般,能夠清楚明白以往無人能說明、證實與實驗的腦髓之奇妙功能。同時也簡明扼要地說明了至今日為止,精神病醫學界視為疑問的幾種奇怪現象。基於專業領域的關係,最先見到這篇論文的齋藤教授當然非常驚異,之後約有一年時間,齋藤教授都在廢寢忘食地研究這篇論文,好不容易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審核,翌日一大早他立刻前往現在的鬆原校長家拜訪。齋藤眼中浮現淚光說:

我決定今天就請辭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係教授之職,並推薦正木先生繼任。因為,如果他被其他大學聘請,將是我們九州帝國大學的遺憾。

“但是,由於正木博士未留下住址,也沒有再露麵,加上鬆原校長素來深為欽佩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麵慰留齋藤教授,另一方麵表示將把此篇論文列為博士論文,內定頒授博士學位給正木博士。然而,不知是誰泄露出去的,這件事後來被報紙加以報道,隻是我沒有見到該篇報道……”

若林博士說到這裏,好像被當時的回憶所感動,輕輕閉上眼。

我也充滿敬慕地仰望著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為有著那樣的感覺,照片裏齋藤教授看起來如同神明般散發著高貴的光輝,讓我情不自禁輕歎一口氣,喃喃說道:“這麽說,齋藤教授是為了把職務讓給正木博士而死亡的?”

若林博士聽了我的問話,似是更加感動,他皺起緊閉著眼的眉頭,深深歎一口氣,仿佛又要劇烈咳嗽一般。不久,他靜靜睜開眼,滿含深意地看著我,微微加強語氣。

“是的。齋藤教授在正木博士獲頒學位後不久,於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辭世,而且是離奇死亡。”

“什麽,離奇死亡?”我發出空洞的聲音反問。

由於話題轉變得太突兀,我望望若林博士蒼白的臉孔,又望望照片中齋藤教授的微笑。我很懷疑,擁有這樣高尚人格的人,究竟是如何離奇死亡的。

若林博士靜靜盯著我的臉,似在抑製我的懷疑,再度用略為加強的語氣說:“是的……齋藤教授是離奇死亡。他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亦即離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點左右,像平常一樣完成工作,交代辦公室的人兩三件事情後,就離開了這個房間。之後,他並未回筥崎網屋町的家。翌日一早,他被發現浮屍於筥崎水族館後方的海岸。

“第一發現者是水族館的女清潔工。接獲緊急報案之後,警方和我們趕往現場,經過調查,確定他曾喝下大量的酒。所以,警方判斷他是在回家途中,遇見某個有相當交情之人,並一起去喝了酒,結果回家途中走錯路,從浮屍海岸上方的石牆處失足墜落。

“如果你也去看過那裏自然會了解,那是郊區特有的垃圾場、草原、田野聚集之處,若非喝得爛醉如泥,不可能迷途進入那種地方,所以當然也有充分的他殺嫌疑。但是,他並未遺失任何隨身物件……

“另外,綜合遺族和朋友們的證言得知,除非是和校內幾位深交的同事一起,否則齋藤教授不會在外麵喝酒,他隻有在家吃晚飯時才會獨自飲酒……不僅這樣,一旦在外麵喝醉,絕對會有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這是慣例,可是這次卻完全例外。

“據此,令人不禁產生各式各樣的想象,我們也進行了充分調查。但問題是,教授墜海地點的附近是由千代町方麵延伸而來的防波堤,所以未能發現任何有關於他來自哪個方向、在哪個地點失足墜海的腳印。另外,如我剛才所說,根據齋藤教授的人格推斷,很難認為他會受到別人的怨恨,因此還是判為失足墜海。齋藤教授雖然很少喝酒,但酒量差,稍微喝一點兒就不省人事是他唯一的缺點……隻是,像他這樣,實在死得太可惜了。”

“還不知道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誰嗎?”

“是的,還不知道。但除非良心飽受煎熬,否則應該不會有人主動出麵吧!”

“可是,這……如果不出麵承認,豈非一輩子很難過?”

“以最近人們的常識而論,應該沒有必要這樣憑良心思考事情吧!就算出麵承認,齋藤教授也不可能從墳墓裏複活,隻是讓自己蒙受不愉快的汙名,還得接受某種製裁,結果反而會增加社會的損失……甚至,事到如今,對方早已忘掉這件事也未可知。”

“可是,這樣豈不是太怯懦了?”

“那當然。”

“而且……這種事應該無法忘得掉吧?”

“這就難講了……可以認為,這類問題是屬於正木博士所謂‘記憶與良心’的有趣研究事項。”

“這麽說,齋藤教授的死亡隻具有那樣的意義?”

“沒錯,隻具有那樣的意義。但是,以結果來說,實際上卻包含著極大的意義,亦即,齋藤教授的死亡乃是後來正木博士能夠負責本九州帝國大學的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這把椅子的直接原因;另外,也是讓你與六號房的小姐聯結這個實驗教室的間接因緣。是的,在此以‘因緣’兩個字稱呼……不過,這種因緣究竟是人為還是出自天意,除非等到你恢複自己的記憶,否則仍舊無法予以明確推測……”

“啊,連這種事也在我的記憶中……”

“不錯,在你的記憶中存在著解開此類無數疑問的必要且重要的關鍵。”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接二連三掉落下來的疑問之冰埋沒全身,忍不住閉上眼,不停搖頭,但還是沒辦法湧出任何記憶,而且開始覺得似乎連眼前“焚殺瘋子”的殘酷油畫、齋藤教授麵帶微笑的肖像、臉色蒼白嚴肅的若林博士、綠色發光的大桌子、桌上打哈欠的紅色達摩煙灰缸等,都與我的過去有著深刻的關係。同時,因為身處這些因緣深刻的物品環繞中,卻什麽都想不出,自覺腦袋空洞,心情沮喪不已。

一瞬間,我覺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頻頻眨眼。不久,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開口問道:“那麽,原本行蹤不明的正木博士為何能夠來到這兒?”

“那是有原因的。”說著,若林博士把本來已經掏出的懷表又放入口袋,低咳一聲,接著說,“齋藤教授的葬禮上,正木博士忽然出現……可能是見到了報紙刊登的消息吧!鬆原校長在葬禮結束後攔住他,強迫他接任齋藤教授的職務。這雖然是前所未有的異例,可是校長畢竟是為了完成人格高尚的齋藤教授之遺誌,所以無人反對校長的做法,反而紛紛感動得鼓掌附和……隻要看過當時的新聞報道,就可以詳細了解一切。但就在此時,在教授們拍手圍繞下,身穿破舊和服的正木博士卻抱著頭,略帶不滿地說:

真是令人為難!我本來打算堅持獨自進行研究的……一旦當了大學教授,就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做些自己有興趣的事,最重要的是,沒辦法發揮與生俱來的流浪個性……

“鬆原校長聽了,回道:‘現在你後悔也來不及了,要怪就隻能怪你自己被齋藤教授的靈魂吸引而來這兒……隻要你答應接任,要敲木魚誦誦經之類的,我倒是不會反對。’眾人聽了,皆忘記自己身在葬禮會場,捧腹大笑。

“不久前,正木博士來本大學赴任,實地著手進行之前在瘋子地獄祭文中提到的‘瘋子解放治療’實驗,再度在社會上引起異常回響。因為開始該項實驗的機緣,形成了正木博士本身、你,以及那位六號房的小姐如同命運般的關係,這完全可稱為天意。但是,不管如何,本大學能夠邀請到偉大的正木博士負責主持研究工作,怎麽說都是齋藤教授的遺德。基於這個意義,正木博士才會把這幅肖像畫掛在這裏……”

我不得不深深歎息,仰望著齋藤教授的肖像。人格如此高尚的齋藤教授、那樣偉大的正木博士,以及眼前的若林博士、六號房中的美少女,和有如白癡的我居然會聯結在一起,我不得不感到不可思議。一時間,房間內飄著某種感觸極深的靜寂,但很快,靜寂被我平淡的發問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這是掛在齋藤教授照片底下日曆上的日期……難道齋藤教授亡故迄今剛好一周年?”我說著。

這一瞬間,若林博士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可怕!雖然隻是短暫的瞬間,但,他煞白的嘴唇緊閉,下頜突出,蒼白的眼瞳圓睜,狠狠瞪著我。因為事出突然,我不自覺也和若林博士相同表情,感覺有如彼此互瞪一般。不過,若林博士很快冷靜下來,並且像是高興得不得了一般,額頭散發出光輝,不停點頭。

“你終於注意到了!你的記憶終於真正開始驚醒了,隻剩下薄薄的一層皮就要完全驚醒。事實上,在你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我有點兒擔心你的記憶會不會一下子完全恢複,導致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已經沒什麽好隱瞞了,那就告訴你吧!日曆上乃是約莫一個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為什麽保留著該日期呢?”

若林博士這時沉重地頷首,以先前麵對六號房少女那種向神明禱告般的態度,交握雙手,用力挺直胸膛。

“你的懷疑也是解開有關你過去重大謎團的關鍵之一。也就是說,正木博士隻將日曆撕至這天,之後就被中斷了。”

“這又是什麽緣故?”

“正木博士在那天翌日亡故了,而且正好是在一年前齋藤教授溺死的筥崎水族館後麵的同一地點投崖自殺。”

這……大概隻能用晴天霹靂來形容吧!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震驚,覺得自己好像發出某種叫聲,等到情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仿佛夢囈般喃喃說著:“正木博士……自殺……”

聲音一傳入自己耳裏,我馬上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這樣偉大、豁達的人物,有可能會自殺嗎?不僅如此,擔任這間精神病科教室的兩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後離奇死於同一地點,真的會有這樣恐怖的巧合嗎?我呆然凝視著若林博士蒼白的臉龐。

若林博士重新坐正身體,嚴肅地望著我,再度用向神明禱告般的虔敬聲音開口:“我再說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殺。隻能說,正木博士在長達二十年的漫長歲月裏,經過無數準備,麵對前所未聞的‘瘋子解放治療’的大實驗,曆經艱苦惡戰後,手上的大刀終於折斷,箭矢終於用完,陷入不得不自殺的窘境。這樣說你或許無法了解,所以我還是具體說明吧!

“正木博士所獨創的震古爍今的精神科學實驗,主要是借著讓你和六號房的小姐恢複自己的記憶,出院後擁有快樂的婚姻生活作為終結。可是,卻因為某種出乎意料的悲劇發生,在中途遭遇挫折。而且該悲劇到底是不是正木博士的過失,沒有人知道。

“然而,那一天的偶然似乎也是某種天意。時間適逢齋藤教授的周年忌日,感覺應該可以算是一種‘無常’。正木博士擔起全部責任而離開人世,把屬於實驗中心材料的你和六號房的小姐,以及相關資料、文件、事務等全部委托於我……”

“那麽……”我問,但舌頭打結了,一股難以形容的亢奮像是令全身逐漸瘀青,我勉強嚅動嘴唇,“那麽……會不會是因為我詛咒了正木博士的生命,所以……”

“不,錯了,正好相反。”若林博士嚴肅地說著,依然凝視我,將頭左右搖擺,“正好相反,正木博士當然是在被你詛咒自己命運的覺悟下著手此項研究的。不,更進一步地說,正木博士從二十年前就已經覺悟到將會有這樣的結果,卻仍按部就班地進行工作。他為了讓自己發現的偉大學理實驗與你的命運完全一致,擬訂了無法撼搖的計劃,逐步進行研究。”

對我而言,這是令人恐懼與戰栗的說明!我按捺住胸中的窒息感,問道:“研究是如何進行……”

“這點,隻要看過這邊的文件就能夠明白。”說著,若林博士合上手上裝訂好的文件集,遞到我麵前。

我察覺那一定是某種重要的文件集,便以同樣鄭重的態度接過,大略翻閱其內容。最上麵是紅色封麵,像是宣傳手冊之物,底下是由西式的大號紙張和報紙剪貼裝訂而成的,外麵則以裝上封套的硬紙板夾住,並未寫任何文字。不過由於相當重,我再度合上封麵,置於桌上。

坐在對麵的若林博士用青白的眼瞳盯著我看。

“這個東西可說是正木博士的遺稿,是非常貴重的資料。因為在方才述及的關於正木博士的精神科學研究中,屬於最重要的精神解剖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以及可稱為其研究精華的心理遺傳學等的四份手稿,與他自先前就留在手邊的《腦髓論》原文,在他自殺之前完全被燒毀了,所以現在能夠窺知他的研究內容的必要文獻資料已經很少,僅僅剩下這個。

“這樣的順序是正木博士在自殺前夕整理而成的,並非依照文稿發表的年代排列。不過,你隻要循序閱讀,就能夠了解他的研究內容和進行程度。也就是說,最上麵的紅色封麵小冊子,乃是正木博士趁著遊曆日本各地之時,在路上散發給人們,題為‘瘋子地獄邪道祭文’的阿呆陀羅經之歌。歌中詠歎著目睹現代精神病人被虐待的實際情況,認為應該予以拯救而開啟研究精神病的動機。

“接下來的剪貼是正木博士自己保存、當地報紙刊登的他的談話內容,其中包括最初題為‘地球表麵乃是瘋子最大的解放治療場’之類的東西,主題是正木博士以辛辣詼諧相間的態度,向記者說明我方才所說的基於拯救瘋子的動機,著手精神病研究的最初立場,率直地論證‘棲息在地球表麵的人類,沒有人不是精神異常者’的精神病理學之根本原理。

“然後是《腦髓並非思考事物的地方》,主題是正木博士立足於此種原理,明確闡釋截至今日被視為不可能研究的‘腦髓’之真實功能,以及向記者說明能夠輕鬆解決以往科學絕對無法解決的精神病和其他相關的心靈界之奇怪現象的偉大論文《腦髓論》之內容。

“接著剪貼在日本紙上、以毛筆所寫的部分,是可以視為《腦髓論》逆定理的《胎兒之夢》論文,內容明示著從生育自己的父母之心理生活到曆代祖先的各種習慣或心理的累積,如何遺傳至胎兒本身的‘心理遺傳’,也就是在本大學首屆的畢業論文審查上造成轟動的那篇論文……同時,應該也可以說,它是擁有如此偉大資料的正木博士最終不得不自殺的原因。

“接下來的西式大紙張上的草寫文字,乃是正木博士作為這些研究附錄及最後結論的遺書《解放治療的實驗結果報告》。所以……你如果依序閱讀這些文件資料,應該能夠很輕鬆就了解正木博士開拓精神科學大道,賭上自己一生,遂行研究的痛快事跡。同時,也可以充分明白,因為這個曠古絕倫的學理在背後控製,所以你的命運演變成今日流離、旋轉,如萬花筒般的變化……”

若林博士的說明內容我隻記憶到這兒。因為邊聽他的說明,我還邊在若無其事地翻開最上麵的小冊,當看到第一頁的標題時,我不禁完全被內文吸引,全心全意地開始閱讀……

[1] 間:日本計量單位,1間約為1.8米。——編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注釋均為編者注)

[2] 無間地獄:佛教經書用語,也譯作阿鼻地獄,指八大地獄中最苦的一層地獄。

[3] 尺:計量單位,1尺約為33.3厘米。

[4] 分:日本長度單位,1分約為3毫米。

[5] 大正十五年:公元1926年。大正(1912年7月30日—1926年12月25日)為日本大正天皇在位期間的年號。

[6] 曹洞宗:即日本曹洞宗,日本最大的佛教宗派。

[7] GERAN:ゲレン,日本九州方言,意為笨蛋。

[8] PARAISO:ハライソ,西班牙、葡萄牙通用宗教用語,意為天堂。

[9] BANCO:バンコ,日本九州方言,來源於葡萄牙語,意為長椅。

[10] ZONDOG:ドンタク,來源於荷蘭語,意為星期日、休息日。

[11] TELEPARAN:テレンパレン,日本九州方言,意為遊手好閑。

[12] 村正刀:日本刀的一種。

[13] 明治三十六年:明治為日本明治天皇在位期間的年號,明治三十六年即公元1903年。

[14] 蠟筒:蠟筒留聲機中刻錄聲音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