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天傍晚較晚的時候,艾麗絲口袋裏依然揣著那把鑰匙離開了舊銀行。她需要喝一杯。裝卸碼頭外麵,八月悶熱的天氣在等著她,不過室外空氣裏至少不充滿灰塵。她點燃一支香煙,沿著東九街向北徒步而行,途徑WRE占據九樓的辦公大樓。視程之內沒有一家酒吧。東九街連續好幾個街區都是人跡罕至的地帶。她不想一直走到稱作“公寓”的酒吧區。她不會獨自去。她剛要轉身往回走,這時她瞧見文森特大街上一塊亮著燈的小廣告牌,那是“埃拉酒吧”。

酒吧門口,潮濕且煙霧彌漫的空氣迎麵而來。酒吧的盒式布局包括過道一側的一長條售酒櫃台和另一側的七個乙烯基火車座。酒吧裏顧客稀少,隻有酒吧老板和另一個男人。那男人垂頭彎腰坐在盡頭的一個高腳凳上。艾麗絲將沉重的提包猛地扔到一個沒人的隔間座椅裏,她自己滑動著坐在提包旁邊。走了整整一天,她腰酸背疼;一隻手緊攥寫字夾板另一隻手緊握鋼筆,她的手指也感到酸疼;不管如何舒展身子,似乎都不能緩解;不過她還是再次試著伸展肢體,點燃一支香煙,同時閉上了眼睛。

“累了一天?”身邊有聲音問候。吧台裏麵的小老頭看上去好像在酒吧生活了五十年。他滿臉皺紋,從頭到腳都沾染了煙草的味道。他微笑著聳起濃濃的眉毛。

“夠累的。”小老頭球莖狀的鼻子呈玫瑰紅顏色,耳朵大得令人難以置信,艾麗絲禁不住朝著他露牙而笑。聖誕老人眾多調皮小精靈中的一個顯然被流放到克利夫蘭來了。她努力不盯著他的耳垂看,因為它們像兩塊擋泥板幾乎垂到他的衣領處。

“你想來點什麽?”

“健力士黑啤,你們供應飯菜嗎?”

“啊,我希望我們仍然供應。不過,我們酒吧有些點心。你喜歡花生嗎?”

“當然,謝謝!”

“別客氣,請……叫我卡米歇爾。”他微微欠身,然後去為她取啤酒和花生。

艾麗絲從口袋裏掏出那把鑰匙,再次把它翻轉過來,心裏想著發現它的那張辦公桌。蘇珊娜年紀較大,但在公司的全家福照片中她還不算老。她也許還活著,至少六十歲了,不過這個年紀似乎還不太會作古。

從眼角的餘光裏,她注意到卡米歇爾端來了她點的啤酒和花生,於是就將鑰匙藏於手掌之中。小老頭用五星級侍者優雅的手勢放下她的飲料和一缽花生。

“謝謝你,卡米歇爾!”

“你若需要其他什麽就呼我。”他眨眼示意,隨後回到啤酒龍頭後麵他歇腳的地方去了。角落裏一台黑白電視正在播放一場棒球比賽。卡米歇爾和酒吧盡頭那個家夥盯著電視機默默無言。

艾麗絲喝了一大口啤酒,展開手掌再次看著鑰匙。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她是偷了這把鑰匙。但她隻是想把它交還給它合法的主人,她爭辯說。它的主人到底是誰呢?現在有蘇珊娜,她或許活著或許已經死了。還有大樓的業主,非常便宜買下這棟樓的某個房地產控股公司,這是布拉德告訴她的。他們不在乎這棟大樓;它隻是用來減免稅金的。克利夫蘭第一銀行二十年前就倒閉了,遺留下它的文檔和設備。艾麗絲提醒自己,這些財物並非完全遺棄乃至讓壞人隨意破壞。門都用鏈條鎖了,大樓有人看守。盡管如此,大樓出售後,業主們會在乎蘇珊娜的辦公桌嗎,或者他們會把一切東西都丟進垃圾桶吧!她斷定,蘇珊娜是唯一可能知道誰是鑰匙主人的人。

艾麗絲嘎吱嘎吱嚼著花生,仔細觀察著酒吧,一杯啤酒很快下肚。時光在這家酒吧裏凝固了。就像舊銀行一樣。所有的啤酒標識和音樂招貼至少過時十五年。

卡米歇爾注意到她的目光在掃來掃去,於是就招手致意。艾麗絲指了指她的啤酒杯,他點點頭。他倒了第二品脫,將它端了過來。他剛想回去看球賽,艾麗絲決定主動開始與他交談。

“這是個有趣的地方。”

“你喜歡它?”他笑了。

她點點頭。“你在這裏多久啦?”

“哦,我買下這個地方足有三十年了。”他邊說邊抬頭看看鍍錫鐵皮的天花板。“那時可大不一樣啊。我們叫它‘戲劇酒吧’。聽見過嗎?”

艾麗絲搖搖頭。

“從前就在你就坐的地方是一家著名的爵士俱樂部。它是城裏最熱門的地方。埃拉·菲茨傑拉德[23]就在那邊演出。”他指著後麵一個角落說。“那時我隻是個孩子,但那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艾麗絲聳了聳眉毛,努力想象一個樂隊擠在那個小角落裏的情景。“後來發生什麽事啦?”

卡米歇爾絕望地舉起雙手。“時代變了。音樂變了。甚至這麽一個古老舊派的城市也變了。四十年前,短短的文森特街是城裏最熱鬧的地帶。光陰似箭,二十年過去了。如今大家都去南邊的‘公寓’聽那種糟透了的舞曲。我無法忍受那種玩意。讓我頭疼。像你這樣的年輕姑娘也許喜歡它,對吧?”

“沒那麽喜歡,”她說謊道,“聽起來這些年來你目睹了很多事情。”

“你所見所聞的可能連我的一半都不到。”他咯咯輕聲笑著搖搖頭。

艾麗絲環顧四周過時的裝飾,決定冒險提一個比較隱私的話題。“你記得克利夫蘭第一銀行嗎?”

他皺起眉頭,用手指梳理自己日漸稀少的頭發。“當然記得!它離開這裏隻有幾個街區。過去下午五點以後,各式各樣的人常來這裏。”他走到火車座的另一邊坐下。“我坐下你不介意吧?我腰痛病很嚴重。”

“不介意,請坐!”艾麗絲從她那個品脫酒杯裏痛飲了一口。“你知道銀行為什麽要關閉嗎?”

“我聽說他們把它賣了,但我吃不準。這是最奇怪的事情。今天還在那裏,明天就沒了!大門上了鎖鏈,窗戶用木板封了。他們甚至還在半夜裏把大樓前麵的招牌拆了。”卡米歇爾皺起了眉頭,他的前額起了皺紋,像公路交通圖一樣。

“你在開玩笑吧!”

“太可怕了。一天早晨,所有那些人去上班,發現他們失業了。據我所聽到的消息,他們大部分人直至試圖開門才得知此事。有些人在這筆交易中損失了很多錢。”卡米歇爾的目光黯淡了,他的雙肩似乎沉重起來。“那一天,他們中有些人來到這裏。簡直是一團糟……”

艾麗絲點點頭。如果她像那樣被解雇了,她也會去最近的酒吧。談起這件事似乎使卡米歇爾灰心喪氣。

“唉,算了。”他朝著過去揮了揮手,然後把注意力轉向艾麗絲。“像你這樣年輕的姑娘幹嘛要打聽這家舊銀行呢?那至少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實際上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我現在在那個舊銀行裏工作,說來你可能不信。”

卡米歇爾的笑容收斂了一些。“我不信!你是什麽意思?”

糟糕!艾麗絲對在銀行工作的事情是應該保密的。惠勒先生就是這樣說的。縣裏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們對大樓的計劃。“噢,你知道嗎,大樓的主人正在進行……常規檢查。我正在為建築師工作。”艾麗絲為自己腦筋轉彎快而慶幸,於是又喝了一口啤酒。見鬼,不管怎麽說,一個酒吧老板會在乎什麽縣裏的計劃?“我在勘測這座大樓,我跟你說吧,真是奇了怪了!”

她敘述了自助餐館和裏麵的空餐桌,年代久遠的投幣式自動售貨機。她對他說了會議室裏黑板上仍然遺留著潦草書寫的筆記。她就此打住,沒有透露更多的情況。人事檔案啦,貴重物品保管箱啦,她獨自一人在一棟大樓裏工作啦,這些好像情報一樣最好保密。再說,卡米歇爾緊張地盯著她看,這開始讓她心生疑竇。

“你的意思是這些年來沒人進過大樓?真讓人吃驚!”他啪地拍了一下桌麵,齜牙咧嘴地笑了,但是他的目光依然似乎過於關注。他指著她的啤酒說:“我給你再來一杯?”

空腹喝下兩大杯啤酒,她的腦袋開始暈了,這個地方開始使她感到毛骨悚然。“不,我要走了,不過,謝謝!”

老頭點點頭,從他的便箋上撕下一張手寫的七美元賬單。當艾麗絲等著找零的時候,她仔細看了自己夾板上的草圖。繪圖紙的抬頭是“惠勒·裏斯·埃利奧特責任有限公司”,旁邊是清新的公司標識,她馬虎的筆跡看上去就像三年級學生寫的字。看著自己邋遢的草圖,艾麗絲不由得歎了口氣。她將不得不把草圖清潔整理後再提交審核。當她在仔細查看圖紙的時候,有件事開始煩擾她。她快速翻找自己的資料,直至找到二樓的圖紙。對比二樓和三樓的草圖,她突然發現它們不一樣。不知怎麽的,三樓她整整少繪了一個開間,她的草圖缺少十英尺。她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她把兩份草圖放在一起對照檢查,試圖調整差異之處。她絕望地舉攤雙手,隻好把草圖塞進提包。她得回到三樓去看看自己漏畫了什麽,她認為隻需花十五分鍾,於是就撚滅了香煙。

卡米歇爾遞給她找頭。“見到你很高興,小姐!”

艾麗絲從火車座裏站起身來,伸出手與他握手。“我叫艾麗絲。見到你我也很高興,卡米歇爾!”

她朝門外走去,但突然停住了腳步。

卡米歇爾在吧台裏麵清洗艾麗絲的玻璃杯。他聳起濃濃的眉毛。“你忘記什麽東西啦?”

“對,有點那個意思。我想問,我們在談論舊銀行的時候,你是否認識一個名叫蘇珊娜·佩普林斯基的女人?我想她曾在那裏工作。”

“我不能說我認識。她是你的一個朋友?”

“不是的。我隻是認為我發現了某樣也許屬於她的東西。”艾麗絲聳聳肩膀,揮手告別。

他的問話止住了她的腳步。“你發現什麽東西啦?”

艾麗絲沒有回答。

“美女,我老家有一句俗話:永遠別從墳地裏偷東西。你會驚動死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