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尤莉迪絲·古斯芒和安德諾爾·坎佩羅結婚後,她對姐姐執著的思念漸漸消退了。當聽到趣事時她已能扯出一抹笑,也能連著讀兩頁書不抬頭,不走神去想吉達彼時究竟在哪裏。她仍沒放棄尋找,繼續檢視著街上每一張女性麵孔,甚至有一次她十分確定在開往維拉伊莎貝爾街區的電車上看到了吉達,可不久這份篤定便再次動搖,與之前所有落空的期待無異。

沒人清楚尤莉迪絲和安德諾爾為什麽結婚。一些人相信這場婚姻緣於若澤·薩爾維亞諾和馬努埃爾·達·科斯塔這兩位適齡男士已有婚約。另一些人則將這對夫婦的結合歸咎於安德諾爾生病的姑媽,她已虛弱到無法再用特製的薰衣草皂為侄子洗衣,也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煮至透明的洋蔥塊混進雞湯。她的小諾爾喜歡這玩意兒的味道卻厭惡它生脆的質地,隻消一小塊藏在大豆飯裏的洋蔥便能讓他一下午不停地灌蘇打泡騰片以壓製打嗝兒和胃部不斷上湧的惡心。當然,也有人認為尤莉迪絲和安德諾爾彼此相愛,隻不過這所謂的愛僅是海軍俱樂部假麵舞會上那曲雙人舞間的三分鍾炙熱罷了。

事實上,他們在賓客滿座的教堂裏結為夫妻,並回到新娘家舉辦婚宴。宴席準備了兩百個鱈魚球,兩板箱啤酒和一瓶在切蛋糕祝酒時用的香檳。身為小提琴教授的鄰居演奏賀曲,所有凳子被推至牆邊,以便愛侶們隨時舞上一曲華爾茲。

婚宴上姑娘甚少,因為尤莉迪絲本就沒什麽女性朋友。環顧四周,隻看見兩位還算年輕的姨媽和兩個女鄰居,一個欠缺魅力,另一個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而全場最漂亮的姑娘當數客廳相框中的那個。

“照片裏的女人是誰?”新郎的某位朋友問道。

安德諾爾聞言輕搡友人,示意他不要做如此無禮的打探。碰了一鼻子灰的小夥尷尬地四下張望,來回打量手中的酒杯,不一會兒,將啤酒擱上桌,朝客廳另一端走去。

質樸的婚宴在簡單的儀式後順利結束,但接下來的蜜月並不平靜。當看到床單上並未出現預想中的落紅時,安德諾爾瞬間血氣上湧。

“你死去哪裏鬼混了?”

“我沒有。”

“哈,還嘴硬。”

“沒有,真的沒有。”

“別裝了,你難道不知道這上麵該有些什麽嗎!”

“知道,我知道,姐姐和我說過。”

“**!我竟然娶了個**。”

“求求你別這麽說,安德諾爾。”

“嗬,我偏要說,我想說幾遍就說幾遍。**,**,**!”

尤莉迪絲獨自躺在**,方才那一聲聲響徹街道的**仍衝撞著耳膜。她幾不可聞地嗚咽起來,將身體蜷縮進毛毯,腿間的疼痛慢慢往上爬,箍緊了她的心髒。

隨後的幾周,情況趨於緩和。安德諾爾打消了退婚的想法。這個女人知道如何在食物裏隱藏洋蔥,熨燙也很拿手,話不多,屁股又圓又翹。最重要的是,新婚之夜的意外令她變得低眉順眼,丈夫使喚妻子的舒爽讓他很受用。尤莉迪絲順從地接受了一切,她時常覺得自己一文不值,當讓人口普查員在調查表的職業一欄填上“家庭主婦”時,她都能感到那人的不屑。

塞西莉婭在他們婚後九個月零二天來到人世。一個笑嘻嘻胖乎乎的女嬰。他們為她辦了歡迎派對,所有親朋好友都交口稱讚:真是個漂亮的女孩!

阿方索在次年來到人世。一個笑嘻嘻胖乎乎的男嬰。他們為他辦了歡迎派對,所有親朋好友都交口稱讚:可算來了個男孩!

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將家庭成員翻倍,尤莉迪絲覺得是時候從婚姻的生理義務中解脫了。周六閑暇晨光的枕邊以及平日夜裏九點後昏暗的床笫間,她以身體各種不適為由推拒著安德諾爾的親熱,試圖向他解釋自己的決定。可安德諾爾照舊我行我素,他對“不要碰我”之類的絮叨充耳不聞,急切地拉扯女人的衣衫,將鼻子埋入她瓷白的頸項。無奈之下,尤莉迪絲隻得另覓他法,她開始不停增重以示抗議,全身的脂肪似乎一齊衝著安德諾爾叫囂:“離我遠點!”

每天吃完早飯,十點加一餐,吃完午飯,四點再加一餐,晚飯後九點的宵夜也從不落下,尤莉迪絲的空閑時間就這樣被食物填滿。菜是太鹹?不夠甜?還是不好吃?她必須親自嚐嚐,尤莉迪絲的下巴就這樣長出了三層。一雙眼睛被擠小,滿頭秀發都框不住日益膨脹的臉盤。當她發現安德諾爾再也不願親近自己時,終於心滿意足地收手,恢複健康飲食,每逢周一清腸,並去掉所有加餐。

尤莉迪絲的體重和古斯芒·坎佩羅一家的生活一同步入正軌。安德諾爾出門上班,孩子們出門上學,尤莉迪絲關上門待在家中,將肉塊和所有使生活變得不快樂的無謂想法一並燉煮。她沒有工作,也不用念書,誰能告訴她,那些整理完床鋪,澆灌完花草,打掃完客廳,清洗完衣物,醃漬完大豆,燜燴完米飯,烤完舒芙蕾,煎完牛排後的漫漫時光究竟該如何度過?

問題是,尤莉迪絲向來聰慧。給她一堆精確的數據她能設計大橋,給她一間實驗室她能發明疫苗,給她一遝白紙她能寫出文學名著。但如果給她一盆髒**呢?當然她能洗得又快又幹淨,隨後坐在沙發上,盯著指甲,再次思考起人生來。

是時候結束這些胡思亂想了。為了不再糾結,她必須每天每時每刻保持忙碌。所幸,瑣碎的家務中還有能讓她樂此不疲的活動:烹飪。尤莉迪絲永遠不可能成為工程師,也不會踏進實驗室半步,更不敢執筆寫作。而此刻,她正全身心地投入這項活動,一項融合了工程、科學與詩意的活動。

每天早晨,起床,洗漱,準備餐食,擺脫丈夫和兒女後,尤莉迪絲便迫不及待地翻開《帕爾米拉太太廚房秘籍》。晚飯吃橙子鴨不錯,瞥了眼家中匱乏的食材,她套上連衣裙往家禽市場走去。挑選好一隻健康的鴨子,順道再買隻雞,因為鴨子要在紅酒和香料裏浸泡一整夜,今晚吃什麽便成了難題,可天知道她尤莉迪絲就需要挑戰。提著肥嫩的鴨子和胸脯豐滿頭頂紅冠的雞,她又去集市捎上一袋橙子,一些撒在玉米麵蛋糕上的椰子脆片,幾個為烤牛肉增味的西梅,還有一打當塞西莉婭和阿方索攪著餐盤裏的食物大喊“我不喜歡吃這個”時將他們塞飽的香蕉。

到家後,尤莉迪絲麻利地捆住雞鴨腳,割開它們的喉嚨扔進水池放血,轉身紮進其他繁冗的家務裏。血放盡時,她用沸水將家禽汆燙兩分鍾,在肉身還溫熱時拔毛,最後拿點燃的紙把表皮上剩餘的小雜毛燒落。如果需要整隻焗烤,尤莉迪絲會在雞肚子上拉一道口,小心地掏出腸、胗、肝、心,如果本就準備分食,她會爽氣地揮刀將它一劈為二。

配菜當然不能少。簡單的炸薯條從不會被端上餐桌。尤莉迪絲將土豆用芝士和火腿塞滿,整個下鍋炸至金黃,或是切片裹上奶油後送進烤箱焗成瑞士薯餅。白米飯多單調,葡萄幹、豌豆、胡蘿卜、番茄醬、椰奶,所有帕爾米拉太太食譜中建議的材料她都往飯裏拌。如果時間充裕,還要精心準備甜品:淋著梅子醬的奶凍,好看的蛋白糖霜瀑布,奶香四溢的椰子糖。尤莉迪絲在廚房中忙得熱火朝天,直至她填滿手邊每一個餐盤,斟滿桌上每一隻酒杯。

然而女主人的烹飪技巧並未得到其他家庭成員的認可。阿方索和塞西莉婭隻會敲擊盤子大唱意大利麵頌歌,安德諾爾也並不在意鱸魚是不是配了續隨子醬。“給我好吃的意麵!”孩子們鬧著。“牛排煎得透些!”安德諾爾吩咐道。尤莉迪絲隻得重回廚房,一邊開鍋煮麵,一邊準備沒有蘑菇的菲力牛排。一兩頓簡單的晚餐後,這位不甘心的少婦再次拿起食譜,繼續倔強地搗騰。當她端著盛滿內髒和蝦仁燉糊的南瓜盅出現在餐桌前時,所有人不得不假裝驚歎:“這海鮮飯看上去可真美味!”

尤莉迪絲將秘籍裏的菜譜全部嚐試完畢後,“為什麽不來點創新”的念頭讓她躍躍欲試,帕爾米拉太太的確經驗豐富,但並非無所不曉。尤莉迪絲時常暗自琢磨:木薯奶漿能不能讓幹柴的肉質變嫩滑?炸雞塊配上番石榴醬怎麽樣?那種不知名的咖喱或許能代替木薯粉?某個周四上午,她套上連衣裙往街角的文具店走去。

“早上好,尤莉迪絲。”

“早上好啊,安東尼奧。”

“需要些什麽嗎?”

“一大本內頁有橫線的筆記本。”

安東尼奧指了指架子上一堆黑色的硬封皮筆記本。尤莉迪絲愉快地挑選著,安東尼奧愉快地看著她挑選。或許因為整個童年被名叫西卡·德·熱蘇斯的健碩女人,那個在他母親忙於參加裏約各式沙龍時照顧自己和兄弟姐妹的黑人女傭所占據,安東尼奧看到尤莉迪絲的第一眼便淪陷了:她是如此柔軟豐富。他喜歡她的眼睛,翹挺的鼻子,小小的一雙手,垂在胸前的圓盤掛墜,瑩潤的腳踝,目之所及,她的一切他都喜歡。

尤莉迪絲站在架子前猶豫不決,這筆記本將記錄自己所有的創意菜譜,她一定要從眼前的紙張中選出最好的那遝。第一本有一頁皺爛,她翻了翻便將它放回原處,另一本因為封麵上的汙漬被淘汰,第三本總算稱得上完美無瑕。她將筆記本交給店裏的混血小工蒂諾科,安東尼奧見狀湊上前,在等候找零時與她閑聊著天氣。尤莉迪絲不知道,她關於一場雨的抱怨會成為那個男人一周中最幸福的時刻。

回家的路上她愉悅地哼著小曲,可當耳畔突然響起一聲“早上好啊,親愛的!”時,尤莉迪絲的好心情瞬間消散大半。

澤麗婭,住在隔壁的鄰居,一個愁腸百結的婦人。她並不是洞察一切的聖神,心懷大愛悲天憫人,她更像一頭惡狼,瞪著銅鈴眼,豎起長耳朵,張開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將整個社區的閑言碎語傳遍鄰裏街坊。澤麗婭還擁有烏龜般的脖頸,每當看到她感興趣的人從窗前經過時,都能快速地從殼裏探出腦袋。她比鴨嘴獸更怪異,而這樣的女人之所以沒有成為異類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地方,有著一群與她不分伯仲的同僚。

“是去給孩子們買文具嗎?”

尤莉迪絲攥起袋子緊貼在胸前,疑惑地望向澤麗婭,下意識的動作不知是護著本子還是護著自己。

“早上好,親愛的。這……這是我買來記錄家庭花銷的筆記本。”

整個街區的女人都開始為尤莉迪絲和安德諾爾的財政危機歎氣。“不然你們以為呢?”澤麗婭煞有介事道,“總能在雜貨店裏看見她,一個人怎能那麽頻繁地進出佩德羅之家[1]呢?還有,從他們家廚房裏飄出的香味,一股奇怪的異域香調,可不是大豆該有的味道。你們瞧,這女人為自己的鋪張浪費付出了代價。”

盡管無法成為普度眾生的聖神,澤麗婭也樂於接受更簡單的職責,她自詡先知,能憑借老到的經驗作出最準確的預測。然而她所有的論調都帶著黑暗色彩,她比《聖經·舊約》中的上帝更殘忍。“那個女人遲早會把自己的丈夫搞破產!”她揚起下巴,惡狠狠地裁決道。

*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澤麗婭變成惹人嫌惡的鴨嘴獸也並非朝夕之事。一切都要從她的童年說起,曾經予她的賜福最終淪為詛咒。從父親那裏她繼承了對新聞敏銳的直覺,從母親那裏她認知到生活隻能局限於家庭。這個世界讓她心碎,命運拒絕給她更多選擇,掙紮間,澤麗婭逐漸養成了家長裏短的性格。

當被女人生硬的目光刺傷時你無法想象,她也曾擁有一雙毫無惡意的眼眸;當被女人無情的譏笑嘲諷時你無法想象,曾幾何時她臉上的笑容就隻是單純的笑容。孩提時代的澤麗婭便是這樣的女娃:目光和善,笑顏明媚。有那麽短暫的幾年,她覺得生活是如此精彩以至於總反感休息拒絕睡覺。“我能聽到蟋蟀蛐蛐的叫聲,讓我來猜猜晚上家裏神秘的聲響是誰發出的,明天早上要做些什麽呢?明天下午玩什麽好呢?”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自言自語,直到疲倦襲上大腦才沉沉睡去。翌日清早,她又是全家最早醒來的那個。

澤麗婭哼唧著爬下床,嘰嘰喳喳地吃完早飯,從房間的這頭跑到那頭,她自創舞蹈,親吻所有人,爽朗地放聲大笑。身邊的一切都令她快樂——從豆子裏挑出石塊,將晾衣繩上的幹衣服疊好,搗毀天花板旁的蜘蛛網,清掃客廳的角角落落。

女鄰居們睨著精力旺盛的姑娘直搖頭:“真是欠**的丫頭!”但澤麗婭的母親一笑置之:“終有一天她會發現生活並不可能永遠這麽美好,但這一天不必是今天。”很多年後,每當她看向自己的女兒時,總忍不住懷戀她小時候蹦蹦跳跳的模樣。

周六對澤麗婭而言,是和煦的七天中最和煦的一天,是一周裏第一次能見到父親的一天。阿爾瓦羅·斯塔法白天是一名衣冠楚楚的記者,夜晚則變身成**不羈的酒鬼。每天當他到家時孩子們早已入睡,每天當他醒來時孩子們早已出門上學。隻有周末他才能履行為人之父的義務,在妻子準備午餐時開啟他的親子課堂。意大利人撓撓頭,困窘地看著兒女們。阿爾瓦羅會向他們講述自己撰寫過的趣聞和將要撰寫的報道,這是他除卻寫作和酗酒外唯一精通的事。他把澤麗婭抱到一條腿上,將小阿曼多擱在另一條上,弗朗西斯卡坐在他左邊,小若昂窩在右邊,他吩咐小卡洛斯、朱莉塔和愛麗絲盤著腿席地而坐,隨後將房門輕輕帶上,以免眉飛色舞地講述記者生涯時將最小的孩子吵醒。今天他在科帕卡巴納皇宮酒店采訪裏約小姐的候選佳麗;明天他又出現在尼泰羅伊,分析一場火災帶來的破壞。一會兒他受邀前往帕紹奧咖啡廳與總統共進午餐,一會兒又摻和中心道路是否需要整頓手推貨車的爭議。桑托斯·杜蒙[2]收到了朋友們贈送的金匾他要去看一看,山上仁慈耶穌教堂正在舉行盛大的慶典他可得瞧一瞧。交通部最新頒布了法令他需要去采訪,曼蓋一處房屋被大火燒毀他立馬趕往現場作實況報道。還有那個在迪雷塔大街上賣藝被捕的瞎子樂手,他可還有一對雙胞胎要撫養,刊登這樣的醜聞隻會讓大眾對警方的殘暴嗤之以鼻!

這是一周中家裏為數不多的安寧時刻,除去阿爾瓦羅沙啞的嗓音,隻剩下高壓鍋工作時哧哧的聲響。

澤麗婭母親的預言終究應驗了。在經曆人生的兩場災難後,那個曾經活潑的女孩消失了:第一次是她父親的死;另一次是她發現,自己長得真醜。

*

阿爾瓦羅·斯塔法在15歲時便起意成為一名記者。那時他已對裏約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8歲隨同父母從意大利來到巴西,9歲變成孤兒。沒人知道阿爾瓦羅如何學會用葡萄牙語讀寫,如何逃過饑荒和瘟疫,如何在刺刀下幸免於難,所有的謎團隻能用機緣巧合解釋,或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他在尼泰羅伊大橋前販賣糖果,在電車站旁兜售彩票,擦鞋,擦窗,送報紙,他一邊打小零工糊口,一邊為某位穿著燕尾服、受人敬仰的先生服務。這位先生每周將阿爾瓦羅帶至拉帕酒店的房內,要求他赤身**在自己背上行走,同時高聲吟唱《我的太陽》。

13歲前他已被捕九次,熟知如何耍弄刀片,還是個令人戰栗的卡波耶拉[3]舞者。疲於人生的起伏,阿爾瓦羅感到是時候安定下來了,於是,他開始探索自己的“職業規劃”,試圖在一份本地工作中獲得升遷。不久,他從一個賣報小行家搖身變成了新聞編輯室的小職員,令人振奮的進步!生平第一次,阿爾瓦羅在有屋頂的場所裏上班!

這次晉升來得不早不晚。幾個月後,**歌者阿爾瓦羅被辭退,因為瘋漲的體重已不允許他再次踩上燕尾服先生的背脊。當然他也享受到諸多好處,擁有了一張私人書桌。每當沒有工作時,他便坐在桌前看一下午的書。

好日子在1918年的冬天到了頭,西班牙流感開始在這座城市肆虐。起初是這裏一例那裏一例,很快演變成這裏一堆那裏一堆。

十月中旬,超過半數的裏約人病倒了。某個周三上午,隻有新聞編輯阿爾瓦羅和印刷工卡梅裏諾·羅沙出現在工作室裏。卡梅裏諾看向坐在桌後的青年,詢問他是否會寫報道,丟下一支鉛筆和一遝記事本便將他遣上大街。

阿爾瓦羅在裏約城內遊**了三個小時,看到極度痛苦的病人大口吐血,孩子們抱著已經沒有呼吸的母親念念有詞。神誌不清的病人被驅逐出自己的家,長胡子的神棍預言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緊閉的窗戶後傳來尖銳的嘶吼,阿爾瓦羅徒勞地數著遍布街頭的橫屍。每當快數清時,又有新的病人倒下。市政廳的馬車載著沒有呼吸的肉體駛向墓地,一離開,源源不斷的新屍體便又在門檻前堆起。這些人死後都必須和時間賽跑,每天都在被不停開挖的公共墓地裏爭搶一隅黃土。

這些成了阿爾瓦羅循環往複的日常:踏進工作室,抓起鉛筆和本子,出門記錄人間慘劇,帶著遠超報紙版麵的故事歸來。他似乎對疾病免疫,生理上的原因不明,心理上是因為他曾親眼目睹罹患黃熱病的一家老小在自己麵前死去。

當從流感中幸存的記者們回到新聞編輯室時,他們看見阿爾瓦羅正坐在打字機前,除去周末和聖誕節,每天都釘在同樣的地方好幾個小時,直至他死的那天。

阿爾瓦羅是怎麽死的?傳言有兩個版本。第一個是他突然感覺無比口渴,口渴到開始為自己的人生事宜重新排序。阿爾瓦羅·斯塔法結婚前,理發,過生日,早餐吃了什麽都是些無須在意的小細節,一些用來填滿休息時間的瑣屑。寫作,講述自己寫了什麽,喝一杯以便更好地講述自己寫了什麽及將要寫些什麽才是頭等大事。而對於婚後極度口渴的阿爾瓦羅·斯塔法而言,生活的當務之急變成了——為維持婚姻喝一杯,理發前喝一杯,理發後喝一杯,去生日派對喝一杯,喝高了就繼續講述他寫過些什麽,將要寫些什麽。現在,周末故事經常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那起發生在迪亞斯達克魯茲大道上的可怕電車事故中四名幸存者最後的結局因為阿爾瓦羅突然湧上的困意最終成謎。大兒子喊不醒他,澤麗婭搖不動他。阿爾瓦羅隻給故事開了個頭就昏昏欲睡,他試圖睜開耷拉的眼皮但沒有成功。於是,誰也無從得知,在那起電車事故中除去一名拉丁語教授,還有哪些人丟了性命。

每天早上帶著一身酒氣,晃晃悠悠地走進新聞編輯室,在卡梅裏諾的歎氣聲間掏出那些德國默克實驗室出品的可卡因,那些於榮耀酒店後山坡黑市裏售賣的純貨,阿爾瓦羅深深吸上一口,這才清醒幾分。

男主人的轉變可以從家裏的儲藏室中窺見一斑。它曾經循規蹈矩:每月初滿滿當當,每月末空空如也。但口渴的阿爾瓦羅出現後,它每天都是間月末儲藏室:一把麵粉,一些糖渣,幾粒豆子,一顆洋蔥,還有一根不知如何從孩子們的饑餓中幸存下來的香蕉。窮途末路的絕望感逼著所有家庭成員思考,他們是否已真的如此窮困潦倒,不濟到必須靠半爛的水果果腹。

35歲的阿爾瓦羅·斯塔法死於肝硬化。那些相信這版死因的朋友在葬禮上唏噓不已,為這位惡習成癮,最終被奪走生命的巴西天才扼腕歎息。

坊間還流傳著第二個版本。阿爾瓦羅,這個曾經剛正不阿,白手起家的年輕人,被現實生活壓彎了脊梁,雖然婚姻讓他重回正軌,但小夥子仍免不了在底線邊緣徘徊。阿爾瓦羅喜歡市井,喜歡和街邊的混混搭訕,更愛極了巷尾那些穆拉托[4]女人。他時不時勾搭一個,盡興後離開,若無其事地回歸家庭生活。

就這樣,某個周二,盤算著如何獵豔的男人遇見了那個桑巴舞女,她正在狂歡節“別碰布丁”[5]方陣的隊伍中舞動。牙齒是那般耀白,幾乎和眼白一樣白,雖然沒人能看到她的眼球。小玫瑰雙目緊閉,笑容明豔,來回扭動翹臀,恣意歡舞。阿爾瓦羅被破天荒的引誘擊潰,眼前這個女人的屁股簡直是兩瓣有性格的靈肉!渾圓,緊實,堅硬,讓人無法抗拒。

他花了三個月在小玫瑰的出租屋裏摸清了她屁股的個性。整個午後,這對愛侶瘋狂地交換彼此的體液和誓言。耳鬢廝磨間,小玫瑰勾得男人呢喃起意大利語情話,阿爾瓦羅則對那具躍動的**情難自已。姑娘全心全意地投入這場愛戀,阿爾瓦羅身下的大家夥全心全意地投入這場愛戀。

直到某天,男人提上褲子帶著他的意大利情話決絕地離開了出租屋。妻子已從生產中恢複,他不必再靠外麵的女人滿足生理需求。阿爾瓦羅用一種叔伯長輩的姿態和小玫瑰告別,他知道自己不會,也不想和這個女人再有任何牽連。

擺在麵前的事實讓小玫瑰難以置信:自己居然被拋棄了!她砸碎花瓶,剪爛衣服,吞下老鼠藥尋死覓活。很快,女人便消瘦得不成人形,連帶著阿爾瓦羅最愛的肥臀也不複存在。眼袋爬上麵龐,頭發蓬亂打結,最終,那份在迪雷塔大街小酒館做服務生的工作她也沒能保住。

故事一般到此就結束了,以少女獨自咀嚼初戀的苦澀為結局,如果小玫瑰不是巴巴勞·奧盧奧·提特之女的話。巴巴勞·奧盧奧·提特,裏約最受崇敬的巫師之一。他位於維拉達佩尼亞的住所每天都要接待大批來自全國各地的重量級政客。從博塔福古駛來的馬車在大門前停下,用帽子擋著臉的紳士和拿扇子遮住麵的淑女從中款款走下。奧盧奧·提特能讓人起死回生,能用冥文與逝者交流,能通靈,能呼風喚雨。

不忍看到女兒終日渾渾噩噩,奧盧奧做了每個父親都會做的事情:他緊握拳頭,發誓要讓那個意大利渣滓永世不得超生。這對巫師而言簡直是小菜一碟,奧盧奧殺掉一頭牛,並讓小玫瑰拿來她和阿爾瓦羅一同滾過的床單。他將女兒裹進滿是血汙的布料,口中念起沒人能聽懂的咒語。整個周末,卡麗麗山丘上的鼓聲響徹天空。

周一,阿爾瓦羅開始酗酒。

小玫瑰的恨意太強烈了,她父親的法術太高超了,那道被強加在阿爾瓦羅身上的詛咒很快牽連到所有他播下的種,毀掉了八個子女和裏約北部十六個私生子的生活。

父親過世的當月,若昂也淒然死去。男孩弓著背躺在阿爾瓦羅空****的床鋪上哭了三天三夜,直至因為悲傷過度咽下最後一口氣。兩周後,弗朗西斯卡被診斷為骨髓灰質炎,再也無法站立行走。

寡婦和遺孤們不願再回想那幾個月的赤貧,13歲的卡洛斯早早便挑起養家糊口的重擔。當桑塔納公園的樹懶被發現無故失蹤時,這一家人正大口吞咽著風味奇異的珍饈美饌。

不久,他們被住在班古工人社區的親戚收容,像數學集合概念中的子集那樣,搬進一棟有五個房間和一個衛生間的屋子——外牆上掛著耶穌基督畫像保平安,院子裏種著芒果樹,母雞滿地亂跑。澤麗婭全家擠在一間房內,每天享有最後使用衛生間的權利。

澤麗婭初到舅舅家時,她將藍封皮筆記本視如珍寶。那是父親送給她的禮物,那時的爸爸還不會總感到口渴。“你可以用它記錄對世界的看法。”阿爾瓦羅笑道。澤麗婭接過筆記本,親昵地摟住父親的脖子,雙眼輕合,感恩上帝賜予她如此美滿的家庭。起初歪歪扭扭的幾行字逐漸進化成精美的段落,吐露出少女玲瓏的心思。澤麗婭小心翼翼地將她唯一的財產藏進床單,直到一天被表兄發現,在晚飯餐桌上高聲朗讀了其中幾段。大家“咯咯”的笑聲鑽進澤麗婭母親的耳朵,讓壓抑已久的婦人徹底爆發。她護著女兒,嚴厲地批評起侄子。然而,可憐的女人立馬就被自己的哥哥回擊:“你以為你們是誰,一群寄生蟲!”

後來,當澤麗婭離開舅舅家時,小藍本早已不知所終。她把它扔進垃圾桶,仿佛這樣便能將表兄的訕笑聲一同抹去。她不再需要它了,那裏麵記錄的隻是她的胡言亂語而已。

澤麗婭能夠忍受困苦。她不介意打補丁的衣服,接受二手**。一雙鞋能反複穿好幾年,起先它們太大了,後來它們變得擠腳。她忽視表兄們的嘲弄,理解母愛的缺失,在給新家十五個人煮完飯洗完衣後她不忍再苛求母親更多。她喝完寡淡如水的薄湯,從不抱怨弟弟們刺耳的哭聲。

但澤麗婭無法忍受青春期。當她一馬平川的胸脯上長出兩個豆大的腫塊,當她的下腹出現陣陣絞痛並伴有流血,當她發現身體總無法自控地湧起莫名的欲望和躁意時,她不屈的樂觀主義精神崩塌了。

“澤麗婭的嘴大如鬼,澤麗婭的嘴大如鬼!”表兄們喊叫著。

某天下午,家裏沒什麽人,澤麗婭走進衛生間,鎖上門,檢視著鏡中的自己。裏麵出現的已不是一個輕微鬥雞眼,頭頂蓬蓬發的小女孩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怪異的少女麵孔:頭發難看,眼睛難看,鼻子難看,難看的額頭上布滿難看的粉刺,還有那張大無邊的嘴,拖累了還算柔軟的唇和整齊的牙齒。這一張不必要的、過大的、不知分寸的嘴,像兩條粗獷的橫線,毫不留情地劃開她的臉。澤麗婭怔怔地盯著鏡麵,得出了伴隨她餘生的結論:她是個醜女人。

她的命運裏和臉上鐫刻著不快樂。青年時期的各種不安混合成前所未有的苦楚在她胸腔內如花園中的灌木一般生根,發芽。青春期早期,澤麗婭還能坦然麵對。“別傻了,沒什麽可多想的”,她努力嚐試著將苦種一個一個拔除,可不多久它們又回來了,變本加厲地瘋長。直至某天,澤麗婭決定不再觸碰它們,她又一次看向鏡中的自己,平靜地得出另一個結論:她醜陋的臉和悲傷的生活,與她心底的苦痛真是配極了。

目光生硬的澤麗婭就此誕生,她隻從舊澤麗婭身上繼承了對生活的興趣,而如今這份興趣也變了味。她存在的意義就是用那套殘忍的、自創的理解世界的體係去評判一切。澤麗婭不想成為也絕不會成為,唯一一個不幸福的人。從那時起,她從所有事物中挑刺,不論事實還是謠言,都張開大嘴孜孜不倦地傳播。

在徹底變得不討喜前,澤麗婭有過最後的希望時刻,幻想著生活或許還有回轉的餘地,或許仍可能被歡笑盈滿。那是18歲成人前不久,她與父親那邊的遠方表哥一直保持書信往來。他叫尼古拉斯·斯塔法,和家人定居於米納斯吉拉斯南部。尼古拉斯的父親是一名娛樂行業的經理,在蘭巴裏城當地頗具影響力。尼古拉斯通過信件告訴澤麗婭,他會來裏約接手父親這邊的生意,順便參加民主黨俱樂部的年末舞會。他詢問女孩和她的姐妹們是否願意陪同前往。澤麗婭忍下胃部的**,提筆寫道:當然願意,榮幸至極。

澤麗婭·斯塔法,澤麗婭·斯塔法,女孩口中默念著,撲哧笑出聲。生活真是諷刺啊,上幾個月,她還嚐試將自己的名字和所有認識的小夥的姓氏拚湊在一起:澤麗婭·卡馬戈、澤麗婭·卡瓦列裏、澤麗婭·卡利斯托。誰會想到在這麽多的排列組合中她最終的名字會是澤麗婭·斯塔法呢。澤麗婭·斯塔法,澤麗婭·斯塔法,這名字太適合她了!

這個階段,澤麗婭早已認清自己嘴巴的尺寸及這張大嘴所帶來的厭惡。但她和尼古拉斯雁去魚來時仍舊心懷希冀,自信滿滿:他們已見過麵,小夥子完全可以在看到她誇張的五官尺寸後結束通信,但他沒有。此外,寫信時的澤麗婭會幻化成她那個時代裏最有趣的女人之一。

女孩滿腦子都裝著舞會。她柔聲歌唱,將頭發編盤成各式辮子,沒心沒肺地傻笑,那是那段日子裏她最後的笑容,讓人想起她童年時代的笑容。澤麗婭親手縫製舞裙——優雅的淡粉色,飄逸的喇叭裙擺外加可愛的泡泡袖。她還搭配了一件波蕾若外套,進出舞會時可以披在肩上。澤麗婭買好新手套,分期付款租下一頂大帽子,還從姐姐那兒借來耳環。她翻閱著《女性之友》雜誌中關於美容的文章,用黃瓜片敷眼,拿蘆薈做發膜,往洗澡水裏滴幾滴碘液,幻想自己將擁有琥珀色的蜜肌。舞會當天的澤麗婭實在太開心了,以至於她覺得自己是漂亮的。

但舞會並未帶來意料中的歡聲笑語。那晚的尼古拉斯和信中絮絮叨叨的小夥相去甚遠。他有教養,卻稍顯矜持,麵露微笑,卻略帶疏離。兩人的談話不到三個回合便潦草結束,兩人間的距離似乎比蘭巴裏到裏約還要遙遠,明明那幾個月的書信中他們曾那麽親密!

臨近深夜,澤麗婭最終放棄了像享受信中文字一樣享受這場舞會的想法。她借口補妝,欲將青年獨自留在舞池中央。尼古拉斯看著她,一言不發,隻是敷衍地點了點頭。澤麗婭轉過身,淚水奪眶而出。那個她自認為有趣的女孩,或許至少是尼古拉斯眼中有趣的女孩,在那夜變成了傷心、不安的可憐蟲。她每朝衛生間走一步,那種不安感就加重一分。直到在落地鏡前站定,她終於徹底心灰意冷:裙子皺皺巴巴,肥大的泡泡袖滑稽可笑,還有那張嘴,巨大如鬼。

尼古拉斯的寡言少語修正了她對自己的看法:那場舞會中沒人願意待在澤麗婭身旁。她不懂穿搭,頭發也卷燙得不好,為臉蛋增色的胭脂早已糊成一團,還有那支鮮紅的唇膏,她究竟為什麽要選一支鮮紅的唇膏?!那顏色簡直比交通信號燈還引人注目!澤麗婭在舞廳的角落找到一把椅子,有氣無力地坐下,煎熬著剩餘的時間。她想消失,卻做不到,因為她的大嘴永遠都不會消失。

澤麗婭最大的錯誤不是裙子,不是發型,不是口紅。那晚,布裏尼也在舞廳的角落,一個脖子細長眼神焦慮的青年,仿佛時刻飽受尿急的折磨。布裏尼習慣隱藏自己,隻有身處一隅才能讓他安心。當澤麗婭向他走來時,小夥並未留意到她不夠卷曲的發尾和碩大的嘴,他隻覺欣喜,瞧,這個女孩和我一樣,喜歡角落!

第二年他們結婚了。布裏尼·科雷拉四十年來在裏約熱內盧電力公司擔任同樣的職位。他的薪水介於富足和貧瘠之間,他的野心在“根本沒有”和“無關緊要”的兩頭搖擺。他對生活不抱期待,未知的事物於他而言皆暗藏威脅。布裏尼人生中迄今最大的冒險是伊瓜蘇瀑布五日遊。他和澤麗婭一起,以最常見的方式變老,日益相看兩相厭。

起初,澤麗婭認為婚姻是結束班古痛苦生活的出路。後來她發現,這場結合就是個錯誤,一個每晚在她耳畔打鼾的錯誤。瞥見身側張著嘴睡得不省人事的布裏尼,澤麗婭回想起自己平庸的一生,尼古拉斯的臉在腦海中浮現。那晚她是否應該再堅持一下?或許她現在已是蘭巴裏的賭場皇後,而不是蒂茹卡一個無名小卒的糟糠妻。

澤麗婭不知道,舞會當晚自己和尼古拉斯的疏遠並不該歸咎於她的低情商和不完美的外表。而是那個小城青年,習慣了蘭巴裏屈指可數的無趣適婚女,在民主黨舞會上令人目不暇接的裏約俏妞中迷失了自我。“這裏簡直是天堂!”他心中暗喜,毫不猶豫地調整好人生重心——去他的婚姻,先玩個夠再說。

或許這一切都是奧盧奧·提特的傑作(在和第八個穆拉托女人無疾而終後,巫師的耐心殆盡,他向所有裏約女人下蠱)。從小玫瑰媽媽那代起,這座城裏的女人似乎都逃不開離奇的魔咒:她們的臉龐過於美麗,頭腦過於聰明,人數過於眾多,而這裏的男人怎麽可能隻鍾情於其中一個。

*

澤麗婭便這樣在蒂茹卡定居,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離開這裏。這並不是一個破敗不堪的地方,至少比班古逼仄的房間好得多。隻是新生的澤麗婭無法看到生活的饋贈,她眼裏隻有碌碌無為的丈夫,長相凡俗的子女和那間時常需要修補的老房子。她被無數錯誤包圍。那個曾經手持藍色筆記本的女孩繼續探索著這個世界,忙於揭露周遭隻有她能窺見的缺陷。

如果鄰居不向她打招呼並非因為沒看到自己,而是他們故意忽視。如果番石榴裏有小蟲,一定是可惡的營銷員想耍欺騙的把戲。如果伊雷妮夫人長胖了,那是因為她不快樂;如果她突然變瘦了,那八成是抑鬱了。如果麵包師傅的女兒在收銀台出現,那是因為她要物色丈夫的人選;如果她不出來幫忙收銀,那隻能證明她腦袋不靈。如果教女考試得了高分,那是因為她想要炫耀;如果她把成績單藏起來,那毫無疑問,這個笨蛋鐵定考砸了。

“哎,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除了成天抱著收音機還會幹些什麽?”澤麗婭高聲斥責著丈夫。

布裏尼窩進他的小角落,一聲不吭。他與許多結婚數年的男人無異,中了一道咒——緘口咒。婚後的第十五年,從他嘴裏吐出的音節甚至比打嗝兒聲還少。

澤麗婭永不停歇的抱怨最終改變了她的容貌。削南瓜皮,疏通水槽,整理高人一頭的書架,每做一件事時她都會擺出厭煩的表情。起初這些肌肉僵硬的拉扯和她年輕的麵容格格不入,可是後來,悄悄融入她的麵部線條,固定成澤麗婭留給所有人的印象。

因為睡不好,她眼眶下終日泛著淡青色。如果童年的快樂澤麗婭曾需向困意宣戰,那現在的澤麗婭不必了,因為,她早已忘記該如何入睡。這乏味冗長的生活啊,要是能做個夢該多好!徒勞的呐喊。澤麗婭繼續整夜整夜失眠,黑眼圈越來越重,脾氣越來越壞。孩提時代無比渴求的不眠夜如今成了她往後日子裏逃不開的沉重負擔。

“遲早要破產!記下我說的!尤莉迪絲隻知道操辦各種宴會,不出幾年,她就得靠吃麵包糠過活。”

[1] 佩德羅之家,1932年成立,裏約最大的草藥、調味料、穀物和幹果連鎖商場。

[2] 亞伯托·桑托斯·杜蒙(1873—1932),巴西航空之父。設計、建造並操縱熱氣球和早期飛船。1901年因繞埃菲爾鐵塔飛行而獲得多伊奇·牧德獎,名氣逐漸上漲。

[3] 卡波耶拉,又稱巴西戰舞,一種於16世紀由巴西的非裔移民所發展出的介於藝術與武術之間的獨特舞蹈。

[4] 穆拉托人,血統分類上的一種慣稱,特指黑人與白人的混血。

[5] Tira o Dedo do Pudim,裏約狂歡節大遊行中一個以幽默滑稽風格聞名的方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