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露西·門羅住在一棟低矮平房裏,泥牆厚實,個人太陽能板用粗鐵鏈固定在屋頂上麵,仿佛深怕精神病患逃跑似的。老派的環保建築風格,杜鬆立柱門廊用一塊鬆垮的藍金兩色橡膠塗布保護著,感覺像是從很久以前的動漫展場偷來的,來自鳳凰城還會舉行真正展覽的年代。

一輛老舊的福特皮卡停在前院,停的角度很怪,輪窩生鏽,輪胎用千斤頂架著,感覺像是在沙漠裏奔馳了100萬英裏,但還想馳騁沙場衝出地獄。

安裘將特斯拉電動車停在屋前,兩隻雞在車頭咯咯叫。他下車靠著車門,女記者家附近的房舍都有空心磚牆保護,不讓外人窺探牆後的一切。

安裘看見小巷遠處有幾頂帳篷和幾間由鐵皮和廢紙板搭成的棚屋,似乎是流民聚居的地方,心想是不是有人鑿穿了鳳凰城的舊水管。這附近沒有救濟水泵,流民窟會出現在這裏很奇怪。凱斯絕對不允許賭城發生放任民眾偷偷接水而沒有付錢這種事。這又是一個鳳凰城會衰敗的原因。

他戴上太陽眼鏡開始等待。

安裘心想露西要是在屋裏,應該會觀察他,思忖該怎麽辦。她會認出他來,說不定心生厭惡。所以他在外麵等著,給她時間習慣外人來訪。他當過許多次不速之客之後才發展出一套固定儀式。告訴別人即將失去水這個壞消息是一項特殊技能,當麵否決人總是很危險。

他出於習慣掃描了左鄰右舍的屋頂,看看有沒有攝影機或狙擊手,但沒有異樣。

露西的皮卡車底下躺著一隻黑灰色澳洲牧羊犬,它懶洋洋地吐著粉紅色的舌頭,可能因為太熱了,懶得理他這個侵入者。一隻雞就在這隻雜種狗的鼻子前啄食,它卻都懶得叫。

安裘覺得已經給露西·門羅夠多時間了,便推開院門,沙塵簌簌掉落。那狗一躍而起,不是因為安裘,而是門開了。

女記者走了出來,宛如一道陰影從裝有遮陽棚的門廊裏踏入豔陽下。她雙手插在褲子後口袋,漫不經心地站著,聲音很不客氣。

“你來這裏做什麽?”

眼前的她跟他在停屍間見到的她不一樣。她那時穿得比較講究、比較專業,好贏得警察和法醫的敬重。這會兒她穿著展露臀部線條的褪色緊身牛仔褲和低領T恤,看起來很居家,好像正在做家務一樣。

“我希望能跟你談談。”他說。

露西朝他的車撇了撇頭:“我就知道你不是警察。”

“沒錯。”

“但你假裝是。”

她一臉警惕,但對安裘來說感覺跟之前差不多。這位女士也許裝束不同,但眼神沒有變:一雙灰色眼眸看盡了世事,而且知道得太多。

對安裘來說,她的眼睛就像隱藏在砂石峽穀深處被人發現的池塘,同時帶著救贖與沉靜,如同一方冰冷的水,當你跪下掬水而飲時,發現自己的倒影在水底深處望著你,徹底洞穿,就算陷溺其中你也不會後悔。

“我覺得我們之前的互動方式錯了。”安裘說。

“是嗎?”

女記者將手從牛仔褲後口袋抽出來,握著一把黑亮的手槍,黑色亞光的槍身隻比她的手掌稍大一點兒,槍管很短,感覺跟握著彈夾沒有兩樣,但依然足以致命。

“關於你這個人,我想我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哇,”安裘舉起雙手說,“你搞錯了,我隻是想跟你聊聊。”

“就像你對傑米那樣嗎?用火鉗戳進我的屁股,然後電擊我?”她舉起手槍。

安裘發現又黑又小的槍眼對著他的眼睛。

“你誤會了。”

“我不覺得。”

安裘發現她在害怕。

盡管手槍在她手裏可能握得很穩,但她在害怕。她臉上帶著一絲恐懼——她覺得自己死定了。

媽的,她覺得自己在做最後一搏。

“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安裘後退幾步坐在低矮的土坯牆上,刻意緩和情勢,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被動和無害。

“這種話誰都會說。”女記者低頭眯眼瞄了瞄槍管,“我給你五秒鍾離開這裏,再也別讓我看到你。你應該慶幸沒有被我一槍打死。”

“我隻是想找你聊聊。”

“五。”

她不是天生殺手,安裘不覺得她是,她隻是被逼過頭了,跨越了是非的線。安裘從來沒在其他人眼中見過那樣的神情。他知道那種絕望。他經曆過。

“聽著——”

“四。”

他在得州難民眼中見過那樣的神情,在他們長途跋涉逃離得州卻遇到墨西哥黑幫的時候;他在運毒小弟眼中見過那樣的神情,在他們不堪虐待決定死前報複傷害某人的時候;他在內華達州的農莊主眼中見過那樣的神情,在他們挺身捍衛灌溉水閘不讓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關閉的時候。

露西不是靠殺人維生的人。不過話說回來,失去希望的人有時會失去人性,狗急跳牆,成為未知悲劇的執行者。

“你不會想這麽做的——”

“三!”

“拜托!”安裘反駁道,“我們不必這個樣子!我隻是想找你聊聊!”

他已經在心裏盤算如何一個箭步衝向她。他可以轉身,用防彈夾克吃子彈,不斷往前直到抓住她。雖然危險,但他覺得有辦法製服她。

“我隻希望你聽我——”

“二!”

安裘竟然一反直覺張開雙臂,防彈夾克應聲鬆開,讓自己更加危險。“你的朋友不是我殺的!我來找你隻有一個理由,因為我和你都想知道同樣的事!我隻是想和你聊聊!”他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像是釘在十字架上等著受死。

這一天終於來了。

他屏住呼吸,恨自己竟然把自己走到這一步。早知道就一把擒住她,而不是隻能在心裏祈禱他沒有看錯她。耶穌、馬利亞、死亡女神……

沒有子彈。

安裘微微睜開一隻眼。

露西依然拿槍指著他,但沒有開槍。

安裘勉強擠出微笑:“你玩夠槍了嗎?我們可以談談了嗎?”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露西問。

“我隻是想和某位大記者談一談,因為她在所有與鳳凰城凶殺案和水資源的話題下拚命發文。#鳳凰城淪陷#對吧?那是你嗎?言辭激烈。”安裘刻意麵露遲疑,想讓她覺得自己很有力量,有主導權。

她當然有主導權,你這個白癡,他腦海中有一個聲音這麽對他冷嘲熱諷,就算她瞄得不夠準,你也早就被子彈打得腦袋開花了。

安裘繼續往下說:“這一切不是隻有你朋友被五馬分屍那麽簡單,對吧?而是有別的事在發生,而且大有蹊蹺,這一點我們都知道。我隻是希望你能給我一些方向,就這樣。我隻是想跟你談談。”

“你覺得我會在乎你要什麽嗎?你這個假扮成警察的渾球。你怎麽會覺得我願意幫你?”

“也許我們可以商量一下,”安裘安撫道,“互相幫忙。你是因為害怕才會拿槍指著我,不是嗎?但我發誓,你應該提防的人不是我。我們也許能互相幫忙。”

露西苦笑道:“我發瘋了才會相信你。”

“我是來講和的。”

“我賞你一顆子彈,我們就和了。”

“人死就沒辦法問話了。”

“我可以打穿你的膝蓋。”露西說,“看我把你一對膝蓋骨打爆之後,你還笑得出來嗎。”

“你是可以那麽做,但我認為你不會。聽著,我見過那種人,但我認為你不是。那種遊戲不是你這種人會玩的。”

“但你是那種人,對吧?你就是那種人。”

安裘聳聳肩:“我沒說我是聖人,隻說我們利益相同。”

“我真的應該賞你一槍。”

“不會的,相信我,你不會想成為冷血殺人狂的。”

沒想到露西肩膀一垮,放下了手槍,讓安裘嚇了一跳。“我已經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了。”她說。那一刻,她臉上的神情是那麽疲憊和絕望,感覺像一千歲那麽蒼老。

“你覺得有人會來幹掉你。”他說。

她幹笑一聲說:“寫屍體的人不可能活那麽久,至少在這裏不行。”她轉身大步朝屋子走,踏上門廊時回頭瞥了一眼,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槍。

“怎麽?不是說要聊聊嗎?”她說,“我們就來聊吧。”

安裘不禁微笑。他果然沒錯看她。他了解她,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了。

也許他早就了解她了。

安裘隨露西走進屋裏。她的狗依然懶洋洋地躺在皮卡底下。安裘走過時朝它咧嘴笑著說:“我了解她。”

說出來感覺真好。

狗打了個嗬欠,側躺在地,一點兒也不在乎。

露西家裏東西很少,室內整潔而涼爽,陶瓦地磚搭配危地馬拉針織窗簾,架子上擺了幾隻納瓦霍陶器,所有東西混搭在一起,洋溢著美國西南部特有的庸常,感覺很親切。

她的平板電腦和鍵盤擺在粗糙的木桌上,用軍用級的防震保護殼包著,就算往牆上砸也不會摔壞。

電腦旁放著外層龜裂的防塵麵罩和護目鏡,周圍一圈沙子和塵土,仿佛她一進門都來不及抖掉沙塵就趕著幹活,一心隻想打開電腦開始發文。

屋子裏還放著幾個書架和一些照片,其中幾張拍得很清楚,是隔著窗拍攝的死城百態。某家人駕著敞篷小貨車逃離得州,年少的兒女背著獵槍和長槍坐在300加侖的水箱上揮舞州旗。安裘很好奇他們這樣一路挑釁到底能走多遠。

還有其他照片:得州人的祈禱帳篷裏,男男女女跪在地上拿著墨西哥刺木莖鞭打背部,祈求神的救贖;高速公路上的車陣被烈日照得閃閃發亮,兩旁是一望無際的血紅沙漠,頭頂上是熾熱無雲的藍天。可能是得州人穿越新墨西哥州,肯定是老照片,因為現在國民兵不讓人們亂跑,去他們想去的地方。

其中一張照片特別醒目,是兩個孩子和某個綠草如茵的地方。人們歡笑著,肌膚光滑濕潤。

“你的孩子?”安裘問。

露西頓了一下說:“我姐姐的。”

照片中一名皮膚白皙的女子將頭靠在深色皮膚男子的肩上,安裘覺得他看來像是中東人或印度人。

女子的臉跟露西很像,但眼神中沒有露西那種頑強的深邃。露西到鬼門關裏走過一遭,雖然渾身是傷,至少完整無缺,但照片中那個白皙版的露西應該很容易就崩潰了,安裘心想。露西的姐姐是那種很容易崩潰的人。

“看起來綠油油的。”安裘說。

“溫哥華。”

“我聽說內衣在那裏會發黴。”

露西微微一笑:“我也這麽說,但安娜一直否認。”

一個書架上都是老書,冊數還不少,像是皮革裝幀的伊薩克·迪內森小說和附插畫的舊版《愛麗絲夢遊仙境》,就是用來炫耀個人聰明才智的那種書,標榜身份地位用的。不過,有一本老書:自然保護作家賴斯納的《凱迪拉克沙漠》。安裘伸手去拿。

“別碰,”露西說,“那是初版簽名本。”

安裘冷笑一聲,“我想也是。”接著又說,“我老板每次雇用新人,就會叫他們讀這本書,讓我們知道現在局勢亂成一團不是意外。我們明明朝地獄走,卻什麽都沒做。”

“傑米也常這麽說。”

“你說你朋友,就是那個水利局的法務?”

“你老板是凱瑟琳·凱斯?”

安裘咧嘴微笑:“是誰不重要。”

他靠著料理台,兩人陷入沉默。

“你想喝水嗎?”露西問。

“你想招待的話。”

她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曉得自己是想招待他,還是想補他一槍,但還是去拿了杯子,打開濾水缸的龍頭。清水注入杯裏,缸上的數位顯示屏亮了起來。

28.6加侖……28.5加侖。

他發現她隻用一手裝水。她還是在提防他,還是沒放下那把槍,但至少不再指著他了。他覺得這應該是他今天能得到的最大的讓步了。

“你之前寫東西比較謹慎。”他說。

露西冷冷地瞄他一眼。裝好水後,她將杯子遞給他:“你現在又變成評論家了?”

安裘接過杯子舉杯道謝,但沒有喝:“你知道以前檉柳獵人在科羅拉多隻要遇到同行,就會分水喝嗎?”

“是有聽過。”

“他們拚命鏟除從河裏吸水的東西,檉柳、白楊和沙棗之類的。那時加州還沒有強占河水,所以競爭非常激烈。鏟除越多的吸水植物,就能搶到越多的水,換取越多的賞金。所以,他們每次見麵都會交換水喝,但隻交換一點點,一水壺,一起喝。”

“一種儀式。”

“沒錯,但也是一種提醒,提醒所有人,就算他們為了水爭得你死我活,大家還是在同一條船上。”安裘停頓片刻,“你要跟我一起喝嗎?”

露西打量他,最後搖搖頭說:“我們沒那麽親近。”

“隨便你。”安裘還是舉杯致意,感謝她提供的生命之泉,他喝了一口,“失去傑米這個朋友,似乎讓你豁出去了。你開始杯弓蛇影,覺得惡魔就要找上你了。既然如此,你何必豁出去呢?”

露西移開目光,匆匆眨眼,似乎想振作自己:“他明明是個大渾球,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在乎。”

“是嗎?”

“他非常……自以為是,”露西停頓片刻,尋找正確的形容詞,“他喜歡耍帥,覺得自己比誰都聰明,而且很喜歡證明這一點。”

“所以才會一命嗚呼。”

“我警告過他。”

“他在忙什麽?”安裘問。

“怎麽不是你告訴我?”

她又態度強硬了起來。雖然心底脆弱,但可不是他能見到的。她這會兒又用那雙暗灰色眼眸望著他,就算有柔弱的一麵,也被她鎖了起來。

“我想應該跟水權有關。”安裘說。他拿著杯子走到防震電腦前喝了一口,接著說道:“而且是值錢的大發現。”他左右看著電腦和電腦的邊角。

“電腦上鎖了。”露西說。

“我沒有刺探的意思。”

“胡說!那你朋友佛索維奇為什麽會死?”她問,“他是誰的手下?”

“我想你既然知道他的名字,應該也知道他是誰的手下了吧。”

她生氣地瞪他一眼:“看證件他是鹽河計劃電力公司的人,但顯然是障眼法。就算他領電力公司的薪水,我也覺得他是某人的眼線。”

“你好像扯太遠了。”

“你說眼線嗎?”露西哈哈大笑,“20世紀20年代,洛杉磯榨幹了歐文穀的蓄水,他們那時就有眼線了。既然當時設眼線有用,現在當然值得一試。”

“你真是專家。”

他回到料理台前,將杯子擱在瓷磚上,發現她的手提包、鑰匙和手機放在旁邊。紫色的皮質手提包,有大量的銀色車邊。

“手提包不錯。”他一邊說著一邊摸了摸。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用到現在還是很不錯。”

“這是薩琳娜包。”露西說,“你看起來不像時尚達人。”

“我通常都穿CK防彈衣,”安裘摸了摸夾克,“工作很實用,你懂吧?”

露西似乎很失望。“傑米很懂時尚,這隻手提包就是他買給我的。我沒什麽時間購物,但他總是想送我一點行頭。”她聳聳肩,“他老是這麽說:‘你需要行頭,你需要行頭。’”

“所有人都需要行頭。”安裘說著伸手去拿她的手機。

露西將手機搶過來。“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走過去坐在沙發上,把手槍放在身邊,蹺起二郎腿。

安裘突然意識到她的身材。他覺得她是故意的。他喜歡她的腿、她的腰和臀,也喜歡她的灰色眼眸。他喜歡她叫自己不要怕他,不聽他說屁話,而且願意冒險挖掘她想知道的事。

“所以呢?”露西追問道,“你那個死掉的朋友到底是誰?”

“不會吧?”安裘找了一張椅子拉過來坐在她麵前,“你那麽聰明,應該不需要問這種問題。”

她一臉惱怒:“我不玩你猜我猜的遊戲。”

“那就別猜了。”

露西皺眉審視他。“賭城。”最後她說,“你是水刀子,替凱瑟琳·凱斯工作,是她的手下。”

安裘笑了:“我還以為你要說我是007呢。”

“我很懷疑你有沒有當007的頭腦。”露西說,“你偷瞄我屁股的樣子簡直像一頭豬,但腦袋實在不夠靈光。”

安裘背靠椅子,不讓露西看出他被刺痛了。

“水刀子不存在,”他說,“隻是傳言罷了,是神話好嗎?就跟卓柏卡布拉一樣是人捏造出來的,隻要出事就怪到他頭上。凱瑟琳·凱斯沒有水刀子,隻有一群替她解決問題的人。她手下當然有律師、眼線和護衛,但是水刀子,”他聳聳肩接著說,“那倒是沒有。”

露西放聲冷笑:“所以她沒派人滲透到其他城市的水利部門嗎?”

“沒有。”

“她也沒有派人對付不肯出售水權的農民,讓他們人間蒸發嗎?”

“沒有。”

“她也沒有派人在內華達州的南方州界組織民兵,提供武裝,攻擊試圖橫越科羅拉多河偷渡到你們州裏的亞利桑那州人、得克薩斯州人和新墨西哥州人嗎?”

安裘忍不住微微奸笑:“這倒是蠻接近的。”

“你們也沒有派黑色直升機炸掉卡佛市的自來水廠?”

“錯了,我們當然有,那裏的水是我們的。”

“所以你是內華達人,凱瑟琳·凱斯的手下。”

安裘聳聳肩。

“別不好意思承認。我知道你不是加州人,他們喜歡穿西裝。”

“隻有版型不同,”安裘說,“材料一樣是防彈纖維。”

她朝他生硬地笑了笑:“那你為什麽不肯透露你那位不是水刀子的朋友到底跟傑米有什麽瓜葛,兩人都被殺了?”

“我猜這你也知道答案了,想過,也搞清楚了。”

“不會吧?你覺得可以這樣對付我嗎?我隻要猜測關於你的事,你就拿它來反問我一些事?少來了。”露西搖頭說,“你不可以來我家,然後這樣對我。你要麽說實話,要麽就離開。”

“不然呢?你要一槍斃了我?”

“有種你就試試看。”

安裘舉起雙手,道歉說:“你問吧。”

“你破壞東西難道不會累嗎?”

“破壞東西?”安裘笑了,“我可不幹那種事,你誤會我了。”

“是嗎?你到哪裏,哪裏的人就慘了。”她揮手指向加了柵欄的窗戶,“你對鳳凰城做了這些事,難道不覺得羞恥嗎?你停下來思考過嗎?”

“你把我說得好像具有神力一樣。我對鳳凰城什麽都沒做,是鳳凰城自己搞成這樣的。”

“鳳凰城沒有切斷亞利桑那中央運河,是有人用烈性炸藥幹的。”

“我聽說是摩門教分離主義者。”

“鳳凰城停水了好幾個月,運河才修好。”

“聽著,是鳳凰城自己變脆弱的,不是我的錯。就像卡佛市隻有次優先水權,卻敢在沙漠裏興建城市一樣,兩者都不是我的錯。餘西蒙愛怎麽抱怨是他家的事,但卡佛市一開始就沒有資格抽那裏的水。”

“是你幹的,對吧?”露西瞪大眼睛,“你真的去了卡佛市,你就是炸毀水廠的凶手之一。天哪,說不定亞利桑那中央運河也是你炸的。”

“不流血就沒水可喝了。”

“你聽起來跟天主教徒一樣。”

“我比較相信死亡女神,但你要問我有沒有罪惡感,抱歉,完全沒有。就算拉斯韋加斯不把這裏逼到絕境,加州也會這麽做。”他朝露西書架上的那本《凱迪拉克沙漠》撇了撇頭說,“很多人早就知道在這裏興建城市很愚蠢,但鳳凰城還是像鴕鳥一樣將頭埋在沙裏,假裝災難不會發生。”

“所以就算炸掉他們最後的穩定供水來源,你也想都不想就幹了。”露西說。

“你很喜歡扒糞是吧?挖掘謊言,喊出真相,就算害自己喪命也在所不惜。”

“當然——”露西頓了一下,“不是。你知道嗎?才不是,我根本不在乎謊言。謊言沒什麽。真相和謊言隻有一線之隔,至少——”她又頓了一下,搖搖頭說,“問題不在謊言,而是沉默。是沉默讓我受不了。是我沒說的那些事、沒寫出來的那些話,讓我難受的是那些,最後讓我受不了。那些我叫自己不要說的事,那些因為太危險而永遠不會變成白紙黑字的真相和謊言。”

“但你現在卻跑到屋頂上對所有人說,大聲疾呼。”

“因為我受夠了,”露西搖頭說,“你不會相信我沒寫的那些事。”她聳聳肩,“也許你會。”她麵露疲憊,“因為你身在其中。”

“那是你說的。”

露西橫眉豎目:“賭城水刀子,覺得自己是壞蛋。”

“我還挺得住。”安裘說。

“是嗎?”

“我還沒死,賭城也是。”

“錯了,”露西搖頭說,“你是外行。”她猛然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加州那些人,他們才是行家,知道怎麽玩這個遊戲。洛杉磯、聖地亞哥和帝王穀那些公司,他們才知道如何搶水。那是他們的本性,與生俱來的本領。他們的水源爭奪已經整整沿襲五代了,厲害得很。”

她走到另一扇窗前往外看,環顧被陽光烤幹的院子,接著說:“凱瑟琳·凱斯隻是在苦苦追趕。我本來以為她很重要,像你這樣的水刀子是她的打手。這都得感謝亞利桑那中央運河那件事。”她搖搖頭,“但我現在知道你根本不算什麽。”

“因為傑米,”安裘補充道,“你認為加州人殺了他。”

露西回頭瞥了他一眼:“他們沒有理由殺了他。他已經給了他們想要的……”她沒有往下說,“我覺得是你們的人,拉斯韋加斯。”

“這絕對不是我們幹的,所以一定是加州人。”

露西似乎沒聽進去。“不久之前,”她說,“我采訪了一個男人,他是某家公司的老板,為亞利桑那探勘水源,像是鑽探、水力壓裂和水文分析之類的。那個男人坐在那兒,我以為他會跟我談鑽探、抽水和含水層補注,例如他們在得州聖安東尼奧做過含水層淡化等,一些無聊的工程話題,甚至吹噓這裏有深水含水層,隻要交給他們做水力壓裂,保管亞利桑那變成南方的北達科他之類的屁話。結果他竟然拿了一份小報扔在桌上。”露西頓了一下,回頭望著安裘,“你應該看過小報了,對吧?”

安裘點點頭:“昨晚你說你替小報工作。”

露西說:“做記者的說自己替小報工作,比較沒有威脅感。隻報道屍體,不報道屍體背後的故事。不交代背景來曆的屍體比較無傷大雅。”她腔調一改,模仿起某人的語氣,“隻報道屍體,小姐,隻報道屍體。”說完她僵硬地微笑著,“提莫以前老是這麽說。”

“你是說你的攝影師朋友嗎?我跟他聊過一會兒。”

“他的攝影技巧很好。總之,這裏正在崩塌,所有人都知道毒梟開始進駐,在流民居住的區域活動,將得克薩斯人、新墨西哥人和半個拉丁美洲的人變成運毒工具,讓他們把貨運到北方。墨西哥灣和華雷斯城的毒梟在這裏爭奪地盤,卻沒人敢報……”露西沉默下來,似乎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才說,“但那家夥坐在那裏,穿西裝打領帶,手裏拿著小報,戴著一副小眼鏡,你知道,就是那種新款的,有實境增強功能的眼鏡。他沒有說自己的豐功偉業,而是說:‘你寫了不少批評加州的報道。’”

露西苦笑道:“感覺就像公共資料部派人來提醒你一樣,隻不過完全不是,就隻有我、他和一份小報。”

“你說他是鑽探公司的老板?”

“對。”

“宜必思嗎?”

她一臉茫然地望著他:“我忘了。不過你要是告訴我拉斯韋加斯滲透了哪些公司,我可能會想起來加州掌握了哪些企業。”

“漂亮,”安裘說,“所以你跟宜必思的高層見了麵,他說……”

露西笑了:“亞利桑那請來找水的公司都是加州人把持的,你就知道這地方沒戲唱了。”她說完又笑了,“沒錯,這位宜必思的高層建議我:我想寫什麽都行,隻是最好別再管加州在搞什麽,多擔心其他事情,例如科羅拉多河協議修正案、內政部人事改組、內華達,”她朝安裘撇撇頭說,“或是傳言中的賭城水刀子,還有聯邦緊急事務管理署人力不足,無法應付墨西哥灣的颶風、中西部的龍卷風、密西西比的水災和曼哈頓的海堤潰決。有人情味的報道最好看了,所以多寫鞠躬盡瘁的緊急事務管理署人員,或是聯邦政府力量有限,無法照顧家園幹涸的得州人。全世界有太多故事可以寫,有太多消息值得關注。”露西冷笑道,“他沒有命令我寫什麽,隻是提醒我或許可以多關心其他值得並需要報道的新聞。”

她接著說:“然後他拿出一大遝人民幣擺在桌上,肯定有20厘米高,而且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直接將錢推到我麵前,站起來說:‘謝謝你過來。’說完就大步離開了。

“我愣愣地坐在那裏,眼前是一遝鈔票和一份小報,小報上是一名女泳客死在幹涸的遊泳池底,血都快流幹了。一群野狗圍在她身旁舔她的血。我就愣愣地坐在那裏。”

露西轉頭看著安裘:“這就是加州人的手段。凱瑟琳·凱斯可以找一堆秘密手下替她做事,但說到底,一切都是加州人說了算。加州人不跟你開玩笑的。”

“你讓步了。”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你知道,聽到別人告訴你接下來要怎樣,你一開始會很生氣,對吧?會想反擊,讓他們知道你不害怕。所以你立刻還以顏色,再寫一篇關於宜必思探勘公司的報道,或者寫一寫加州如何千方百計地從哈瓦蘇河多弄一點水。你提到亞利桑那某位政客跟宜必思董事會的某位毒梟有勾結,那位毒梟剛給了眾議員戴恩·雷納5萬美元,而議員恰好正在遊說撤銷科羅拉多河協議刪節案,而且在溫哥華多了一間度假別墅。你在差旅和轉賬記錄裏尋尋覓覓,拚湊出冷門深奧的揭秘文章,內容比沙漠還要幹。

“比起小報的血腥照片,沒有人對文件數據裏的蹊蹺感興趣,對吧?就算你寫出來,也根本沒有人看。正是這些報道中的一篇讓我拿到了普利策獎,但那篇報道可能是我閱讀量最低的一篇文章。接下來我隻知道我的車胎開始被人戳破,再也沒有人肯讓我采訪。這時你就知道至少有某個人在讀你的報道,而那個人才是真正的關鍵。”

她聳聳肩說:“於是你就明白了。你不再報道屍體,因為毒梟不喜歡,至少不再報道屍體背後的故事。你也不再報道錢的事情,因為政客不喜歡。你更不會報道加州人,因為他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再也寫不了任何東西。”

“很多不再。”

“我受夠了。”

“所以你現在豁出去了,”安裘朝她的手槍撇撇頭說,“等人拿槍來對付你。”

露西冷笑一聲:“也許我不想活了吧。”

“沒有人會想死的,”安裘說,“或許嘴巴上會這麽說,但隻要死到臨頭都一定會反悔。”

露西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

“我是露西·門羅。”她聽對方說話,接著看了安裘一眼,隨即低頭,“是嗎?五仔?”她突然全神貫注,“你再說一遍。好,我知道了。不,現在不方便。”她又瞄了安裘一眼,“嗯,好,沒問題。”說完便掛斷手機。

“你該走了。”她對安裘說。

“你不打算告訴我你朋友傑米到底在搞什麽嗎?”安裘問。

“對,”露西說,“其實我覺得我已經不需要你了。”她拍拍腿上的手槍,槍口並沒有對準他,“你該走了。”

“我以為我們正漸入佳境呢。”

她瞪了他一眼說:“你們都一樣。內華達人、加州人,還是別的人,通通都一樣,都來這裏偷拐搶騙,想辦法把河水變成你們的。”她把頭伸到窗前,窗外鳳凰城的天際線沙塵彌漫,“你說你們不會做出他們對付傑米的那種事,但你們對這裏的居民做的事更糟糕。”

“把這裏建造得這麽糟不是我們的錯,是鳳凰城自作自受。”

“那我想你的朋友佛索維奇也是自作自受。”

她舉起手槍指著他。

“哇!”安裘舉起雙手,“我們又回到原點了?”

“本來就是這樣。”露西牢牢握著槍,“出去!要是再讓我見到你,我一定馬上開槍,下次可就沒有警告了。”

她是認真的。

之前她還沒那麽認真,但接了電話之後,她就充滿殺氣。

安裘小心翼翼地摘下眼鏡,站了起來。

“你錯了,”他說,“我們明明可以成為朋友的。”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打動她了,但那種感覺一下子就過去了。她揮舞著手槍示意他往門口走。

“我不需要朋友,”她說,“我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