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熊熊烈火和翻騰的黑煙包圍了瑪麗亞,吞噬了她。

一頭體形如狗的黝黑生物從烈焰中衝出來,嘴裏念念有詞,淒厲怒吼,猶如魔鬼派出的鬥牛犬想要將她一口吞沒。

莎拉在她身旁。

瑪麗亞想逃離那頭魔獸,但莎拉動作太慢。莎拉的手不停從瑪麗亞手中滑開,但瑪麗亞不肯放棄。然而,莎拉的手再次滑落,瑪麗亞怎麽也找不著,為這份失落心碎不已。

瑪麗亞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那個男人家裏。她氣喘籲籲,全身發熱冒汗,心跳如同擂鼓,腦中不停浮現兩個字:謝謝。謝謝。謝謝。

剛才那一切都不是真的,莎拉沒有死,這隻是個夢。

謝謝。謝謝。謝謝。

瑪麗亞發現莎拉和那個男人的手都壓在她身上,難怪她感覺像火燒一樣。她試著掙脫身子,小心不吵醒他們。清醒之後,她開始覺得惡心和難受,腦袋像是被人用螺絲刀鑽進眼睛一樣痛。

她慢慢摸到床邊試著下床,但馬上覺得天旋地轉,趕緊扶著牆麵。她放慢呼吸,試著在昏暗中站穩。**交纏的兩人依然呼呼大睡。莎拉和……她的男人。

拉坦。

瑪麗亞笑了一聲。她發現自己竟然不記得那個男人的名,隻記得姓,不知該覺得惡心、害怕,還是根本不在乎。他跟她說過好幾次,但她就是想不起來。她對這人抱了那麽大的期望,卻怎麽也想不起他叫什麽。

她將童貞獻給了一名陌生人,但不知道該不該在乎。說不定奪走她貞操的其實是莎拉,因為她一直跟她在一起。瑪麗亞比較喜歡這個說法。她其實將童貞獻給了莎拉。

地上躺著一瓶香檳,瑪麗亞也沒有印象。或許有印象,隻不過覺得在做夢。昨夜實在太模糊、太不真實了。她和莎拉輪流喝酒、接吻,讓冰涼的氣泡酒沿著兩人的身體流淌到水利學家饑渴的舌尖……

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是記憶還是預兆?

呃,酒瓶空了,這一點千真萬確。

瑪麗亞望著閃閃發亮的酒瓶,感受到泡泡效力退去後的空虛。清醒之後,豪華的臥室感覺無比沉默,近乎孤單。汗濕的床單皺皺巴巴,酒瓶空空如也,莎拉一頭金發淩亂地披垂在枕頭上,手臂搭在男人肩上,姿勢古怪而親昵,讓他們看來比鍾點戀人還要親密。

見到他們觸碰著對方,讓瑪麗亞感覺更複雜,回憶倏忽閃現:她和莎拉接吻,身體像是通了電;拉坦想融入她們,莎拉讓他加入;她專心伺候她的男人,而瑪麗亞隻希望莎拉繼續吻她,不要停止,隻想感受兩人肌膚相親。

瑪麗亞記得她雙手興奮得顫抖,仿佛體內有炸彈爆開,顫動著饑渴的期盼,吞噬著、震撼著她,要她不斷渴望莎拉,別管那個男人在做什麽。

她記得莎拉望著他的眼神是多麽饑渴。他是莎拉離開亞利桑那州的通行證,隻要他夠喜歡她。她感覺拉坦的目光粘著她的胴體,大手滑上她的腿。他們三人串在一起,像食物鏈一樣:瑪麗亞迷戀莎拉,莎拉迷戀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一點也不眷戀將瑪麗亞當成供品以交換北逃的女孩,而是迷戀瑪麗亞。

那時瑪麗亞不在乎,整個人隻渴望莎拉,現在卻不禁感到頹喪,因為有一些饑渴並未得到滿足。

她開始尋找浴室,找到一間有著冰涼大理石地板、綠鬆石和純銀鑲邊的鏡子和藍白瓷磚台麵的房間。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沒看到什麽不同。她還在,還是一樣。她跟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發生了關係,跟兩個都做了。其中一個她完全不在乎,可是另一個……她不停望著自己。她還是一樣。她父親絕對看不出她昨晚做了什麽,街上的人也猜不出她去哪裏幹了什麽才賺到這些錢,還有她享受的是什麽,喜歡的是誰。

她坐在馬桶上,強烈感受到冰冷的陶瓷貼著她的皮膚。她努力回想自己上次不是在她和莎拉住處後方的茅房或廁所車大小便是什麽時候,不用撕小報擦屁股又是什麽時候。她想起自己曾經溜進希爾頓酒店,一路闖進女廁裏,結果被一名來上廁所的女士逮到。對方本來想趕她出去,但心生同情,便讓她在洗手台洗臉和洗手,痛飲自來水,之後才將她踢回熱氣蒸騰、沙塵彌漫的世界。

瑪麗亞按了按衝水鈕,清水直衝而下。太神奇了。

她走進廚房翻看那男人的櫥櫃,心裏湧上一股僭越的快感。她像小偷一樣拿了個杯子開始倒水。水龍頭旁裝了計費表,她望著紅色數字不停跳動,倒了滿滿一杯水。

瑪麗亞一飲而盡。

她又倒了一杯水,想到可以記在這個她忘了名字的男人賬上,不禁露出了微笑。她舉起冰涼的杯子貼著臉頰,接著又一口氣喝光。

她倒了第三次,水依然源源不斷。她倒再多也不夠,盡管脹得喝不下了,她還是停不下來。瑪麗亞將杯子拿進浴室,旋開蓮蓬頭。幾加侖、幾加侖的水嘩啦啦地灑在她身上,比她在紅十字會水泵掙到的水還多,順著她的身體流瀉而下,消失在排水孔裏。她用肥皂刷洗身體,想起莎拉和那男人貼著她的感覺,那令人顫抖的興奮,肌膚相親的原始快感。泡泡。她很怕自己太愛那種毒品。她感覺整個世界都黯淡了,不再像她興奮時那麽明亮而真實。她很好奇泡泡是在哪裏買的,莎拉又怎麽會有。她感覺很幹淨。老天,她感覺很幹淨。

瑪麗亞刷洗著內衣,懊悔怎麽沒想到多帶些衣服來洗。莎拉來泰陽特區之前總是做好萬全的準備。

浴簾被人拉開,拉坦光著身子站在簾外。

“在洗衣服?”

拉坦望著她,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瑪麗亞全身是水,手裏拿著內衣,結結巴巴想要解釋,但拉坦若無其事地說:“沒關係,公寓的租金和水費都是公司出的。你可以把其他衣服都洗完了再走。”說完他便跨了進來。

拉坦往自己身上抹著肥皂,目光在她身上遊走。瑪麗亞覺得他想再跟她發生關係,但她希望不要。可是他想。雖然很痛,她還是沒有反抗。感覺沒什麽,比上次輕鬆,甚至可以裝作樂在其中。她假裝莎拉就在旁邊。

完事之後,拉坦跨出去拿了一條浴巾給她。瑪麗亞多拿了一條擦頭發,想起她和媽媽以前都會用毛巾包頭,直到國民兵來了,說她們必須搬到庇護所,從此一切都變了調。

瑪麗亞梳洗完畢來到客廳,拉坦已經拉開了窗簾。天空剛剛沾上晨光,染紅了迷蒙的沙塵。她以為她睡到了很晚,其實沒有。

拉坦走進廚房。這會兒兩人都離開了浴室,他突然顯得有些尷尬,不停地逃避她的目光。

“你……”他吞吞吐吐,“你還好嗎?”

他明明做了想做的事,而且剛才在浴室又來了一次,現在卻硬不起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她沒想到他會這麽羞愧,心想她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父母親要是知道她做了什麽,肯定會傷心欲絕,她卻一點兒也不在乎。

“想吃點早餐嗎?”他問。

瑪麗亞將浴巾圍得更緊一些。她怕自己聲音不穩,所以隻點了點頭。衝澡、洗幹淨衣服。她朝臥房瞄了一眼,莎拉還在睡覺。

“我忘了你叫什麽。”她坦承。

他笑了,突然變得像是男孩一般,同時放鬆了一點。“我叫麥克。”他伸手跟她握手,“很高興見到你。”說完他又笑了,露出困窘的表情,“應該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瑪麗亞報以微笑,想讓他好過一點:“又見麵了。”

拉坦從冰箱裏拿了幾枚雞蛋打進碗裏,瑪麗亞環顧公寓,忍不住對這裏的奢華感到驚訝。客廳的硬木地板上鋪著納瓦霍地毯,牆上掛著繪畫,精雕細琢的書架上擺著真正的書,中間夾雜幾隻陶器,瑪麗亞覺得應該是日本來的。穩定的電流讓冰箱發出滿足的嗡鳴。這裏不但奢華,而且安靜,非常安靜。瑪麗亞聽不到樓上有人吵架,也感覺不到別人的窺探。

拉坦打開水龍頭,將蛋殼扔進排水孔裏。他發現她在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這些水不會被浪費,”他解釋道,“會循環利用。他們會先讓水經過甲烷消解處理,然後送到鯉魚池和蝸牛田,其中一部分逆滲透處理之後用水管送回住宅區重新使用,另一部分送到南邊的垂直農場。”

瑪麗亞默默聽著,對他認為哪些需要解釋、哪些理所當然感到不可思議。

她也曾經擁有這些東西,這些基本的生活所需——水龍頭、自己的房間和空調——而且跟這人一樣覺得理所當然。

他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多神奇。

瑪麗亞想起麥克在她體內衝刺時,莎拉抓著她在她耳邊低語:他會付錢。

但重點不是錢,而是待在這裏。待在這裏才是一切。

“你會在這裏待很久嗎?”她問。

話一出口,瑪麗亞就發現自己講得太白了。

麥克抬頭看她一眼,臉上露出警惕的神情。兩人都知道她在暗示長期關係。

“很難說。”他答道,語氣刻意維持平淡,“最近發生了很多變化。”他低頭望著雞蛋,“昨晚算是特別的慶祝。”

“慶祝什麽?”

他眨眨眼:“幸運的空當。”

“別忘了找我。”

她隻是開玩笑,但說得太直接、太誠實了。從麥克瞬間沉默的反應來看,她知道自己壞事了。她應該讓他覺得她是玩家,而不是黏人的麻煩才對。“對不起,”她說,“不是你的錯,別在意。”天哪,她越描越黑了。

麥克低著頭煎蛋。“要是能夠離開,你想做什麽?”他突然抬頭盯著她說,“要是有人打算帶你一起離開這裏,你想做什麽?”

瑪麗亞沒想到他會這麽問,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似的,但聽起來不像隨口問問。

“我不知道,找份工作吧。”她不曉得如何回答才對,但感覺要是答得好,或許會是契機,“或是回學校念書。”

“你知道就算出了州界,也不代表會是‘流奶與蜜之地’吧?”

“至少比這裏好。”

“當然。但要是你想去哪裏都可以,你會挑什麽地方?要是全世界可以任你選,你會挑哪裏?”

他執著得有點奇怪,簡直跟提供救贖的得州牧師一樣:“如果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想當誰就當誰,你會做什麽?”

“但這不可能啊,”她說,“沒有人可以那樣。”

“要是可以呢?”

他一直問一些不可能的事,讓她有點生氣,但她還是回答了。

“中國吧,因為我爸爸說我們應該到中國去。我會去中國,然後學中文。爸爸說上海有浮遊城市,我想住在那裏,在海上生活。”

“你是得州人,對吧?”

“當然。”

“那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她不知道說出來能不能博得他的同情,讓他跟她和莎拉更緊密。她不能隻靠**牽住這個男人。**很脆弱。街上有太多女孩為了多賺一點錢和可以洗澡,什麽都肯幹。光是跟他上床還不夠,她需要讓他喜歡她和莎拉,覺得她們倆跟其他人不同才行。她需要他將她們當人來看,有關緊要的人。

因此她據實以告,沒有加油添醋,告訴他國民兵到聖安東尼奧市郊的小鎮,通知所有人都得離開,因為不會再有卡車運水來了。她和家人離開得州往西走,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俄克拉何馬州會吊死人,而路易斯安那州擠滿了颶風難民。她告訴他新墨西哥州有多慘,對他講述被扔到通電鐵絲網外的屍體、得州人的車隊、紅十字會的救濟帳篷,還有她死於基孔肯雅熱的母親。

她還跟他說了她的賺錢方法,告訴他怎麽會在圖米旁邊賣水,還有她如何利用他告訴她的小道消息。

拉坦笑了,露出佩服的神情,讓瑪麗亞生起一絲希望,覺得或許有機會贏得他的好感。隻要她能將自己和莎拉跟這個男人綁在一起,就能讓他帶她們到天涯海角。

“你知道凱瑟琳·凱斯也是從賣水起家的嗎?”麥克說。

“你是說那位擁有賭城的水的女士嗎?”

“你要說擁有也行。她最早是賣農地的水給大都市,當時農地和城市的水權交易剛開始熱絡,價錢正好。賭城被她這麽搞了之後決定雇用她,讓她用同一招對付其他城市。她總是千方百計地找方法,好幾次交易都讓她聲名大噪。”

“我跟她不一樣。”

拉坦聳聳肩:“沒差多少,你們都是把水送到價錢好的地方,隻不過凱斯處理的是幾十萬英畝-英尺的水,而你隻有幾加侖,但你們玩的把戲沒有那麽不同。”

他說完把火關了,嚇了瑪麗亞一跳。他走到書架前拿了一本老舊的紙質書,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開始翻動書頁,抽出夾在書裏的字條。

“你讀過這本書嗎?”他將書遞給瑪麗亞,一邊問道。

瑪麗亞接過書,吃力讀著書名:“《凱迪拉克沙漠》?是在講車子嗎?”

“其實是在講水,有點像交代我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類似的書還有,之後出了很多,你可以上網讀到,像是弗萊克、費什曼和詹金斯的書。”他朝她手中的書點點頭道,“但我向來覺得要從這本讀起,它可以說是水的聖經。”

“聖經哦?”

“就像《舊約》,講述事情最開始的時候。那時我們以為能讓沙漠草木扶疏,讓水永遠流淌,以為能挪河移川,控製水源而不被水控製。”

“真有趣。”她想把書還他,但拉坦揮手拒絕。

“你可以留著。”

他說這話的神情……“你要離開了,對吧?”瑪麗亞說,“所以才會在我和莎拉身上花這麽多錢。”

他感覺有點不自在:“可能吧。”

“你什麽時候走?”

他低著頭,“不一定。”他不敢看她,“很快吧,我想。”

瑪麗亞將書塞回他手裏:“你的書還你。”

“我想你不了解。”

“我當然了解。這是一本書。我不需要書本來告訴我人有多蠢,我早就知道了。你要是有書說明如何越過州界不被無人機抓到,那我就需要。或者如何不被蛇頭做掉,就像電視上那些被挖出來的人一樣。”

她瞪著他:“我不需要書本告訴我從前如何如何,這種事每個人都在說。我需要書本告訴我現在怎麽活下去。除非你有這種書,否則我不需要多一塊磚頭來增加我的負擔。”她朝料理台上的那本書甩甩手,“說穿了,它不過是一遝紙。”

拉坦露出受傷的神情。“這是初版,”他辯駁道,“很多人很重視初版。如果你想的話,你甚至可以賣個好價錢。”

但瑪麗亞根本不在乎,她突然厭倦他了,厭倦對這家夥彬彬有禮,隻因為他給了她一本書讓自己好過一點,不至於為上了她之後匆匆離開鳳凰城而感到歉疚。

“你留著吧。”

“對不起,”他喃喃道,“因為你剛才說這本書很有趣。”

“沒關係,無所謂。”她頓了一下,“我可以繼續洗衣服嗎?”

“當然。”拉坦點點頭,感覺跟她一樣疲憊和受挫,“我房裏有一件睡袍,你洗衣服時可以穿著。你也可以幫莎拉洗衣服。”

“謝了。”

瑪麗亞擠出微笑,刻意笑得燦爛一點,希望彌補兩人間的裂痕。他看起來開懷了一些。他也許不會帶她們離開鳳凰城,但她或許能從他身上小撈一筆,或者跟莎拉在這裏再待一晚。

她回到臥房解開浴巾尋找睡袍。莎拉翻了個身,伸展著一隻胳膊和一條腿,把整張床都占了,但沒有醒來。

瑪麗亞停下動作,深情款款地望著她呼呼大睡的朋友,為莎拉能睡著並且睡得很沉而高興。

我愛上她了嗎?她心想。

她知道她想要莎拉,也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想要麥克,不像莎拉那樣渴慕他。麥克很好,瑪麗亞從小到大遇見的男人都對她很好,但是望著莎拉讓她感到一股震懾人心的禁忌,就像她有一次用平板電腦搜索女星徐艾莉,結果被媽媽發現她偷偷撫摸自己一樣。跟莎拉在一起,感覺就像抓住通了電的電線,她隻曉得自己不想失去莎拉。

瑪麗亞翻動攪在一起的床單,找尋她和莎拉的衣服。她碰了碰莎拉:“你的裙子在哪裏?”

莎拉夢囈幾聲,將她推開。

“好,那你就自己洗衣服吧。”

客廳門鈴響了。瑪麗亞突然想起自己全身**。麥克的睡袍呢?

她躲在臥房門後往外窺探,聽見一個聲音說:“嘿,老麥,你這個死家夥,最近都好嗎?”

“靠,你來這裏做什麽?”麥克說,“我不是跟你說晚點見嗎?”

“我不想等了。”

“搞什——”麥克話沒說完就被撞擊聲打斷,接著是一陣吼叫,然後又是撞擊和喘息聲。

“他媽的,老麥,你幹什麽擺著一張臭臉!我們不如來談談——靠,你別想!”

砰的一聲悶響。瑪麗亞瞥見麥克踉蹌後退,一手抓著肩膀。一個男的跟了上來,拿槍指著他。

“等一下!”麥克喘息道,“我們說好了!”

“是啊,我們說好你把我要的東西交給我,然後滾出鳳凰城。”

麥克朝拿槍的男人撲去,手槍再度發出悶響,麥克往後飛倒,鮮血從後腦勺迸射而出。

瑪麗亞衝到莎拉身旁,“起來!”她低聲吼道,“快找地方躲好!”說完開始拖莎拉下床。

“放開我,”莎拉呢喃道,“別管我。”

客廳傳來說話聲:

“媽的,你幹嗎要做掉他?”

“不是遲早的事嗎?”

“我還沒問他授權書在哪裏!”

“抱歉了,兄弟,人總有失手的時候。”

“去你的,趕快檢查其他地方吧。”

瑪麗亞抓住莎拉的手腕使勁拽她。她聽見有人過來了,鞋子踩在硬木地板上喀喀作響,聲音越來越近。

門開了,瑪麗亞慌忙趴下躲到床側。

“你是——”莎拉開口道。

手槍發出悶響。

那人又開了一槍。瑪麗亞一陣觳觫,全身僵硬,努力克製啜泣的衝動,拚命擠進床底。

“媽的,真是一團亂。”一個男人說。

“你發現什麽了?”另一個男的在客廳高喊。

“一個得州妓女。”說完腳步聲就走遠了。

“你幹嗎做掉她?”

“誰叫那婊子吐在我身上。”

瑪麗亞聽見自己的心髒狂跳,幾乎蓋過了他們的聲音。那兩人在屋裏走動,交談聲模糊不清,中間又夾著閑聊,分不出他們到底說了什麽,不過語氣平靜得很。

他們才剛殺了兩個人,聽起來卻像午休喝咖啡聊天或應酬談笑一樣。瑪麗亞聽見其中一人笑了,櫃子被打開,兩人繼續交談。

腳步聲回來了。

千萬不要,拜托拜托拜托。

“宜必思的家夥還真懂得享受。”那人評論道。

“花公司的錢嘛。”

瑪麗亞看見那人的鞋子。黑色牛仔靴擦得雪亮,近得她伸手就摸得到,看來價格不菲。靴子停住了,接著又是一聲槍響,瑪麗亞打了個冷戰。

他開槍是為了讓莎拉斷氣,還是隻為了好玩?

瑪麗亞發現自己哭了。她感覺淚水流下雙頰,視線模糊。她躲在床下害怕得不敢動彈,隻能偷偷啜泣,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她靜靜掉淚,跟老鼠一樣僵住不動,希望穿著靴子的男人不會察覺**擺了太多的女性衣物,地毯上的高跟鞋也多了一雙。

瑪麗亞懷著恐懼和失落而哭,掌心依然能感覺到莎拉溫暖的手,能感覺到莎拉的手指從她指間滑出,就在她躲避危險的時候。

她默默絕望地哭著,明白她夢見的是真的。無論在她耳邊低語的是天使、惡魔、聖人還是鬼魂,她都不該愚蠢到無視夢魘中的警告。結果現在一切都太遲了,隻能祈求寬恕和救贖。

客廳裏不斷傳來碰撞和摩擦聲。

“這裏沒有,”其中一人說,“去臥房找找。”

不要。千萬不要。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