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遺傳論附錄7

若林博士采取的實在是男人最可貴、最值得人尊敬的紳士態度。

相反地,正木博士為了這項實驗,犧牲其全部靈魂與一生。他從最初就對這個傳說產生興趣,為此欺騙千世子的感情,讓她生下孩子之後,順利取得繪卷,然後不顧一切地遂行此項計劃。

但,正木博士做夢也想不到,千世子在拿出繪卷的同時,會在繪卷的最後麵寫上那首和歌,以及年月日和孩子的姓名、出生地點,埋下意義深遠的一根釘子。他無從想象,擁有世上最深刻的母愛以及天賦才智的千世子竟然有如此縝密的思維,導致在他大膽、炫惑、天才般的事業計劃中,出現了唯一且致命的疏漏。在正木博士自認為為了學術、為了人類,冷笑著拋灑血淚、**神佛,甩脫做夢或清醒時都飽受的苦惱,以及接踵而來的良心苛責與人情無奈之際,他卻怎麽也逃不掉被死人緊緊捏住心髒的命運!

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極端汙穢的同時也極端潔淨,既令人哀傷,也令人痛快……

但是,當正木博士那受詛咒的研究終於進入最後階段時,他見到若林博士提出的調查報告也不禁嚇破膽。他了解到對方那恐怖剔透的腦髓,正極端迂回、毫無間隙地緊密環繞住自己,於是,正木博士在被無法忍受的痛苦的重重包圍下,再度嚐試以極其卑鄙且徹底諷刺巧妙的手段進行反擊,從手邊的患者裏挑選出我這位第三者,向我自白一切,企圖由我進行冒險的實驗公布計劃。

其實,他的自白自始至終都是自己一手計劃、親自實行,以其獨特的機智巧妙思維,利用了對方的個性和行動,計劃精妙無比、空前絕後。這種一人二角式,分別利用W氏與M氏的大膽巧妙、企圖超脫的手法,絕對是舉世罕見的,隻不過,結果還是陷入原先的作繭自縛的境地,實在可悲又愚蠢。

“危險……”

“渾蛋!”

“啊……”

我背後傳來各種各樣的怒叫聲,同時緊跟著響起嘩啦啦啦, 嘭、嘭的劇烈響聲。

我一回頭,發現所有站立的人全都瞪著我,就在我背後停了一輛藍色的巨大卡車和一輛彎成“ㄑ”形的自行車,我的腳下則散落著破碎的空瓶,褐色的醬油流滿一地。卡車上跳下一個穿淺黃色作業服的高大男人,他將手伸進輪胎底下,拉出一個臉色蒼白如紙、身穿商店背心的小夥子,並將其領到炫目的陽光下。人群一起往那邊跑過去。

我繼續慢慢邊走邊想。

真的太可怕了,這個秘密真的太可怕了!一千年前死亡的吳青秀的惡靈,和生於現代的正木博士的科學知識之爭鬥正酣。

正木博士矢誌研究的最初一瞬間,良心就已經被吳青秀的惡靈緊緊抓住,並被抹殺掉了他人性中最偉大寶貴的親子之情與夫妻之愛,他自己卻一無所覺,堅持不論發生任何事情,絕對不會受吳青秀的惡靈所詛咒。可是其受詛咒的心理狀態卻化為各種論文、談話、歌曲等顯現形式一一公開。而且,他毅然讓千世子、吳一郎、真代子、八代子陸續犧牲,勇敢地一一跨越,確信科學絕對獲勝般地專注於斬殺吳青秀的惡靈……這是何等淒慘冷酷、執念深沉的爭鬥啊!我仿佛聞到了從靈魂深處滴落的血腥與汗臭味……

然而……思索至此,我停住腳步,望著熱鬧的街道,環視用奇妙眼光和神情回頭看我的來往行人。我抬頭看著高高的廣告塔頂端旋轉的燈光旋渦,凝視橫亙其上如鮮肉般的晚霞雲朵。

然而……

然而……

仔細一想,我猶未從中想起自己過去的絲毫記憶,我還是處於可憐的健忘狀態中,猶無法給自己“我到底是誰”的答案。我和今天清晨在七號房裏睜開眼睛時完全相同,依然隻是獨自在宇宙間浮遊的一粒悲傷、寂寞的無名沙塵。

——我是誰?

——啊,如果能夠想起來,我應該馬上可以從吳青秀的詛咒中清醒過來,脫離繪卷的魔力束縛,可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隻留下這點唯一的疑問。

——我是誰?我究竟是誰?我的過去和這樁事件具有什麽樣的因果關係?

——我反複搜尋今天的記憶,反複思考,加快步伐,又放緩腳步走著。縹緲的鍾聲,汽車引擎的吼聲,孩童的哭聲,織布機的響聲,不知何處工廠冒出的汽笛聲……一切都在無意識中進入耳內,左曲右轉。不久,我突然停止踢泥土,站住,縮著脖子,心跳急促得像是即將要窒息。

——糟糕,竟然把繪卷就這樣放著。繪卷最後那部分千世子所留的字跡不能夠被任何人見到!

——正木博士如果看到,不是會發瘋,就是會真的自殺……

——糟糕!

我不由自主地跳起來,緊接著瞬間猛然轉身,沿著不知道是通往何處的漆黑鄉間道路往前跑。

不久,我跑進燈火明亮的街區,然後穿過又暗又髒的巷子,來到能聽見七弦琴和大鼓聲的大馬路,但我來到了一條死路,前麵是兩側亮著路燈的防波堤,另外三邊都是大海。我吃了一驚,慌忙往回跑。各種商店的商品、電車、汽車和人群有如走馬燈般不停地滑向身後,我拚命揉著被水和汗濕潤的眼睛,往方才過來的道路跑著,頭暈眼花、呼吸急促,眼前忽暗忽亮,好像有無數灰色的鳥狂飛而消失。我不知不覺間在馬路上跌倒,被人扶起後,又甩開對方繼續向前跑。

在反複經曆這種情況之間,我終於喪失記憶了。不知道為何而跑,也沒想到要跑向哪個方向,所見所聞都恍若在半夢半醒間發生,最後連半夢半醒的感覺也消失,隻是恍惚踉蹌前行。

接下來也不知道經過幾個小時,經過多少天……

忽然我覺得全身發冷般恢複意識,一看,不知何時,我已經回到先前的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先前坐著的旋轉椅上,雙手趴在大桌子上的綠色羅紗桌布上。

一時之間,我懷疑自己是否正在做夢,懷疑先前——正午時刻衝出這兒之後,跑遍很多地方、所見所聞的一切事情,以及所思考的一切不可思議的問題,還有其間所感受到的難以忍受的恐怖和痛苦,都隻是昏倒在這裏時所做的一場夢。

我怯怯地望著自己全身:外套、襯衫、腳上所穿的鞋子都因沾滿汗水和灰塵而變白,兩邊手肘和膝頭也全磨破,滿是泥濘,紐扣掉了兩顆,衣領裂開垂至右肩,看起來剛好是酒鬼和乞丐的混合體。左手指甲上沾著黑色血汙,可能是身上有什麽地方受傷了吧!雖然不覺得痛,不過眼裏和嘴裏大概都是沙塵,眼瞼刺痛,牙齒之間沙沙的感覺令人非常不愉快。

我再度趴臥桌上,靜靜回想前後,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何要回來這兒。我凝視著放在桌緣的新方帽,努力想記起當時的心情,很奇怪地,我的記憶力在這時候竟然變得薄弱,隻覺得是回來拿遺忘在這兒的某種非常重要的物件,但……我慢慢抬頭環視前後左右,發現頭頂上方亮著白熱的大燈泡。

入口的房門半開。

大桌子上的文件資料不知道是誰收拾的,已經像原來一樣地整齊放置著,和今天早上與若林博士一起進來時所見到的完全相同,絲毫沒有被人碰過的形跡。就連置於一旁的紅色達摩造型煙灰缸,也是如今晨最初見到的方向擺置,永遠地持續著打哈欠。

當然,其中用厚紙板裝訂的《瘋子的黑暗時代》或《胎兒之夢》的論文,仔細一看,的確有最近被人碰觸過的痕跡,稍微呈現“X”形交錯重疊。不過今天上午,正木博士當著我麵撣過灰塵的藍色絹布包袱包上,也與初見時相同,布滿灰色細塵,顯示已很久未曾被碰觸。此外,大桌子上既無喝過茶,也無吃過東西的痕跡。為求慎重起見,我看了一看煙灰缸內,裏麵連一絲雪茄煙灰都沒有,隻有達摩用他那金黃色和黑色的眼瞳瞪視我。

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大部分是做夢?我確實看過包袱的內容物,可是才隻是經過這麽短的時間,不可能積了那樣多的灰塵……

我顫抖地站起來,膝頭疲軟,仿佛要脫落一般,雙手扶住大桌子邊緣勉強撐住,伸直有如棉花般的身體,用發抖的手指抓住包袱拉過來,一看,包袱底下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塵痕跡。我重新細看掉落在打結處的塵痕,怎麽看都不像是最近有人觸摸過,而且,解開後,所有塵痕完全消失了。

我啞然失色,凝視著眼前的空間,再度在腦海中反複回想今天清晨迄今的記憶。但是,正木博士拿給我看的包袱中的東西,以及所做的可怕說明之記憶,和這打結處的塵痕是絕對不可能並存的事實,是完全矛盾的兩件事情。

我咬緊牙根忍住全身的惡寒,繼續以**的雙手手指打開藍色的包袱,發現先前見過的報紙包和若林博士的調查報告原文,都與之前見過的一樣整齊。不僅如此,從包袱巾縫隙掉落的灰塵也淡淡覆蓋在調查報告封麵的黑色硬紙板上。解開包裹繪卷的報紙,上麵同樣留有長方形的塵痕。

我再度啞然,由於過度震驚而茫然若失。懷著想確定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心情,我首先緩緩拆開繪卷的報紙包,詳細檢查報紙的折疊痕跡、箱蓋的接合狀態、繪卷的卷合情形,甚至繩子的係法,但,似乎是由相當細心的人所藏放,一切都非常整齊,沒有發現雙重或是歪斜的折痕。拉開繪卷,似是殺蟲劑且散發強烈氣味的白粉紛紛灑落桌上。接著,我打開調查報告,雖然沒有使用殺蟲劑,可是翻閱之間,灰塵黴味刺鼻,可以確定最近皆無人碰觸過。

為慎重起見,接下來我翻開正木博士裝訂好的遺書,反複看著最後的兩三頁,但是,至今晨為止墨水都還未幹的藍黑筆痕,現在卻已完全烏黑,而且行與行之間似乎還附著黃黴,怎麽看都不像是兩三天前所寫的。

我被越來越不可思議的景象所吸引,於是如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樣,把調查資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我意料,底下墊著一張發黃的新聞號外。先前正木博士撣幹淨包袱巾時,的確未存在這東西。

我兩眼圓睜,環顧四周。隻能認為室內某處躲著身體透明的魔術師正在變著魔術,否則就是我的精神又出現毛病,陷入了某種幻覺。我怯怯拿起那張號外,看到折成八折的一頁右上角有特別大的鉛字標題,忍不住大叫出聲,撞到背後的旋轉椅,差一點兒就踉蹌倒地。

那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正麵牆壁上的日曆顯示的齋藤博士死亡之日的翌日,若林博士說是正木博士自殺的當天,由福岡市的西海報社所出刊的號外,左上端登出的是正木博士眼鏡反光、假牙露出、正在微笑的約莫五英寸大小的粗糙照片。

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教授——正木博士跳海自殺

解放治療場內驚現罕見凶殺案

今天(二十日)下午五點左右,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教授、醫學博士正木敬之溺死的屍體被人發現漂流至該大學醫學院後方、馬出濱的水族館附近海岸,該大學內部此刻非常混亂。但也因為這項發現,暴露出一起恐怖事件:十九日(昨天)正午,該博士獨創特設的“瘋子解放治療場”內,一位瘋狂少年殘殺一位瘋狂少女,緊接著造成場內幾位瘋子當場死亡或輕重傷,連企圖製止的監護者也身受重傷。該事件令大學方麵以及有關當局都狼狽失措,目前事件真相正在秘密調查中。

瘋狂少年揮舞圓鍬殺傷五人,

治療場內鮮血橫流

本月十九日(星期二)正午時分,事件爆發當時,該科主任教授正木博士正在午睡,解放治療場內,十位患者和平常一樣地各自散開演出各自不同的狂態。當時在一隅耕作的足立儀作(編號六〇)在午炮響起的同時,聽到護士告知吃午餐的聲音,立即丟掉所使用的圓鍬走向病房。這時,先前就注意著儀作動靜的瘋狂少年——在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一五八五番地務農的吳八代子的養子,也是其外甥——吳一郎(編號二○),突然拾起圓鍬,狂擊在一旁植草的瘋狂少女淺田誌乃(編號一七)的後腦部,被害者在血沫飛濺中當場死亡。該治療場的監護者、柔道四段的甘粕藤太馬上緊急通報並趕入場內,卻為時已晚。場內的政治狂某某和拜神狂某某兩人為了救援少女誌乃,前者的臉頰、後者的前額分別被吳一郎的鍬刃砍中,血流滿地,昏倒在沙地上。

這時,甘粕乘隙從背後抱住吳一郎,打算一舉將其製伏,卻沒想到吳一郎的力氣非常強悍。吳一郎丟下圓鍬後,抓住體重七十七點五公斤的甘粕的雙臂,如水車轉動般上下甩動,甘粕拚命想甩開對方時,吳一郎不小心踩到瘋狂女人所挖掘的陷阱,身體倒地,甘粕閃避不及,肋骨撞擊到大樓屋簷下鋪著的石板,當場昏迷不省人事。此時在治療場入口聽到甘粕叫聲的幾位男性護士、職工和醫務人員趕到,其中雖然也有學習柔道者,但是站立治療場中央的吳一郎拾起圓鍬,濺滿血汙的臉孔蒼白,睥睨四周,怒叫“誰敢妨礙我的事業”,嚇得沒有一個人敢進入。

而後,吳一郎的眼神轉向場內一隅,臉色馬上恢複原來的紅潤,開始微笑,重新握好沾血的圓鍬,朝著佇立該處的兩個女人逼近。首先是舞蹈狂少女某某被追至田邊,眉間受到重擊,接下來他走近先前扮成女王、仍舊在場內逍遙遊**的胖女人,但是女人厲聲一喝“無禮,不知道本宮是誰嗎”,同時怒瞪了他一眼,吳一郎愕然止住圓鍬,叫道:“啊,娘娘是楊貴妃”,隨即便跪在沙地上。此時,勉強恢複意識的甘粕忍住痛苦站起身,打開治療場的入口大門讓瘋子們逃出,然後似是安心地再次昏倒。之後,吳一郎單手拿著圓鍬,輕鬆抱起第一位犧牲者淺田誌乃的屍體,向扮成女王的瘋女人施一禮,走出血流滿地的場內,悠然走向自己的病房——七號房,其他人隻是手足無措、戰栗著遠遠旁觀。

瘋狂少年自殺,

正木博士無動於衷

這時聞訊趕到的正木博士,以極其平淡的態度指揮醫務人員,從狂暴的吳一郎手中奪下屍體和圓鍬,給他穿上控製瘋子專用的無袖襯衫,銬上腳鐐,監禁於七號房。此外,對被害者誌乃在內的其他四位男女患者施以急救,其中兩位男性因為非致命傷,尚無法判斷生死,可是兩位少女的頭蓋骨碎裂,明顯不治,他們慌忙通知其近親。同時,正木博士折回七號房,觀看被監禁的吳一郎,卻發現他用頭撞擊病房牆壁,人已經昏倒,趕忙找來醫務人員急救。等一切騷亂告一段落,所有問題都處理完畢,正木博士走出精神病科學教室。到了下午兩點半左右,醫務員山田(學生)想向他報告“吳一郎有恢複跡象”時,在精神病科教室和醫院內卻都找不到正木博士的蹤影。

正木博士斷言:

解放治療已如預期般獲得完全成功!

在這段時間,正木博士前往大學校長室,求見鬆原校長,大聲討論事情。討論的詳細內容雖然不清楚,卻聽他反複說著“瘋子的解放治療實驗,借著這次發生的事件,已經獲得如預期一樣的成功”,以及“我已經命令該解放治療場在今天之內封閉。抱歉長時間給你帶來困擾,不過也托你之福,終於能夠完成實驗,內心非常感激。(注:該治療場是正木博士得到校長允許之後以私費設立,附屬於治療場的雇員等的薪水,也是由正木博士發放。)還有,我明天會提出辭呈,後事完全委托若林博士處理”雲雲,哈哈大笑著推門而出,不知去向。據說,在校長室隔壁房間聽著的職員們都互相對望發抖,懷疑該教授已經發狂。

鼾聲如雷,

教授醉臥後行蹤不明

正木博士出了校長室以後,毫無責任感地將死傷患者交由醫務人員照顧,徑自回家,途中不知在哪兒喝成爛醉,回到福岡市湊町的住處,鼾聲如雷地熟睡了兩三個小時。到了晚間九點左右,他表示要出去吃飯,飄然離開住處,就此行蹤不明。據說,他曾偷偷回到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辦公室,通宵達旦整理文件資料。

模仿瘋子的恐怖屍體

本日下午五點左右,釣完沙梭魚回家、路過大學後麵海岸的兩名男子,發現漂移至岸邊的一具奇怪的溺死者屍體,慌忙向箱崎警局通報。萬田組長與光川巡佐前往調查,根據屍體身上的名片確定是正木博士之後,引起一場**。福岡地方法院派出熱海推事和鬆岡書記官,福岡警察局派出津川探長、長穀川法醫及另外一名警察,大學方麵則包括若林院長和川路、安樂、太田、西久保諸教授,以及田中秘書等人趕抵現場,經過驗屍,發現該博士將帽子和雪茄置於海岸水族館後的石牆上,穿著診斷服,手腳以製伏瘋子專用的手銬腳鐐緊扣,趁滿潮時跳海,死亡時間已超過三個小時,就算急救也沒有用。但是,上述事情若林院長及其他相關人士皆三緘其口,連一個字也未外泄,企圖和前記的大慘劇一起埋葬掉,還好靠著本社機敏的調查,才揭穿真相。關於正木博士的自殺原因,因為並未發現遺書之類的東西,所以不得而知,同時住處的書櫃、桌上等也都整理得非常整齊,未能發現絲毫異樣。另外,正木博士喝得爛醉回家或是托稱外出散步而未歸的情形,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兩次,所以住在同處的人並不覺得奇怪。

奇怪之謎:

瘋狂少年的一句話

對於上述事件,該解放治療場的監護者、受傷的胸口綁著繃帶的甘粕藤太,在市內鳥飼村的家中接受訪問時說:“事情的發生完全出乎意料,我很後悔,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當初就不該答應此項工作。當然,我應該也有責任,尤其解放治療場昨日就已封閉,所以我也向正木博士提出辭呈。大概是所謂的瘋子之力吧?出乎意料地強大,導致我肩膀出其不意被撞到,兩度陷入昏迷,實在太沒麵子。但是第二次昏迷卻馬上就醒轉,因此我陪同三位醫務人員跑向七號病房,打算製伏一郎,可是發狂的一郎揮舞手上的圓鍬如同竹片,大叫‘不可以過來,不要過來’,狀況非常危急,沒有辦法接近。等到看見隨後趕來的正木醫生,吳一郎立即恢複鎮靜,高興地施一禮之後,指著渾身鮮血、躺在**的誌乃少女半裸的屍體,說出一句奇怪的話:‘爸爸,你能把上次在石頭切割工廠借我看的繪卷再借我一次嗎?我已經找到這麽好的模特兒了。’聽到這句話,正木醫生不知為何顯得很激動,臉色蒼白地望了我們一眼,對吳一郎大喝:‘你在胡說什麽!’隨即馬上撲向吳一郎,製伏對方。但,醫生的臉色還是非常難看,直到吳一郎頭部撞到牆壁暈厥後,他好像才恢複氣力,顯得神采奕奕地指揮各種處理事宜。”

當記者告訴他吳一郎已經清醒時,他說:“嘿,真的嗎?我見到的時候,吳一郎滿臉鮮血,加上正木醫生也說吳一郎因為嚴重腦震**而停止呼吸,應該已經沒救……可能是手腳被銬住撞牆,所以力量沒有那樣大吧?”接下來記者告訴他正木博士自殺之事,問他是否知道死因,他一臉愕然,臉色霎時轉為蒼白,痛哭流涕,嘴唇不住顫動:“真的嗎?若是真的,我必須趕快去見他最後一麵。正木醫生對我有救命之恩。去年我在美國流浪,於芝加哥附近罹患肺炎病倒,當時是正木醫生讓我住院,並說,如果我想報恩的話,可以回國住在福岡等他,還給了我相當多旅費,所以我回國後進入當地的英日學院擔任柔道教師,等正木醫生回大學任職,馬上過來負責治療場的監護工作。正木醫生一向樂觀,人格也高貴,責任觀念一定很強吧。”雲雲。

侄之濱大火延燒至名刹如月寺,

縱火女性慘遭火焚致死

本日下午六點左右,福岡市早良郡侄之濱一五八六番地的吳八代子家正房內側房間忽然冒出火舌,人們驚駭地趕往撲救,可是由於持續多日的晴天,再加上強風肆虐,火勢熊熊,包括數棟出租房子完全被大火圍困。不久,火勢延燒至距離不遠的如月寺大殿後方,目前正繼續延燒中,因為距離太遠,市內消防隊趕不及支援,隻靠附近的消防人員根本無能為力。被認為是縱火者的吳八代子(前記患者吳一郎的姨媽)在眾人環視下跳入大殿的烈火中慘遭燒死。據判斷,該女在今年春天喪失獨生女以後,就多少呈現精神異常,本日又聽說自己最寵愛的外甥一郎離奇死亡,終至嚴重精神錯亂,在亢奮之下引發這場火災。

從號外上抬起頭,我覺得整顆頭好像被人按住般僵硬,怯怯著環顧四周。

這時又發現攤開在眼前的藍色包袱巾正中央,亦即剛剛的號外底下有一張似是卡片之物。我心想,怎麽還有這種東西?忍不住站起來,低頭細看,原來是郵局發行的明信片,背麵以曾經見過的右上斜高的筆跡,寫著五六行鋼筆字。

W兄足下:

麵目無光

和S教授喝酒的人是我

轉世後我將從頭來過

請照顧犬子和兒媳

二十日下午一點 M

號外無力地從我手中滑落,同時,我覺得整個房間似乎和我的身體一起往地底下沉。

我緩緩站起,蹣跚走近南側窗邊。

在突出對麵屋頂的兩座大煙囪上,圓月綻放明亮光華,其下照出的“瘋子解放治療場”並無人影,到今晨為止仍是一片白沙的平地,此刻卻成為高低不平、枯草蔓生的空地,當中是不知何時已凋盡枯葉的五六棵梧桐樹在星空下伸展枝丫。

“太不可思議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著,摸摸頭。很奇怪,今天一早就感覺的頭痛完全消失了。

我像是在尋找頭痛的行蹤般一手按頭,環視黃色光影和黑色陰影形成的沉默室內,又望向白金色燦亮的窗外月光。

這時,就是這時,一切真相忽然像冰塊一般透明地排列在我麵前!

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一點兒都不稀奇。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就陷入了雙重幻覺,也就是正木博士所說的離魂病。

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我一定有過和今天一樣的夢遊!

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清晨,天色還很黑的時候,我像今天早上一樣躺在七號房的**,和今天早上同樣狀態地睜開眼睛,狼狽思索自己的姓名。之後,和若林博士見麵,像今天早上一樣接受恢複我記憶的各種實驗後,被帶入這個房間,也以和今天早上一樣的順序,看或聽各種物件與說明。

接下來讀過遺書後不久,我就和寫遺書的正木博士本人見麵,像今天一樣地大吃一驚。然後,在正木博士的帶領下望向南側窗戶,見到前一天封閉的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同時我也陷入受到自己記憶中的最近記憶所支配的夢遊,幻覺窗外站著前一天正好在同一時刻觀看老人耕作的自己的身影,也無意識地伸手觸摸到前一天晚上撞擊牆壁的頭部痛處,嚇得跳起來。

當時,正木博士也像今天同樣地說明離魂病,而且他的說明乃是事實。可是,當時我因為受囚於深刻的幻覺而無法相信,與正木博士激辯,最後讓他沮喪地下定自殺的決心。

可是,我並未注意這些,而是留在這個房間內,發現了千世子寫在繪卷最後部分的和歌,然後像今天一樣衝出房門,在福岡各大街小巷狂繞了一大圈後,想起拉開後留置在這兒的繪卷,又像今天一樣狂奔回來。說不定……正木博士後來又回到這裏,也發現了繪卷最後部分千世子所寫的和歌,更堅定了他自殺的覺悟。

在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又在相同的暗示下,重複同樣的夢遊。不,說不定是受到今天清晨被時鍾聲音吵醒所得到的一種暗示所支配……也可能是若林博士淡淡的一句“一個月後”殘留在我的潛意識,在一個月後的今天早上將我喚醒……但不管如何,今天上午我狂熱閱讀各種文件資料,若林博士悄悄離去後,這個房間裏應該沒有其他人,正木博士、禿頭同事、蛋糕、茶、繪卷、調查報告、雪茄煙霧等,隻不過是一個月前的記憶之重現,隻不過是我獨自一個人反複著夢遊中的夢遊。

我的頭腦恢複到這兒,隻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即使不是這樣,這些不可思議的無數事實與證據仍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展開,而且逐步逼近,我該如何是好?又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

若林博士一定是為了對我的頭腦進行實驗,重複和一個月前同樣的順序,帶我進來這個房間,而且像一個月前所做的那樣,躲在某處監視著我,毫無疏漏地記錄我夢遊中的一舉一動……不、不,假定若林博士說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的話是謊言,那麽我從更久更久以前,真正的“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以來,就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地處於相同的夢遊狀態了,而且一舉一動都留下了記錄。

噢,若林博士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學術奴隸,他同時進行精神科學的實驗與法醫學的研究,身兼窮凶極惡的凶手與名偵探……獨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操控玩弄正木博士、吳家的命運、福岡司法當局、九州帝國大學的名譽等和事件相關的一切,表麵上卻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

我開始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戰栗似暴風般爬遍我全身肌膚,旋繞著,我無法停止每一顆牙齒的打戰,整個房間仿佛就是若林博士大張的口腔……我愣立其中,凝視著好像電扇旋轉著的自己的腦海。

可是……可是,若是這樣的話,我一定必須是吳一郎!啊,我……我就是那個吳一郎。

正木博士是我的父親,千世子是我的母親,而那位發狂的美少女真代子……真代子……

啊……啊,我竟然就是被賦予“詛咒父母、詛咒戀人,最後更奪走幾位陌生男女性命”這一罕見命運之瘋狂青年嗎?是公然揭發死去父親罪惡的冷酷無情精神病人嗎?

“啊,爸爸、媽媽!”

我大叫,但是聲音卻沒有傳入自己耳中,隻是嘲諷似的在室內各處回**。我就這樣縮緊下頜,回頭望著靜謐的燈光,深深歎息後,環視一片靜寂的室內。意識的力量非常清晰,沒有恍惚,也並非做夢,隨著眼前地板的傾斜,望著半開的門口踉蹌前行,出了門外後,回頭看到門上貼著寫有“嚴禁進出”的白紙。

我心裏想著:必須保持冷靜才行!

就這樣,我沿著白色月光射入、裝有玻璃窗的走廊,左晃右搖地走著。如同木棒般僵硬的腳步聲,走在玄關兩旁並列的黑暗樓梯的左側,一階一階往下……快到地麵時,以為已經到了盡頭,結果一腳踩空,摔倒在地上翻滾。接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起來的,更不知道要去哪裏,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很自然地來到七號房門口,如同石像般呆立不動。

我拚命思索某件想不起來的事情,良久,才毅然開門入內,穿著鞋子爬上如今晨所見的**,仰臉躺著。頭頂前方的房門自動關上,在房間內外形成悶重陰鬱的回響。

幾乎是同一時間,隔著混凝土牆壁,隔壁的六號房傳來斷魂似的尖亢女人聲音。

“大哥、大哥,請讓我和大哥見麵!他剛剛好像回來了,我聽到關門的聲音,請讓我和大哥見麵!不,不,我沒有發狂,我不是瘋子,我是大哥的妹妹,是妹妹。大哥,請你回答,是我,是我,是我。”

這應該就是胎兒之夢吧!

我圓睜雙眼,仰躺在**思考。

一切全都是胎兒之夢,那位少女的叫聲,眼前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陽光,不,甚至是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我還在母親的腹中,因為做著這種恐怖的“胎兒之夢”而掙紮……等到出生的同時,將詛咒殺害無數的人。但是,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隻有母親能夠感覺到我的胎動。

我躺著的旁邊牆壁對麵開始響起敲打的聲音。

“大哥、大哥,一郎大哥,你還沒有想起我嗎?是我,是我,真代子,真代子呀!請你回答,回答……”

連續敲了兩三次之後,換成慟泣的聲音,然後像是趴在什麽地方啜泣。

我全身放鬆地仰躺著,仿佛死人般停止呼吸,隻是雙眼圓睜……

嗡、嗡、嗡、嗡……

走廊盡頭傳來時鍾的聲音。隔壁房間的哭泣聲忽然靜止,然後又是一聲:嗡——

比先前更悠長的聲音。

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嗡——

隨著聲音響起,我眼前浮現正木博士那戴著眼鏡、冒著冷汗,似是屍骸般的臉孔,他像是默默致意地低頭後,唇際泛出無力的微笑,消失了。

嗡——

千世子甩動濃密的頭發,下唇鮮血淋漓,表情苦悶地在我眼前出現,細繩仍勒在脖子上,充滿血絲的眼眸圓睜,凝視著我,嘴唇顫動,好像拚命地想對我說什麽。不久,她悲傷地閉上眼,淚水汩汩流出,緊咬住的下唇很快變成慘白,翻白的眼瞳微張後,頹然倒下。

嗡——

少女淺田誌乃的後腦不停噴湧出黑色**,但她始終俯首不語……

嗡——

八代子血肉模糊的臉上,眼睛往上吊……

嗡——嗡——嗡——嗡——

臉頰裂開的光頭、眉間碎裂的垂發少女、前額裂開的絡腮胡臉孔……

我雙手掩麵,跳下床,向前直衝。忽然,我的前額撞擊到某種堅硬之物,眼前一亮,緊接著一片漆黑。

瞬間,我眼前的漆黑中浮現和我酷似的另一張臉孔,須發蓬亂,凹陷的眼眸閃閃發光,與我四目交會時,馬上張開鮮紅的大嘴,放聲大笑。

“啊,吳青秀……”

我大叫出聲,但是那張臉孔瞬間消逝無蹤。

嗡——嗡——嗡——

[1] 頭七:殯葬習俗用語,人死後第七日稱為頭七。

[2] 疊:日本麵積單位,1疊榻榻米約為1.62平方米。

[3] 菅原道真:日本平安時代中期公卿,學者。日本古代四大怨靈之一。

[4] 市川左團次:日本歌舞伎演員。

[5] 中學四年級:1899—1947年,日本國內中學實施五年製教育。

[6] sadism:施虐狂、虐待狂。

[7] necrophilia:戀屍癖。

[8] pygmalionism:雕像戀癖。

[9] fetishism:戀物癖、戀物症。

[10] masochism:受虐狂。

[11] coprophilia:糞便嗜好症,嗜糞症。

[12] narcissism:自戀、自我陶醉。

[13] 軲轆首:一種長頸妖怪,最早出現於中國晉代小說《搜神記》,後常見於日本民間怪談。

[14] 堅頭類:史前的兩棲類四足動物分支,形似蠑螈,被認為今日爬蟲綱動物的祖先。

[15] 高島田發髻:起源於日本江戶後期島田市的未婚女性發型,後部頭發如武士般折起並係緊,十分牢固。

[16] 肥前唐津藩:肥前即肥前國,日本古代令製國家之一,位於今佐賀縣及長崎縣的本土地區,唐津藩位於今佐賀縣內西北部。

[17] 延寶二年:延寶為日本靈元天皇在位期間的年號,延寶二年即公元1674年。

[18] 築前太宰府:築前即築前國,日本古代令製國家之一,位於今福岡縣一帶,太宰府位於今福岡縣中部。

[19] 京師:當時日本的都城京都。

[20] 愛宕靈山:愛宕山,位於日本京都府境內。

[21] 脊振:脊振山,位於福岡縣與佐賀縣交界處。

[22] 真如實相:佛教術語,即真如與實相。真如指清淨之心,實相即真實之相。

[23] 盂蘭盆節:日本傳統節日,公曆7月15日前後,各地會在節日期間舉辦各類祭祀活動。

[24] 青琅玕:亦作“青瑯玕”,一種青色似珠玉的美石。

[25] 小野小町:日本平安時期的女詩人,相貌出眾,與楊貴妃、埃及豔後克利奧帕特拉七世並稱“世界三大美女”。

[26] 本生燈泡:科學實驗室常用的高溫加熱工具之一,以德國化學家羅伯特·威廉·本生的名字命名。

[27] 天寶十四載:天寶為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期間年號,天寶十四載即公元755年。

[28] 狐憑:日語詞匯,意為狐狸附身或邪魅附體。

[29] 文殊:指文殊菩薩,中國佛教四大菩薩之一,被認為是智慧的象征。

[30] 富樓那:印度著名佛法大師,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被譽為“說法第一”。

[31] 方帽子:大學製帽,這裏代指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