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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莉迪絲需要一項新事業,一項可以在百無聊賴的上午充實自己的事業。還有那些等待孩子們放學歸家的傍晚時光,已不僅是貓爪撓心的煩悶。在無可救藥的鬱悒麵前,她煢煢孑立,被偌大的焦慮包圍。這份焦慮變身成瘋狂的鬼魅,“桀桀”地在她耳畔低笑:我會一直纏著你,我會一直纏著你,我會一直纏著你。
某個周五,她氣急敗壞地甩上門,混入人流如織的大街試圖讓緊繃的神經放鬆。達斯·多勒斯做什麽錯什麽,達斯·多勒斯簡直是頭蠢驢,達斯·多勒斯弄髒了毛巾,燙焦了褲子,打碎了杯子,弄丟了我的耳環!尤莉迪絲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朝美發沙龍走去。她已經兩周沒做頭發了,這怎麽行?好妻子應該時刻在丈夫麵前保持亮麗,不然可別怪他去路邊采擷野花(那些野花披著迷人的大波浪卷,塗著誘人的紅色指甲油,從頭發到腳指甲間的一切都惑人心魄)。
冒著熱蒸汽的燙發機辛勤地作業於蒂茹卡女精英們的頭頂。尤莉迪絲坐在塑料蘑菇下,漫不經心地翻看《女性之友》雜誌。她的目光在縫紉與刺繡專欄停留了許久,上麵刊登著一篇講述如何製作女裝的文章,對所有二十三個步驟進行了詳細的講解:量尺寸,剪裁布料,手工縫合,縫紉機打版,試衣,定樣,打褶,釘紐扣,開扣眼,敲花邊。一件精美絕倫的連衣裙就這樣完工了,一件正合尤莉迪絲心意的連衣裙!並不因為它多漂亮或多時髦,隻因為這是由二十三道工序和九塊布料拚湊而成的工藝品,一件尤莉迪絲從未嚐試做過的工藝品!
說服安德諾爾同意買一台縫紉機花費了四天時間。第一天他說不,第二天他堅持拒絕,第三天他再次搖頭,第四天他終於不堪其擾:“別再拿你關於縫紉刺繡的事來煩我。如果能讓我耳根子清靜你就去買吧!去把那台機器買回來!”
尤莉迪絲效仿了女遊擊隊員最古老的戰術之一:和男人打拉鋸戰,他們遲早會投降。
第二天,她套上連衣裙興衝衝地到市中心買下一台美國勝家牌縫紉機。身上的裙裝有點緊,可她渾然不覺。那天是周一,例行清腸的日子,但似乎沒什麽必要,隨後的幾周裏,尤莉迪絲太過專注於自己的裁縫事業以至忘記了吃飯,忘記了挑剔瑪麗婭·達斯·多勒斯。幸好,她沒忘記自己還有一雙兒女。出門前尤莉迪絲會將他們收拾幹淨,傍晚時掛著微笑等待他們放學,心平氣和地輔導他們做家庭作業,和顏悅色地詢問塞西莉婭要不要添一件新圍裙,阿方索想不想再擁有一條藍色長褲。當安德諾爾坐在最近購置的電視機前看新聞時(觀眾朋友們,以上就是記者埃索從現場發回的報道),尤莉迪絲正全神貫注地為衣服打板:切割牛皮紙,粗略地疊完褶縫好邊,裝上拉鏈,打開縫紉機,將布料送進機座,有節奏地踩起腳踏板,“嘚嗒嗒嗒”“嘚嗒嗒嗒”,整台機器對著她縱情歡歌。如果這動聽的音樂配有歌詞的話,那一定是在詠頌繁忙的雙手、冷靜的頭腦、成真的美夢以及祥和的生活。
然而,澤麗婭聽到的旋律可算不上優美。她豎起敏銳的耳朵,緊貼在牆麵上。隔壁屋子發出的“嘚嗒嗒嗒”聲正傳遞著不尋常的信息。究竟發生了什麽,讓那個頗有聲望的巴西銀行職員之妻,那個習慣出入斯洛佩百貨大廈,去若澤·席爾瓦男裝店為丈夫訂製西裝,到波尼塔童裝店為孩子們挑選衣物的家庭主婦夜以繼日地伏在一台縫紉機前?(澤麗婭什麽都能聽見,隻要是隔壁傳來的聲響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就知道,可憐的女人!”不間斷的縫紉機聲證實了澤麗婭之前的推斷:那對夫妻現在的經濟狀況非常糟糕,糟糕到尤莉迪絲必須親手製作全家的衣服。奢侈的晚餐和昂貴的電視機隻是幻影!遲早安德諾爾得變賣掉那台玩意兒。他是整條街上第一個擁有電視機的人,也會是第一個失去它的人!哦,古斯芒·坎佩羅一家可不能再這麽大手大腳地花錢了。
整個街區的女人又一次為尤莉迪絲和安德諾爾的財政危機歎氣。一些人打賭瑪麗婭·達斯·多勒斯挺不過一個月便會離開,另一些人則認為她會為了免費的餐食留下。這對夫婦已經負擔不起私塾高昂的學費,下學期塞西莉婭和阿方索最好轉去公立學校讀書。兩口子可以在雜貨店賒賬,而且不該再踏入位於赫瓦爾侯爵大廈的高檔醫療診所。一群沒有收入的家庭主婦,此刻正為別人家庭的花銷精打細算著。
那些莫須有的財政危機仍舊隻是好事之人的臆想,絲毫不會打擾尤莉迪絲繼續她的製衣大業。那幾個月,一家人過得很好。孩子們放學回到家時,迎接他們的總是一個生氣勃勃、無微不至的媽媽。
“今天在課堂上學到了什麽呀?”
“兩棲動物!”阿方索搶答道。“行星!”塞西莉婭眨了眨眼。
“媽媽,一共有九顆行星圍繞太陽轉,地球是隊伍裏的第三顆。如果它再離太陽近些那就太熱了,沒人能活下去。如果它離太陽遠一些也不行,那樣就太冷了,所有生物都會死掉。”
“那月亮呢?”尤莉迪絲摸了摸塞西莉婭的腦袋,“月亮啊是一顆衛星,宇宙裏有好多好多顆衛星,但我們看見的月亮隻繞著地球轉。你知道嗎?有超過十顆衛星圍著土星呢!”
塞西莉婭興致盎然地睜大雙眼,阿方索也跟著模仿姐姐瞪大雙眼。尤莉迪絲踩上板凳從書架高處取下一本關於行星和星座的百科全書,繪聲繪色地給孩子們解釋萬物的起源、星星的位置,以及那些離地球非常遙遠的恒星。她講解得太好了!很快,塞西莉婭便掌握到許多課堂外的知識,而阿方索也先於他的小夥伴開啟了浩瀚宇宙的神秘之門。
尤莉迪絲又翻開關於兩棲動物的百科全書,指著書頁上的彩蛙娓娓說道:“這些生物不僅能通過鼻子呼吸,它們全身的皮膚都會呼吸。但人類隻能依靠鼻子,我們吸進的是氧氣,呼出的是二氧化碳。”雖然這些常識兩個小不點將來都會學到,可超前一步也未嚐不可。“讓我們來看看書裏是怎麽說的。”她再次踩上板凳從書架高處取下關於人體構造和元素周期表的百科全書。當天傍晚,時間過得飛快,尤莉迪絲將書本置於膝蓋,孩子們坐在她身側聚精會神地聆聽。當大擺鍾“哐哐哐”準點敲響時,所有人都無暇留意。
安德諾爾到家後,如常親吻妻子的額頭,進房換好居家服穿上拖鞋,再次踏進飯廳。一家人坐上桌其樂融融地享用晚餐,盤子一個接一個出現,又一個接一個消失,瑪麗婭·達斯·多勒斯安靜地在廚房中忙前忙後。
安德諾爾詢問著小家夥們學校的情況,阿方索和塞西莉婭嘰裏呱啦地說起行星和兩棲動物。男人許諾周六帶他們去蒂茹卡森林的湖泊裏抓蝌蚪。“這樣你們就能近距離觀察書中那些兩棲動物的幼體啦!”孩子們高興壞了,上蹦下跳著將好消息告訴正在沙發另一端做針線活兒的媽媽。尤莉迪絲聞言慈愛地笑了笑,低下頭繼續處理布料上的針腳。安德諾爾則將孩子們領進花園,指著夜空教他們辨認南十字星、金星。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看見天蠍座。
再次回到屋裏時,姐弟倆麻利地穿好睡衣鑽進被子,等待父親在睡前給他們朗讀蒙特羅·洛巴托寫的故事。“上次我們講到哪兒了?”“赫拉克勒斯的十二試煉,第六章!”“對,沒錯,現在豎起你們的小耳朵,精彩馬上繼續。”當讀到第四、第五頁時,阿方索抵不住困意閉上了眼。安德諾爾見狀準備離開,卻突然被一雙小手拽住衣角。塞西莉婭低聲哀求道:“再講最後一頁吧,爸爸,我想知道更多半人馬的故事。”安德諾爾又念了好幾頁,直到塞西莉婭也倦得打起哈欠才合上書。女兒高漲的求知欲令他欣慰。他希望塞西莉婭可以順利完成課業,最好還能考上大學,然後步入一段幸福美滿的婚姻。在兩個孩子的麵頰各落下一吻,安德諾爾起身回房就寢,明天又是被各類會議塞滿的一天。
半小時後,整棟屋子陷入寂靜與黑暗,隻有勝家縫紉機上的一盞小燈仍放著微光。尤莉迪絲·古斯芒緊捏針線的手指在布料間來回穿梭,發出“刺刺噝噝”的輕響。做完收尾工作,她心滿意足地爬上床,一夜無夢,一夜好眠。
沒過幾個月,尤莉迪絲給孩子們縫製的衣服塞滿了櫥櫃,達斯·多勒斯每周都能換上新製服,安德諾爾的襯衫多得來不及穿,連邊角料做的抹布也在廚房裏堆積成山。她需要開發新項目,尤莉迪絲再次摩拳擦掌。這於她而言並不困難,因為她所處的那個年代商店甚少,她居住的那個街區女人甚多。
尤莉迪絲出門尋找客源的那天,整個蒂茹卡似乎都替她悲傷——一個穿著如此光鮮的女人居然淪落到上街招攬生意。尤莉迪絲如今不再隻有一條能穿出門的連衣裙,她有七八條,哦不,也許九條十條,每天都能翻著花樣穿。這塊波爾卡圓點花布真好看,她給自己做了條連衣裙;這匹亞麻格子布正在打折,她又給自己做了條連衣裙。廣告模特身上的這件式樣不錯,可以打個版,於是她再次買下一條連衣裙。
尤莉迪絲身著紅色喇叭裙走在路上。這個曾經需要霸占整條人行道的女人現在隻占據了不顯眼的一小處——忙於裁縫事業的幾個月裏,尤莉迪絲減掉了雙下巴和許多肥肉。原因之一是她沉迷於作業廢寢忘食,原因之二是她想象著自己塞進那件修身西裝後的完美體形,不禁更加鬥誌昂揚。
“是的,《女性之友》和《廣播電台雜誌》裏的款式都能做。隻要把圖給我拷貝下就行。布料的話,女士您自己買或者我替您買都行,選擇權在您。”
“嗯,非常好。”客戶聽著尤莉迪絲的敘述,眼底透出慶幸,慶幸自己不需要像眼前的女人一樣在街上奔波,同情心激起她的仁慈與慷慨。“給我做一條這個樣式的。你買布料,記在總賬上。定金是多少?我現在就付給你。”
澤麗婭也向尤莉迪絲訂了一條裙子,並不因為真的需要它,或出於對女鄰居的憐憫,而是她迫切地想去那個地方量尺寸,試衣,那個全蒂茹卡最讓她感興趣的地方——尤莉迪絲家的客廳。那方她從未踏足的天地,如今終於能名正言順地一探究竟。
為錯綜複雜的連衣裙試樣的日子裏,澤麗婭每次準點出現在尤莉迪絲家中,關心著除了裙子以外的一切:瞧瞧,客廳裏那個帝國風格的胡桃木水晶櫃居然有五層,每層都擺放著十二個波希米亞水晶杯,分別用來斟倒紅葡萄酒、白葡萄酒、威士忌、香檳和利口酒。立在牆邊的普羅旺斯木製餐櫃簡潔貴氣,連三個抽屜的鋼拉手都是鍍金的。擁有二十四個燈泡、十二條燈臂及三十六個水晶吊墜的瑪麗婭特蕾莎枝形吊燈此刻正折射出如夢似幻的碎芒。櫻桃木材質的飯桌上鋪著厚實的玻璃板,八把配套的椅子安靜地沉身於桌下(其中一把的椅腿,澤麗婭眼尖地發現,有明顯的缺口)。玄關台上擱著兩個銀托盤和好些捷克波希米亞牌和法國巴卡拉牌的水晶奢侈品擺件。地上兩塊長方形的波斯地毯完美地從勃艮第紅漸變到棕米白。還有許多剛上市就被男主人搬回家的小器械,安德諾爾總是走在時尚前沿:四條筷子腿的櫥櫃式收音機,書架上那台小型唱片機,還有神奇的立式風扇和另一台四條筷子腿的櫥櫃式電視機。澤麗婭訕訕地摸了摸鼻子,瞧瞧,電視機和收音機那八條筷子腿的色調並不一致,真是整個和諧客廳裏的敗筆。
澤麗婭隻是尤莉迪絲眾多客戶中的一個。這些日子裏,古斯芒·坎佩羅家的門鈴不停響起,絡繹不絕的女人前來試衣。達斯·多勒斯每天衝泡的咖啡比麵包店裏供應的還多。杯盞碰撞發出的叮當聲和客人們交頭接耳的嘈雜聲在客廳內此起彼伏。對女人們而言,試衣當然不僅僅是試衣——“對了,你孩子這幾天讀書用功嗎?”“哎,最近菜價又漲了!”每次試衣總是伴隨鄰裏間的八卦,無比熱鬧地進行著。
訂單紛至遝來。坊間流傳,有一位手藝精湛的女裁縫為了補貼家用在自己的工作室中承接各類成衣訂製。這個月內,尤莉迪絲已是第三次走進文具店,她需要更多的筆記本來記錄客人們的信息和需求。安東尼奧度過了迄今為止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個月。這位單身漢的每一天都被枯燥地劃分為:賣文具的上班時間和不賣文具的下班時間。他和母親歐拉利婭夫人同住,每晚鎖好店門回到家中,歐拉利婭的絮叨便迎麵撲來,不是抱怨自己多病的身體就是不停提及家族那段曾經富裕的輝煌史。老太太口不幹舌不燥地說著,念著。或許安東尼奧的每一天更應被劃分為:聽母親發牢騷的下班時間和不用聽母親發牢騷的上班時間。
尤莉迪絲也越發頻繁地光顧布宜諾斯艾利斯大街上的布店。這個客人想要這種料子,那個客人想要那種料子,她抱著幾米亞麻布和雪紡綢從市中心回來的當口又接到第三個客人的訂單,尤莉迪絲隻得折返,再次彎下腰在店內一垛垛的布料中精挑細選。她一邊微笑著問候店員,和身邊的客人們打招呼,詢問營業員的感冒是否好些了,一邊認真地巡視櫃台,尋找物美價廉的特價商品。
某個午後,尤莉迪絲沉迷於布料中,並未注意到一個與自己極其相像的姑娘正站在她身後。女人目光焦灼,右手緊握胸前的圓盤吊墜。她靠著櫃台旁的柱子,踟躕不前。隻需再跨出一步,尤莉迪絲就能發現她,隻需要再向前跨出一小步。可是她沒有。
尤莉迪絲對四周的異樣毫無察覺,她認真地核對筆記本上的數據,讓店員依照相應的尺寸進行剪裁,隨後去收銀台付了錢,拿起布料,心事滿滿地往家中走去。她十分擔憂訂單的製作期限,即使加上整個下午和淩晨的時間也不夠完成這麽多工作,她必須外包一部分活兒。於是,尤莉迪絲找上了另一位名叫瑪麗科蒂婭的女裁縫。
瑪麗科蒂婭夫人鼻梁上架著貓眼大框鏡,一縷卷曲的劉海兒貼在額前,嘴唇總一絲不苟地抿起,雙臂仿佛生來便交叉於胸前。她大多數的語句以“但是”開頭,一堆問題從那張挑剔的嘴中蹦出:“但是女士,紐扣釘在這裏和裙子並不相配。”“但是小姐,收緊褶邊的話會影響你走路。”
看到這裏讀者朋友們或許會問:難道整個故事中的女人都如此不幸,如此痛苦嗎?完全不。尤莉迪絲的某些點頭之交就是命運的寵兒。伊莎蒂娜喜歡繡花,牙齒亮白整齊,笑容燦爛奪目。她嫁給一個很合拍的男人,一個財力雄厚、能夠負擔起她高昂牙醫費用的男人。瑪格麗達是一位瀟灑的寡婦,上帝奪走了她的丈夫卻留下一筆豐厚的養老金。哦,謝天謝地,幸好上帝奪走的是那個人而不是她豐厚的養老金!還有塞莉娜,雖然未婚卻坐擁數目龐大的遺產,且幸得一位男性密友,每逢周三、周五他們會麵聊天,互訴衷情。
但瑪麗科蒂婭夫人從不認為生活中有美好的饋贈。於她而言,生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謬論,一場50歲後還必須坐在縫紉機前工作的謬論。這全該歸咎於自己的丈夫,誰允許他死於肺氣腫了?誰允許他如此無情地撒手人寰?但瑪麗科蒂婭不知道,其實她的丈夫視死亡為解脫:他不是作惡多端之人死後會下地獄,在妻子身邊的日日夜夜才是煉獄。是時候自私些了,男人這麽想著。於是,他坦然地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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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冬季裏的第一陣寒風在蒂茹卡的街頭巷尾間打轉,趁安德諾爾赤身**之際襲擊了他整片頸背。彼時,他正從浴室走向房間,想要取一包全新的爽身粉。如果安德諾爾能像其他凡人一樣早些放棄在私處塗抹滑石粉的習慣,那接下來的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但他能怎麽辦?天那麽冷,爽身粉又用完了,他隻是想給私處做最後的收尾。最終,安德諾爾毅然決然地走了出去,像初生嬰孩般,一絲不掛。在這段短距離的步行裏他不幸中招,寒風沿著脖頸躥入脊柱,惹得男人一哆嗦,幾聲“阿嚏阿嚏”後,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第二天,安德諾爾拖著灌鉛的腿上班,下班。隨後的兩天,他隻能勉強在浴室和床鋪間移動。尤莉迪絲不停地端來熱茶和雞湯,可他的健康狀況仍急轉直下,一家之主就這樣被病魔擊垮。
那天下午,安德諾爾高燒不退,迷迷糊糊間他沒有趕上開往銀行的電車;無法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工作;錯過了繳付電費的最後期限;怎麽也找不到經常穿的長褲。房屋裏一片死寂,黑暗中鄰居們帶著審判者的冷漠站在他赤條條的病體前。孩子們沒人管教,因曠課多次而被留級。尤莉迪絲,你在哪兒?尤莉迪絲?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女人的錯。她為什麽沒有察覺到電車快開了?為什麽不提醒他還有那麽多工作沒完成?為什麽不去繳電費?為什麽不拿條褲子來?為什麽不監督孩子們完成作業?現在電力公司會把電源切斷,銀行會毫不留情地將他開除。因為這個女人的過失,整個街區的人都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窩囊廢,窩囊廢,窩囊廢。千夫所指的夢魘壓得他喘不過氣,安德諾爾躺在**低聲譫妄:**,**,**……
男主人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醫生診斷高燒已引起肺炎。他開了些抗生素和阿司匹林,並指導尤莉迪絲如何為病人冷敷額頭,囑咐她從當天下午到次日淩晨,每二十分鍾更換一次濕毛巾。尤莉迪絲一共換了五十四次。如果讓安德諾爾起死回生的不是那些濕冷的布塊,那一定就是尤莉迪絲的這雙手。它們一會兒被擱上丈夫的額頭,一會兒交叉於胸前,整夜整夜做著最虔誠的禱告。
翌日清晨,安德諾爾睜開眼,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沒有趕不上電車,沒有做不完工作,也沒有找不到長褲。孩子們正好好地待在學校,妻子正好好地坐在床邊,輕揉著他汗濕的短發。尤莉迪絲不是**,他生命的所有瞬間,因為有了尤莉迪絲的參與而變得更有意義。沒有她,生活將會分崩離析。那一刻,安德諾爾發現,他比以前更愛這個女人了。或許他應該相信妻子關於新婚之夜的解釋,又或許,僅僅說服自己別再介意。可他做不到,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那天上午,安德諾爾繼續臥床休養。他從睡夢中醒來幾次,喝下雞湯和熱茶,接受著妻子體貼入微的照料。沿街的窗戶半開半掩,睡意蒙矓間,男人耳畔傳來了他不熟悉的市井聲音,這些白日裏的喧囂居然不惹人厭——售賣鍋碗瓢盆的小販扯開嗓子招攬生意,糕點師傅忙於推銷剛出爐的小麵包,磨刀人提著工具在街道內穿梭,吆喝。
午餐後,安德諾爾隱約聽見家裏響起陣陣喧鬧——女人們談笑風生,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開關門聲不絕於耳。他不知道尤莉迪絲原來有這麽多朋友。等等,為什麽縫紉機的聲音正從客廳的一端傳來,而尤莉迪絲好像在客廳的另一頭說著話?詭異,著實詭異。安德諾爾下床朝臥室外走去,腿腳輕快了許多,他正在康複。
剛踏進客廳,眼前的場景徹底驚走了男主人的病態。
鏡子前,僅穿著下裝的澤麗婭正來回打量水晶櫃裏的擺件,尤莉迪絲跪在女鄰居膝邊,試圖標記裙子下擺的長度。另一邊,戴眼鏡的婦人拉出卷尺,在某位隻穿了上裝的女士身上不停比畫,記錄下數據。一對棕色皮膚的姐妹倚靠著沙發,捏起盤中的小餅幹,愜意地啜飲咖啡。尤莉迪絲的縫紉機前此刻坐著一個頭發毛糙,身著印花連衣裙的黑女人。客廳中央的桌子好似直接從布店中搬來的櫃台。邊角料、線頭和卷尺淹沒了高檔的波斯地毯。飯桌被牛皮紙、剪刀、尺子、梭芯和兩個針線盒占得滿滿當當。
“你們在我家客廳裏搞什麽鬼?”
澤麗婭捂上嘴尖叫不止,驚慌間有人打翻了咖啡,那個**下身的女人隨手扯上塊布飛速將自己裹起。尤莉迪絲看了看丈夫,認命似的低下頭。
“我正在給朋友們做衣服……”
蒼白無力的解釋。安德諾爾不會,從來不會支持自己這些無聊的事業——把客廳變成工作室,把屋子搞成嘉年華。全家上下人來人往,熱鬧勁兒簡直堪比市區的美容院!還有那個坐在勝家縫紉機旁發呆的黑女人,她是誰?
“那是達米阿娜,瑪麗科蒂婭夫人帶來的人……”
“該死的,瑪麗科蒂婭夫人又是誰?!”
尤莉迪絲覺得最好還是一次性全盤招供:“瑪麗科蒂婭夫人是我的助手,達米阿娜是我助手的助手,現在我為整個街區的女人提供製衣服務,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而且你知道,做一件衣服可複雜了,需要事先和客人溝通,確定款式,還要量尺寸,打版,試衣。助手們和我可以左右開弓,這樣效率就會高很多。”
這條不成熟的生產鏈絲毫無法取悅安德諾爾。他的鼻孔隨著尤莉迪絲嘴巴的開合憤怒地翕張,女人每多說一句,那股憤怒就上頭一分,直到最後,他看上去像極了即將爆發的金剛。客人們紛紛作鳥獸散:哎呀,肉店要關門了;哎呀,這天快要下雨了;哎呀,原來已經這麽晚了啊。不久,客廳裏隻剩下一個撇開頭斜眼盯著縫紉機的黑女人:挺住!她不能走,她還沒收到今天的晚飯錢!
因為擔心東窗事發,安德諾爾生病期間尤莉迪絲取消了所有客人的訂單,可三天後她們仍一個接一個地不請自來。這些女人趕著出席舞會,參加蒂茹卡網球俱樂部的晚宴,還不肯錯過布拉幹薩俱樂部的派對。更重要的是,除了尤莉迪絲的客廳,還有哪個地方能滿足她們打探自家高牆外生活的八卦之心呢?當客人們試衣時,女主人懇求大家放低聲音,但收效甚微。於是,她隻能祈求安德諾爾別走出房間,但天不遂人願。最後她心存僥幸,或許丈夫出現在客廳裏,聽到她關於製衣大業的雄心,會覺得有趣也不一定。可事實再一次證明,她想多了。
那幾個月中,尤莉迪絲榮登全蒂茹卡(甚至全穆達、格拉雅烏、聖克裏斯托旺、裏奧孔普裏杜、班代拉廣場和法蒂瑪街區)最佳女裁縫的寶座。她能力出眾,所製衣裙的性價比也超高,而安德諾爾被蒙在鼓裏,對妻子的豐功偉績一無所知。這次,尤莉迪絲又效仿女遊擊隊員,采取了隱瞞戰術(男人們一定不會說不,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清楚總有一天需要向丈夫坦白自己的計劃,並且十有八九會被非難。但能瞞多久算多久,或許一瞞就是一輩子,誰知道呢。
每天午後,客廳被改造成工作室,快到六點時,達斯·多勒斯和尤莉迪絲再將它變回原樣。她們把樣衣、雜誌和布料統統收到看不見的地方,如果有一兩件工具遺留在外也不要緊,安德諾爾對東西的擺放並不上心。這個家中,他和尤莉迪絲有著明顯的邊界劃分,安德諾爾隻在自己的領地活動:房間—浴室,浴室—房間,沙發—餐桌,餐桌—房間,房間—浴室—廚房—大廳,其他不在他主權範圍內的領土他懶得去管。安德諾爾與整棟房屋的親密度幾乎為零。他不知道冰箱裏放著哪些食物,不了解廚房的布局,更不可能關注藏汙納垢的水槽。他才不高興特地打開櫥門,就為看看裏麵有些什麽。但他偶爾會留意書架,因為那兒有一個小角落屬於他,上麵放著《蒙特羅·洛巴托作品集》——孩子們的睡前故事書。
剩下的一切與他無關,剩下的一切屬於尤莉迪絲的管轄範疇。他隻負責每個月準時把錢帶回家,順帶弄髒盤子,睡亂床鋪,他可不需要知道衣服是怎樣洗幹淨的,食物是如何準備好的。所以,他從未發現衣櫥裏塞著一捆布料,書櫃裏鎖著一摞縫紉雜誌,沙發後藏著五十七件樣衣。可現在,安德諾爾全看到了,再度被妻子背叛的怨憤湧上心頭,而這次,眼前的一切都是證據。
當安德諾爾的鼻孔快被怒氣撐爆時,那個頭發毛糙的黑女人決定:今晚她還是挨餓吧。
“夫人,我把熨衣板上的樣衣帶回家熨平。”
安德諾爾從未如此怒火中燒,他強行壓下那股把勝家縫紉機、黑女人和熨衣板一同從窗口扔出去的衝動,拳頭在大腿兩側越握越緊。他不能讓別人說閑話,不能讓其他人認為是他不允許妻子幫助鄰居們做衣服,更不能讓所有人覺得自己是個需要靠妻子在外打工補貼家用的小白臉。
雖然沒有黑女人和縫紉機從窗口被扔下,但鄰居們仍對那晚從屋裏傳出的爭吵聲說三道四。澤麗婭甚至不用將耳朵貼上牆就能聽見隔壁高分貝的斥責。“我拚死拚活地在銀行裏工作,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就為了讓你把家裏變成馬路市場?”“但安德諾爾,我也想有一份工作。”“你的工作就是看好家,照料好孩子!”“這些我都在做,安德諾爾。”“是嗎?那你為什麽沒再給我做過馬德拉醬燴火雞肉餅?頂著一團褐色配菜的那種?”“因為你說吃了會打嗝兒。”“別找借口,尤莉迪絲。”“我沒有,安德諾爾,是你自己說的,晚上沒法吃任何有洋蔥的東西,即使混在配菜裏也不行。”“夠了,我需要一個全心全意為家庭付出的妻子。你的職責就是讓我能安心出門賺錢。你究竟知不知道金融行業的工作有多讓人頭疼?”“不,我不清楚,你從來不和我說你的工作。”“是啊,這就對了,我說了你就會明白嗎?”“哦,安德諾爾,別這麽看著我,我一直都是個好妻子。”“好妻子?好妻子才不會一心二用!好妻子才不會關心丈夫和孩子以外的東西!我會在外麵好好工作,而你,給我老實待在家裏養孩子!”
局麵逐漸變得詭譎。安德諾爾不停地重複著同一句話:“你聽清楚了嗎,尤莉迪絲?聽懂了嗎?我好好工作,你好好養孩子。你聽清楚了嗎,尤莉迪絲?聽懂了嗎?我好好工作,你好好養孩子!”不給女人任何開口的機會,安德諾爾失控地、一遍遍地吼著:“我好好工作,你好好養孩子。我好好工作,你好好養孩子!”
當男人終於不再身陷聲嘶力竭的複讀機狀態時,更怪異的事情發生了。伴隨著他每一輪的吼叫,孩子們的情況越發慘不忍睹:塞西莉婭的指甲太髒,阿方索的頭發太長,兩個孩子一直在流鼻涕,時時刻刻都在流鼻涕。看看,綠色的、黃色的、紫紅色的鼻涕!他們已經幾個星期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他早就留意到了,姐弟倆隻能啃玉米麵包填飽肚子,玉米麵包!他的寶貝們居然在吃這種東西。哦,天哪,這兩個可憐的小家夥居然還好好地活著,真該感謝上帝的仁慈和命運的眷顧,再差一點,他們就要淪為沿街討飯的小乞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