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頭歌

胎兒呀,胎兒。

你為何跳動?

是因為了解母親的心

而,害怕嗎?

嗡嗡——嗡——嗡嗡嗡……

我從蒙矓中驚醒,這種猶如蜜蜂振翅的聲音,仍在我耳裏留下極深的振動餘韻。

凝神靜聽,直覺告訴我,現在……應該是子夜了吧!附近某個地方好像有時鍾的鍾擺在作響。但就在我繼續打盹兒之後,那似蜜蜂振翅的餘韻卻忽然逐漸輕微、消失了,周遭恢複了一片死寂。

我猛然睜開眼。

隻見一顆蒙著灰白色塵埃的燈泡,正懸掛在挑高的白色天花板上,紅黃色的發光玻璃球側麵,停著一隻大蒼蠅,它就像已經死亡一般,一動也不動。在燈泡正下方的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我正呈“大”字形躺著。

好奇怪……

我呈“大”字形躺著不動,用力睜開眼皮,隻讓眼珠上下左右轉動著。

這是一間由藍黑色混凝土牆圍繞的兩間[1]見方的房間。

三麵牆上各有一扇以鐵格子和鐵網雙重遮罩的縱長形磨砂玻璃窗,感覺這是一間非常牢固的房間。

在沒有窗戶那一側的牆角,有一張同樣牢固的鐵床,枕頭朝房間入口方向橫置,**鋪著潔白的被褥,看起來似乎沒有人使用過。

真奇怪……

我微微抬起頭,環視自己的身體。

我身穿潔白、嶄新的蓬鬆雙層棉布和服,胸口係著一條短紗布帶。從和服裏伸出圓胖卻泛黑的四肢,上麵滿是汙垢……竟然那麽髒……

實在太奇怪了……

我恐懼地舉起右手,試著摸了摸自己的臉。

鼻子尖削……眼窩低陷……頭發雜亂……胡須糾結……

我嚇得跳起來。

我又摸了一下臉,環顧四周。

這張臉屬於誰……我不認識這個人啊……

我的心悸瞬間增強,心髒開始如敲晨鍾般亂撞……呼吸急促,不久就像瀕臨死亡般激喘……然後,又靜止不動。

居然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

我忘了自己是誰……

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麽地方的誰。關於過去的回憶,殘存的記憶隻剩下剛才聽到的時鍾鍾擺晃動般的嗡嗡聲,僅此而已……

即便如此,我的意識仍很清晰,我可以清楚感覺到陰沉沉的黑暗正環繞在房間外部,並無限蔓延著。

這不是夢,確實不是夢……

我跳起身來。

我跑到窗前,望著磨砂玻璃的平麵,想看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試圖喚醒某些記憶。但是……沒有用!磨砂玻璃上映現的隻是一頭亂發、毛茸茸如惡鬼般的影子。

我轉身,跑向床鋪枕頭旁的入口房門,麵孔貼近合金門鎖,門鎖唯一的縫隙就是鑰匙孔。但是,門鎖片上卻未映照出我的臉孔,隻反射出昏黃的光線。

我查看了床腳,又掀開被褥翻看,解開衣帶翻看和服內側。可是,別說姓名,我就連一個縮寫字母都沒有發現。

我愣住了。我依然是身處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依然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我。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覺自己仿佛被人抓住了衣帶,整個人垂直向下掉落到某個無限的空間,隨著從內髒深處湧出的戰栗,我忘情大叫。

那是帶著金屬質感的尖亢聲音……可是,這聲音在讓我回想起過去任何事之前,已經被四周的混凝土牆吸收,轉而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還是沒用。聲音一陣劇烈波動,旋轉、消失之後,四麵牆壁、三扇窗戶和一扇門,陷入更深沉的靜寂。

我想再尖叫。可是……聲音猶未發出,就已經縮回咽喉深處。我害怕每次尖叫後那種靜寂的恐怖……

我的牙齒開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膝蓋不由自主地顫抖。即使這樣,我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我好難過,感到喘不過氣來。

不知不覺,我開始激喘,想叫也叫不出來。在若有若無的恐怖籠罩下,我呆立在房間中央喘息。

這裏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越想呼吸越急促,聲音猶如狂風在深夜的四壁回響。

不久,我的神誌逐漸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同時僵硬的全身冷汗直冒,仰麵倒下——幾乎快要倒下。我不由自主絕望地閉上眼……可是,猛然發現自己仍機械般地站立著。我用力睜開雙眼,凝視著床鋪後麵的混凝土牆。

因為,我聽見混凝土牆後麵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那確實是年輕女人的聲音,聲聲沙啞得不像是人類發出的聲音,不過,深層的悲哀、沉痛的回響卻透過混凝土牆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請你再……聽聽我的……聲音啊!”

我愕然,全身縮成一團,忍不住再次回頭望向背後。明知道這個房間裏除了我以外並無別人……我凝視著這麵傳來女人聲音的混凝土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間裏的大哥……是我,是我呀!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請你再聽一次我的聲音……請你聽著、聽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的眼皮撐得發痛了,嘴巴兀自張開,恍如被聲音吸引般向前跑了兩三步,雙手用力按住小腹,專注地盯著混凝土牆。

那是令聞者的心髒仿佛吊在虛空之中的純情呼喚;那也是令聞者五髒六腑仿佛凍凝至絕望深淵般無法忍受的絕叫……不知道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呼喚我的……也不知道在深夜的混凝土牆的另一側,她會用那深刻、哀怨的聲音再繼續呼喚我幾千年、幾萬年。

“……大哥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為什麽……為什麽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啊!難道你忘了嗎?我,是我啊!你的未婚妻……大哥……你把我忘了嗎?我和大哥在一起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你我舉行婚禮的前一晚,大哥你親手把我殺死了。但是……我又活過來了,從墳墓裏複活後回到這兒了,我不是幽靈……大哥啊!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何不回答?你忘記當時的事了嗎?”

我踉蹌後退好幾步,再度睜大眼睛凝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好奇怪的一番話!

牆壁那邊的少女認識我,說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她竟然說她在與我舉行婚禮前夕,被我殺害……現在複活了。然後,被囚禁在與我一牆之隔的房間,像那樣不分晝夜呼喚著我。她持續叫喊著令人難以想象的怪誕事實,像是要努力地喚醒我過去的記憶。

她是瘋子嗎?

還是正常人?

不、不,她一定是瘋子,是瘋子……怎麽會有這種事呢……這麽愚昧、不可思議的事……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很快便凍結在臉上,我的麵部肌肉僵凝了……因為又一陣更悲痛、更深沉的呐喊聲貫穿混凝土牆傳來。我再也笑不出來了……那種知道我是我的確信……那樣嚴肅的淒愴……

“……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什麽不回答呢?我是這麽難過,你卻……求你回應我啊,哪怕隻有一個字、一句話……”

“……”

“……求你隻要回答……一個字、一句話……就好。這樣,這家醫院的醫生就會知道我不是瘋子……而院長會因為你聽得出來我的聲音,讓我們一起出院的……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什麽不回答我?”

“……”

“你不知道我的痛苦與難過嗎?每天、每天……每夜、每夜……我這樣呼喚你的聲音,難道你都沒聽見嗎?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過分了,真的太過分了……我、我……我的聲音已經……”

呐喊之間,牆壁那頭開始傳來另一種聲音,也不知是手掌還是拳頭,反正是用人類柔軟的手敲打混凝土牆的聲音,是皮膚裂開、肌肉破碎也不在乎的柔弱女子用手連續敲打牆壁的聲音。我一麵想象牆壁對麵四散飛濺、黏貼的血跡,一麵仍舊咬緊牙根、圓睜雙眼。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曾經被你親手殺死的我呀!是已經活著回來的我……是……除了你以外無依無靠的我,孤孤單單在這裏……你真的已經忘記我了嗎?”

“……”

“大哥,我們同病相憐,這個世上隻有我們兩人孤獨地在這裏,被其他人認為是瘋子,受到隔離,囚禁在這家醫院裏。”

“……”

“隻要大哥給我一聲回應,醫生們就會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的;隻要你記起我,他們就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精神病患者……隻要一個字、一句話……你隻要回答一聲……叫一聲我的名字——真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已經沒力氣發出聲音了……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我情不自禁跳上床鋪,將耳朵貼在傳出聲音的藍黑色混凝土牆上,內心有一股難以忍受的強烈衝動,我希望自己馬上回答她……希望幫助那個少女解除痛苦……更希望早一點兒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麽地方的誰,可是……我最終隻是咽了一口唾液,停止了思考。

我慢慢從床鋪上滑下來,凝視著牆壁上的一點,竭力遠離那個聲音,一直後退至牆壁對麵的窗邊。

我沒能回答她。不,是不可以回答。

此刻的我完全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未婚妻,盡管聽到對方那樣深刻、沉痛的純情呼叫,可我還是連她的長相都想不起來……我唯一被喚醒的過去的真實記憶,隻有剛剛聽到的時鍾鍾擺發出的嗡、嗡、嗡的聲音,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癡呆患者,難道不是嗎?

這樣的我,怎麽能回答說自己就是她的未婚夫呢?就算這樣回答讓我得以自由,但到時候我或許還是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正確的姓名。她……究竟是正常人,還是精神病患者,我根本無從判斷。

不隻如此,萬一她是如假包換的精神病患者,而她強烈呼喚的對象隻不過是她的幻覺的話,怎麽辦?一旦我回答,說不定會釀成大錯;就算她呼喚的人確實存在這世上,但如果那個人並不是我,又該怎麽辦?難道要因為自己的輕率而強奪別人的未婚妻嗎?這不就冒瀆了別人的未婚妻嗎……上述的不安和恐懼接二連三襲上我的心頭。

在我不停地吞咽口水、雙手緊緊握拳時,她的呼喊聲還是不斷穿透牆壁向我襲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過分了,太過分、太過分了,真的太、太過分了……”

那樣纖弱……沉痛、似幽靈般無限純情的哀怨呼喚。

我雙手揪著自己的頭發,已經留長的十個指甲狠狠抓著頭皮,幾乎快抓出血來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你的人啊!快點兒,大哥快……快用你的臂膀抱住我……”

我用雙手劇烈摩擦自己的臉龐。

不、不是的……你錯了,錯了,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我差點兒就脫口而出這幾句,但最終還是噤聲了……此刻的我甚至連這點都無法肯定,我對自己的過去完全一無所知,我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否定她所說的話……別說我的親兄弟是誰或是我的故鄉在哪兒,此刻我連自己是人還是豬都不知道。

我握緊拳頭,嘭嘭嘭地用力敲著耳後骨,但是,同樣無法浮現絲毫記憶。

即使這樣,她的聲音仍未中斷,她的呼吸急促,聲音幾乎讓人聽不清,但卻滿溢深沉的悲痛。

“……大哥……大哥,請……請你……救、救我……啊……”

她的聲音好像在追逐著我,我再次環顧四周牆壁、窗戶和門,往前跑,又止住腳步。

我想逃到一個聽不到任何聲音的地方!

這麽想著的一瞬間,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跑到入口的門前,我竭盡全力向著那扇好似鋼鐵一般堅固的藍色房門衝撞過去。然後,我又從鑰匙孔往外窺看……始終持續著的固執呐喊和不絕於耳的呼喚聲威脅著我,我已近乎麻痹。我試著用雙手抓住鐵格窗用力撼搖,終於,下方一角出現歪斜,但再想進一步搖動它就不是人類的力量所能做到的了。

我頹然地回到房間正中央,身體不停顫抖著再度環視房間各個角落。

我到底是否身處於人類世界呢?還是說,我已經來到幽冥世界,正在接受某種痛苦懲罰呢?

在這房裏恢複清醒的同時,我鬆了一口氣,但轉瞬又墮入忘卻自我的無間地獄[2]……這裏沒有絲毫回響,能聽見的隻有時鍾的聲音……

可是,轉眼我又陷入了充斥著陌生女人呐喊聲的活地獄……在這無法擺脫與逃避的深刻悲戀中承受著苛責。

我用力跺著地麵,連腳踝都作痛了……我頹然坐下……又仰躺在地……再度起身回望四周。我極力想讓自己的注意力脫離隔壁房間那若有若無的聲響,以及斷斷續續的哽咽,我想盡可能回想起自己的過去,從這種痛苦之中逃脫……更希望能夠清楚回答隔壁房間的問話。

我不知道在這個房間裏像這樣狂繞了幾十分鍾,不,或許是幾個小時也不一定。但是,腦海中依然一片空虛,別說與她有關的記憶,連自己的事情都完全想不起來,空白的我隻是活在空白的記憶裏。雖然被女人無盡的喊叫聲驅趕,我仍徒然在黑霧中掙紮、徘徊。

不久,牆壁另一頭的叫喚聲逐漸減弱,像絲線般時斷時續,最後完全斷絕,周遭又恢複到先前深夜般的靜寂。

同時,我也累了,狂亂得耗盡體力,思索得耗盡腦力。聽著似門外走廊盡頭傳來的嘀嗒嘀嗒的鍾聲……也不知道自己是呆立著,還是坐著發愣……不知道何時、不知道情況如何……隻是陷入最初茫然無意識的狀態。

突然傳來哐當一聲。

回過神時,我的身體正靠在與房間入口相反的牆角處,手腳前伸,臉孔頹然垂在胸口,眼睛凝視著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細一看,地板上、窗戶上、牆壁上,不知何時已經變亮了,泛著蒼白的光影。

嘰嘰喳喳……轟隆轟隆……

是麻雀輕輕的叫聲……還有電車逐漸遠去的聲音……天花板上的電燈不知何時已熄滅。

原來是天亮了……

我呆呆地想著,用雙手揉了揉眼。或許是因為睡得太沉了,早晨,我把此前在黑暗中發生的那些不可思議又恐怖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我用力伸展僵硬而發痛的四肢,打了個大哈欠。就在尚未充分深呼吸一口氣時,我突然驚訝地閉上了嘴。

入口房門邊上,和地板的接合處滑開了一扇小門,好像有人正在遞過來一個白木餐盤,上麵放著白色餐具和銀色盤子。

看到這東西的瞬間,我心中一動,無意識之間,從今天淩晨產生的無數疑問又開始在腦海中躍動……我下意識地站起身,踮著腳尖跑近小門旁邊,猛然抓住那隻正送入餐盤的鮮紅、肥胖的女人手臂。

嘩啦啦的一聲,飯菜、吐司麵包、蔬菜沙拉的碟子,還有牛奶瓶全都散落在地上。

我以沙啞的聲音大叫:“請……請告訴我……我是誰……我的名字是什麽?”

“……”

對方一動不動。那露在白色袖子外冰冷、如胡蘿卜般的小臂,被我的雙手緊緊抓住,霎時變成紫色。

“我……我的名字是什麽呢?我不是瘋子,我什麽都不是……”

“啊——”

小門外麵響起一陣年輕女人的尖叫聲,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這才開始無力地掙紮起來。

“快來人……來人啊!七號房的患者……啊!來人啊……”

“噓、噓!安靜、安靜,請你……不要叫。我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現在是……什麽時候……請你告訴我……這究竟是……否則我就不放手……”

門外傳來一陣啜泣聲。

同一瞬間,我雙手的力量似乎有所放鬆,女人的手臂迅速抽出小門外,啜泣聲戛然停止,走廊上響起一陣快跑的嗒嗒聲。

原本被我拚命抓住的手臂出其不意地溜掉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堅硬的人造石地板上,眼看就要後腦著地,我慌忙用雙手撐住,恍惚轉頭回望。

這時……又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到目前為止我那緊繃的心情,在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時放鬆了,一股無法形容的滑稽感開始從小腹深處升起,完全沒辦法控製。那是實在難以忍受、非常奇妙的令人作笑感,仿佛……每一根頭發都要跟著顫動地笑;更像是從靈魂深處湧現、撼動全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有笑到讓骨肉四散就絕不罷休的笑。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不知道姓名有什麽關係呢?忘記了也沒有絲毫不自由,我不就是我?啊,哈、哈、哈、哈……

發覺這一點之後,我更加忍不住地摔倒在地,抱頭、捶胸、頓足地大笑。我笑啊……笑啊……笑……吞咽淚水,哽咽,扭動身體不停地大笑。

啊,哈、哈、哈、哈,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

難道我是從天而降?抑或由地底鑽出來的?這裏有這麽一個身世不明的人,而我也不認識這個人,啊,哈、哈、哈、哈……

到現在為止,我究竟曾經在哪裏,做過些什麽事情呢?接下來又打算做些什麽呢?一切無法猜透。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物,啊,哈、哈、哈、哈。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是多麽不可思議、多麽可笑啊!啊,哈、哈……太可笑了,啊,哈、哈、哈、哈……

啊,好難過啊……我快受不了了,我為何會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

我不停地笑著在地上打滾兒。不久,我笑到力氣耗盡,滑稽可笑的感覺忽然間完全消失了。我站起身,揉著眼珠仔細瞧著,看到腳趾前麵的地板上,散落著剛才那場騷亂後留下的三片吐司麵包、一個蔬菜碟子、一把叉子,以及一個蓋著蓋子的牛奶瓶。

看到這些東西後,不知為什麽,我臉紅了,同時感到一股饑餓感。我重新係好掉落一旁的衣帶之後,右手立刻抓住尚且有餘溫的牛奶瓶,左手抓住塗有奶油的烤麵包,開始大吃起來。我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咀嚼著令人難以抗拒的美味,佐以牛奶咽下。吃飽後,我爬上床鋪,躺在嶄新的床單上,伸個懶腰,閉上眼。

我應該睡了十五至二十分鍾吧。可能因為肚子填飽了,所以我全身無力,手掌、腳掌暖和和的,頭腦中逐漸化為昏暗的空洞……早上穿梭不停、時近時遠的在腦海中的各種聲響很快消失無蹤了。我是那樣無奈……那樣不甘……

我聽到了路上的熙攘聲、匆促的鞋子的聲音、拖著木屐的緩慢腳步聲、自行車的鈴聲……遠處傳來了某戶人家撣掃灰塵的聲音。

高遠天際,烏鴉聒噪啼叫……似乎附近的廚房中響起玻璃杯破碎的聲音……突然,我無意中聽到窗外有女人在尖叫……

“討厭……真是的……讓人受不了……簡直就是……開玩笑嘛……嘻嘻嘻……”

然後是我腹中胃袋滿足的躍動聲。這些聲音一一融合,帶領我逐漸走向遙遠的世界,進入恍惚的夢境……這樣美好的心情……如此難得……

不久,遙遠的地方開始傳來一陣清晰的奇妙聲音。那是汽車的鳴笛聲,好像大哨子發出的聲音……“嗶……嗶……嗶嗶嗶……”一種特別高亢的聲音,我不禁認為那表示有可怕緊急的事情正衝著我來。“嗶、嗶、嗶、嗶”聲超越且嚇阻了清晨靜寂的各種聲音,繞向街道處的轉角,以驚人的速度,趕往躺著的我頭部的方向。頃刻,聲音更加迫近,似乎即將鑽入我雜亂的頭發,忽然又移向一旁,繞了個大彎,發出極高的吼叫聲。徐行約莫一百米遠,又立刻轉變方向,持續發出幾乎滲入我耳洞的尖銳聲,急速逼近,這才戛然而止,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同時,整個世界一片寂然,我逐漸陷入不省人事的深沉睡眠中……大約隻舒暢了五分鍾,這次,我枕畔那扇門的鑰匙孔突然發出哢嚓的聲音,接著是沉重的開門聲。同時,仿佛有某種踏地聲進入房內。我反射性地跳起來,並回過頭……仔細一看,我愣住了。

在我眼前,在緩緩關閉的牢固鐵門前,擺放著一把小型藤椅,藤椅前站著一位令人驚奇的異樣人物,他正低頭望著我,個子高得好像快觸及屋頂。

那是一個身高超過六尺[3]的巨人,臉像馬臉一樣長,皮膚顏色猶如陶瓷般泛白,稀疏、細長的眉毛下是一雙小小的眼睛,好像鯨的眼睛一般,眼眸中如同落魄老人或垂死病人般蒼白的眼瞳無神、混濁。他的鼻梁似西洋人般高挺,鼻翼泛著白光,緊閉成“一”字形的嘴唇與皮膚一樣慘白,好像罹患了某種重病吧!尤其那如同寺院屋頂的寬闊額頭的側麵,以及如軍艦船頭的寬闊下頜,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看起來像是一個超越人類、擁有異樣個性的角色。

他的黑發從正中間對分,身穿看起來頗為昂貴的褐色皮外套,在他佩戴的白金色大懷表的表鏈前,是一雙交叉的手,手指瘦長、蒼白又毛茸茸的。他站立在應是女性使用的華麗藤椅前,那模樣看起來就像被某種魔法呼喚現身的西洋妖怪。

我怯怯地抬頭看向對方,如同剛剛孵化的生物般,屏住呼吸,不停眨眼,舌頭在口中嚅動。但不久後……我意識到這位紳士應該就是剛剛搭車前來的人物……於是,我不自覺地朝他的方向重新坐直身體。

就在此時,這位高大紳士從那雙小而混濁的眼瞳深處散發出含著某種威嚴的冷光,頻頻打量我的全身。不知何故,我覺得身體好像縮小了一圈似的,不自覺地垂下頭。

高大的紳士似乎毫不在意,以極端冷靜的態度觀察我的全身之後,他抬起頭,開始慢慢環視房內情形。當他那蒼白混濁的視線從房間角落移向另一個角落時,我感覺今天早上一切膚淺行為完全被他看穿,身體更瑟縮了……

這位令人害怕的紳士,找我到底有什麽事……我內心既害怕又疑惑……

就在此時,高大的紳士突然像受到某種威脅般蜷縮身子,上半身向前,雙手慌忙插入外套口袋,一把抓出一條白色手帕,掩住嘴巴……同時轉身背對我,全身晃動,持續低聲咳嗽。過了好一陣子,他總算呼吸恢複正常,再度轉向我,輕聲道歉。

“對不起……我的身體虛弱,所以……穿著外套……”

那是與其體形完全不協調的、似女人般的聲音。

可是,聽到這聲音的同時,我安心了,覺得這位高大的紳士其實和外表完全不同,是溫柔又親切的人。我鬆了一口氣,抬起頭。

紳士向我遞出一張名片,再度咳嗽。

“我是……咳、咳、咳……對……對不起。”

我雙手接過名片,並且點頭致謝。

我反複看了這張名片兩三次,再度啞然無語,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眼前這位抑製著咳嗽的高大紳士,自言自語地說:“這裏是……九州帝國大學……”

我環顧四周。

這時,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輕微顫抖著。這令人聯想到,或許這是此人獨特微笑的一種異樣表情。緊接著,他蒼白的嘴唇慢慢嚅動。

“沒錯……這裏是九州帝國大學附屬醫院精神病科的七號病房。很抱歉,在你睡覺時前來打擾,不過,我突然來訪是有原因的。值班醫生向我報告說,不久前,你曾向負責分發食物的護士小姐追問自己的姓名。聽到這個消息,我就立刻前來了……怎麽樣,你已經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嗎?恢複有關自己過去的記憶了嗎?”

我無法回答,隻是嘴巴微張,眨動如白癡般的眼睛,望著對方鼻尖下的巨大下頜。

太令人驚訝了……從今天淩晨起,我簡直就是被自己名字的幽靈附身了!

從我向護士詢問自己名字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超過一個小時,對方竟然拖著生病的身體,馬上趕來問我是否已想起自己的名字……真是令人費解的熱心……

隻不過是想起自己的名字而已,這麽一點點小事,難道對這位博士來說如此重要嗎?

我困惑不已地看看手上的名片,打量起若林博士的臉。

不可思議的是,若林博士同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低頭看著我的臉,好像在等著我的回答似的,他緊抿著嘴,凝視著我。很明顯,他緊張的表情充分顯示出他對我的回答充滿某種重大的期待。從他的這種表情中我察覺到,能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過去的一切經曆,應該與若林博士有相當深刻的關係。這麽想著,我的身體也就越發僵硬了。

我們兩個人就這樣互相凝視對方良久……當發現我回答不出來,若林博士失望地閉上眼。不過,他眼皮再度睜開時,左邊臉頰至嘴角卻仿佛浮現出比方才更深邃的微笑。同時,他好像誤以為我的呆愣是出於某種意義,於是便輕輕頷首兩三下,緩緩啟動嘴唇道:

“當然……你會感到不可思議也是理所當然的。本來,我必須嚴格遵守法醫學上的立場,不應該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可是,其中另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

說到這兒,若林博士又一副將要咳嗽的模樣,但這回他成功忍住了,那雙在手帕上方的眼睛輕眨,很難過似的接著說:

“事情是這樣的……坦白說,這裏的精神病科教學目前由聲名遠播的正木敬之擔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沒錯。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隻在日本國內,乃至在世界精神醫學界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首創的新學說可能使過去遭遇瓶頸的精神病研究產生根本的變革,他是‘精神科學’的偉大學者……話雖如此,這種新學說並非現行所謂的心靈學或降神術之類非科學性的研究,而是純粹立足於科學基礎的劃時代理論。他借著在這個教室內創設史無前例的精神病治療室,一步一步證明其學說乃是真理。你也是接受此新式治療的患者之一……”

“我……接受精神病治療?”

“是的……按理說,專門研究法醫學的我,不該詢問正在接受正木醫生治療的你的一些症狀,也難怪你會產生懷疑了……但是,非常遺憾,正木醫生在一個月前把後事交托給我之後,突然就與世長辭了……而且,現在還沒有繼任教授。再加上本來就沒有副教授幫忙,最後在校長的命令之下,由我暫時兼任這個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醫生特別委托我必須盡全力照顧的患者就是你。換句話說,本精神科的名譽……不,是整個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的名譽,眼下都維係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你能否恢複過去的記憶、想起自己的名字。”

若林博士說到這裏,我忽然覺得一陣目眩,忍不住眨眼睛。感覺似乎我名字的幽靈,正散發著餘光,從某處現身……

但一瞬間,我感受到一股連頭都抬不起來的難堪,不自覺地低下頭。

沒錯!這裏絕對是九州帝國大學附設的精神科病房;而我,一定也是被收容在這間七號房內的精神病患者。我的腦袋從今天清晨醒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一定是因為我曾經……不,是現在正患有某種精神疾病……是的,我是個瘋子……!

啊……我竟然是個可悲的瘋子!

隨著若林博士凝重的說明,我第一次清楚意識到難以忍受的羞恥,心跳急促到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自己也無法了解的,不知是羞恥、恐懼或悲傷的情緒,我全身好像被針刺般痛苦,從耳朵至頸部一帶皮膚紅如被火燒過,雙眼也不自覺發熱,多希望就這樣雙手掩麵趴在**……

若林博士低頭看著我,口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似在吞咽唾液。然後像是麵對著身份高貴的人一般,他雙手交握身前,用比先前更親切——幾乎是諂媚——的聲音安慰著我。

“任何人發現自己置身在這個房間裏,一定會受到一種幾近絕望的打擊……但請你不要擔心,你住院這事和這棟病房的其他患者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我……我和……其他患者不同?”

“沒錯。剛才提到的正木博士在這個精神科教室進行了名為‘瘋子解放治療’的劃時代性精神病治療實驗,而你為我們提供了自己的身體作為最寶貴的研究素材。”

“我……我是‘瘋子解放治療’的實驗素材?為了解放並治療瘋子……”

若林博士向前傾身,點頭,仿佛對於“瘋子解放治療”的名稱表示敬意……

“正是這樣。創立‘瘋子解放治療’實驗的是正木博士,他所創立的學說具有何種劃時代的意義,世人應該很快就能了解。而且……你已經憑借著自己腦髓的正確運作,讓正木博士嶄新的精神科學實驗獲得驚人的成績,本大學的聲名將會給全世界的精神醫學界留下深刻印象……不僅如此,以實驗的結果而論,你因為強烈的精神衝擊造成本身意識完全喪失的狀況,如今已經能夠完全恢複了……所以,簡單地說,你既是在解放治療場內進行的驚異實驗之中心代表,同時也是本大學榮譽的守護神。”

“我……為什麽會是……如此可怕實驗的……”我慌忙地問。

忽然被卷入這麽奇怪的話題中心,我自己都感到害怕了……

若林博士低頭看著我,更加冷靜地點頭致意:“你會懷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很遺憾,關於這件事,現在沒辦法向你說明。除非不久的將來,你自己想起一切經過……”

“我自己想起?那……要如何想起……”我結結巴巴地問道。因為若林博士的口氣讓我想起精神病人的可悲……

若林博士靜靜舉起手來製止我:“請少安毋躁!其中另有原因。坦白說,你進入解放治療場的經過非一朝一夕就能說清楚,其中的緣故深刻複雜且極端不可思議,如果憑我一人想要完整說明,可能有虛構之虞,所以……如果不是由親身體驗整個過程的你自行回憶這一段深刻、不可思議的體驗,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事實。

“換句話說,在你過去的記憶中存在著極端奇幻、驚異的前因後果……不過,為了讓你放心,我想稍作說明應該無關緊要……那我給你講一講‘瘋子解放治療’的事吧。今年二月,正木博士來本大學任教後不久,便立刻著手設計治療場,於七月完成。在經過僅僅四個月的實驗後,也就是距現在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亡故的同時治療場被封閉。而正木博士在這段時間所進行的實驗,主要就是為了讓你恢複過去的記憶。正木博士早就明確地預言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就陷入特異精神狀態的你,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恢複到像今天這樣的狀態。”

“已故的正木博士……預言了我今天的情形……”

“不錯,就是這樣。正木博士斷然宣稱,你是本大學的至寶,在仔細妥善的照顧之下,一定能夠恢複原來的精神意識,由此證明他所提出的偉大學說之原理,以及由該原理所產生的實驗效果……不隻這樣,他還深信不疑:你如果確實能夠恢複過去的全部記憶,必然也能想起那樁同樣與你的過去有關,幾乎可稱之為空前絕後、極盡怪奇、淒愴無比的犯罪事件的真相。當然,現在我同樣相信這一點。”

“空前絕後的……空前絕後的犯罪事件……與我有關?”

“是的,隻能稱之為空前絕後的異常事件。”

“那……那是什麽樣……的事件?”我將身體探出床鋪外問道。

若林博士非常冷靜,用蒼白的眼瞳靜靜望著我,說:“那一樁事件就是……我還是告訴你好了。不過,關於剛才所說有關正木博士與精神科學的研究,很久以前我也曾接受他的指導,所以我現在依舊持續在應用精神科學犯罪方麵進行相關研究……”

“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

“不錯……由於是嶄新的課題,如果隻提及名稱,你或許無法了解內容,但我稍加解釋,你應該就能明白了。實際上,我之所以開始研究這樣的主題,是因為我了解到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學’的內容充滿太多恐怖的原理與原則。譬如,在其精神科學的一個分支‘精神病理學’中,就包括許多令人戰栗的理論和實例……比如,借著一種暗示作用,能夠將一個人目前的精神狀態突然轉變為異常;或是,在一瞬間消除某個人現在的精神生活,改換為潛藏於其精神深處的幾代以前的祖先個性;等等。

“那……那樣可怕的研究內容……會在我眼前……”

若林博士嚴肅地頷首:“沒錯,正是這樣,你能夠親身證明這項學說中的真理。你不僅會對這種原理所描繪的恐怖、戰栗產生一種免疫力,在不久的將來,當你完全恢複過去的記憶時,必然會有參加這項新學理研究的權利和資格。但是,如果把此秘密的研究內容泄露給外人知悉,難以預料到底會發生什麽樣的異變……譬如,當有外人發現某人心靈深處潛藏著一種可怕的遺傳心理,一旦給予其一個相對應的暗示,瞬間就能讓對方發狂,同時讓發狂者抹消一切有關始作俑者的記憶,那會變成什麽樣呢?想必這樣的惡果將不遜於諾貝爾發明無煙火藥激化全世界戰爭吧!

“……也因為這樣,基於法醫學的立場,我認為如果把這樣的精神科學理論像現代唯物科學理論那樣普及為一般社會常識的話,情況將會變得非常糟糕。恐怕到時候,與現在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橫行一樣,可能會使得‘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也大肆流行。一旦演變至此,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因為這種犯罪將與既往的犯罪不同,全世界一定會陸續出現幾乎無法偵查、不可能實現的犯罪事件。正因為這樣,所以正木博士的新學說絕對不得泄露出去……

“同時,雖然感到抱歉,但為了以防萬一,盡可能周全地研究出這種犯罪的預防方法,探索出檢測方法,我才會在正木博士的指導下,基於‘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的主題,極度秘密地從各方麵進行調查,這就好像是我和正木博士兩人的共同事業……

“但是,正木博士和我之間竟然出現了嚴重疏忽……雖然這樣小心慎重,卻不知道研究成果什麽時候、被人用何種方法‘盜竊’了……該精神科學中最強烈且最具效果的理論,居然被靈活地實際應用了。這便是在距離本大學不遠處,突然發生的一樁不可思議的犯罪事件……

“該犯罪事件表麵上是具有某富豪血統的幾位男女,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互相殘殺,或讓彼此發狂,犯下了無比殘忍冷血的罪行……而且,之所以人們認為該行凶手段與我們研究的精神科學有關,是因為在同樣屬於該富豪家族血統的一位溫柔善良、頭腦清晰的青年身上發現了端倪……進一步說,就是該青年為了防止自己家的血統斷絕,打算和戀慕自己的美麗表妹舉行婚禮,但是在當晚午夜過後,青年卻出乎意料地夢遊,勒死了即將與他結婚的少女,而且麵對少女的屍體,青年還非常冷靜地在紙上描繪現場情景……這件極端特異、離奇的事件曝光後,引起社會大眾廣泛批評……

“正因如此,目前我唯一能夠追查事件的方法,就是等此事件的中心人物——還活在世間的你——借正木博士的實驗而恢複過去記憶的時候,直接判斷事件的真相,揭穿其行凶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麵目……除了這一條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因為惡魔般的凶手以變幻莫測的手段犯下罪行,我們卻無從追查其蹤跡。這麽說,你應該已經明白了吧?我不能具體說明該事件的理由就是,我自己也無法準確掌握事件真相。另外……我會介入自己專業領域外的精神科的工作,親自照顧你,一方麵是為了防備重大機密泄露;另一方麵,萬一你恢複記憶,我也能夠馬上趕過來,比任何人更早獲知事件真相……揭穿怪異事件的惡魔凶手的真麵目。

“萬一因為你恢複過去的記憶而查明事件真相,那麽帶有多重意義的研究結果,亦即,正木博士命名為‘瘋子解放治療’的研究——一旦被發表,必然會給現今科學界和全社會帶來極大震撼……

“這是一場重擊現代物質文化並足以轉化為精神文化的偉大實驗,其最終結果不但將會獲得科學上的證明,同時也將會作為最重要的例證之一,使得我在正木博士指導下持續研究的論文《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圓滿完成;而我和正木博士這二十年間對於精神科學傾注心血的研究,也將有機會公之於世……

“所以,你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複過去的記憶,進而揭開事件真相,有著上述的多重意義。不僅本大學內部重視,福岡縣的司法當局重視,更可以說全天下人都在翹首以待……”

一口氣說到這裏,若林博士忽然瞥了我一眼……緊接著,他又迅速瞥向一旁,用手帕掩住臉,拚命咳嗽起來。

望著那滿是皺紋的側臉,我如同被裹在煙霧之中般茫然。從今天清晨起,在我周遭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情全都令我感到新的不安和震驚……而若林博士的一番解釋,隻讓事件更誇張,向著超自然的方向發展,實在不像現實。雖然聽起來皆是與我有關聯的事情,卻像與我全然無關的夢囈……

不久,停止咳嗽的若林博士用蒼白的眼眸向我行注目禮,說:“對不起,我累了……”

他回望背後的華麗藤椅,緩緩坐下。

見到他坐下的動作,我不禁傻眼了。最初見到放在若林博士背後那把藤椅時,我心想,隻要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藤椅一定會立刻垮掉,所以,或許應該還有某位女性要來。但現在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軀竟然很輕鬆地坐進藤椅的狹窄扶手間,他的胸部和腹部重疊,把被手帕掩著的麵孔低垂於膝前,仿佛在說“我就是潛藏在怪異事件背後的惡魔凶手”一般,全身收縮擠入藤椅內,怎麽看全身大小都隻有剛才的一半。不管身材有多瘦削,不管身上的皮質外套有多薄,正常人應該都做不到……而且,這種姿勢下,他的聲音還與原來一樣……不,比原來更冷靜……好像他自己是先知一般……

“另外,有一個神秘人物,在很早之前,不知從何處得知了這一事情,對你使用了極端強烈的精神科學暗示性材料,深層刺激到你的腦髓中最敏感的弱點,讓該處陷入極度緊張的狀態,結果導致遺傳、潛伏在那一處的一千年前的祖先們深刻的、怪奇的浪漫記憶完全遊離。這些記憶一麵浮現在你的意識表麵,一麵又使你陷入深度的夢遊狀態……

“然而,你今天一旦恢複清醒,從潛意識中遊離的夢遊心理將完全揮發,讓你回歸到虛無的狀態,並使你脫離夢遊狀態。由於一部分持續異常活躍的潛意識,以及附近負責反射、交感過往記憶的腦髓中,尚殘存著長時間緊張導致的深刻疲勞感,所以它們目前仍無法完全自由運作。因此,你陷入了一種越是古老的記憶,就越是想不起來的狀態。

“你在今天早晨想起來的,隻有那些反射交感至目前為止,並未讓你太過疲累、印象極深刻且最近才發生的事情,雖然你焦躁地想要趕緊恢複更早的記憶,卻什麽也想不起來……這就是你現在的精神意識狀態。正木博士把這種狀態稱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是的……因為你被那樁怪異事件背後的怪異凶手利用精神科學犯罪手法加害,使你在那之後的幾個月之間,變成與現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一人,持續處於某種異常的夢遊狀態……當然,這種深度夢遊狀態甚至是極端的雙重人格實例,與普通人所顯現的輕度雙重人格的夢遊,也就是我們說的‘說夢話’或‘沒睡醒’不同,這是罕見的。

“但在古代各種文獻裏仍可找到前人留下的怪例,讓世人陷入半信半疑的迷惑境地,諸如‘五十年後想起故鄉的老人’,又或者‘提示證據後才自覺是殺人凶手的紳士回憶錄’‘孤獨老婦見到並不存在的兒子向自己傾訴’‘自認遭到列車撞擊才變成禿頭大富豪的貧困青年手記’‘年輕的夫人一夜醒來,變成白發老婦的故事’‘反向思考夢與現實,終於犯下滔天大罪的聖僧之懺悔錄’等等。

“如果試著以這些實例來對照正木博士的獨創學說,應該就毋庸置疑了。這類現象的存在,不僅在科學上已經證實其可能性,也從學理和實際兩方麵證實:這樣的人在回歸昔日的精神意識之際,一定曾經曆長時間的‘自我忘失症’。嚴格來說,我們的心理狀態隨時受到所見所聞事物的刺激而不斷產生變化,會自己一人生氣、悲傷、微笑,這都算是一種‘夢遊’,在這種心理變化進行的每一個刹那,‘夢遊’‘自我忘失’‘自我覺醒’等過程都會以極短暫的速度反複呈現……隻是一般人並未意識到而已。因此,你目前也處於這種過程之中。正木博士已經明白你會恢複清醒,在不久的將來,你應該會完全恢複。”

但是,這時候的我究竟是什麽表情,我也不自知,在若林博士深具學術權威的說明下,我如同觸及高壓電一般,全身僵硬成一團。……剛剛所說的怪異事件果真是我自己的遭遇?我現在也的確處於必須回想這樁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名字的情況之中嗎?想著想著,緣於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我的兩側腋下滲出冷汗,同時全部神經集中於眼前若林博士蒼白的長臉上。

這時,若林博士微低下頭,以更低沉的語氣接著說:“也就是說,正木博士的預言至今天為止,毫無謬差,一一實現。從今早起,你已經完全脫離先前的夢遊狀態,目前正處於即將恢複昔日記憶的邊緣……由於我得知你剛才詢問過護士小姐,所以,為了讓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我才特地趕來見你。”

“讓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叫著。突然,心跳急促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會不會……我自己就是那樁怪異事件的真正凶手?若林博士對於我的名字特別緊張小心,豈非就是證據?這樣的念頭在我腦海閃過……

但是,就在這時,若林博士靜靜回答說:“不錯,隻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那麽其他一切記憶也能夠浮現在你的意識表麵,你同時應該可以想起支配這個怪異事件的精神科學原理是何等可怕,以及事件的凶手是什麽人,到底凶手是基於什麽理由、什麽樣的動機遂行這一項奇怪的犯罪……因此,幫助你回想這一切,乃是正木博士賦予我最重大的責任……”

我又因為某種無以言喻的恐怖感而戰栗,不自覺坐直身體,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是什麽……”

我這麽問的瞬間,若林博士卻像機械般噤口不語,他那朦朧發光的眼眸凝視著我的眼睛深處,似在探索我內心的某種東西……也像是在暗示某件重大事情……

日後回想起來,當時我一定是被若林博士以深不可測的計謀所騙。若林博士持續敘述極具科學性又煽情的故事,絕非毫無意義,而是他想讓“我的注意力”專注於“我的名字”,讓我緊張至極點,這是一種借以引導我必須想起這一切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當我急於問出自己名字的時候,他卻噤口不語。他是想要利用沉默試圖引導我的焦躁達到最高點,利用凝固在我腦髓中的過去記憶的重現作用,達到對我自身的尖銳刺激。

但是,當時的我並未意識到這樣縝密的謀略,單純地以為若林博士會馬上告知我的名字,而一心一意凝視著他蒼白的嘴唇。

這麽一來,注視著我的反應的若林博士仿佛有些失望,他輕輕閉上眼,搖頭輕歎,不久又睜開眼,用更冷漠、纖細的聲音說:“不行……我沒有什麽能夠告訴你的。既然你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事情就到此為止,還是必須讓你自己自然地想起來……”

“我能……想得起來嗎?”

“能。絕對可以!屆時你不但會了解我所言不假,同時可以痊愈出院。從很久以前,為了讓你獲得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權利,也就是說,為了讓你接受美好的家庭和屬於這個家庭的一切幸福,我們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是因為,讓你能夠順利接受這些,就是我承接正木博士的工作之第二項責任。”

若林博士說到這兒,似乎非常確信地再次以他蒼白冰冷的眼瞳凝視著我。我無法抗拒那眼瞳的壓力,頷首不語……同時,又覺得怎麽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隻像是聽著奇妙故事般,內心感到莫名的疲憊……

若林博士毫不理會我的心情,輕咳一聲,語氣一改:“那麽……現在我希望開始進行實驗,讓你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和正木博士一樣……會依照順序讓你看與你過去經曆有最深刻關係的各種事物,希望借此實驗喚醒你過去的記憶,不知你意下如何?”說著,他用雙手抓住藤椅扶手,用力伸直身體。

我望著他的臉,頷首示意,像是在說,隨便你,反正我無所謂。

但其實,我的內心卻相當躊躇,不,我甚至覺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喚我的那個六號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一樣認錯人了呢?把我誤認為另一個人,那樣不耐煩地呼喚、苛責……無論經過多久時間、受到何等苛責,我依舊什麽都想不起來……

接下來要給我看所謂與我過去有關的事物,事實上也隻是和我毫無關聯的陌生人的紀念品吧!想必是不知藏身於何處、不知其真正身份的冷血凶惡的精神病人的……極其怪奇殘虐的犯罪紀念品……讓我看這樣的東西,豈不是刻意苛責我一定要想起自己根本不知的過去經曆?

在上述無止境的想象中,我不由自主地縮著頭,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著學者風範和謙虛態度,靜靜向我點頭致意後,從藤椅上站起身。他背後的房門突然被打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大步走入房內。

矮小男人理著約五分[4]的平頭,蓄八字胡,穿白色圓領上衣、黑長褲,腳上穿著用舊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著黑色手提包和微髒的折疊椅。隨後進入的護士在房間中央放置了一個冒著熱氣的圓缽,矮小男人立刻快速打開折疊椅,然後把黑色手提包置於椅旁,啪的一聲打開皮包後,他一麵從中挑出理發剪、梳子之類的東西,一麵朝我點頭示意,似乎在對我說“請坐”……

這時,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鋪的枕邊,朝著我眨眼,好像也在說“請坐”。

我心想:是要在這裏給我剪頭發嗎?

於是我赤足下床,坐在折疊椅上。幾乎同一時間,八字胡的矮小男人拿著一條白布,嘩一聲圍住我全身,然後用浸過熱水的毛巾纏住我的頭,用力按緊,並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樣修剪可以嗎……”

“當然啦!剛好是一個月前的事,又是特別指定,我當然記得。中央部分留長一些,讓整張臉看起來呈溫柔的圓形……周圍剪得很短,似乎像東京的學生……”

“不錯。這次也一樣。”

“好的,我知道了。”

說著,剪刀的聲音已在我頭上響起。若林博士埋坐在床鋪枕旁的藤椅裏,從外套口袋中抽出紅色書皮的洋文書。

我閉上眼睛,開始陷入思考當中。

我的過去就這樣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說的奇妙因緣故事毫無關係,我也能夠一點兒一點兒推測出一些自己可以相信的事實了。

我是從大正十五年[5](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成為這個九州帝國大學附屬醫院精神科的住院患者的,似乎到昨天為止,我都生存在夢遊狀態中,同時不知是在途中,還是在此之前……反正約莫一個月前,我曾經剪過像學生般的平頭,而現在正要恢複當時的模樣……

但是,雖然可以這樣想象,卻也顯示一個人的記憶是何等不可倚恃,再說那隻是根據與自己毫無關聯的醫學博士和理發師傅所說之言。我真正能夠回憶的過去,其實隻有今天淩晨嗡嗡嗡的鍾擺聲,以及之後幾個小時所發生的事情,至於嗡嗡嗡的聲音以前的事,對我來說是完全虛無,我甚至連自己過去是生是死都無法確定。

我到底在哪裏出生?如何長大成年?如何擁有分辨各種事物的判斷力、知識?如何擁有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說明內容之可怕的能力?為什麽又會完全忘掉這麽多、幾近無限的記憶?

我一麵閉著眼睛凝視自己腦中的空洞,一麵想這些事情,不知不覺間覺得自己的靈魂不斷在縮小,仿佛是飄浮在無限虛空中的、漫無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無聊、悲傷……眼眶不知為何發燙……

我忽然感到後頸一陣冰涼,原來是理發師傅已經剪好頭,在我的頸項塗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著頭。

但是,我試著推想,一個月前若林博士也曾命令理發師傅為我剪這樣的頭發,那麽,或許一個月前我也有過像今天淩晨一樣的恐怖經驗。而且,依博士的語氣推斷,應該不止這位理發師傅幫我剪過頭發。如果真是這樣,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這種事已經反複發生不知道多少次了,亦即,我隻不過是反複表演這些動作的一個可悲的夢遊症患者而已……

若林博士隻是一個進行這類實驗的冷酷無情的醫學家……不,從今天淩晨至現在,發生於我周遭的一切事情,隻不過是我這個夢遊症患者的幻覺……我正做著現在、在這裏、這樣被理發修麵的夢,但是我真正的肉體並沒有在這裏,不知已夢遊至什麽地方……

原來是有兩根圓竹棍平壓在我頭上,而且不停轉動,壓得我幾乎氣都喘不過來……但是,那種感覺非常舒服……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到底自己是不是瘋子,或者誰是瘋子。我好像一個死人,一切高興、悲傷、恐懼、不甘心,甚至過去、現在、宇宙萬象都與我無關。我隻是頹然地靠著椅背,不知從何處傳來一種輕癢、一種快感從全身每個毛孔滲入骨髓。事情既然演變至此,也無可奈何了,我的心情幾近絕望:雖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反正今後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從吧!前途會變成如何也無所謂……

“請從這邊出來。”年輕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睜開眼一看,不知什麽時候進來兩位護士,她們像對待罪犯似的從左右兩邊抓住我的雙手,而理發師也不知何時拿掉了圍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門外用力抖落上麵的頭發。

這時,翻閱紅色書皮洋文書的若林博士合上書本,拉長他的馬臉,輕咳兩聲,雙手指著房門,似乎在說“請往那邊走”。

雖然滿臉發屑和頭皮屑,我仍勉強睜開眼睛,被護士們拖拉著,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有生以來首次)走出門外。

若林博士將我目送至門外,後來,中途不知道跑去哪裏了。

門外是寬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門,與我那間的房門顏色相同,走廊盡頭的昏暗牆壁上掛著約莫與身體同高的大鍾,外麵同樣嚴密包覆與我房間窗戶相同的鐵格子和鐵絲網。這大概就是今天淩晨發出嗡嗡聲吵醒我的時鍾吧!雖不知從什麽地方上緊發條,不過裝飾著舊式蔓草紋的長針和短針正逐漸移動至六點零四分,合金質的巨大鍾擺“嗒嗒嗒嗒”不停擺動,感覺就像是一個在接受懲罰、反複進行同樣動作的人……

麵向時鍾,左側就是我的房間,門旁釘著長約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用黑色哥特式字體寫著“精·東·第一病房”幾個小字,下方則寫著“第七號房”幾個大字,沒有患者的銘牌。

我被兩位護士牽著,走往背對時鍾的方向,不久,來到明亮的戶外走廊,眼前出現一棟正麵漆成藍色的兩層西式木造建築。建築物的走廊兩側是潔白沙地,盛開著似血般鮮紅的納豆紅菊、如白色夢境般的雛菊、構成奇妙內髒形狀的紅黃相間的雞冠花,對麵兩側是深綠色的鬆樹林。鬆樹林上方飄著淡淡的雲朵,在旭日的照射下,遠處靜靜傳來鬆濤聲……

“啊,現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涼的空氣,我心情輕鬆許多。但是,不容我悠閑欣賞周遭的景色,兩位護士已拉著我的雙手走進對麵藍色建築物的昏暗走廊。直來到右邊的房間前,一位正在等待的護士開門,陪同我們一起進入房內。

那樣粗魯的動作……我忍不住想:或許今天清晨送早餐給我的護士也在這三個人當中,特地為了報複今早被我拉扯之事吧!或者,這可能也是她們一貫對付瘋子的態度……一想到此,我不由自主感到悲觀。

到了最後,她們剪短了我已經變長的手、腳指甲,讓我用竹柄的牙刷和鹽巴刷牙,待身體再度暖和,護士們以全新的毛巾將我擦幹,再拿嶄新的黃色梳子梳理我的頭發,我覺得好像重新活了過來。在這麽清爽的心情下,居然還是想不起自己的過去,也隻能感到無奈了。

“請換衣服!”一位護士說。

我回頭一看,本來脫在木質地板上的患者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淺黃色的大包袱。解開包袱一看,裏麵是一個白色硬紙箱,箱內有大學生製服和製帽、禦寒外套、彈性布料的襯衫、長褲、褐色半筒襪,以及用報紙包裹的手編鞋等,打開放在最上麵的皮盒,裏麵有一隻銀光閃閃的手表。

我還沒有時間訝異,就從護士手上一一接過,穿戴在身上。之後仔細看卻未能發現英文縮寫之類的記號,以證明這些是屬於我的東西。每樣物件都像剛裁製好似的,有著清晰折痕,而且穿在身上貼身舒適,如同是依我的身材定製的,甚至連嶄新的方形帽子、閃閃發亮的手編鞋和顯示在六點二十三分的手表皮帶尺寸都完全與我的身材尺寸吻合。太不可思議了!我把手伸入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疊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衛生紙,左手則摸到不少的零錢及柔軟鼓脹的錢包。

我非常迷惑,環顧四周,想要看看哪邊有鏡子,但是很遺憾,連碎片也未見到。

然後,原本緊盯著我的三位護士打開門離去了。

同一時間,比門楣還高的若林博士低著頭進到房間裏。他像是在檢查我的服裝般不停打量著我,然後默默帶我至房間角落,拿下晾在兩麵牆壁中間的浴衣,出乎意料的是,在那下麵有一麵巨大的穿衣鏡。

今天淩晨在昏暗的七號房裏,我摸著自己臉頰想象時,認為自己應該是三十歲左右的壯年人,而且可能滿臉橫肉。但,就算理發梳洗過,也想不到用手掌撫摩的感覺居然會與實際模樣有如此大的差異!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鏡中的我,怎麽看都像頂多剛滿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額頭飽滿、兩腮瘦削、濃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學生製服,也許會被認為是中學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還這麽年輕,從今天淩晨開始產生的意誌力霎時消逝無蹤,隻覺得心裏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既感到陰森恐怖,又像是高興,也有一些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