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我知道啊,我都聽到了。你講的有一些內容的確不能說無趣。比如,編織那一段就挺不錯的,寫作在某種程度上就像具歧視性的藝術一樣。你繼續啊,我們搞不好還會加入你的課堂呢。”
弗雷德麗卡怒瞪著他。所有可以想得出來的辯駁都會讓她顯得脾氣暴躁。裘德·梅森微笑著,一抹自我陶醉的、自以為慧黠的微笑就掛在他那張憔悴的肌肉線條明顯的臉上。
弗雷德麗卡回他:“正因為是編織,如果你不來破壞我們的探討思路,我會感到開心。”
“探討?你說探討是嗎?比起那些身體裸裎、把血肉貢獻給學術研究的人,那些不過是整天探討就能養家糊口的人,是何其幸運?我倒想聽聽你們的探討。”
這很明顯是一場精心布局的挑釁——在這種情況下,弗雷德麗卡要麽邀請他加入這堂課,要麽對他高聲發言以示被騷擾,要麽就故意拉低嗓音好讓他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麽。看起來,最好的解決方法是請他加入課堂。但弗雷德麗卡根本不想要他出現在自己麵前。她對他是徹頭徹尾的厭惡。她厭惡的可能是他的長相,他的氣味,或他那拉鋸似的聲音,還有他突如其來的擾亂。弗雷德麗卡決定繼續講課。她選擇與他對立。她成功地掌控了班上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隻有零零星星幾個人忍不住轉頭去看裘德的反應。
“《戀愛中的女人》的核心……”弗雷德麗卡說,“是一種神秘感,是一種空虛感。小說中塑造的兩位女性極其完美,是因為她們在做出關於愛、性、未來的決定時,顯得非常有真實感,同時,她們又極其神秘,她們像是能夠主宰生與死的神話人物。但是,我們要怎樣看待伯金這個人物?伯金在很多層麵上,就是作者D. H.勞倫斯,這點不言而喻,另外,在很大程度上,這個人物的個人意識所代表的就是整部作品的中心意識。作者已經告訴我們,但我們常常遺忘的是,伯金是個學校督察員。對啊,在某一章節中,我們的確讀到他去視察一所學校了——就是他和厄休拉討論歐榛的繁殖那個章節。我想,作為讀者,我們不相信伯金是一個學校督察員。他既能出入諾丁漢郡的上流社會,也能遊走於倫敦的波希米亞藝術群落。他作為一個學校督察員,卻如此交遊廣闊,是沒有理由的,這看起來很不對勁。”
“不過,馬修·阿諾德[8],”那個拉鋸似的聲音說,“曾經就是個學校督察員。”
“馬修·阿諾德同時也是無數書籍和詩歌的作者,”弗雷德麗卡輕描淡寫地開始說,她這次竟然能試著把裘德的插嘴融入講解中,“更可謂一個文化時代的代表人物。我剛剛所要說的是,我們閱讀書中對伯金的描寫時,如果不是把他視為作者D. H.勞倫斯的另一自我(伯金在顯示自己男子氣概時表現得非常激烈。這一點上,勞倫斯倒是機智地又像串通好似的愚弄了伯金)——如果不是把伯金視為作者D. H.勞倫斯的另一自我,那麽我們是不是隻能把他當成作者在書中的出現?而《戀愛中的女人》不是這樣的作品,至少沒有引導讀者把整本書看成一幅作者的自畫像。D. H.勞倫斯或許說過:小說是人類表達思想情感方式中的最高形式。但作為讀者,我們比沒有讀過他小說的那些人更有權來評斷這句話——我注意到的是,D.H.勞倫斯覺得寫一本關於在小說內寫小說的小說是不健康的。”
“一切的存在是為了結束一本書。”弗雷德麗卡的“應聲蟲”用法語講了這句話。弗雷德麗卡給了他一個很戲劇化的、像是讚同的點頭致意以掩蓋了自己被打斷的憤怒。她又接著講了下去。
“D. H.勞倫斯堅持現實主義的寫作方式,就像喬治·艾略特記述利德蓋特的辛苦勞作和多蘿西婭[9]的精神挫敗一樣。D. H.勞倫斯不是一個審美主義者,但是他被視為有審美主義取向。因為《戀愛中的女人》是一部以藝術視覺呈現人物感知和生活體驗的小說——從好的藝術和壞的藝術兩方麵著眼。這部小說寫於一戰期間,但小說沒有直麵戰爭,可以說《戀愛中的女人》直麵的是視覺方式和思維方式。”
“還有**方式。”
“是的,**方式,也是其中一環。但伯金在小說中並不是個藝術家,因為D.H.勞倫斯嫌惡過於還原現實的敘述方式。他想寫的是死亡,他想寫的是歐洲。他的書寫中還有一種空虛感,或者說是一種實在感的匱缺,因為書中的伯金並沒有在寫書,但事實上,我們閱讀時都以為他好像在寫書。這就是空虛感的成因——其實是失望——如果伯金是在寫一本書,那該多好。隻可惜,D.H.勞倫斯想要說的是人間一切的事物,卻不是書。”
她此時狠狠地盯住她的學生們,學生們也以同樣的眼神回擊,他們都在聽她的講述。她不知道這次自己說得對不對。這是一個令她極度著迷的課題:伯金的非現實性、學校督察員、明明不是在寫書卻把世界當成一本書。
裘德這時開口了:“你知道尼采說過什麽嗎?他說,‘隻有被視為一件美學產物時,這個世界才能在永恒中擁有其合理性。’尼采還說‘我們都是那位名副其實的造物者所創造的藝術作品’‘盡管我們對我們自身重要性的意識,遠比畫中一個士兵對於他即將投入的那場戰爭的意識來得要更加強烈’。”
“這純粹是一番牽強附會,我並不相信你那位名副其實的造物者。”弗雷德麗卡冷言相向。
“你盡可不相信。但你的戴維·赫伯特[10]可能相信或相信過,可能他的伯金相信或相信過。恐怕你在自己狹窄的功利主義根性中坐井觀天吧。”
正當弗雷德麗卡要氣衝衝地反唇相譏時,教室的另一端起了一陣**,兩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是戴斯蒙德·布爾。戴斯蒙德·布爾說:“哦,她正在這兒上課。這節課應該已經上完或快上完了。學生們都請出去吧。”
站在戴斯蒙德·布爾身後的是丹尼爾·奧頓。他的臉呈現一種有趣的糟糕狀態,他的眼周全都是烏青的瘀傷,他的嘴唇裂開了,他的鼻子紅腫得幾近華麗。
“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丹尼爾對弗雷德麗卡說,“你丈夫正在找你。”
弗雷德麗卡攀下講台,抱住了丹尼爾。學生們則開始收拾書本。
“你丈夫找到了我,”丹尼爾說,似乎對自己突然出現在弗雷德麗卡麵前這種戲劇性也有點享受,“但我希望他別找到你。”
戴斯蒙德·布爾拉來了椅子,丹尼爾和弗雷德麗卡都坐下來。有很多事情一時間湧上他們腦海:斯蒂芬妮、威廉、瑪麗、利奧。
“你丈夫還去找了你父親。”
弗雷德麗卡笑了出來:“我希望奈傑爾沒把我父親也打得鼻青臉腫。”
丹尼爾正色道:“別笑了,奈傑爾真的打了你父親。他把你父親往門上撞。你父親處理得比我冷靜。他還讓奈傑爾拿走了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
“是你跳舞時穿過的衣服,你父親說的。”
弗雷德麗卡不能接受比爾受傷這種事情,不能接受比爾是脆弱得會受傷的。
“幫幫我,丹尼爾。”她邊說邊伸出手去拉丹尼爾的袖子。而她後背襲來一陣變質油脂混合著汗酸和腥氣的氣味。
“這不是趕來審判的丹尼爾嗎?”裘德說,“我看我終於見到您本人了,屬於我的、貼心的、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是活生生的,以豐滿生動和強健雄厚的血肉之軀出現在我眼前,比我所設想過的更加完美。您是否能從黑暗中把我認出來?我無形的君主?”
“噢!該死!”丹尼爾震驚得不顧禮儀。“你就是‘鋼線’!”他情不自禁又罵了一次,“哦!該死!”
“‘鋼線’?”裘德喃喃自語,“這是一個我沒聽過的感歎詞。”
“那是我們每次聽完你那令人厭惡的聲音後,在登記簿上給你取的名字。”丹尼爾說,“很有描述性,不是嗎?”
“這是一種恭維嗎?我被恭維了嗎?基本上,是個不錯的名字。我算是個名人了,有了假名。但‘鋼線’?似乎也不是特別棒。我的名字是裘德·梅森。以前你不知道,現在你知道了。在我的世界裏,我自己更替自己,我就是我自己的先祖。還有其他事情,會讓我覺得掃興嗎?”
“也許吧,”丹尼爾說,“現在請你打電話給別人吧。我得和弗雷德麗卡好好說話了。沒空跟你開玩笑。”
“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我很高興今天見到了您。傳道人,您有一種難以預測的美。您雖然外表並不閃亮也不灼眼,但您內在有一道光透射出來。我希望我自己的露麵也沒有太令您失望。”
丹尼爾在椅子上陰沉地瞪著他。他的眼睛瞄到了裘德·梅森結痂的肚臍眼,眼神繼續下移,順著他那毫無生氣的灰色的陰莖,一路下滑到他那嶙峋的雙膝。
“你聞起來就像是陋巷中的流浪貓。”丹尼爾說。
“但我還真認識幾隻。它們是一種機智靈敏的小野獸,它們是我親愛的朋友。對了,你是否知道,我曾存在於古老的以太媒質中,那時候的肉食取自我朋友的臉頰和耳朵。”裘德·梅森對弗雷德麗卡說。
“你走開吧,”弗雷德麗卡說,“拜托。我有事情要想。你以後可以和丹尼爾說話。”
“不,他不能跟我說。我得走了。你和我先找個地方聊一聊,然後我得走。”
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在一個咖啡座裏聊起來。那個咖啡座是個很好聊天的地方,福米卡牌的桌子外圍,被隔出一個個小隔間。咖啡座裏還播放著背景音樂。弗雷德麗卡,明明曾躲避著丹尼爾,也不願試著和丹尼爾見麵或回複他的信,此刻卻幾乎被見到丹尼爾時的快樂、被丹尼爾的存在感和真實感所吞噬。淚水不停襲進她的眼眶,又滾滾滑落。她的手從桌上朝他伸過來,擦過了桌上的咖啡漬,丹尼爾握住了她的手。
“並不是你的信有任何問題,隻是我還無法麵對。我一直是個傻瓜,現在是個害怕的傻瓜。如果不是因為利奧,我也不會這麽害怕。因為利奧,我沒做過任何對的事情。”
“把一切都告訴我。”
她打算和盤托出。所有令人遺憾的事情——陌生人的吸引,郊區大宅裏的陷阱,為人妻母的恐怖,(她說:“我以為我依然能做我自己,但是,丹尼爾,我根本不是我。”)生下利奧的錯誤和利奧帶來的美妙,內疚感、更多的內疚感,保守的遊說者,舊時朋友的探訪和來信,丈夫的憤怒,血光,斧頭……她都說了。但她沒說她無意間發現了“藍胡子”的抽屜櫃,也沒說她去米德爾賽克斯郡檢查性傳染疾病。
丹尼爾仔細聆聽著。畢竟聆聽是他的工作,而且他了解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歇斯底裏地向丹尼爾說著奈傑爾是一個真實到可怕的人,眼淚不斷從她尖尖的鼻峰上滴下來。
丹尼爾說:“他告訴我,在‘她’死時,是他慰藉了你。”
“是的,那的確是真的。”
他們兩人遽然互視。
“那不是多不尋常的事,”丹尼爾說,他指的是傷逝的心情和痛苦的回憶,“那種痛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可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即使是分享,也不會讓我們的處境有任何好轉。”
弗雷德麗卡對於丹尼爾有心和他述說喪妻之痛這一點,很是感激,不管他能說多少,她都心存感激。她在桌子上緊握著他的手。
“那麽,你打算怎麽辦呢?”他問她,“離婚嗎?”
“我一定要離婚。但是中間還夾著利奧,不會那麽容易。”
“你需要一個好律師。我認識一兩個,是因為從事這份工作而認識的。我會給你一個律師的聯絡方式。你最好能趕快聯絡對方,讓整件事情能夠善終,不然永無寧日。你現在住在哪裏?”
“我和托馬斯·普爾住在一起,我們的生活和諧有序地進行著。他家裏有個保姆,但我們所有人都分擔照顧孩子的責任。況且,利奧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對了,你一定要來看看利奧啊。”
“我會的,我也想去看看他。我的工作時間很長,但我會盡量抽空來的。還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思考——我們要不要一起到約克郡過聖誕節?你父母親一定會很想見到你——這一點你是明白的,你雖然身陷囹圄,但你畢竟是他們的女兒。我覺得讓利奧見見威爾和瑪麗也很好——利奧終究是他們的外孫。明明是親人,卻素昧平生,這不合情理。再怎麽說,總是血濃於水。”
“但我現在還顧不了這麽多。不過,我一定會想清楚的。我此刻充滿了恐懼感,我隻能先舔舐自己的傷口。我還無法討論我的那些過錯,我對他們所犯下的那些愚蠢過錯。”
“沒有討論過錯的必要,你跟我一起去就好。”
他們還簡短地聊了聊裘德·梅森。丹尼爾描述了他那些以擾人為樂的電話。弗雷德麗卡不齒極了,當然丹尼爾自不必說。
“他想讓我們厭惡他。”丹尼爾說。
“好,那我們就一齊討厭他。”弗雷德麗卡說,“我們就一致對他深惡痛絕,如果那是他想要的。”
弗雷德麗卡的其他幾節校外課都不是在克拉布·魯濱孫成人教育學院,而是在一所老舊的小學裏進行的。學校在伊斯靈頓,是個天主教小學,校園裏隨處可見紅色,不怎麽好看;學校底層有個食堂,供應火腿、乳酪麵包、甜甜圈、馬鈴薯片,稀得像水一樣的咖啡和像灰水一樣黑漆漆的茶,但這所學校卻有著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名稱,叫作“我們那悲鬱的女神”。弗雷德麗卡在“我們那悲鬱的女神”教的課,也有一個獨具匠心的名稱,叫作“戰後英國文學”。關於這個題目,已經有人寫就了一本完整的著作,是位美國人寫的,書中指出,所謂的戰後英國文學無非寫的是那些出身於邊遠地區的反叛的工人階級年輕人,堅持自己的主張,為曾經喑啞的自己尋找聲音的經曆。書中還說“戰後英國文學”這個概念本身是很新的。弗雷德麗卡對這種觀點抱持懷疑態度:“這位作者難道從來沒讀過D. H.勞倫斯的書?從來沒讀過阿諾德·貝內特的書?”弗雷德麗卡讀了美國作者寫的這本書,對她而言,在閱讀審美上極有意思的一點是她做出了極大的努力,把本質上並不有趣的東西,硬是讀出趣味來,可換句話說,很多東西或事情,如果別太用心去看去做,應該是挺有趣的。弗雷德麗卡告訴自己:“我要盡量對金斯利·艾米斯[11]、約翰·韋恩[12]、約翰·布萊恩[13]和其他‘憤怒的青年’保持興趣,我還要為學生們講《蠅王》和艾麗斯·默多克[14]。我雖然也出身於鄉野,也很有自我意識和個人主張,但我不能認同那些作品裏的世界觀。相形之下,D.H.勞倫斯就不一樣,他渴求知識、奮發學習,他對自然史和藝術史都有鑽研之心,他認為人們應該勇敢地脫離礦區村莊,但那些作家卻對他的觀點不屑一顧,因為他們自己肩上有籌碼。我會告訴學生為什麽這一點讓我沮喪。”
她第一節校外課的學生像是一出荒誕劇的演員班底。托馬斯·普爾曾告訴過她:“如果湊不到七個學生,這個校外課可能講不成。學生來不來全看運氣,尤其是你這種性質特殊的課。學生即使來了,但能不能留下來也看運氣,基本上能留至一定的時間段就夠了。但如果他們不要留下來,這個校外課也許得取消。”
講課的地點在“我們那悲鬱的女神”的頂樓,順著堅硬的金屬扶手,走過四層陡峭的紅石台階,就到了他們的課室。弗雷德麗卡走進課室,抓緊時間對學生們簡要介紹了一下講課內容,還有比如“現代英國文學書寫的幾個趨勢”這種概述。她麵對的是十四個坐在極不舒服的小椅子上的成人學生,那些椅子看起來像是給地精做的——給利奧那個年紀的人坐還差不多。學生裏有兩個穿深色西裝的挺年輕的人,一對中年夫婦,一個漂亮的女孩,一個現在皮膚鬆弛但年輕時肯定也漂亮的女人,一個瘦小的穿一件幹淨的勿忘草色針織套衫、係一條密密麻麻小綠點圖案領帶的男人,一個麵色嚴峻的女人,一個身軀龐大麵容隨意的女人,一個穿粗花呢子夾克的老年男人,還有一個修女。弗雷德麗卡朝這群陌生麵孔圍成的怎麽看怎麽不舒服的圓圈注視了一會兒。
“他們怎麽能叫你們坐在這樣的椅子上?”弗雷德麗卡問。
修女答說:“見怪不怪了,有時候僅有的椅子是嬰兒椅。我見過一位女士,卑躬屈膝、整身骨頭蜷縮著坐進那種小椅子,最後她必須得像折疊梯一樣,被折疊著送回家,太不幸了。”
“但我們天文課上,就有比較像樣的椅子。”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說。
“我提議,”說話的是穿勿忘草色套衫的男人,“波特小姐,我們應該趕快到其他課室迅速果斷地搜查一下,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椅子。”
這一張張臉,一張張色相斑駁的成年人的臉,跟藝術係學生們毫無同質性的臉,組成了一個圓圈,齊刷刷地麵對著弗雷德麗卡,審視著她,同時也審時度勢。弗雷德麗卡發現其中有個女人畫著藍色和銀色相間的精致眼影,其中有個男人戴著夾鼻眼鏡。
“你知道我們該去哪些教室搜查嗎?”弗雷德麗卡問淺藍色套衫。
“我們下兩層樓,去那個雙倍大的課室,現在裏麵暫時沒人。”
“我們不會惹禍上身吧?”大個頭女人問。
“我們都是成年人,能惹什麽禍?”弗雷德麗卡反問。
他們很有秩序地組織起來,去了那個擺滿中學生椅子的空無一人的課室。穿西裝那個人從教室裏麵把椅子遞給旁邊的人,旁邊的人再遞給站在樓梯上的這個互助組裏的另一個人,一個接一個。差不多十分鍾,這群人就按部就班地坐好了,他們原先坐的孩童椅被整齊地摞好,擺放在課室的後方。弗雷德麗卡這才開始講課,她有點緊張,她不知道這些聽課的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來聽課。他們都是從倫敦各個角落走在一起的陌生人,他們可能剛結束一整天的工作,或者做完了一整天的家務,這些陌生人為什麽想要了解戰後英國文學呢?可能是正在寫一本相同題材的書,可能是需要晚宴派對上的閑聊話題,可能是急切地想見人,見任何人都行,而關於戰後英國文學的講述,則會成為見麵時的背景噪聲,也可能是他們想要逃離他們被緊閉已久的房間,甚至可能是他們想以一種可定義的或不可定義的方式,改變一下自己。
講課一開始的時候,這群人還不能算是一個整體吧,弗雷德麗卡感到對他們的姓名和性格一無所知,這是導致自己遲遲無法下定論的原因——她必須確定他們來自不同階層的複雜背景,才能斷言他們組成不了一個整體。於是,她做了記錄:
羅斯瑪麗·貝爾(一個膚色深、纖瘦、美麗的女人,在醫院裏當社工)
多蘿茜·布裏頓(大塊頭的女士,雜誌《女性的境界》編務助理)
阿曼達·哈維爾(漂亮的中年女子,皮膚曬得黝黑,有些皺紋,年屆四十,無業)
漢弗萊·馬格斯(穿婆婆納藍色套衫的男子,竟然在社會保障部門擔任書記員)
戈弗雷和奧德麗·莫蒂梅爾(一對退休夫婦)
羅納德·莫克森(計程車司機)
喬治·墨菲(股票經紀人)
易卜拉欣·穆斯塔法(研究生)
莉娜·努斯鮑姆(曾經是接待員,目前失業)
約翰·奧托卡爾(電腦程序員)
佩爾佩圖阿(修女兼教師)
艾麗斯·薩默維爾(退休公務員)
吉絲蕾恩·托德(年輕的心理分析學家)
尤娜·溫特森(家庭主婦,四個孩子的母親)
弗雷德麗卡對教學還有些生疏,她以前總是說自己永遠都不要教學;但她不知道,她骨子裏就流著教師的血液。她一邊講解,一邊掃視著成排的學生。兩個都市感十足、西裝打扮的男人坐在後排,之後他們兩人的座位會分開。一個黑色頭發,一個金色頭發。黑頭發的男人看她時帶著有點侵略意味的微笑。金頭發的男人則愛盯著自己的膝蓋。退休夫婦倒是滿臉鼓勵的笑容。大塊頭的女士似乎最認真聽課,她能從弗雷德麗卡講解的結構中抓到一種明確的節奏感。阿曼達·哈維爾塗了眼影的眼皮忽上忽下,又忽下忽上,弗雷德麗卡還不清楚這位女士做出聆聽狀是否真的意味著她在聆聽。羅納德·莫克森和莉娜·努斯鮑姆,焦躁不安,搖來晃去。莉娜·努斯鮑姆頂著一頭指甲花紅色染料染出來的大波浪卷發,搖得最厲害,而且動不動就用嘴唇發出嘙、嘙、嘙的聲音,佩爾佩圖阿修女和漢弗萊·馬格斯,應該是最有聆聽能力的兩個人,他們毗鄰而坐,既對講者滿懷敬意,又時而露出思索表情,而且幾乎紋絲不動。弗雷德麗卡不停掃視他們,以探尋他們發出的感興趣或者沒興趣的訊號。她編織起一張捕捉他們注意力的網——當弗雷德麗卡提及卡夫卡的時候,吉絲蕾恩·托德的關注力立即被抓住,因而極快地動了一下身體;當卡夫卡的名字第二次被提及,弗雷德麗卡的眼神和好幾雙女性的眼神相聚在一起。除了莉娜·努斯鮑姆不斷的嘙嘙聲和金發的約翰·奧托卡爾的垂目向膝,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這麽一點一滴地,被弗雷德麗卡一網打盡。向弗雷德麗卡提問時,大家的問題來得有點慢,但總歸是有問題的:奧德麗·莫蒂梅爾的問題略顯友善;漢弗萊·馬格斯的問題問得比較專業,他顯然是讀過了教材中建議閱讀的所有戰後英國文學讀物;多蘿茜·布裏頓問了一個有點挑戰性的問題,似乎是為了讓氣氛更加活躍才問的;喬治·墨菲的問題有點惡作劇的意思,這也是因為他意識到弗雷德麗卡關於福利國家的講述有前後不一之處。重點是他們都在與弗雷德麗卡對話,而不是互相之間說話。弗雷德麗卡借用羅斯瑪麗·貝爾提出的一個頗有假設性的論點來回應那位尖刻的墨菲先生,這甚至引起羅斯瑪麗·貝爾和喬治·墨菲兩人就現實中和戰後英國文學中的英國國民福利製度稍微交換了一些粗淺的看法——至此,弗雷德麗卡的“網”徹底織好了。全班人去學校附設的餐廳吃吃喝喝,並了解彼此,互相問著:“你從事什麽行業?”“你對C. P.斯諾[15]有何見解?”或“你有沒有看過《馬拉/薩德》?”但沒有人與修女說話。不過,修女獨自安坐,靜靜喝茶,對這一切顯得漠不關心。弗雷德麗卡以一種不敢確信的興奮感觀望著她的學生們,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想起了果林和平原。尤娜·溫特森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她的胳膊肘邊,那個本來靜默、白皙的女人,出於社交目的,問弗雷德麗卡是否結婚了,是否有孩子。弗雷德麗卡不想與她進行對話,她滿麵嫌惡地轉臉麵對尤娜,看到的是尤娜那張鬆弛卻難掩興奮的臉。尤娜自顧自地說:“我有四個孩子,他們真是占據了我大部分時間,這是我十三年來第一次一個人出來。我也曾經修過經典文學,但讀到一半就結婚了,邁克,也就是我丈夫覺得我沒必要再讀下去,我就停止了。我真希望我沒有喪失思考的能力,有時候我懷疑自己可能已經沒有思考能力了。我不覺得自己有勇氣能在課堂上高談闊論,你看,這就是午茶時間的好處,但如果咖啡能再好點就更好了。”
後來,就像所有的集體一樣,這個班級會發展出其獨有的親密和分歧,會分化成核心和替罪羔羊,會製定出同盟與聯合的條例,會產生反對派及強烈的不讚同主張。弗雷德麗卡盡管對處理“團體政治”沒有經驗,但她已經意識到必須把這一群人整合起來,因為這攸關她的個人利益及立場,畢竟,在吃零嘴和喝茶的休息結束後,她的責任是站在比他們更高的位置,對著他們所有人講一小時的話,聆聽他們的話,也確定他們會繼續上課。
這群成年人學生和那些“專業”學生不一樣。成年人渴求新知,他們來自他們相信的所謂的真實的世界,來自職場,更重要的是,他們來自真正體嚐經曆過的事情——婚姻、新生、死亡、成功、失敗,而這些經驗對年輕學生來說,不啻為翻遍了課本每一頁也觸不到一點點形貌的幻影。成年人傾向於對照著生活,來檢視和衡量書中所寫的內容,也常常發掘書的欠缺。“我讀了之後,簡直笑得快抽筋了,”計程車司機羅納德·莫克森說到《幸運兒吉姆》中出租車司機家的床單被燒那一段,“但我要是哪天願意拿出時間來討論這個描寫為什麽好笑,我想我一定是瘋了。”喬治·墨菲,那個股票經紀人,半嘲笑半尋釁似的問為什麽小說跟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的關聯少得可憐:“請原諒我的評論,不過舉例說吧,廚房、媒體、學術界……你們想想看,哪一個跟小說內容有關係?”他把話說開了,“不止如此,我們生活中存在的人和事,比如跨國公司,越南那些被聞所未聞的方法殺害的人,脫氧核糖核酸的發現,人類登上太空……這諸多事物,小說從來沒提及也似乎不知情。那麽我為什麽要讀小說呢?”
弗雷德麗卡問:“那麽你為什麽要來上課呢?”
喬治·墨菲笑了:“我原本不過是要去上一個小摩托車的維修課,哪知道隻要再交個十先令,就可以多上另外一堂課,所以我就來了。”
弗雷德麗卡又問:“那麽你為什麽要留下來聽這堂課呢?”
“噢,我想考慮一下生命、死亡和性,我想這堂課終究會談到這幾個話題吧。”
弗雷德麗卡為他們講的另一個內容是“托爾斯泰的懷舊情緒”。她的講稿來自艾麗斯·默多克和多麗絲·萊辛。兩位女作家都對托爾斯泰書中流露出的懷舊情緒表達過尖銳的不滿,因為他在懷舊的基調上采用碎片式的現代書寫形式,直接造成了人物道德觀的單一和簡化。於是,這些成年學生,竟然開始討論書中的人物角色,聽起來,比起書中人物,他們覺得自己的命運更加真切、重要、有趣。他們抓住這堂課,攻擊弗雷德麗卡。他們問她:“為什麽?為什麽艾麗斯·默多克、多麗絲·萊辛非得讀托爾斯泰?”多蘿茜·布裏頓問:“為什麽我們不能讀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喬治·艾略特、托馬斯·曼、《包法利夫人》,或者普魯斯特的書?”而就在那堂課上,弗雷德麗卡跟大家說定了,說下學期要講那些作家。弗雷德麗卡目前並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對她產生怎樣的影響。
弗雷德麗卡和她的好朋友艾倫·梅爾維爾坐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公共休息室,她跟他講了校外課和“托爾斯泰的懷舊情緒”。她說:“滑稽的是不管是由怎樣一群人組成的小團體裏,矛盾總是與性有關的。”艾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用他那令人愉快的蘇格蘭口音輕聲細語道:“但看起來你非常喜歡教學,你現在越來越像我記憶中那個弗雷德麗卡了。你的學生們,他們是不是都愛上你了?”
“學生裏是有一個很俊美的,但他從來不說話。”
“我可沒有問你有沒有愛上他們。你愛上他們的話可不是什麽好事情。你必須意識到,他們肯定都會愛上你,這就是團體領袖的天性魅力,但你可不能把這跟私人情感混為一談。”
“我們現在都成群結隊地外出,比如上完課去酒吧喝一杯。一開始,隻有幾個人一起去,他們像是比較親近的幾個人組成的核心小團體,然後他們也邀請了我,我又盡可能地讓其餘的人都加入,不讓這個小團體來來去去隻是那幾個活躍、熱情的人。”
“你本來就有這方麵的天資,你生來就會做一個好老師。”
“才怪呢。我教書反正隻是一時的,我好像又有自信心了,盡管我還不知道要怎麽運用這種自信。不過,我就先運用在課堂上吧……”
他們倆大笑起來。弗雷德麗卡真心覺得有個很棒的異性朋友簡直是至高的快樂。她看著他棱角分明的清新麵孔,感覺到自己對他的一腔愛意:他非常吸引人,很性感,但她深知自己不能被他吸引,雖然不知道自己怎會如此明白,但她卻明白:做艾倫的朋友,會是雙重的喜悅;而做艾倫的情人,卻會是一場災難。可她到底是怎麽明白的呢?是何等無言的保留?是何等含蓄的神會?是何等簡明卻悲傷的沉默?讓她探查到了一旦愛意萌生,必將引致災難?她還是說了:“我是真愛你啊,艾倫。”
“我的確需要被愛。喝完咖啡後,來聽我講關於畫家維米爾的課吧,我為維米爾這堂課寫了精彩的講稿,你要是能來聽的話,我再開心不過了。”
會畫畫的戴斯蒙德·布爾,踱到了兩人身後。戴斯蒙德·布爾也是個蘇格蘭人,瘦骨嶙峋,薑黃色的眉毛像是毛茸茸的蟲子一樣,滿是須根的厚實下巴,透亮的藍眼睛,唯他棕紅色的頭發細軟而稀疏,所以不得不剃成一個光頭。他的胸毛反倒濃密,從他敞開的襯衫領口躥出來,是火紅的簇擁的虯曲的一團。他穿著一件顏色暗淡的沒係扣子的開襟衫,原本的顏色幾乎難以辨認,可能是某種藍色吧。
“我會去聽你的課,艾倫,我很願意去看看你準備的關於維米爾的幻燈片。放心吧。”
“我在考慮到蘇富比申請一份全職工作。”艾倫突然蹦出一句,顯然有點驢唇不對馬嘴。
“那你肯定會變得富有。你就不會在你的班級裏發現那些儀式了。”
弗雷德麗卡不解:“儀式?”
“就是一些唱名活動,挺老派的唱名,裏士滿·布萊辦的。他按照權力等級來排列他的學生們,從高到低逐一點評。極有娛樂性。哦,主謀者來了。”
裏士滿·布萊微笑著靠近他們,端著一個精致的日本瓷杯,喝的是類似花草茶的飲品。這間公共休息室幾乎是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收藏室,收納著學生們各式各樣的作品——一個斑馬紋的沙發,一個猩紅色的長凳,幾個坐上去很舒服的包豪斯設計風格的用皮料和鐵做成的椅子。休息室的幾麵牆上掛著的也都是學生的畫作,作品的選取方向迎合了學生們時下創作的幾個趨勢:兩張細膩的硬框的抽象亞克力繪畫;一張畫著巨大的淺灰色的抽象風格的旋風;一張畫上畫著暗綠色公園中的一個棒狀物,有L. S.洛瑞[16]、喬治·秀拉[17]、埃米爾·諾爾德[18]的風格;一張畫著的是圓錐帽上的神秘漂浮物。還有一張是約翰·林內爾[19]為塞繆爾·帕爾默創作的肖像畫的複製畫,畫中的塞繆爾·帕爾默有一種溫和的農人氣息;另有兩幅畫是帕爾默版畫的複製畫,畫中是羊群、雲層、林木、暗影、光線、縱向的構圖、神秘的空間,最終,畫麵中所有圖像都沒入線條之後。咖啡壺也是學生們做的:一把銀的,是珠寶設計係的學生手工打造的,銀壺上玫瑰色的瑪瑙手柄格外奢華、搶眼,還有一把是工業設計係學生們製作的,外觀看上去簡樸又實用,但倒水時並不怎麽流暢。茶壺有這兩把,而茶杯各不相同,有沉重的陶杯子、輕薄的瓷杯子、畫著卡通猴子頭的杯子、卷心菜形狀的結構失衡的杯子、上了玫瑰釉的完美的圓形杯子。
“我收到不少關於你的課的良好反饋,”布萊對弗雷德麗卡說,“學生們喜歡你的課。”
“聽到這個,我很開心。”
“我也聽說你在一間出版社工作。”
“我隻是為一間出版社做些預讀、審讀之類的工作,都是在晚上讀的。大多數都是些垃圾。”
“我目前正在找一個出版人,我自己也寫了一本書。算是非同尋常的一本書,請容許我這麽奉承自己,但是對寫作者來說,挺叫人難過的,書不太容易出版。我想問:你是否介意幫我審讀一下?”
弗雷德麗卡說她很榮幸,也隨即補充說她對出版這一行也不是特別熟,她說自己幾乎還是個門外漢,就算讀完了,她的意見可能也派不上太大用場。
“但你現在肯定對出版界那些生意人的頭腦多少有點想法了。你肯定聽過J. R. R.托爾金的故事。他的出版社原本拒絕了《魔戒》的出版,但最後作為一個利益均分的項目還是出版了,隻為討好‘教授[20]’,但看看現在誰變成有錢人了?太過商業的頭腦總是無法理解大眾對羅曼史和神秘故事的饑渴。”
“我覺得你說得沒錯,”弗雷德麗卡說,她盯著身前的玻璃桌看,玻璃桌下是布萊那因為過分熱情而交纏在一起的兩隻腳,纏過來纏過去。
“我還有十分鍾就得開始上課了,”艾倫說,“我得去看看我的幻燈片。”
“你一定得做好學生的出席登記,”布萊提醒道,“如果缺席藝術史課,那些學生可不能拿到他們的學士學位,這是規定。”
“我知道。”艾倫說。
艾倫在教室裏準備好了幻燈片。戴斯蒙德·布爾和弗雷德麗卡就坐在投影儀下。從就快開始上課,到終於該上課,再到上課時間過去了十分鍾,沒有任何學生來。就在這時,教室門被推開了,出現的是裘德·梅森,他穿戴整齊,一改過去衣不蔽體的模樣,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藍絲絨女士長袍和一條緊得透不過氣的午夜藍的絲絨長褲。他走進教室時既沒有看他們任何人一眼,也不發一語,徑直在前排坐下,但盡可能地與艾倫、戴斯蒙德·布爾和弗雷德麗卡保持了距離,矯揉造作地鋪開自己的長袍,並理了理長袍的下擺,又合起雙手,點了點頭,像在教堂裏似的。
“正如我所料。”艾倫說。
“但還有我們在,”布爾安慰他,“讓我們聽聽你所要講的維米爾吧。”
“就算在劍橋念書時,我也不會去上上午十一點的課,”弗雷德麗卡說,“一整個上午會被十一點的課毀掉。”
“是啊,我也不會來上課。”艾倫邊說,邊在他的學生出勤表上畫出一連串工整的“0”。
“學生們之間好像有一股思潮,”布爾說,“他們堅信:過去的一切都是危險的,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死亡。他們認為曆史毀滅了獨創性。他們認為學術討論是反藝術的行為。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相信一定要完成一種決裂,掀起一種反叛,創造一個新世界。”
“但維米爾在我看來,根本不是什麽壓迫者。”弗雷德麗卡不解。
“可能學生們眼中的壓迫者是我,”艾倫說,“我對學生們說,我認為維米爾在他畫作的小角落裏靜悄悄地解決著難題,所以他們就把整塊浮誇的、放大的畫布拿去探索,不斷探索,他們宣稱比維米爾還能解決更多難題,絕對更多……”
“畫布的尺寸可以說是一個重點。”布爾說。
“我知道這一點,我理解這一點。但你們所說的一切都無法引起我的興趣。”那個拉鋸似的聲音從第一排上傳過來,“我們還在等什麽?”
於是,那些畫作——或者說不是畫作,而是畫作的淺淡光影,就像是被色彩滲透了又被光線定格了影像的透光薄片,顯影於屏幕上。一個女人從奶罐裏傾倒著源源不斷的牛奶,在一片平整的光麵中,一個女人稱量著金沙……這些女人極其私人的靜默,竟吸引著另一些人專注的麵目,“她們應該知道,”弗雷德麗卡心想,“那些女人知道自己正置身其中的這聚精會神的一刻,將會無限延長,長至永恒,又或者至少會延長到一個非人性的時間點。”維米爾畫中的“幾何感”,體現在地圖、壁毯、半開著的玻璃窗窗欞上,而“調和感”,則通過光來實現,光帶來了調和,光也被調和著。《代爾夫特風景》[21]一作中,黃色的屋頂組成補丁般的斑塊,船隻與水麵相接的部分形成了完美的球麵形光域,這激發出的是一種強烈的、安靜的、高度集中的,而且明顯不含任何一絲慍氣、傷痛或攻擊的冥思。艾倫向他們展示一些特定光線是怎樣用暗箱捕捉到的。他用自己新的束光燈、鏡頭來完成它們所能達到的視覺效果,向弗雷德麗卡和戴斯蒙德·布爾揭示出那些維米爾從未見識過的畫麵:顯示一支畫筆,變成一隻半張的嘴巴,接著是毛發,然後是一束無限逼近濕潤眼球的光芒,近到那束光飛散成為閃爍的碎片,又組合成蘸著色彩的一支完整無缺的畫筆。然後他回放了這些幻燈片,那個女人又回到一個房間,或者輕撫小鋼琴,或者稱量金沙,或者倒牛奶。
這是毫無來由也讓人無從理解的一個問題,所以,艾倫也沒有回答裘德。布爾說:“畫家在抱怨,藝術史研究者在抱怨,他們共同抱怨的是此刻每個人都隻強調透明度,而那種透明度其實是光的顏色,不是顏料的顏色。所以說觀賞者們自始至終就是錯的——眼中看到了錯的東西,那些畫家和史學家就是那麽說的。我卻要說,這是一種新的觀點,光是可見的,我們都看到了光——我們可以從中學習——我們甚至可以學習怎樣把東西畫成透明的。”
艾倫說:“年輕學生在討論猛擊倫勃朗和維米爾那些畫家的方法,他們覺得年輕畫家得不到應有的關注度。這種火氣可不可怕?”
“大概是俄狄浦斯那種仇父戀母的情結吧?”弗雷德麗卡說,“會不會是這樣?”
“至少俄狄浦斯感到良心有愧,親愛的,你再看看那些年輕學生,他們堅稱自己在發起一場神聖的戰爭。是青年與老人、死者之間的對峙。”
“但他們自己也會長大、老去啊。”弗雷德麗卡說,她置身於20世紀60年代——那是年輕人口不斷激增的整整一個時代,但她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那些相當“專業”的年輕人不能理解自己某一天也將會老去的事實。
“他們可能永不會老去,”拉鋸的聲音說,“他們正在施展阻止時間前行的魔法,他們正在創造一個個不朽的時刻,他們正在改變生命的大方向。”
女人從奶罐中傾倒著牛奶。奶罐中的牛奶永遠充盈,她靈巧的手部動作永遠不會停止。
裘德·梅森問:“你是否真的以為,千年後,算了,別說得太誇張,就說兩百年後吧,到那個時候,你覺得我這柴木般的四肢和我這並不明晰的麵目,會在劇院的銀幕上流瀉出光彩?”
布爾回答道:“我可以想象得到啊,非要我說的話,如果你的形象是用那些本身就過時或遭到淘汰的材質塑造出來的,你很有可能出現在劇院的銀幕上。”
“隻有寫作是上策,”裘德·梅森說,“要保持自己形象不滅的話,隻有寫作。我就在寫一本書。”
“每個人都在寫書。”弗雷德麗卡說,但她此時想起的卻是有點歇斯底裏的裏士滿·布萊。
對戴斯蒙德·布爾被她深深吸引這件事,弗雷德麗卡心知肚明。但這對弗雷德麗卡來說並不是特別值得慶幸的。因為她很清楚,戴斯蒙德·布爾同時被一半以上的女學生吸引,可能還有一些女教師也得布爾青睞。不管怎樣,戴斯蒙德·布爾的傾慕,的確在弗雷德麗卡此時新舊轉換的生活中帶來一絲星火,也激起了弗雷德麗卡麵對新人生的意願。戴斯蒙德·布爾踱進弗雷德麗卡窄小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就正對著底層的美術教室,美術教室裏,學生們在一束純淨的光線中研究裘德·梅森那灰撲撲的肉身。弗雷德麗卡用屏幕遮擋著這一切,她靜靜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
“我得回家看看我兒子,我也堅持回家吃午餐。”
“去看看又用不了多長時間,你肯定會喜歡的。你兒子占據了你所有的人生呢。”
“我還是不去了吧。”
“但你會跟我來的。”
她的確跟他去了。他買了一根法國長麵包,一客意大利臘腸和一瓶瓦爾波利塞拉葡萄酒,兩人上了他的廂型車。弗雷德麗卡知道這種事情對他來說,發生得很頻繁,隻是每一次坐上車的女人不同。但她對此並不介意。她是喜歡布爾的,比如,她喜歡他每次思考問題時,眉毛就蹙成一團。車門一關,弗雷德麗卡就聞到一股掙紮著的微弱的大蒜味,混合著一種身心俱疲的強烈氣息,還有更強烈刺鼻的鬆節油的氣味,而戴斯蒙德·布爾身上也散發著石油溶劑的味道,那是他畫畫時用的東西。弗雷德麗卡一本正經地想,畫家是必須被荷爾蒙牽著鼻子走的,必須臣服於荷爾蒙的操弄。布爾的笑容,強健的體魄和他敏捷的雙手,都很迷人,但他身上那股味兒真是叫人受不了。她在他身旁挺直地坐著,他們倆討論起裘德·梅森。
“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兒,”布爾說,“他每次都是通過蘇活區一間郵局的存局候領業務來收取信件。你可能覺得他挺可憐的,不過他自己的人生當然由他自己做主,他喜歡髒兮兮和亂七八糟的生活方式……不過,也並非全然如此,他人格中有正直健全的部分。對了,裏士滿·布萊倒覺得他瘋了。”
“要我說,裏士滿·布萊才瘋了。”
弗雷德麗卡本想說讀過裏士滿·布萊寫的《銀船遠航記》,但把這些話咽了下去。
布爾說:“對,我認同,他比威廉·布萊克那種畫家還要瘋,是一種傻瘋。”
戴斯蒙德·布爾的畫室位於一個大倉庫之上。它由兩個巨大的房間組成,要上去得登過一截鐵梯子。畫室裏油畫的氣味更加濃烈,讓弗雷德麗卡僅剩的一點食欲都被衝散了。兩個大房間合成的空間非常寬敞,但生活起居的部分則很小。兩個大房間所有牆上都覆蓋著大型的畫布,畫布被架在拉伸器上,掛得相當高。在每個房間的中央都放了一個雙層床墊,床墊上擺著皺巴巴的幾個枕頭,鋪著明亮的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毯子。其中一個房間擺了一台電灶和一個電子水壺,另一個房間則有一台不大的冰箱。
“坐下吧,怎麽舒服怎麽坐。我家裝潢擺設十分簡單,這裏可以開個派對,也便於私密的二人相約。我把這兩個房間叫作分裂的戴斯蒙德·布爾。在你的左邊,是‘摩登畫家勞森伯格[22]’;在你的右邊,是來自‘蘇格蘭的歐洲人’,一位充滿負罪感的美術創作者。你喜歡哪邊的我?”
“你想讓我把畫布收起來嗎?”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不對嗎?”
戴斯蒙德·布爾拔掉了買來的那瓶酒上的軟木塞,找了個塑料杯,給弗雷德麗卡倒了點紅酒。這不是什麽好喝的紅酒,太酸了。他把一隻手搭在弗雷德麗卡肩上。
“噢,我可不知道你來的目的是什麽。”布爾說,“可能是來欣賞一下我的版畫之類的?我們倆怎麽不好好坐下,聊一聊,做些放鬆的事,再聊會兒,然後想想看工作什麽的?”
他把一隻手放在弗雷德麗卡的**上。弗雷德麗卡也友善地把自己的手蓋在他的手上。她身上有沉睡著的一部分,想複蘇過來回應。可同時她紅腫的發熱的身體內裏,一些疼痛和悲苦也被一起喚醒,堅決地拉扯著她。戴斯蒙德·布爾給了她一個溫熱又帶著鬆節油味的吻。弗雷德麗卡說:“我現在有點恍惚,就是這一刻,我想這種事不能進行下去。我想看看你的作品,我來就是要看看你的作品的。”
布爾一瞬間麵露窘迫的神情。弗雷德麗卡愉快地想:搞不好,比起他那些藏起來的作品,他更情願和坦然展示的是他的**吧。布爾對弗雷德麗卡的**欲望,那場可能發生的**,讓弗雷德麗卡變成了一個“女孩”,當時布爾眼中的她,就是個女孩,但當他們重新開始對話,弗雷德麗卡又變成了別人,不再是那個女孩了。布爾說:“嗯,那我們該從哪裏開始呢?”他考慮了一下。“你要知道,這些作品很私密,全部都帶有私密性。我把它們創作出來,是為了要賣出去,盡管都是我一個人在這裏畫出來的,這聽起來有點叫人發狂——獨自做出這些作品,但它們又必須被觀賞、審視,又必須全部離開我的屋簷庇蔭,暴露於天光之下。”他說,“我快有點精神分裂了。”“精神分裂”是個很時髦的詞匯,但當他把所有畫布都掀開時,弗雷德麗卡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弗雷德麗卡左邊的畫室裏,是一個奉行著“藝術為一切,一切皆藝術”這種觀點的藝術家的創作產物。不明所以的人來到這間畫室,可能會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個舊貨店。其中有一幅作品,由成百上千條電線製成,各種各樣的電線,**的、纏繞的、裹著厚塗顏料的,顏色也多得不勝枚舉,擰在一起的纖細紅色電線,圓滾滾的黑色電線,防腐的重工用途的藍色電線,除此之外,還有橘色的、棕色的、綠色的、明黃的……所有的電線糾纏著連接著,像巢穴,像網,像帶刺的鐵絲網圍欄,像卡通片裏的玫瑰。另一個作品則是成排的鵝卵石。“這些鵝卵石都是從我母親住的那條街上的每棟房子的每個花園裏撿來的,每塊鵝卵石都代表著一個郊區住家的花園。這塊又大又綠,那塊既薄又帶有赤褐色。它們排列的順序跟那些房子的排列順序是一樣的。”他頓了頓說,“那塊笨重的灰色鵝卵石屬於一個燙著卷發、得了癌症的女主人,那塊石英質的鵝卵石代表一個頗具姿色的金發女郎,我有一次看見她穿著日用睡袍從自家門階上走出來。”
“你看不到。可一旦我講給你聽了,你就知道了,不是嗎?你不可能抹去自己的認知。你可以仔細觀察這些鵝卵石細微的顏色差別,你看到了嗎?是色彩的匯集——我喜歡這塊血紅色、帶有藍色斑紋的,踩過它的那個女人,穿著令人絕望的、悲傷的、皸裂的黃色高跟鞋,她趾高氣揚卻步履蹣跚。每塊鵝卵石都有編號,編號正是房子的號碼。”
“那麽,哪一塊代表著你母親?”
“你看,你這才問對了問題——我能不能在一排的石頭中找到我想找的那個人?你說說看,哪個是我母親?”
“42號是一顆幹枯的西瓜種子,而其餘的全是石頭,42號是你的母親。”
“我母親也罹患癌症,是卵巢癌。她正日益萎縮。我告訴了你,但不表示這些事情沒有私密性。”
“可是這是一排石頭啊……”弗雷德麗卡連聲音裏也難免透出掙紮,“如果沒有你的講解,這些石頭對我而言是否有任何意義?”
戴斯蒙德·布爾揭開了一幅又一幅作品,他憑創作打破了僵持,他用色彩、圖形和物件填充了畫室,讓空餘的空間更顯壓縮。他又展示了一件用俗豔的印花襯衫的碎片拚接成的一件詭異卻令人怡悅的作品,布塊全部被燙得非常平整,可以看見藍色和黃色的雛菊,粉色和紅色的罌粟,橘色和紫色的木槿。
“你會盯著這些顏色的碰撞、混合,一直盯到眼花和出神,”他說,“你聽到了嗎?時裝店的櫥窗在向你尖叫。”
他揭開了越來越多的作品——竟是些黑的畫布、白的畫布,那些畫布有的尺寸相近,有的發著光,有的似乎被胡亂塗抹了黑或白的油彩,透過油彩,隱約得見的是:這兒飛出一隻血紅色的細紋蝶,那邊長著一片蘋果綠的模糊樹叢,又或者黑色汙跡下是泛黃的赭色,煙霧朦朧中透出靛藍。
“勞森伯格擦掉德·庫寧[23]的素描,在上麵重新繪畫。我秉持的原則是藝術存在於世界的一切事物上,我們各取所需,任意解讀。你現在看到的全都是我重新塗抹過的作品。都是我以黑色和白色在舊作上所做的掙紮。我還記得起來那些畫中原來都畫了什麽——這張其實是我畫得挺好的一張立體派自畫像,那張是帶有波納爾[24]風格的風景畫,畫的是從窗口望向花園,但不管怎樣,還是掩蓋不了我沒有創意的真相……哦,你看,黑色之下還有蘋果花星星點點地綻放呢。”
“你抹去了原畫,是因為你很喜歡還是因為你不喜歡?”
“兩種情況都有,都有。有些是我太過喜歡的作品,有些則是極度令我不齒。”
“聽起來倒是很有理論性。”
“的確如此。但也不缺乏**。這就是我被藝術深深吸引的原因,這就是我從事藝術創作的原因。我相信這出於我對於藝術的觀點是——藝術為一切,一切皆藝術——這有點像服食迷幻藥,所有的世界都開始外爆和內爆,爆炸帶來的是熠熠閃爍的新寓意。但你不跟我**,這件事我有點失望,那種緊張感和刺激感被破壞了。”
弗雷德麗卡仍然糾結於自己和那些神秘又再普通不過的鵝卵石之間的關聯。
“我想說的還是鵝卵石,事實上,如果你沒有告訴我你的故事和想法,這些鵝卵石根本於我毫無意義。我麵對這樣一幅作品,心裏想的是:我還不如自己去排列一排鵝卵石,或者排列一排襯衫碎片什麽的,又或者是用巧克力糖紙做一幅拚貼畫,諸如此類的。”
“但你卻自此再也忘不了我的鵝卵石。”
“沒錯,”弗雷德麗卡不得不承認,實際上,她自己幾乎為此事感到不快,“我肯定無法遺忘。”她真的忘不掉了。
“如果別人送給你鵝卵石,”布爾說,“那不是什麽好禮物,因為鵝卵石有記錄和被讀取的功能,所以別收為妙。我交過一個女朋友,每次來我這裏,都帶著一大袋自己的衣服,全是她認為我會喜歡看她穿的衣服。我就用她奉獻的衣服創作了一幅拚貼——每操她一次,就往上麵貼一塊布——但對我來說,在那段關係裏,我自始至終是三心二意的。”
他們買回來的那瓶酒喝完了,又喝了一瓶,第二瓶是從床單底下摸出來的已經開過的,戴斯蒙德·布爾帶她進入了第二個畫室。這一次,他不說話了,他隻是從一麵牆移到另一麵牆,費力地搬下那些畫布,累得呼哧呼哧的,而除了如“畫中是一堆麵具”“畫中是另一堆麵具”“畫中又是一堆麵具”“畫中是一堆燃燒著的麵具”之外的話,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講解。
弗雷德麗卡這次也不言不語。她對繪畫所知有限,所以無法評論畫作,甚至也不知道看一幅畫,如何正確地去觀察、思考。她在藝術學校裏待得已經足夠久了,她很清楚視覺或圖像不需要被強硬轉化成敘事文本,但畫中的麵具圖形似乎在邀請著她進行敘事解讀。畫麵中的麵具真令人感到不安和混亂,它們是有關節鏈接的骨骼,又或者是靜態藝術表達方式下的扁平化的意象,其實是蒙上了麵具的種種極致情緒——是恐懼、狂喜、是性興奮的變異、是充滿挑逗的癡笑、是生理年齡“模板”的碎裂;但同時,這些麵具又相當平麵,無非是均勻鋪陳的顏料和色塊,是接壤的平麵,是黑暗中飄浮著的顆粒形狀連成的一條紐帶,突然間,在另一道光線裏,閃現出黯淡空洞的眼睛,這一切都化於畫中,連光線也是由顏色創造出來的。畫上的顏色有的明亮,有的晦暗,正紅色、鮮紅色、金色、維羅納藍色……有的顏色則很淺淡,薰衣草色、石灰白色,還有一些以蠟質的色彩為底色,點綴著透明度高的肉粉色,另外,畫麵中這邊伸出一隻黃色的手,那邊是一隻天藍色的腳。
“我試圖在呈現具象繪畫的不可能性。”
“你的觀點是我沒預料到的,至少沒有在畫中明確表達。不過,我喜歡你的說法。再來點酒吧。”
“我還喜歡你畫中的粉紅色。”
“那是恩索爾[25]常用的粉紅色。他的粉紅色穿透人心,我還在學習對那種粉紅色的使用。你或許可以說那些麵具是恩索爾的,但這些粉紅色也是我的,那不是他專屬的粉紅色,我的粉紅色也區別於他那種恐怖的嘉年華會上的粉紅色,我的粉紅色是有希臘神話色彩的,是關於對某一段被遮擋的往昔的溯源。”
“也呼應了那些被擦掉的畫所要傳遞的信息。”弗雷德麗卡靈光一現,說出了這番話。他不得不眼神鋒利地看著她。
“的確有這樣的意味,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如果哪一天,你在‘狀況之內’,你一定要回來,我們可以享受一段開心、悠長而友好的關係,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人是否能與擦掉的畫**?弗雷德麗卡陷入頭暈目眩的思考中。而一個赤身**、神氣活現的男人,是否是一副麵具?那副麵具是否遮蓋了頭腦,隻露出了不斷注視又注視、再接著求索真意的一雙眼睛?
“我該回去看看我兒子了,”她說,“我很高興我看了你的作品。”
弗雷德麗卡回到了布盧姆茨伯裏的公寓,利奧乖巧地和托馬斯·普爾、西蒙坐在一起。見到媽媽回來,利奧沒有奔向她、迎接她,這是一種懲罰,他滴溜溜轉著的眼睛充滿了煩惱和急於懲罰她的憤懣。托馬斯·普爾也一樣生氣,不過他盯著弗雷德麗卡時,有一種想得到她的欲求。他說:“你所在的出版社那位帕羅特打來電話找你,還有休·平克,人人都要找你。還有托尼·沃森,他跟《新政治家》出版社的人談妥了,讓你寫書評。”
“好的,我有點累。”
“我去給你泡一杯咖啡。坐下吧,我去泡咖啡給你。”
他站起身來。她極其負疚。她在幾個小時之前就應該回來了。托馬斯·普爾經過她身邊去廚房的時候,順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利奧說:“有的時候,有的人可真叫人討厭。”
“誰?你討厭誰?”
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討厭不知道別人的行蹤。我喜歡別人在我知道他們會在的地方。在布蘭大宅裏,每個人在哪兒我都知道。”
“我沒出去很久啊,我總是回到你身邊啊。我在為我們的生活奔波著。”
“我們曾有過生活。”
弗雷德麗卡無法言語。利奧躡手躡腳地蹭到她身邊,用雙手圍住了她的腰。
“沒事的。”利奧說,她其實也想說同樣的話。
“有時候,我們愛一些人的時候,會愛到恨他們。”她低聲道。
[1] 瑣羅亞斯德(Zarathustra,?—公元前583),又譯為查拉圖斯特拉,是瑣羅亞斯德教(也被稱為拜火教、祆教或白頭教)的創始人。
[2] 該句原文是“Thus spoke Zarathustra”,字麵意義上是指瑣羅亞斯德所說的語言。
[3] 弗雷德麗卡所講述的以上內容,來自英國小說家D.H.勞倫斯的小說《戀愛中的女人》。
[4] 又譯為《魂斷威尼斯》。
[5] 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 1926—1997),美國詩人、作家,“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
[6] 希臘神話中的死神。
[7] 希臘神話中司管欲望的原始神。
[8] 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 1822—1888),英國詩人、評論家、教育家。
[9] 利德蓋特和多蘿西婭都是英國女作家喬治·艾略特長篇小說《米德爾馬契》(Middlemarch)中的人物。
[10] 戴維·赫伯特(Davud Herbert)是D.H.勞倫斯“D. H.”的全名拚寫,裘德此用法表達對D.H.勞倫斯的諷刺。
[11] 金斯利·艾米斯(Kimgsley Amis, 1922— ),英國小說家、詩人。“憤怒”的青年代表作家之一。
[12] 約翰·韋恩(John Wain, 1925—1994),英國詩人、小說家、評論家。
[13] 約翰·布萊恩(John Braine, 1922—1986),英國小說家。
[14] 艾麗斯·默多克(Iris Murdoch, 1919—1999)是出生於愛爾蘭的英國作家。
[15] 查爾斯·珀西·斯諾(Charles Percy Snow, 1905—1980),英國科學家、小說家,較為人熟知的作品是《陌生人與親兄弟》(Strangers and Brothers)小說係列。
[16] L.S.洛瑞(L.S.Lowry, 1887—1976),英國畫家,主要以刻畫英國西北部20世紀中期的工業生活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