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蘇博蒂察[31]2

“死待在這裏真沒意思,”他說,“他們也許要花好幾個小時才能再調一輛火車頭來。一塊兒乘汽車去貝爾格萊德怎麽樣?”

“這是邀請嗎?”

“荷蘭人式的[38]。”邁亞特趕緊說。

“但我一個錢也沒有。”她轉過身去擺了擺手,“薩沃裏先生,過來一塊兒坐汽車吧,你替我付錢,好嗎?”薩沃裏先生從圍著司機的那群人中間擠了出來。“我聽不懂那個家夥在說什麽。跟鍋爐有關的什麽。”他說,“一塊兒坐汽車?”他說得更慢了,“那恐怕夠貴的,是嗎?”他留心地瞅著她的眼睛,等著,仿佛在期待她的回答。邁亞特想,他準是在琢磨自己從中可以撈到什麽。薩沃裏先生的猶豫和那女人默默的等待在他心裏激起了競爭的本能。他想在她麵前像孔雀開屏一樣炫耀自己的財富,用闊綽的氣派使她眼花繚亂。他說:“你們倆出六十第納爾就行了。”

“我這就去見見列車長,”薩沃裏先生說,“他也許知道會停多長時間……”第一片雪花飄落下來了。“如果你願意做我的客人,”邁亞特說,“小姐——”

“我叫珍妮特·帕多。”她一邊說一邊把皮大衣領拉起來遮住耳朵。雪花落在她容光煥發的臉頰上,順著皮大衣,邁亞特可以看出裏麵她身體的曲線,並在心裏將她和科洛爾清瘦的身體作了一番比較。我必須把科洛爾也帶上,他想。“你看見過一個穿雨衣的姑娘嗎?”他說,“瘦瘦的,個子比你矮一點兒。”

“哦,是的,”珍妮特·帕多說,“她在蘇博蒂察下車了。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你昨晚和她一起吃的晚飯。”她朝他微微一笑,“她是你的情人,對嗎?”

“你是說她提著包下車了嗎?”

“哦,沒有。她什麽也沒拿。我看見她和一個海關人員一起向車站走去。她是個挺有意思的小可人兒,對嗎?是歌劇團的?”她又禮貌又關切地問。但邁亞特覺得,她的語氣中有一種批評的意味,不是指責科洛爾,而是批評他的錢花得不是地方。這如同批評他的葡萄幹質量不好一樣,使得他氣惱不已,這是在貶低他的識別力和判斷力。不管怎麽說,他想,我要是帶你去貝爾格萊德的話,我在你身上花的錢不會比為她花的少,你會同她一樣痛快地報答我嗎?明知不大可能,就讓人更生渴望,更生惱恨。科洛爾至多算得上一塊漂亮的彩色玻璃,隻是由於有人喜愛才有價值,而這個姑娘則是拋光的銀器,她自身就具有價值。她是那種女人,他想,她不僅要錢,而且要能夠滿足自己欲望的健美身材,要才智,要教養。我是個猶太人,我除了賺錢之外什麽也沒學會。不過,她的批評終究還是使他感到惱火,使他較為容易地放棄了非分之想。

“她一定是誤了火車。我必須回去找她。”他沒有為自己的出爾反爾道歉,趁著還不難脫身趕緊走開了。

那個商人還在和司機討價還價。他已把對方的要價壓低到一百第納爾,而自己的出價則提高到了九十第納爾。邁亞特為自己中途插一手感到慚愧,何況那兩個人一定會看不起他這種匆匆忙忙不講價錢的做法。“你要是帶上我去蘇博蒂察再趕回來,我給你一百二十第納爾。”他看到那個司機還準備討價還價,便又提高了價錢說,“如果你帶我去那裏並在火車開車之前趕回來,我給你一百五十第納爾。”

那輛汽車又破又舊,但馬力很大。他們頂著暴風雪,沿著一條從沒得到過修整的公路,以每小時六十英裏的速度奔馳。車上的彈簧斷了,每當汽車跌入坑中、爬坡或向一邊傾倒時,邁亞特就被從這一頭甩到那一頭。汽車被無情的主人驅趕著,已經達到了它能承受的極限,像人一樣呻吟著,大口喘著氣。雪下得更緊了,鐵路沿線的電線杆仿佛白牆上的縫隙,在雪幕中呈現出道道黑紋。邁亞特朝司機探過身去,蓋過老式發動機的吼叫,用德語大聲喊:“你看不見了吧?”汽車扭了一下,在公路上突然轉了個彎;司機向後衝他喊道,不必害怕,路上什麽也撞不著;但他卻沒說自己看得見。

風也刮起來了。方才被一堵直立的雪牆擋住的公路,現在時起時伏地呈現在他們麵前,像波濤一樣,而雪則像波濤上耀眼的白沫。邁亞特對司機大聲喊著,要他開慢一點兒。他想,要是有個輪胎現在爆了,我們就沒命了。他見那個司機看了看表,然後一腳踩到加速器上,老式發動機又使速度每小時加了幾英裏;看來他屬於那種極頑固的老家夥之列,別人談到他們時總是說:“這是些遺老。我們現在可沒這號貨色了。”邁亞特又喊了起來:“慢一點兒。”但那司機指了指手表,繼續加足馬力,車子吱嘎作響,不顧安全地拚命跑著。對於司機這種人來說,趕上火車比誤了火車要多得三十第納爾,這意味著一個月的舒適生活;就算是為比這少得多的一筆錢,他也肯拿自己和旅客的生命去冒險。突然,一股風吹了過來,把雪卷到一邊,在十英尺開外的地方,雪幕的裂隙中出現了一輛牛車,正好在他們的麵前。在那間不容發的瞬間,邁亞特看見了公牛驚呆的眼睛,心裏算計著牛犄角會在什麽地方把玻璃窗頂碎;一個老人驚叫著,扔掉鞭竿跳下車。司機拚命轉動方向盤,汽車衝上了一條土埂,車子兩輪著地,瘋狂地向前衝,另外兩隻輪子懸在風土之間嗡嗡亂轉,車身越來越傾斜,邁亞特看見地麵像煮開的牛奶似的向上衝騰。車子越過了土埂,兩隻輪子著了地,隨後四隻輪子都著了地,汽車吼叫著以每小時六十五英裏的速度行駛在公路上,身後是一片茫茫的風雪,擋住了公牛、大車和那個驚恐的老人。

“慢一點兒開吧。”邁亞特喘著氣說,司機轉過頭來朝他笑了笑,揮了一下他那毫不顫抖的手。

軍官們在桌前坐成一排,衛兵站在門口,醫生回答著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科洛爾睡著了。昨晚她太累了;她一點兒也聽不懂他們的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她很害怕,開始感到絕望。起頭,她夢見自己是個孩子,萬事都簡簡單單,明明白白,都有一種解釋和意義。後來,她又夢見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她回顧著自己的一生,了解一切事情,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知道各種事情發生的原因,對她來說,萬事都很簡單,都有一定的意義。但第二個夢不同於頭一個,這時,她已經差不多醒了,她照自己的意願駕馭夢境,而且在夢的背景中,一直響著不停的說話聲。夢中,她在安全的垂暮之年回首往事,回憶起這個夜晚和白天,回憶起事情最終怎樣化險為夷,結局圓滿,邁亞特怎樣從貝爾格萊德返回來尋找她。

他們也給了津納醫生一把椅子。他從胖軍官的表情看出,這場騙局已近尾聲,那家夥對提問已毫不在意了,他打著盹兒,不時打幾個飽嗝,又接著打盹兒。哈提普上校出於純粹的善心依然保持著法官的姿態。他倒不是有什麽顧忌,但他不願給人以無謂的痛苦。如果可能的話,他寧願讓津納醫生在最後了結之前始終存一點兒希望。彼特科維奇一直在提反對意見;他和其他人一樣清楚這場審判的結局是什麽,但他決心要使審判具有表麵的合法性,一切必須按照一九二九年手冊上的規則一絲不苟地進行。

津納醫生的雙手靜靜地交叉在胸前,那頂破舊的軟帽落在腳下的地板上,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和他們戰鬥著。他唯一能指望到的滿足是讓人承認對他的審判空空洞洞,毫無內容。天黑後他將被悄悄地掩埋在邊境車站的土地裏,無聲無息地消失。“就偽證罪來說,”他說,“我至今沒受到過審判。這不屬於軍事法庭司法權的範圍。”

“你被缺席審判過,”哈提普上校說,“被處以五年監禁。”

“我認為你該知道,我應當在民事法庭上接受判決。”

“他的話完全正確,”彼特科維奇少校說,“我們沒有這方麵的司法權。如果你查看一下第十五款——”

“我相信你,少校。那麽我們就放棄對偽證罪的判決吧。還有偽造護照的問題。”

津納醫生迅速答道:“你必須證明我不是歸化了的英國公民。你的證人在哪裏?你會給英國大使打電報嗎?”

哈提普上校微微一笑:“這太費時間了。我們將取消偽造護照的問題。你同意嗎,少校?”

“不,”彼特科維奇少校說,“我認為我們應先對大的犯罪事實進行宣判,就是說,宣布裁決意見,然後再對小的指控進行審理,這樣做更妥當。”

“對我來說都一樣,”哈提普上校說,“你呢,上尉?”上尉點點頭,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

“現在,”哈提普上校說,“被告有謀反罪。”彼特科維奇少校打斷了他的話。“我仔細想過了,我認為起訴書上應使用‘叛國罪’這個詞。”

“那就用‘叛國罪’這個詞。”

“不行,不行,上校。現在不能改變起訴書了。隻能保留‘謀反罪’這個詞了。”

“刑罰的極限——?”

“是一樣的。”

“那就這樣吧,津納醫生,你願意服罪呢,還是不服罪?”

津納醫生坐在那裏想了一會兒,然後他說:“兩者之間有區別嗎?”哈提普上校看了看表,用手摸摸放在桌上的信封。“法庭認為這已足夠定罪了。”從他的語氣姿勢來看,他像是希望堅決而有禮貌地結束一次來訪。

“我認為,我有權利要求宣讀這封信並查問拿這封信的那個士兵。”

“這是毫無疑問的。”彼特科維奇少校急切地說。

津納醫生微笑起來。“不必麻煩你們了。我服罪。”如果這是貝爾格萊德的法庭,他對自己說,記者席裏坐著匆忙記錄的記者,我就要寸步不讓地戰鬥。現在,他沒有聽眾,可頭腦中卻翻滾著滔滔的辯詞,那鋒利如劍的、催人淚下的詞語。他不再是那個連彼得斯太太都打動不了的氣憤的張口結舌的男人了。“休庭。”哈提普上校說。在這短暫的沉寂中,人們聽見狂風好似一隻憤怒的看門狗,圍著車站的房屋竄來竄去。這個間歇非常短暫,哈提普上校僅僅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句話,然後把紙推到桌子另一頭讓他的同伴簽名。兩名衛兵稍微放鬆了一下姿勢。

“法庭判定三名被告均有犯罪行為。”哈提普上校宣讀說,“被告約瑟夫·格倫利希被判處監禁一個月,服刑後遣送回國。被告科洛爾·馬斯克被判處二十四小時監禁,然後遣送回國。被告……”

津納醫生打斷了他的話。“在通過判決之前我能對法庭講幾句話嗎?”

哈提普上校朝窗戶迅速瞥了一眼:窗戶緊閉著;他又瞅了瞅衛兵:他們那循規蹈矩的麵孔上掛著茫然不解的表情。“可以。”他說。

彼特科維奇少校的臉漲得通紅。“不成,”他說,“絕對不成。按照規則第二十七條甲,被告應在休庭前發表意見。”警察局長的目光掃過少校線條清晰的側影,落到津納醫生坐著的地方,醫生蜷縮著坐在椅子裏,兩手戴著灰毛線手套,交疊在一起。外麵一輛火車頭鳴著汽笛,順著鐵軌向下行方向慢慢駛去。飛雪落在窗上沙沙作響。哈提普上校想著自己那長長的綬帶和津納醫生手套上的破洞。“這也太不合章法了。”彼特科維奇少校一邊漫不經心地用手摸著桌子下麵那隻狗,揪揪那畜生的耳朵,一邊譴責說。“我注意到你的抗議了。”哈提普上校說,隨後他轉向津納醫生。“你和我一樣清楚,”他很委婉地說,“不管你說什麽都不會改變判決。但是,如果說說能使你痛快一點兒,舒服一點兒,那你就說吧。”

津納原本以為會遭到拒絕或侮慢,那他就要針鋒相對地侃侃而談。但這種寬容和體諒卻使他一時間張口結舌。他再一次對那些有信心、有權勢的人所具有的品德感到嫉妒。哈提普上校寬宏大量地等待著,麵對這靜靜的等待,他反而無話可說了。亞曆克西奇上尉睜開眼,隨即又合上了。醫生緩緩地說:“你在戰爭中為國效勞,得了這些獎章。我沒有獎章,因為我太愛祖國了。我不願因為別人也愛自己的國家就去殺死他們,我所為之鬥爭的不是新的疆土,而是新的世界。”他停了下來,沒有觀眾鼓勁兒,他覺得自己的話有些牽強,不能反映出那種鼓舞了他的偉大的愛和恨。他腦海中閃過一張張悲傷和美麗的麵孔,麵黃肌瘦,未老先衰,消沉絕望,這就是他所熟悉的人們。他給他們看過病,卻沒有能拯救他們。世界一派混亂,許多高貴的東西被棄如敝屣,而金融大亨和軍人發跡走紅。他說:“你受雇維護一個充滿不義和汙穢的舊世界。為沃斯科維奇之類的人效力,他們竊取窮人微薄的積蓄,過上十年花天酒地的愚蠢生活,然後給自己一槍了事。而你賴以為生的職業就是捍衛保護他們那種人的製度。你把小偷關進監獄,而大賊卻住在宮殿裏。”

彼特科維奇少校說:“被告所說的一切同本案無關。這是政治性講演。”

“讓他說吧。”哈提普上校用手遮住臉並閉上了眼睛。津納醫生認為他是在假裝睡覺,掩飾自己漠不關心的態度,但是等津納憤怒地對他大聲嚷起來,他又張開了眼睛。“你們,你們的邊界和愛國主義,是多麽陳腐過時。飛機不知道有國界,甚至連你們的金融家也不承認國界。”津納醫生感到一陣悲哀,他想,也許哈提普上校並不想要他的命,他又覺得說不出話了。他不停地張望,目光從牆上的地圖轉向掛鍾下的小書架,上麵擺滿了包著破書皮的有關戰略和軍事史的書籍。最後,他的目光落到那兩個衛兵身上:一個根本沒注意津納,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正確的持槍姿勢,目光越過醫生,呆呆地望著前邊的什麽地方;另一個衛兵睜著憂愁而癡呆的大眼睛看著他。這張麵孔加入到他腦海中那個淒慘的行列中,一時他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比新聞記者更好的聽眾,一個站錯了隊的窮人,應該使他回歸正確的方麵來,他感到有話可說了,那些含糊而又感傷的話語曾經打動過他的心,它們也會打動別人的。這時,本階級的警醒使得他機靈起來,他盯著地麵,不看那個士兵,隻有一次,他的目光像蜥蜴尾巴一樣掃了他一眼。他用“兄弟們”這個複數詞稱呼他。他大聲說,貧困不是恥辱,不應去追求發財致富,貧困也不是罪惡,不應因此而受到壓迫。如果大家都窮,就無所謂窮人了。世界上的財富屬於全體人民。如果把這些財富分攤開來,就不再會有富人,但所有人都會有足夠的食物,誰也不必在鄰居跟前感到羞愧。

哈提普上校感到興趣索然。津納醫生不再是戴著灰毛線手套、拇指上還有個大洞的有血有肉的個人,他變成講道壇上的演說家了,僅此而已。他看看手表說:“我想我給你的時間夠多了。”彼特科維奇少校小聲嘟囔著什麽,突然發起火來,朝狗的肋骨踢了一腳說:“滾開,總纏著人。”亞曆克西奇上尉醒了過來,如釋重負地說:“好了,事情結束了。”津納醫生凝視著那個衛兵左邊五英尺遠的地板,慢慢地說:“這不是審判。他們在開庭之前就已經判決我死刑。請記住,我的死是為了給你們指出道路。我不怕死。與其苟活,不如就義。我想,死倒是更有意義一些。”但是當他說這話的時候,清醒的理智告訴他,他的死亡產生影響的機會是微乎其微的。

“被告理查德·津納被判處死刑,”哈提普上校宣讀說,“蘇博蒂察警備隊指揮官負責在三小時內執行這一判決。”醫生想,到那時天就黑了,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了。

大家都坐在那裏,一時呆若木雞;仿佛他們是在參加交響音樂會,一個樂章結束了,誰也拿不準是不是應該鼓掌。科洛爾·馬斯克醒了。她對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軍官們互相交談著,胡亂翻著文件。隨後,其中一名軍官發出命令,衛兵們打開門,朝著風雪和銀裝素裹的房舍揮了揮手。

犯人們走了出去。暴風雪撲麵而來,他們互相靠得緊緊的。沒走多遠,約瑟夫·格倫利希就抓住了津納醫生的袖子。“你還什麽都沒告訴我呢。要把我怎麽樣?你光是往前走,一句話也不說。”他喘著氣,抱怨地說。

“監禁一個月,”津納醫生說,“然後把你遣送回國。”

“他們想這麽幹,是嗎?他們自以為聰明得了不得。”他不再說話了,全神貫注地研究著房屋的位置。鐵路的邊緣把他絆了一下,他惱火地嘟囔著。

“我呢?”科洛爾說,“我怎麽樣?”

“明天把你遣送回國。”

“這可不成。我還有工作呢,我會丟了工作,還會失去我的朋友。”她曾經對這次旅行感到恐懼,因為她聽不懂搬運工說的話,因為飯菜吃不慣,也因為這次外出前途未卜;當輪船的事務長隔著奧斯坦德濕漉漉的碼頭朝她喊話時,她真願意轉身過去。但從那以來發生了許多“事情”。現在她又要回到原先的住房,又得拿麵包片和橘子汁當早餐,又要和艾維、弗洛、菲爾、迪克們一起在代理人的樓梯上久等,你跟這些熱心人素不相識,卻能一見如故,互相親吻,直呼大名。然而,同一個人的交好情篤卻有這麽大的威力——使友誼黯然失色,使女人之間的親吻和愉快閑談令人憎惡,使日常的生活天地顯得空虛乏味。甚至連那個醫生也仿佛是行走在另一個世界上,與她毫不相幹;不過,當他們走到候車室門口時,她想起應該問一句:“你呢?你是什麽結果?”

醫生忘了應該站在一旁讓她先進去,他含糊地說:“我被留在這裏了。”

大門關上時,約瑟夫·格倫利希問:“他們要把我帶到哪裏去?”

“還有我?”

“到兵營去,我估計,今天晚上。現在已經沒有開往貝爾格萊德的火車了,他們把爐子都熄滅了。”他想透過窗戶再看看那些農民,但他們顯然等得不耐煩,已經回家了。他輕鬆地說:“沒有什麽可做的事情了。”隨後又用含糊的幽默語調說,“到底在家千般好嘛。”一時間,他記起了在英國教書的情景:眼前出現了一片書桌的荒原,一排又一排惡作劇的麵孔,他回想起那心寒意冷的時刻,學生們公然跟他作對,打暗號,突然怪聲哄笑,這些都威脅著他的飯碗,因為不能維持秩序的教師早晚會被解雇的。敵人向他奉送了一個他不曾享有的東西——安全。現在不需要決定任何事情了。他平靜了。

津納醫生哼起一支小調來。他對科洛爾·馬斯克說:“這是一支古老的歌曲。那個情郎說:‘我不能在白天來,因為我家境貧寒,你的父親會放狗咬我。但在夜晚,我會來到你的窗前,請你讓我進入你的房間。’隨後姑娘說:‘如果狗叫起來,站在牆影裏不要動,我會來找你,一起到花園盡頭的果林中去。’”他唱起第一節歌詞來,由於不常唱歌,他的聲音有點兒嘶啞;約瑟夫·格倫利希坐在角落裏,沉著臉瞅著醫生;科洛爾站在冰冷的火爐旁又驚又喜地傾聽著,因為醫生似乎變年輕了,似乎充滿了希望。“在夜晚我會來到你的窗前,請你讓我進入你的房間。”他不是在向愛人傾吐情懷:這些歌詞還不能從他那目標明確的枯燥的政治生涯中變出一張姑娘的麵孔,但是他父母滑稽的布滿皺紋的麵孔卻在向他致意,他們臉上卻不再掛著那種對讀書人、對醫生,甚至幾乎是對紳士老爺的敬畏。隨後他壓低聲音,唱起了姑娘的回答。他的嗓音顯得不那麽嘶啞了,很可能以前還相當圓潤呢。一名衛兵來到窗前,朝裏麵看了看。約瑟夫·格倫利希按照條頓人那種莫名其妙的方式哭了起來,他想起雪地上的孤兒和長著冰心的公主,卻一點兒也沒想到克魯伯先生,這會兒克魯伯先生的屍體正被運送過維也納灰色的雪地,後麵一輛車裏坐著兩名官員,另一輛出租車裏坐著一名送葬人,一個老鰥夫,下國際象棋的高手。“站在牆影裏不要動,我會來找你。”世界真是混亂透頂,窮人忍饑挨餓,而富人並不因此就更為幸福;竊賊可能受到懲罰,也可能撈上高官顯爵,加拿大在燒掉小麥,巴西在焚毀咖啡,而他們本國的窮人卻沒錢買麵包,縮在沒生火的房間裏凍得要死;這個亂了套的世界,他曾竭力撥亂反正,但那都是往事了。他現在已無能為力了,卻很幸福。“一起到花園盡頭的果林中去。”使他得到安慰的仍然不是對某個姑娘的回憶,而是無數窮人悲哀又美麗的麵容,他們許諾給他以安寧。他已經竭盡所能,不能再指望他幹什麽了;他們把自己的絕望交給了他,把自己美麗、幸福以及悲哀的秘密交給了他,領著他走向林葉沙沙的黑暗之中。衛兵把臉貼在窗戶上,津納醫生不唱了。“該你了。”他對科洛爾說。

“噢,我不會唱你喜歡的歌。”她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同時搜腸刮肚地回憶著,想找出一兩支同他剛才唱的那支歌的悲哀情調相近的老式的歌曲。

“我們總得消磨時間呀。”他說。她突然唱了起來,聲音如同叮叮咚咚的八音盒一樣細小而清晰:

我同邁克爾在一起

坐在汽車裏;

我同約翰在一起

仰望天上星;

我同彼得在一起

待在酒吧間

喝上杯苦啤;

可骰子點數卻不濟,老是不對頭。

沒準兒今年,沒準兒來年

(你也許算錯了,親愛的再算一遍),

某天某日,或永遠不成。

我要做個好姑娘,永世永生。

“是蘇博蒂察嗎?”當幾座小土房從風雪中鑽出來,向他們迎麵撲來時,邁亞特大聲說。司機點點頭,向前方揮了揮手。一個小孩跑到路當中,汽車猛地往旁邊一拐躲避他,一隻雛雞尖叫起來,一把灰色的羽毛飛揚著,和飄落的雪花攪在一起。有個老女人走出房來,在他們背後大聲嚷著。“她說什麽?”司機回頭笑著說:“臭猶太佬。”

時速計上的指針搖擺著退了下來:五十英裏,四十英裏,三十英裏,二十英裏。“附近有當兵的。”司機說。

“你是指有時速限製嗎?”

“不,不是。要是這些該死的當兵的看見了一輛好車,他們就要征用。馬也一樣。”透過紛揚的大雪,他指著那片土地說,“農民們全都沒飯吃了。我也在這兒幹過活,但是我想:不行,城市對我更合適些。不管怎麽說,農村是完蛋了。”他朝著消失在風雪之中的那條鐵路點點頭,“一天有一兩趟列車,如此而已。怪不得紅黨要作亂呢。”

“出了什麽亂子嗎?”

“亂子?你瞧見亂子就好了。貨場被一把火燒了,郵局被搗得稀爛。警察都嚇壞了。貝爾格萊德實行軍事管製了。”

“我想從貝爾格萊德發一封電報,能通嗎?”汽車調到二擋上,吭哧吭哧地爬上一座小山,開進一條街道,兩旁汙黑的磚房上貼著廣告。“如果你要發電報,”司機說,“我看還是在這裏發。貝爾格萊德有成群結隊的記者,郵局被搗毀了,於是他們隻好征用老尼古拉的飯館。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不過你是外國人,所以不知道。問題不在於有臭蟲,幾隻臭蟲倒沒什麽,隻會有益於健康,但那種氣味——”

“在這兒發封電報再趕火車,時間夠不夠?”

“火車可是一時走不了。”那司機說,“他們要新車頭,但城裏不會有人睬他們。你該看看那火車站,一塌糊塗——最好讓我把你送到貝爾格萊德。我還可以帶你參觀參觀。我知道所有的好地方。”

邁亞特打斷了他的話。“我先去郵局。然後我們上各家旅館,看看能否找到那位女士。”

“隻有一家旅店。”

“然後再去火車站。”

發電報費了一些時間。首先,他給喬伊斯的電文中不能留下把柄使埃克曼先生得以借誹謗為名提出訴訟。最後他決定這麽寫:“準許埃克曼馬上休假一個月,請立刻接管業務。明日到達。”這麽寫應該說可以表達他的意圖了,但還必須譯成公司的密碼。可是,當這封電報送到櫃台裏時,電報員卻拒絕接受。所有電報都應接受審查,譯成密碼的電報不予發送。最後他總算完事了,但又發現在那家彌漫著幹草和殺蟲藥粉氣味的旅店裏根本沒人知道科洛爾的行蹤。她一定還在車站,他想。為了擺脫那個實在太饒舌、太殷勤的司機,他讓車停在公路下邊一百多碼的地方,自己下了車,一個人穿過風雪向前走去。

一座房子外麵立著兩名衛兵,他從他們身旁走過,問去候車室怎麽走。其中一個衛兵說,現在沒有候車室了。

“我在哪裏能詢問點兒事情呢?”

那個高個兒衛兵建議他找站長。“站長辦公室在哪兒?”那個人指了指第二座房子,但他又輕聲補充說站長不在了,他在貝爾格萊德。這人顯然是好心眼,邁亞特壓了壓自己的焦躁心情。他的同伴啐了口唾沫表示蔑視,嘴裏猶太人長猶太人短地嘟囔著。“那我能去哪裏詢問事情呢?”

“還有少校,”那人遲疑地說,“要不你去找站長助理員吧。”

“你見不到少校,他回兵營了。”另一個士兵說。邁亞特心神恍惚地朝大門走了幾步,他能聽見裏麵輕微的談話聲。那個陰沉沉的衛兵突然發了火,變得凶狠起來,用槍托敲著邁亞特的腿。“滾開,我們不許奸細在這兒亂轉,滾開,你這猶太佬。”邁亞特帶著本民族特有的冷靜退讓了,他不知不覺地保持著表麵的冷靜,仿佛這也是他生來就有的特性,但在冷靜外表下麵,升騰著自重的年輕人的憤怒。他朝那士兵歪過身子,想衝那畜生般的通紅麵孔講幾句帶刺的話,但他及時止住了。那士兵饑餓的小眼睛裏閃動著仇恨和殺氣,他驚恐地注意到危險的存在,好像所有引起仇恨和殺意的壓迫、屠殺、枷鎖、嫉妒和迷信都被驅趕到一個黑黢黢的小土坑裏,而自己正站在坑邊往下看。他眼瞅著那個把手指勾在扳機上的衛兵,身子退了回來。“我要見站長助理員。”他說。但他的直覺對他說:快點兒回到汽車那兒去,然後去追火車。

“不是這條路,”那個友善的衛兵在背後喊道,“在你那邊,穿過鐵路。”一陣風雪沿著鐵路呼嘯而過,邁亞特很感謝風雪把他和衛兵隔開了。他所在的地方風並不大,因為風一刮到建築物之間的小胡同裏就被擋住了,然後繞過牆角朝另一個方向吹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留在這空曠而又危險的車站裏;他對自己說,他並不欠那姑娘的情,他知道她也會這麽想。“我們兩清了,”她會這樣說,“你給我買了車票,我讓你享受了一番。”但她那無所要求、百依百順的態度反而使他不忍舍棄而去。在這種畢恭畢敬的謙卑麵前,人們隻好擺出豪爽大度的姿態。他穿過鐵路,推開了一扇門。一個頭發蓬亂的男人正坐在桌前喝酒,背朝著邁亞特。邁亞特說:“我想問點兒事情。”他希望自己的語氣威嚴有力。他無須害怕一個平民百姓。那人轉過身來,他發現那人一看到他,眼神馬上變得傲慢又狡詐,他的心一下子冷了下來。書桌上方掛著一麵鏡子,邁亞特一抬眼便在鏡子中十分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映像,穿著厚厚的皮大衣,身材短粗,鼻子突出。突然,他覺得人們也許不光因為他是猶太人,而且因為他在這個寒酸的環境中顯出闊綽的氣派而憎恨他。“什麽事?”那辦事員說。

“我想查問一個姑娘,”邁亞特說,“她今天上午從東方快車下來後被丟在站上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助理員傲慢地問,“如果有誰下了車,他們就是下車了。不是被丟在站上了。今天上午列車在這裏足足停留了半小時以上。”

“那好,有個姑娘出站了嗎?”

“沒有。”

“你是否檢查一下車票,幫助查一查?”

“沒有。我不是已經說過沒人下車嗎?你還在這兒等什麽呢?我可沒閑空。”

邁亞特突然意識到,即使接受那個助理員的意見結束尋找科洛爾,他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他已經盡力而為,而且他將擺脫麻煩。一時間,他把科洛爾想作一條引誘男人進去的小胡同,到了盡頭,一麵沒有窗戶的牆擋住了通路。世上還有別的姑娘呢,他又想到了珍妮特·帕多,她好像是大街,兩側燈火輝煌,熱熱鬧鬧的店鋪,大街總能通到什麽地方去。他已經到歲數了,他渴望結婚,生兒育女,落戶安家,傳宗接代。但他的思想太精確了。他不能忘記科洛爾不懷任何結婚的奢望,隻是一心想公正地報答他,一心喜愛他,這激起了他的良知。他耳邊又響起了她的聲音:“我愛你。”那聲音有如出乎意料的奇怪的哭喊。他在門口轉身回到辦事員桌旁,決心不遺餘力,盡力而為。她也許正困窘地待在什麽地方,一文不名,一籌莫展,或許還驚駭不安呢。“有人看見她下了火車。”

助理員不耐煩地說:“你想讓我幹什麽?跑到冰天雪地裏去找她嗎?我告訴你,我對她一無所知。我沒見過她的影子。”當他看見邁亞特掏出錢夾,聲音頓時拉長了。邁亞特取出一張五第納爾的鈔票,用手指輕輕撚平。“如果你告訴我她在哪兒,你可以得到兩張票子。”辦事員說話有點兒結巴了,淚水湧上了眼眶,遺憾萬分地說:“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要是知道的話,一定樂意效勞。”突然,他麵帶喜色,滿懷希望地建議說:“你應該到旅館去看看。”邁亞特把錢夾放回口袋裏。他已經盡了人事,便出了門,朝汽車走去。

在過去這幾小時中,太陽暗了下來,但天上飄飛的雪花晶瑩閃亮,地上的雪堆潔白耀眼,都還顯示著陽光的存在。此刻,太陽落山了,雪也像天空一樣呈現出灰蒙蒙的色調;他在天黑之前是趕不回去了。待他來到汽車旁,他發現盡管散熱器上蓋了塊毯子,但發動機還是凍住了,現在,連趕上火車的希望也十分渺茫了。

4

約瑟夫·格倫利希說:“唱唱歌還真不賴。”雖說他抱怨這些歌空空洞洞,可他的眼睛已經哭紅了。他費了好大勁兒才驅走了腦海中賣火柴的女孩和長著冰心的公主的形象。“想抓住我可沒那麽容易。”他繞著候車室走動起來,不時用潮潤的拇指按按門窗。“我從來沒進過監獄。也許你們感到吃驚,但這是真的。到我這般年歲了,可不能現在破這個例。況且他們還要把我送回奧地利呢。”

“那兒在抓你嗎?”

格倫利希拉了拉背心,銀製的小十字架抖動起來。“告訴你們我也不在乎。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不是嗎?”他扭了扭脖子,態度突然變謙和了。“我在維也納殺了人。”

科洛爾驚恐地說:“你說你是殺人犯?”約瑟夫·格倫利希心想:我真想告訴他們。這事竟沒人知道,太可惜了。眼疾手快?當然——“瞧那邊,克魯伯先生。”向上一抽線繩,瞄準,開兩槍,那人動了幾下就一命歸西了,一切不過是兩秒鍾之內的事。但最好還是別說。他記起了他這行當中教人謹慎的格言和切忌炫耀的戒律——“天曉得會出什麽事。”他把手指伸進衣領輕鬆地說,“我也是不得已。事關家門名譽。”他不再猶豫了。“他——怎麽說才好呢?——他把我女兒的肚子弄大了。”這時他想起克魯伯先生,他那又小又瘦的身材,他那怒氣衝衝的話語:“真是亂七八糟。”他費了好大勁兒才忍住沒笑出聲來。

“你是說你殺了他,”科洛爾驚奇地問,“就因為他和你女兒好上了嗎?”

約瑟夫·格倫利希斜眼打量著窗戶,估算著從地麵到窗口的距離。他舉起手,漫不經心地問:“我有什麽辦法呢?她的名聲和我的名聲……”

“老天爺,”科洛爾說,“幸虧我沒爸爸。”

約瑟夫·格倫利希突然說:“也許你有發卡吧?”

“你說什麽,發卡?”

“小刀呢?”

“我沒有發卡。我要發卡做什麽?”

“我有把裁紙刀。”津納醫生說。他把刀子遞過去,說:“我的表停了。咱們回到這裏有多長時間了?”

“一個小時。”約瑟夫說。

“那麽還有兩個小時。”津納醫生沉思著說。其他兩個人都沒有聽見他的話。約瑟夫手拿裁紙刀,躡手躡腳地向大門走去,科洛爾看著他。“小姐,到這兒來。”約瑟夫說。科洛爾走到他身邊,他悄悄對她說:“你有油脂嗎?”她從提包裏拿出一瓶冷霜交給他,他在門鎖上厚厚地塗了一層,隻留了一小塊地方。他衝著自己輕輕笑開了,身體幾乎彎成兩折,眼睛對著門鎖。“這也算把鎖,”他滿麵喜色地小聲嘟囔,“這也算把鎖!”

“你要冷霜做什麽?”

“讓聲音小一點兒,”他說,“讓我幹事時的聲音小一點兒。”

他回到那冰冷的火爐旁,招招手把他們都叫到一起來。“那把鎖根本不管事。”他壓低聲音對他們說,“如果咱們能調開一個衛兵,就能跑掉。”

“你會被槍打死的。”津納醫生說。

“他們不可能同時開槍打三個人。”格倫利希說。看見他們倆沉默不語,他又啟發他們說:“天很黑,還下著雪。”說完他就站到一邊,等著他們作決定。他自己的頭腦飛快地轉動著。他將第一個跑出門,第一個跑開;他比那個老家夥和那個姑娘都跑得快;衛兵們會向那個最近的逃跑者開槍。

格倫利希張開嘴想提出異議,但他什麽也沒說。他們三個人一起朝窗外張望,一個士兵斜挎著槍走了過來。“你打開門要花多長時間?”津納醫生問。

“五分鍾。”

“那就幹吧。”他敲了敲窗戶,另一個衛兵走了過來。他那友善的大眼睛緊貼著玻璃朝候車室裏窺望。屋子裏比外邊黑得多,他隻能看見為了取暖而不停走動的模糊的身影。津納醫生把嘴靠近玻璃窗,用本國語言說:“你叫什麽名字?”裁紙刀哢哧哢哧地刮著,有時刀子一滑就吱啦一響,但油膏使聲音變得很低微模糊。

“尼尼奇。”一個幽微的聲音透過窗戶說。

“尼尼奇,”津納醫生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尼尼奇,我想,我過去在貝爾格萊德時認識你的父親。”尼尼奇對這隨口說出的謊話似乎毫不懷疑,他把鼻子緊貼在窗戶上,但他看不見候車室裏的情況,醫生的麵孔把一切都擋住了。“他六年前死了。”他說。

由於熟悉貝爾格萊德的窮人,熟悉窮人的飲食,津納醫生相當有把握地說:“是的,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害病。胃癌。”

“癌?”

“疼痛。”

“是的,是的,肚子疼。他就是那樣的。一到晚上他就肚子疼,臉上直發燒。我母親常常躺在他旁邊用布給他擦汗。真沒想到先生您認識他。是不是讓我打開窗戶,咱們好好聊一聊?”格倫利希的刀子還在嚓嚓地刮著,一個螺絲出來了,像根針似的叮的一聲落在地上。

“不用了,”津納醫生說,“你的同伴會不高興的。”

“他到鎮上的兵營裏找少校去了。有個外國人到這裏來打聽,他覺得有些不對頭。”

“外國人?”津納醫生問。他嘴裏發幹,心裏萌生了希望。“他走了嗎?”

“他剛剛回到他的汽車那邊去了,就在公路那邊。”候車室裏盡是陰影。津納醫生從窗邊轉過身來,輕聲問:“怎麽樣了?能快點兒嗎?”

“再有兩分鍾就行了。”格倫利希說。

“順公路下去有個坐汽車來的外國人。他來打聽過事情。”

科洛爾合起雙手,輕柔地說:“你瞧,他來找我了。你還說他不會來呢。”她輕輕笑了,津納醫生小聲勸她冷靜一些,她說:“我並沒有歇斯底裏,我不過是覺得高興。”她覺得這次曆險雖然嚇人,但到底還是件好事,證明了他喜歡她,不然他是不會不辭辛苦地跑回來的。他一定誤了火車,她想,這樣我們隻好在貝爾格萊德過一夜,也許是兩夜,她開始想象那些豪華的旅館、晚餐以及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

津納醫生又回到窗前。“我們都很渴,”他說,“你有酒嗎?”

“做做好人,給我們搞點兒喝的吧。”

他搖了搖頭。“我不能離開大門。”

津納醫生沒有提出給他錢,他隻是透過玻璃對尼尼奇說,他曾給他的父親看過病。“當他疼得太厲害時,我就給他藥片吃。”

“小圓藥片嗎?”尼尼奇問。

“是的,嗎啡片。”

尼尼奇把臉貼在玻璃上,考慮著。人們可以看到思想像魚一樣在他那半透明的眼睛裏遊動著。他說:“真沒想到是你給他的藥片。他常常痛起來時吃一片,晚上也吃一片。吃了這藥片他才能入睡。”

“是的。”

“我該給我老婆講的事真是太多了。”

“酒呢?”津納醫生提醒他。

尼尼奇慢吞吞地說:“我離開時你們若是逃走了,我就要倒黴了。”津納醫生說:“我們怎麽能跑掉呢?門上了鎖,窗戶又太小。”

“那好吧。”

津納醫生看著尼尼奇走開了,鬱鬱不樂地歎了口氣並轉過身來。“現在可以了。”他說。他歎氣是因為他又失去了安寧,鬥爭又重新開始了。他那該死的責任要求他盡力逃脫。

“等一下。”格倫利希說,還在門那兒刮呀刮的。

“外麵沒有人。衛兵在鐵路的另一邊。你出了房門以後在房子之間向左連拐兩個彎。汽車就在公路上。”

“我都知道。”格倫利希說,另一個螺絲叮的一聲落在地上,“好了。”

“我要留在這裏。”津納醫生對科洛爾說。

“但我不能。我的朋友就在下麵公路上。”

“好了。”格倫利希怒衝衝地瞪了他們一眼,又說了一遍。他們聚集在門口。“如果他們開槍,”津納醫生說,“就拐著彎跑。”格倫利希拉開大門,雪刮了進來。外麵並不像屋裏那麽黑;鐵路對麵站長室的燈光在窗戶上映出衛兵的影子。格倫利希第一個鑽進風雪中,他的頭幾乎彎到了膝蓋上,像球一樣一蹦一跳地往前跑。其他人也跟著跑了出去。一跑起來才感到步步艱難。風雪交加把他們往回趕:雪迷住了他們的眼睛,風阻擋著他們的步伐。前麵有一個高高的鐵柱,像大象一樣有個長鼻子,是用來給火車頭供水的。科洛爾一頭撞到鐵柱上,疼痛不堪地抽了口氣。格倫利希遠遠地跑在她前頭,津納醫生在她的身後不遠,她能聽見醫生吃力的喘息。他們的腳步在雪地裏悄然無聲,他們不敢喊那輛汽車的司機。

沒等格倫利希跑到建築物之間的空地上,一扇門砰地打開了,有人大聲喊叫著,還砰地響了一槍。格倫利希開頭跑得猛,此時已精疲力竭了。他和科洛爾之間的距離漸漸縮小了。衛兵又開了一槍,科洛爾聽見子彈從頭頂老高的地方嗖地飛過。她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向空中瞄準的。再有十秒鍾,他們就能繞過牆角,跑出他的視野範圍,而且汽車上的人也就能看見他們了。她聽見又響起了摔門聲,一顆子彈把她身邊的雪打得飛起來,她加快了腳步。到達牆角時,她和格倫利希幾乎已經肩靠肩了。津納醫生在她身後喊了一聲,她想他一定是在鼓勵她再跑快些。轉過牆角之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醫生用雙手扶著牆壁。她停下來,喊道:“格倫利希先生。”但他根本沒理她,急急地繞過牆角,不見了。

從地平線上幾縷薄雲後麵散射出來的光芒消退了。“抓住我的手。”她說。他照她的話做了,盡管他用一隻手扶著牆,竭力減輕她的負擔,但對她來說,他畢竟是太重了。他們到達了牆角。透過暮色和飛雪,那輛汽車的尾燈在一百多碼開外閃爍著,她停了下來。“我攙不動了。”她說。他沒有回答,她把手抽開,他軟軟地滑倒在雪地上。

她猶豫了幾秒鍾,不知該不該撇下他走掉。她確信不移地對自己說,這個人是絕不會勉強她的。不過他的處境很危險,而自己卻沒多大危險。她躊躇不決地站在那裏,彎下身來看了看他那衰老蒼白的麵孔;她發現他的胡子上沾著血。從牆角那邊傳來說話聲,她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津納醫生背靠一扇虛掩的大門坐著,她把他拖進屋裏,關上門,但沒敢插門閂。有人跑了過去,一架發動機突突地響著。隨後那輛汽車吼叫著啟動了。距離削弱了聲音的強度,使它成為一種低沉的嗡嗡聲。這間小屋沒有窗戶,裏麵漆黑一片,現在她即使想離開醫生也為時太晚了。

她摸了摸津納醫生的衣袋,找出一盒火柴,擦著一根火柴,看見屋頂像豆莖一樣丫丫杈杈地橫在當頭。屋子的一邊堆滿了東西,有半牆高的樣子。她又劃著一根火柴,看到許多鼓鼓囊囊的麻袋堆了有兩人多高。津納醫生的右邊口袋裏有一份折疊的報紙,她撕下一頁,卷成一個紙撚,這樣她就能有足夠的光亮把醫生拖到屋子另一頭去,她擔心衛兵隨時都可能打開大門。但他的身體太重了。她把紙撚挨近他的眼睛,想看看他是否還有知覺,嗆人的煙氣使他蘇醒過來。他睜開眼睛,不解地看著她。她小聲說:“我想把您藏到麻袋堆裏。”他似乎沒有聽懂,她又非常緩慢、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他說:“我不說英語[39]。”

天哪,她想,我剛才要是離開他就好了;我現在要是在那輛汽車上就好了。他準是快死了;他根本聽不懂我的話,想到自己將要孤零零地和一個死人待在屋裏,她心中充滿了恐懼。這時火焰熄滅了,被灰燼壓滅了,她四肢著地跪在地上尋找報紙,撕下一頁,折好,又搓成一個紙撚。然後,她發現自己不知把火柴放在哪裏了,隻好又趴在地上四下摸索。津納醫生咳了起來,靠近她手邊,有什麽東西正在地上蠕動。她以為是老鼠,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但等她終於找到了火柴,點亮紙撚之後,才發現是醫生在挪動身子。他歪歪扭扭地向屋子盡頭爬去。她想給他引路,但他卻似乎沒看見她。他緩慢地爬過屋子,在這一段時間裏,她一直暗自奇怪為什麽竟沒有一個人到這裏來看一眼。

當津納醫生爬到麻袋堆邊上時,他已經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他趴在地上,臉埋在麻袋堆裏,嘴裏往外流著血。一切責任又都落在科洛爾肩上。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快死了,就把嘴貼近他的耳朵說:“要我幫忙嗎?”她怕他用德語回答,但這一次他卻清楚地說:“不必,不必。”不管怎麽說,她想,他是個醫生,他一定知道。她問他:“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麽?”他搖搖頭,閉上了眼睛。他已不再流血了,科洛爾認為他好點兒了。她從麻袋堆上拖下幾隻麻袋,擺成一個剛夠容納他們兩個人的小窩,又把麻袋堆放在進口處,好讓站在門口的人無法看見他們。麻袋裏裝著糧食,十分沉重,她還沒完成這項工作,就聽見人聲喧鬧起來。她縮著身子蜷伏在小窩裏,把手指交叉起來[40]。門打開了。一道手電光在她頭頂的麻袋上晃了幾下。隨後門又關上了,一切恢複了沉寂。過了好久,她才鼓起勇氣,完成了堆放麻袋的工作。

“我會加速把你送回去。”司機回答,最後,發動機終於啟動起來,隆隆地響了兩聲便沉寂下來,接著又啟動起來。“現在上路吧,”他說。他爬上座位,打開前燈,當他擺弄著發動機,想使它吼叫得平穩些時,他們身後的暮色裏響起了一道爆炸聲。“怎麽回事?”邁亞特問,他以為是汽車發動機逆燃了。爆炸聲再次傳了過來,不一會兒,像瓶塞迸起似的又響了一聲。“他們在車站打槍呢。”司機說著把手按在自動啟動器上。邁亞特拍了拍他的手,讓他鬆開。“咱們等一等。”

他重複道:“等一等?”接著又趕緊解釋說,“是當兵的,咱們最好快走開。”他不知道邁亞特心裏是多麽讚同他的意見。邁亞特早已是心驚膽戰了;他從士兵的態度中看出了下毒手的殺機;但他卻很固執,他覺得竭盡全力在蘇博蒂察找到那個姑娘方能問心無愧。

“他們來了。”司機說。有人沿著公路從車站那邊跑了過來。起初,紛飛的大雪遮擋住了他,過了一會兒,他們才看到了一個左躲右閃的身影。那人又矮又胖,卻以驚人的速度朝他們衝來,一把抓住車門想往車上爬。“出什麽事了?”邁亞特問他,他噴著唾沫說:“快開車。”車門拉不開,他從車門上方爬了進去,上氣不接下氣地栽倒在後排座位上。

“還有別人嗎?”邁亞特問,“就你一個嗎?”

“是的,是的,就我一個人。”那人拚命想使他相信,“快開車走吧。”

邁亞特向後倚過身去,想看清他的麵孔。“沒有一個姑娘嗎?”

“沒有,沒有姑娘。”

車站建築物附近什麽地方亮光一閃,一顆子彈擦過擋泥板的鐵皮。司機不等吩咐,一踩油門,汽車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顛簸著跑開了。邁亞特再一次細細地端詳起陌生人的麵孔來。“你是坐伊斯坦布爾快車來的吧?”那人點點頭。“在車站沒看見一位姑娘嗎?”那人忽然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我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他的話很不清楚,仿佛橫衝直撞的汽車吞掉了不少詞句。他說自己因為沒向海關申報一條花邊,一條很小很小的花邊而被拘留了,當兵的虐待他,在他逃跑時還開槍打他。“你沒看見一個姑娘嗎?”

“沒有。沒有姑娘。”他帶著一副誠摯坦白的表情迎著邁亞特的目光。隻有長時間的觀察才能在他那呆滯的眼神背後發現一點兒邪惡的火花,一絲狡詐的閃光。

木牆在狂風中搖抖著,但在這間沒有窗戶的漆黑小屋裏,躺在麻袋中間,卻相當暖和。津納醫生來回翻動著身子,想減輕胸口的疼痛,但疼痛卻纏著他不放,隻是在翻身的一刹那間似乎略感輕快一點兒,一旦身子停住不動,苦痛便又襲來。有時,他聽到外麵的風聲,便錯把落雪的沙沙聲當成海邊滾動的石子的聲音。此時此刻,他在穀倉裏回憶起流亡國外的歲月,一幕幕栩栩如生;他不由得背起德語的變格和法語的不規則動詞來。但他的抵抗意誌削弱了,他未能向殘害自己的敵人顯示出不屈不撓、蔑視嘲弄的態度,卻淒然淚下了。

“水[41],”津納醫生喃喃低語著。“你想要什麽?”她朝他俯下身子,想看看他的臉。“水。”

“要不要我叫個人來?”他沒有聽見她的話。

“你想喝點兒什麽嗎?”他根本不理睬她,隻是一遍又一遍地用德語重複著“水”。她知道他還處於昏迷中,但她實在是筋疲力盡了,而且他老是有問無答,也真叫她惱火。“那好,你就躺著吧。我反正已經盡心盡力了。”她爬開了,盡可能離他遠些,想躺下睡一會兒,但牆壁搖動著,使她無法入睡,哀號的狂風使她有不勝孤淒之感,於是又爬回到津納醫生身邊尋求慰藉。“水。”他又喃喃說。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臉,他的皮膚又幹又熱,她不禁吃了一驚。也許他需要喝水,她想。她躊躇了一會兒,不知去哪兒找水,後來她恍然大悟,雪就是水嘛,她四周到處都在下雪,小屋的牆根下也堆著雪。對於該不該給一個發燒的人喝水,她多少還有點兒疑惑。但一想起醫生幹熱的皮膚,她還是順從了自己的憐憫之心。

盡管水近在咫尺,搞到水卻並非易事。她必須點燃兩個紙撚,從麻袋堆成的小窩中爬出來,還不能讓它們熄滅。她大膽地打開屋門,因為她現在幾乎希望被人發現,可是,外麵夜色黑沉沉的,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她捧了一把雪回到屋裏,關上門;關門時帶起的風把燃著的紙撚吹滅了。

她喊了津納醫生幾聲,但他沒有回答她;她想他可能已經死了,心裏充滿了驚恐。她一隻手向前伸著,摸摸索索地往回走,一堵牆壁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停了一會兒才又走動起來,這時,她高興地聽見了窸窣的響動。她向出聲的地方走去,卻又一次被牆擋住了。她更害怕了,心想,這一定是老鼠在跑動。手裏的雪開始融化了。她又喊了一聲,這一次有人輕聲回答了她。聲音近在眼前,嚇了她一跳,她伸手向旁邊一摸,就觸到了麻袋成堆的壁壘。她笑了,但馬上又製止了自己。現在可別歇斯底裏,大事小事全仗你了。她想,這是第一場由她主演的戲,心裏多少舒服了一點兒。然而,在一片漆黑、沒有掌聲的情況下,是很難信心十足地進行表演的。

他躺在那裏,思索著自己的處境,回味著二次失敗的痛苦。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由於舌頭觸到了冰涼的雪水,他清醒了過來,起初還有些茫然不解,隨後便記起了所有的事情。他從身體的疼痛可以判斷是什麽地方中了槍彈,他知道自己正在發燒,知道自己體內有一處致命的內傷在出血。他想到應該把嘴唇上的雪擦掉,隨即他又意識到,如今他隻需對自己負責,不必顧及別人了。

當那姑娘點紙撚時,他正在想:格倫利希已經逃脫了。對基督徒來說,那壞蛋得以逃脫而自己卻麵臨死亡的事實是多麽難以解釋啊,想到這裏,他頗為高興。他幸災樂禍地微微一笑。但沒過一會兒,他早年的基督教教養便很有諷刺意味地報複了他,因為他本人也開始試圖解釋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開始考慮自己犯了什麽錯誤而別人又何以能獲得成功。他看見他們乘坐的那列快車火箭般地劃破夜空。他們使盡渾身解數扒在列車上,一會兒倒向這邊,一會兒倒向那邊,身體的平衡點不斷改變著,一會兒朝這邊歪,一會兒朝那邊斜,必須非常機敏靈活,隨機應變。嘴唇上的雪完全融化了,不再讓人覺得冰涼清醒了。那根紙撚還沒燒到頭兒,他的眼前就已是一片模糊,巨大的棚舍載著許多麻袋從他身旁飄然離去,進入黑暗之中。他不覺得自己是在屋子裏,他覺得自己被丟到後麵,眼睜睜地看著屋子消失了。他的思想變得錯亂了,覺得自己腳下有時像是一隻船,有時像一顆彗星,要不然就是地球,或者隻是從奧斯坦德到伊斯坦布爾的快車,但他到處都無法站穩腳跟,於是很快就跌進了無際無涯的太空。他連氣都透不出來了,心胸俱空,齒發生寒。父親和母親點著滿布皺紋的瘦削麵孔向他致意,跟著他穿過太空,越過一群流星,告訴他,他們很高興,很感激他,因為他做到了鞠躬盡瘁,因為他始終是忠誠不渝的。他被重力向下拖去,渾身疼痛難忍,他想說正是由於忠誠他才如此倒黴,人應該左右逢源些,但他透不過氣來,不能回答他們,隻好一路上傾聽著他們那些安慰人的假話,萬分痛苦地往下落著,落著。

在這間穀倉裏無法知道夜的進程;科洛爾劃著一根火柴看了看手表,失望地發現時間流逝得很慢。後來,火柴越來越少了,她就不敢再劃了。她尋思是否應該離開這裏去自首,因為她現在對再見到邁亞特已不存希望了。邁亞特已來過了,他的所作所為已超過了她原來的期望;他不會再跑回來了。可是她害怕外麵的世界,不是怕士兵,而是怕代理人,怕那長長的樓梯,怕房東太太,怕過去的生活。隻要她還躺在津納醫生身旁,她就多少還保持著一點兒同邁亞特有關的東西——兩個人都有的一段回憶。

但她又十分清楚,規矩正派是她的天性,她生來如此,隻好盡量利用這種氣質。換一種玩法的話,她就會變成生手,該表現柔弱時卻冷酷無情,該硬起心腸時卻大發慈悲。即使現在,她也沒有過多羨慕同邁亞特一起驅車駛入黑暗之中的格倫利希,她隻是懷著愚蠢的忠貞懷念邁亞特,她回想著最後看見他在餐車上用手撫弄金煙盒的模樣。但同時她又明白,邁亞特身上其實並無值得自己如此癡情的品質,隻不過她樂於如此,而他待她還不壞就是了。事情隻不過如此而已。她忽然又想到津納醫生,不知他的情況是否同她差不多,他對人太忠實了,其實對人狡詐些倒更好一點兒。她聽見他在黑暗中艱難的呼吸聲,心裏一點兒不帶怨恨或批評地再次說,這真不值得。

迎著汽車前燈的光芒突然躍出了一條岔路。司機一愣,猶豫得久了一點,結果隻好用力一扭方向盤,汽車以兩隻輪子為軸轉了個大彎。約瑟夫·格倫利希從座位這一邊栽到了那一邊,嚇得直喘粗氣。直到四隻車輪都著地以後,他才鬥膽睜開了眼。他們離開了大路,汽車在一條鄉間小道的轍印上顛簸行進著,耀眼的燈光映亮了正在抽芽的樹木,看起來宛如一幅紙版畫。邁亞特從司機身旁的座位上探過身來解釋說:“他想繞開蘇博蒂察,從一條放牲口的小路穿過鐵路線。你最好抓牢點兒。”樹木突然消失了,兩側出現了茫茫的雪原,汽車吼叫著衝下山去。小路被牲畜踩成了一攤爛泥,之後又上了凍。下邊,兩盞紅燈猛地跳入他們的眼簾,一小段鐵軌斑斑點點地閃著綠光。兩盞燈前後搖動著,透過發動機的轟響,可以聽見有人在叫喊。

“從他們那兒衝過去嗎?”司機冷靜地問。他的腳已經準備踩油門了。“不必,不必。”邁亞特大聲說。他覺得沒必要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招惹麻煩。他能看見那些手持提燈的人。他們穿著灰軍服,拿著槍。汽車越過第一條鐵軌,像一條擱淺的船歪著身子停住了,正停在士兵中間。一名士兵說了幾句話,司機譯成德語:“他要查證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