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黃昏急匆匆撲麵而來,秦安順坐在屋簷下,看著天邊翻滾擁擠的雜亂。遠處有人在收拾晾曬的麥子,木鏟揚起麥粒,風會帶走無用的秕殼。風中散發著麥子的香味,還有泥土淡淡的腥。秦安順在心頭捋著日子的褶皺,這人老了,腳步就往回趕了,往昔的人和事越發鮮活,近前的就隻剩下相似的日複一日。聽到的、看到的、聞到的種種,仿佛隻為憶起某年某月的某個人和某件事。
那時也是這樣,父親在曬穀場揚麥粒,木鏟往天上一翻,能見到風帶走的輕飄和紛紛墜落的壯實。後來父親老了,揚不動了,揚麥的換成了自己。再後來自己也老了,揚麥的換成了兒子。兒子才揚了一年,十五歲就走了,十五歲啊!剛出土的嫩芽,老天臉一黑,一場怪病,說收走就收走了。
剩下的兩個兒子,一天麥子沒揚過,扛著行李進城去了。
站起來拍打拍打酸麻的老腿,秦安順想去山裏走走。每隔幾天,他都會去看看婆娘、娃娃,跟他們說說話。哪家婆媳又吵嘴了,哪家娃娃又出門了;儺村的溪水又枯了,蠱鎮的王木匠娶老婆了。七七八八零零碎碎說一大堆。最後照例要唱一出儺戲,秦安順曉得的,婆娘好這口,娃娃不待見。還活著的時候,每次秦安順一開腔,小狗日的就蒙上兩隻耳朵,齜牙咧嘴喊好難聽。秦安順才不管,唱幾句就睖一眼,說:“你蒙耳朵也沒用,聽不聽由不得你。”
拖著腿出了院門,黃昏更結實了,絢爛填滿了天邊,白色的、黑色的、紅色的雲密密實實擠在一起。霞光奮力從縫隙裏鑽出來,形成無數雜**錯的光柱。
走了幾步,一隻黑烏鴉從枯死的紫荊樹上騰身而起,時起時伏跟在秦安順身後。等拐到進山的小道,頭頂的烏鴉變成了十多隻。也不曉得是從哪裏鑽出來的,秦安順快,它們就快;秦安順慢,它們也慢。爬到婆娘、娃娃墳前,頭頂已經罩了一層黑雲。應該有幾十隻,盤旋在秦安順頭頂。秦安順在墳前坐下來,黑鴉雲才散落開來,稀稀拉拉散落在石林間、墳頭上和空地裏。
點一支紙煙,抽了兩口發覺奇苦。搓熄剩煙,秦安順問老婆子:“今天想聽哪一出?”隨即又笑笑說:“問你也白問,還是我給你做主,就唱個清汙解穢的天地咒吧!”
天地自然,遇去分散。
洞中虛玄,皇郎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靈寶護命,普告九天。
斬妖除邪,殺鬼萬千。
…………
到此處,秦安順停住了,旋即對老婆子高聲說:“不是我不唱了,你看看你家兒那樣子,臉難看得都能擰出水來。他說我要再唱,將來就不準我和你們在一處了,要我離他遠點。”
然後秦安順哈哈大笑,指著兒子說:“小狗日的,一點都不曉得這儺戲的妙處。”
舉頭看看天,秦安順說:“日頭退席了,我要回去了。”還不忘記叮囑老婆子:“麻煩你好生看著你兒,就曉得跳天舞地的,你這頭可不比我們那頭,凡事都要講點規矩。”
走出幾步,回身指著散落一地的黑烏鴉又說:“我說要不了多久我就會過來,你看看,沒騙你嘛!”
頂著一頭黑雲回到家,天已經黑了。秦安順雙腳剛踏進院子,頭頂那團黑就呼啦啦散去了。此刻該是晚飯時間,秦安順一點兒不覺得餓。歇了片刻,他摸進廚房開始做飯。對他來說,晚飯可以不吃,但不能不做,這更像一個儀式,隻有這個儀式完成了,一個人的一天才是完整的。
晚飯上桌,添上四小碗,分置於東南西北,每樣小菜夾上一點,燃三張紙,點一炷香。置辦停當,站在桌邊吆喝一聲:“四方儺神,煩請用膳。”這還不算完,琢磨著神仙們用完了,還得添上一碗,再往碗裏倒上半碗水,走到院牆邊,反手將飯食潑灑出去。這碗飯食是倒給那些孤魂野鬼的。這一出的要訣是反手,一定要反手,這個很重要。遊魂是沒有歸宿的,隻能遊**在一個倒置的空間裏,這個空間不在三界,也不屬五行,反手潑出,暗合倒置之義。正手潑灑,它們就吃不到這碗衣祿。
伺候完,秦安順搬條凳子在屋簷下枯坐。一直到下半夜,沒有半點睡意。他不停地琢磨,這個白晝不停追逐著夜晚的人間,到底還有沒有值得自家顧盼的事物。好像是沒有了,生生死死、枯枯敗敗、來來往往、起起落落,都經曆過了。用力想想,又好像都值得顧盼一回。山前山後、坎上坎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些舍不得。就說門前那棵死去的紫荊樹吧,一直都想砍,一直都沒砍。不是懶,其實是心裏頭舍不下。閑時門前安坐,目光掃到那叢褐色的幹枯,會想到它活著時的繁茂,特別是紫荊花開繁的時節,目光從花間穿過去,整個儺村都花團錦簇了。想了好久,秦安順倒是有些害怕了,就怕想深,深去了,就啥都惦記了。
打了個冷戰,秦安順慌慌逃進裏屋,打開箱子,把伏羲氏請上神龕,跪伏在地,口中念叨:
我祖伏羲,請聽我語。
弟子安順,陽壽已及。
生死有命,不敢強趨。
凡塵已曆,生死接替。
敬望我祖,示我歸期。
敬告畢,草草洗了臉腳,秦安順拱進被窩。拉滅電燈,身子就陷進了軟綿綿的黑暗中。照例輾轉,總算在白晝來臨前睡了過去。還是有夢,看見自己在儺村溪流的源頭,溪邊是一年生的蘚葉,巴掌寬的葉片上有暗褐色的斑點。粗粗看去,蘚葉仿佛行將死去,那是表象,其實它們活得很好。到了花開的季節,才發現蘚葉的與眾不同,垂死的葉片上頂著一叢一叢三色的小花,花朵有香味,味道和上好的甜酒釀一模一樣。
蹲在開滿蘚葉花兒的岸邊,秦安順能看見水底的情形。一塊一塊紅褐色的石片鋪在水底,翠翠的水豆芽跟著水流俯身在石片上左右搖晃。溪流裏有透明的盲魚,它們應該來自地下的暗河,跟著水流到遠處。陽光下遊弋四五日,盲魚就會睜眼,身體開始出現黑壁,再過四五日,它們就變成了正常的魚類。
看了一陣,身後突然有人咳嗽。回過頭,秦安順看見了一個矮瘦的老者,頭禿著,朝他吆喝:“下去呀,搬開石塊,能摸到稀奇。”
秦安順說:“能摸到啥子稀奇?再說我腿腳不好。”
老者說:“反正我跟你說了,摸不摸隨你。”
正想著摸還是不摸,忽聞有雞叫聲。睜開眼,天已大亮,秦安順梭下床,才記起今天是給德平祖唱離別儺的日子。慌慌套好衣褲,連罵自己記性讓狗給吃了。粗粗洗把臉,從箱子裏取出靈官,換上青布長衫,急匆匆往德平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