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兒島——
家裏還有這樣的地方,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周六早上,航一跟著外公,第一次來到了以前從來沒有進來過的輕羹作坊裏,做著簡單的掃除。
——明天,我想做做輕羹。
前一天晚上,外公這樣說道。可能是因為之前一起去過明石屋,外公特意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航一。
——我能幫忙嗎?
聽到航一這麽說,外公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航一確實挺感興趣。對輕羹本身雖然沒什麽興趣,但做輕羹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還有外公對待輕羹時那一絲不苟的態度,卻吸引了航一。
啪、啪,航一拍著手,和外公一起拜了拜神龕。隨後,他一臉專注地看著外公那熟練的手勢。
隻見外公拿起山芋,用一個金屬工具輕擦了幾下,唰,好像魔法一樣,皮就被剝掉了。航一接過來試了試,卻怎麽也用不好,看來工具不是魔法,外公的技術才是真正的魔法。
“要轉著圈用力……對對。”
航一跟外公並排削起了山芋——把昨天剛剛買來的山芋去掉皮和突出的部分,再切成小塊放入水中。
“別使那麽大勁,要畫圓。”
不能咯吱咯吱地磨,而是要輕柔地迅速轉圈摩擦才行。外公一邊削著自己手裏的山芋,一邊檢查航一的動作。航一的脖子上掛著毛巾,一絲不苟地處理著山芋。
一會兒,削好的大量山芋和米粉、幼砂糖一起放進了機器。航一興致勃勃地看著它們被咕嚕咕嚕地混合攪拌在一起,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家裏居然還有這種機器。外公調整著材料的比例,做了好幾個種類的這樣的東西。
攪拌好的材料倒進了蓋著濕布的方形蒸籠裏。航一盯著那黏糊糊地流進去的雪白**。之後在蒸籠上架好十字形的竹簽,再蓋上報紙。
外公把蒸籠一個一個疊起來,點上火,擦了擦汗。不一會兒,蒸籠裏散發出甘甜的香氣。
鬆了一口氣的外公,從作坊裏走了出來。家裏邊還有這種地方,航一也是今天才知道。外公舔了一下食指,舉過頭頂。
“今天不會積灰了。”
外公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
“為什麽?怎麽知道的?”
“嗯?這個嗎?”
航一朝舉著食指的外公點頭。
外公把觀察風向、預測降灰的方法教給了航一。這方法真的有用嗎?航一想,但心情卻變得有一點愉快。
“外公,這個是誰教給你的呀?”
“嗯?”
周吉撓了撓頭。到底是誰教給自己的呢?好像已經想不起來了。
取出蒸好的輕羹,再像切年糕一樣切好。航一看著外公那經過幾十年重複作業而顯得十分利落的動作。
持續幾十年做輕羹究竟會是什麽心情,航一不得而知,但是那唰唰地把輕羹切成正方形的手勢裏,大概棲居著神明吧。
一會兒,外公把做好的輕羹拿到作坊的桌子上,開始試吃。
“怎麽樣?”
看著航一把輕羹放進嘴裏,外公忽然問道。
“什麽怎麽樣?”
“味道怎麽樣?”
“味道?”
航一搔了搔頭,又吃了一口輕羹,再看了看手中拿著的白色點心。
“甜嗎?”
外公身子向前傾。
“與其說是甜……不如說是有點朦朧。”
“朦朧?”
“與其說是朦朧……就是味道淡淡的。”
航一思考著正確的詞語。
“要這麽說的話,應該是微甜吧。”
“對對,就是微甜!”
航一點頭。外公露出了少許失望的表情。
“清淡的甜味。”
航一繼續吃起了輕羹。
夜裏,周吉和幾個老朋友聚在一起幹杯。
第十七次櫻之丘商店街複興計劃會議——在隻有回數重新寫成了“十七”的橫幅下邊,周吉喝下了一整杯以往幹杯時隻會意思意思喝上一口的啤酒。
幹杯之後,輕羹試吃開始了。秀子把裝在圓形木盤子裏的輕羹一個一個地分給每個人。
“聞起來很香嘛。”
在座的人立刻吃了起來。航一平時從不關心這些,可今天的輕羹自己也有份幫忙製作,所以在客廳裏留意著這邊的情形。
“很朦朧的味道嘛。”
穿著甚平【20】的日高,不假思索地說著感想。
“嗯……總覺得應該再動動腦筋。”
脖子上掛著汗巾的大西也撓了撓頭。周吉心裏有點著急。
“不對啊,這個味兒。”
穿著夏威夷襯衫的山本說。
“好像跟過去不一樣啊。是甜味嗎?”
“嗯,是啊。”
周吉轉向山本的方向。山本注意到了那一點不一樣,這讓周吉心裏湧起一絲開心。
“這次我特意用了幼砂糖,想讓甜味更明顯一些。”
“啊,原來是這樣。”
“早就想這麽試一次了。”
“味道不錯。”
“對吧。”
更換掉幾十年來都沒變過的砂糖,這是第一次,對於周吉來說,既是冒險又是挑戰。
“這種差別,誰也吃不出來。”
大西立刻潑起了冷水。
“新列車的名字,你們知道嗎?”
“嗯?啊啊,是叫‘櫻花’吧?”
“對。你要試試把‘櫻花’跟輕羹結合一下呀。”
“結合……”
周吉自言自語地拿起了一塊輕羹。
“能不能把紅豆餡兒弄成粉紅色?”
“啊……”
帶紅豆餡兒的輕羹,周吉過去倒是做過。
“那樣從外邊也看不出來呀。不如還是像櫻餅【21】那樣,把外邊染成粉紅色。”
“做不了,做不了。”
周吉高舉手掌,在臉前連連擺動。
“粉紅色的我可做不了,要是你們非讓我做的話,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了。”
周吉站起來,往客廳走去。
“老周吉!”
背後傳來幾個老朋友的聲音,周吉轉向秀子,隻說了一句“倒茶”。
“做成粉紅色不是挺好的嗎?”
秀子邊吃輕羹邊說。希美站起來泡茶。
“輕羹從以前,到現在,就必須是白色。”
周吉說道。
“我可是專門做這個的。有些東西可以改,有些東西無論如何不能改。”
他隨後又小聲補充說。
“時代變了呀,世道艱難,依著自己的性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還能賣得出去嗎?”
秀子說。
“我要是胡亂做了那種東西,哪兒還有臉去見田道間大神【22】。”
“田道間大神,跟你可愛的女兒還有外孫比起來,哪個更重要?”
這話讓周吉的心動搖了。當然是女兒和外孫更重要,而且是最最重要的。
“……當然是田道間大神。”
可是周吉隻能這樣回答。自己所度過的,就是隻能做出這種回答的人生。幾十年來一直做輕羹,就是這麽一回事。
不遠處,航一正看著外公。
周吉從希美手裏接過茶,回到了老朋友們坐著的地方;航一從歎著氣的秀子麵前走過,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哎呀哎呀,就是那個演歌歌手,穿過兜襠布的那個。”
日高說道。
“大川榮策?”
“那個人的外號是‘五鬥櫥’,兜襠布是山本讓二。”
“哦哦,對對。”
“還有那個唱櫻花櫻花的……”
“櫻田淳子?”
“不對不對。哎呀,就是那個打高爾夫,高爾夫。”
“橫峰櫻?”
輕羹的話題仿佛就到此為止了,男人們開始圍繞著開通慶典上的表演藝人熱烈地討論了起來。
航一上了樓打開作業,可是卻怎麽也提不起幹勁。
一靠在椅子上,就看到了櫻島的畫。航一盯著畫看了一會兒,隨後掀開手機,調出了父親的電話號碼。
按下了通話鍵,卻又趕緊掛斷了。航一靠在椅子上盯著畫。
大噴發的紅色——有一點紅色不小心滴在了山的表麵,盯久了,那紅點仿佛像是人的形狀。人形的紅色,航一目不轉睛地看著它。
嗚哇、嗚哇、嗚哇,樓下傳來醉醺醺的歌聲。
航一站起來打開了窗戶。在夜空的那一端雖然看不見櫻島,卻改變不了它聳立如常的事實。吹著南國溫熱的風,航一想起了剛才的事情。
——田道間大神更重要。
外公剛才說,比起女兒和外孫,“田道間大神”更重要。聽到這話的時候,航一覺得自己明白。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比自己和媽媽還重要,重要在什麽地方,但是一起做過輕羹之後,航一多少明白了外公為什麽會給出這樣的回答。雖然不知道,又好像能明白。
比女兒和外孫還重要的東西……
航一掀開了手機,他看著父親的電話號碼,狠狠心,按下了通話鍵。雖然又想掛斷,但這次卻忍住了。
“哦。”
響過幾聲之後,父親接起了電話。
“先等一會兒。”
父親好像正在外頭,在電話那頭正催著誰先回家。
“怎麽了?有什麽事嗎?”
好像端正了一下姿勢,父親用溫和的語氣問道。
“怎麽了,沒什麽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
“那倒不是。”父親撲哧地笑了。
“隻是,你打電話來,媽媽知道了不會生氣嗎?”
“說什麽呢。隻要你不告訴媽媽,她才不會知道呢。”
“這倒是。”
父親又微微地笑了。
“你媽媽身體還好嗎?”
“身體是挺好的。隻是……”
航一走到陽台上,故意用故弄玄虛的語氣說道。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要是想跟媽媽複合的話,還是趁早吧。”
“什麽意思?你媽有喜歡的人了?”
父親上鉤了。
“要是在意的話,自己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這我哪兒做得出來。”
對於父親如此迅速的回答,航一失望了。那確實是“既做不到,也不打算去做”的語氣。
航一深深吸進溫暖的空氣,再緩緩地吐出來。
“對爸爸來說……我和媽媽是不是已經不重要了?”
“怎麽會呢。”
啪嗒,啪嗒,傳來了打火機的聲音。在那之後,航一聽見爸爸“呼——”地吐出一口煙的聲音。
“但是呢。”
父親緩緩地說。
“比起自己的生活,還擁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我希望航一啊,能成為這樣的人。”
“什麽意思呀?”
“比如說音樂呀……世界之類的。”
“什麽世界?我聽不懂。”
父親笑了。
“這個嘛,以後你自然就會懂了。”
“以後又是什麽時候……”
航一語氣強硬地追問道。有什麽是比一家團聚還要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個時候指的是什麽時候?”
“……”
“喂,那個時候到底是什麽時候?”
父親沉默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作為父親的健次也不知道。航一悲傷地叫喊著所提出的問題,健次沒能做出回答。
其實就連健次自己,直到今天也仍然在尋找。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明白,總有一天會觸摸得到——那個仿佛存在著的重要東西。健次一邊強迫自己相信這點,一邊仍然在尋找。
“什麽‘以後’……我才不要呢。”
最後,航一如同唾棄般說道。
小佐手裏拿著最近很喜歡的橡皮泥走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汽車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揚起了路邊堆積的火山灰。小佐低下頭屏住呼吸三秒鍾,等汽車開過去。
“煩死了。”
航一又一次不耐煩地說。
早點習慣吧,小佐一邊想著,一邊走到了航一的前邊。他沉默地走著路,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和父親還有妹妹一起走在從澡堂回家的路上,小佐邊走邊說明橡皮泥的製作方法。
——多放些材料就會變硬,少放一些就會變軟,好厲害哦。
橡皮泥是上周在化學課上,用有顏色的水、衣物定型劑和硼砂混在一起做成的。小佐越說越起勁,停不下來。
——喂。
父親忽然停下了腳步。在小鋼珠店的門口,小佐興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子煙消雲散。
——你們先回去吧。
父親急匆匆地進了店。自動門一打開,店裏劈裏啪啦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小佐和妹妹手牽著手,被留在了夜幕低垂的街道上。伴隨著“轟——”的聲音,汽車從他們身後開過。小鋼珠遊戲機上的霓虹燈閃著紅白綠交織的光芒。
——走吧。
小佐牽著妹妹的手,有氣無力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一直都這樣的,他這樣安慰自己。反正一直都這樣的,他安慰自己。
走到坡道前,小佐他們三個看見了前邊的一群人。
人群的中心是推著自行車的小幸老師,在她周圍的是筒井和幾個一直跟他混在一起的家夥。
筒井一邊和推著自行車的小幸老師並排走,一邊說著話。隔著自行車也有一個人,還有人從後邊推著老師的自行車。
“要是新幹線的刹車失靈的話,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嗎?”
“嗯?”
小佐、航一和小真追上去,走到了能聽到他們對話的地方。
“會像這樣長出貓耳朵來。”【23】
喵,筒井把兩手放到頭上。
“是貓耳朵哦,不是貓巴士。【24】”
“哈哈哈哈,貓耳朵!”
小幸老師爽朗地笑了。老師那開心笑著的側臉,深深地印在了小佐的腦海裏。
長長的坡道上,小佐帶著幾絲憂鬱,跟在老師和筒井他們後邊。
丁零——
筒井說著話,撥弄起了小幸老師的自行車鈴。小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邊擺弄自己手裏的橡皮泥,一邊牢牢盯著筒井的手。
真沒勁。小佐也想伸手去撥弄一下那個車鈴。
丁零、丁零。
聽見筒井又撥了幾下自行車鈴,小佐的胸口像被扭緊了一樣。他像是偷看似的盯著前邊那群人,耳邊留下的是小幸老師開心的笑聲和清脆悅耳的鈴聲。
穿過校門來到教室,小佐放下書包,然後對小真和航一說了一句“我要去廁所”,就飛奔出了教室。
小佐跑過走廊,在玄關換上外出的鞋子,向自行車棚跑去。在十幾輛老師們的自行車和摩托車當中,他一眼就找到了那一輛。
小佐深呼吸,環顧四周,慢慢地走了過去。這會兒不是蟬鳴的季節,遠處卻傳來蟬的叫聲,更遠的地方傳來了來上課的學生們的聲音。
在自己眼前的,是小幸老師直到剛才還握在手裏的車把。小佐躡手躡腳地握住了它,腦海深處泛起老師那開心笑著的側臉。
丁零,小佐按響了車鈴。音量比想象中要大,他趕緊慌張地四下看了看。
一個人也沒有,也沒人過來。小佐把手覆蓋在車鈴上,體會著觸感。之後,他仿佛條件反射似的,擰動了車鈴的外殼。外殼格外輕鬆地就被拆了下來。
小佐把拆下的車鈴和愧疚一起放進口袋,轉身向教室跑去。
吃完午飯,午休結束之後,是打掃衛生的時間。
小佐他們三個人正站在動物小屋前。他們用掃把和簸箕清理小屋前堆積的火山灰,再放進袋子裏紮好。
“我說。”
用長掃帚掃著火山灰的小佐開口說道。什麽?拿著簸箕蹲在地上的航一抬起頭來看他。
“奇跡什麽的……”
小佐低頭看著地麵。
“還是算了吧。”
航一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半途放棄嗎……?”
航一臉上驚訝的表情,一點一點變成了憤怒。
“為什麽?”
一旁的小真問道。
“也沒什麽……就是覺得煩了。”
唰、唰、唰,小佐掃著火山灰。
“什麽呀,是小佐你最先告訴我們的啊。”
航一忍著怒氣說道。
“奇跡什麽的,反正也不會發生。”
小佐低垂著視線回答。唰、唰、唰,他繼續掃著火山灰。
“小真你啊,與其期待什麽奇跡,不如增加一點練習吧。別光靠吃咖喱了。”
“一郎現在不吃咖喱了,好像改吃烏冬麵了。”
“那種事情,根本就無所謂吧。”
小佐義正詞嚴地揮動掃帚,唰唰地掃著灰。
“還有小航你也是。”
小佐停下了掃帚。
“差不多也該習慣了吧。”
不光是火山灰的事——這句話小佐忍住沒有說出來。
“什麽……你讓我習慣什麽?”
航一反問時的表情很可怕。小佐的話大膽地命中了問題的核心,航一也聽出來了。
看見那樣的表情,小佐有些膽怯了。他“啪”地拍了拍航一的肩膀,說了聲“我先走了”,將掃帚放回動物小屋裏。
“搞什麽啊……”
身後傳來航一的聲音。這也沒有辦法呀——當小佐一人走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時,他不禁這樣想著,這也沒有辦法呀。無論如何都無法解決的事情,既然無法解決,就隻能放棄、忍耐、假裝麻木、變得習慣、裝成沒看見的樣子,然後隻能如此這般地等待著自己變成大人。
其實小航自己心裏不是很清楚嗎,小佐想。
小航大概認為,即便這樣,去向奇跡許個願也不是什麽壞事吧。小佐自己也曾這樣想過。但是,如果發自內心地相信了奇跡的話,之後該怎麽辦呢?堅信著將要發生的奇跡最後卻沒能發生,在那之後,我們又該怎麽辦呢?
樓上響起了鋼琴的聲音。
正是因為不相信奇跡,自己才會把愧疚裝進了口袋吧,小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