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該是刈麥的時候了。這幾日老天慈悲,豔陽高懸。平素濃稠的霧氣也不見了,儺村到處都清清朗朗。得搶在雨季來臨前把麥子收割打曬,全村人都鉚足了勁,天一放光,提著鐮刀就往麥地跑。和別處不同,儺村的傳統是幫襯。幾家人結成比較固定的互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後天他家。不光是人多力量大,更多的是能在勞作時說說笑笑,吹吹嘮嘮。累了,掃一掃幫襯的鄉人,心頭會感覺暖和,無助感會消散。
照例是一個不眠之夜,隻有在天光放亮時能睡去片刻。顏素容曉得,這難得的片刻其實也是假的。總能見到墳墓中的自己,破爛衣衫下堆放著的一堆零散的枯骨。還能見到墓碑,在蒼黃的天底下散發著黑黝黝的色澤。碑上的字跡已然斑駁,苔蘚傳染病一樣在墓碑上瘋長。最後見到的是墳墓,孤零零一堆黃土,土堆上長滿了筷子粗細的斑茅草,風過處,搖出唰唰的淒惶。第一抹晨色起來,顏素容雙眼剛合上,就聽見了大門被推開的聲音。按順序,今天是顏東生家割麥的日子。兩口子得趕早,要是幫襯的鄉鄰過來了,自己還在蒙頭大睡,就算失禮了。
很快院子裏有了雜亂的人聲。顏素容側耳聽了聽,有四婆,有村西的陳伯,還有村坎下的劉家老三,另外還有兩個聲音聽著熟悉,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除了人聲,還有鐮刀撞擊發出的金屬聲。亂哄哄說一陣,就聽著出得院門去了。
等日頭起來老高,顏素容才爬起來。洗了臉,拉條凳子坐在屋簷下描眉。剛出村那年,她還有濃黑的眉毛,後來跟著姐妹們把眉毛拔掉了,文上了細細一彎黑月。描完左邊,化妝鏡往下移了移,顏素容就被嚇著了,兩個眼圈泛著濃密的黑,最要命的是她看見了那些細細的皺紋,黑線蟲樣地到處亂爬。慌張著舉高鏡子,眼眶潮濕了。呆呆定了好一陣子,手邊的手機忽然響了。一個激靈,顏素容抓起電話,電話來自那個遙遠的城市。大拇指動了動,顏素容摁滅了電話,屏幕顯示三十二個未接來電。
拖拖拉拉來到野地,顏素容找了一處高坡坐下來。入目都是忙碌的人群,能聽見鐮刀決絕的唰唰聲。麥稈兒新鮮的味道隨風飄來,吸一口,水水的、腥腥的。沒有雲,天高遠了很多,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遠處,山脈一路往更遠的地方延伸。很小的時候,顏素容坐在高坡上看遠處,也是這樣的萬裏無雲。她就想,遠方山巒後是個什麽樣?一個清晨,她獨自一人去到了遠處高高的山頂,本以為爬到最高的地方就能看清一切,誰知道看見的還是山。對她來說,遠方是無盡的,你永遠也不知道山那邊會是一個什麽模樣。
正悵然,遠處突然有人唱歌,歌聲先是隱在一處荊棘的背後,慢慢歌聲就轉出來了。一襲青布長衫,一張儺戲麵具,咿咿呀呀來到了曬穀場。
吾乃穀神,應求來鎮五方不利。
一鎮東方甲乙木,麒麟獻壽;
二鎮南方丙丁火,雙鳳朝陽;
三鎮西方庚辛金,魁星占鬥;
四鎮北方壬癸水,掛印封侯;
五鎮中央戊己土,紫微高照。
耕種者,田禾五穀,穀打滿倉,一籽落地,萬擔歸倉。
老的勤來少的勤,種片莊稼好喜人;
懶人田地生青草,勤人田地草不生;
懶人收成三五擔,勤人倉滿笑吟吟;
到春來,肯起早,綾羅綢緞穿上身;
數九寒天不受冷,不受饑來不受貧。
唱到此處,穀神高喊:東方有尊神,莊稼漢知不知道?
麥地裏男男女女立起身,一起高喊:穀神不說,俗人不知。
穀神接話唱: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鎮乾坤;
伏羲才把人煙治,軒轅黃帝製衣襟;
神農皇帝製五穀,禹王疏通江河伸;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萬代好兒孫。
正勞作的人群和: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萬代好兒孫。
眾人接著大笑。除了顏素容,她對著卸下麵具的秦安順啐了一泡口水。裝神弄鬼的秦安順固然可恨,讓顏素容更無法容忍的是這群鄉下人的無憂無慮。這些人一路走來,貧窮、疾病、天災人禍、生離死別似乎都抹不去他們沒心沒肺的爛德行。多少有點好事,就樂得忘乎所以。
午飯在院子裏吃,拉一條長桌,上頭都是常見貨,臘肉、豆花、涼拌魚腥草。飯食的香味在空氣中流淌。一直臥在牆角打盹兒的黃狗也抖掉困乏,循著香味在飯桌下穿來穿去。顏素容坐在門檻上,斜著身子,麵色冷峻。見黃狗在眾人膝間環繞,她覺得這是跌份的事情,你好歹也十歲的老狗了,為口吃的犯得著這樣下賤嗎?
“喂,過來!”顏素容壓低聲音朝狗喊。
飯桌上人聲太盛,狗沒聽見門檻邊的呼喊。
“爛狗,我讓你過來,”顏素容憤憤然高喝,“你莫非聾了嗎?”
聲音很大,眾人倏然一凜,目光轉過來,發現是在嗬斥腳下的黃狗,隨即又歡快了。
“要說麥種,還是本地的好,”村西陳伯說,“粒兒是小些,但擀出來的麵條就是好。”
四婆點點頭說:“那是那是,不光香,筋道也好。”四婆說完,目光往門檻邊斜了一下,正好碰見一道冷光,心頭一顫,趕忙掉頭。
“再不過來,我燉了你。”顏素容跟狗說。
像是聽懂了,狗甩甩尾巴,極不情願往門檻邊挨過來。還沒靠站,那邊有人扔了一截臘肉骨頭,幾乎沒有絲毫猶豫,黃狗折身衝向目標,根本不考慮燉還是不燉的問題。
顏素容正悻悻然,陳伯回身喊了一句:“素容,你也來吃噻,好吃得很喲!”
“好吃你多吃點,”停了停,顏素容補充,“反正你這歲數也吃不了幾頓了。”
“姑娘,你話裏有話呀。”劉家三叔說。
哼一聲,顏素容說:“你說得對,三叔,我是不該亂說,該向你學才對,自己兒媳婦跟人家睡了,硬是咬著牙一言不發,好了得的忍耐心。”
“都是你長輩呢!”秦安順本來不想說話,忍了忍,沒忍住。
細長的手指朝秦安順一指,顏素容幹脆站起來,粗聲粗氣喊:“最不要臉的就算你了,裝神弄鬼憨跳一通,就跑來騙飯吃。先把你那件袍子扒了吧,人不人鬼不鬼,看著就煩心。”
砰一聲脆響,顏東生把飯碗往地上一撂,衝過去抬手給了姑娘一巴掌。
飯桌上的全愣住了。牆邊正研究臘肉骨頭的黃狗都停了下來,昂著腦袋往這邊看。
顏素容摸了摸挨打的半邊臉,一點看不出難過,還擠出一線笑,說:“這下你們高興了?”
說完折進屋去了。
回到飯桌旁坐下來,顏東生長歎一口氣說:“對不起大家,這死姑娘撞鬼了。”
大家坐下來,此前的歡快不見了,全都陰著臉。素容媽蹲在地上撿拾碎碗片,眼淚汪汪抬頭看了看丈夫。
“死婆娘,看個卵,給老子再添一碗來。”
躺在**,顏素容能聽到屋外的碗筷敲擊聲。閉著眼,腦門兒上一大片空白。什麽都不用想,舒服得很,從來沒有這樣舒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