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素容坐在自家屋簷下,套著一件印有小鹿的睡衣。父母都下地去了,母親出門前給她煮了一碗蕎麥肉末麵。麵條就在身邊的凳子上,時間太久,坨了。一晚上沒睡著,眼圈泛著淡黑,一隻手靠在膝蓋上托著下巴,木木地看著遠處。

出門幾年了,這裏仿佛沒有一點點變化。遠處那條暗褐色的驛路還在,驛路兩旁低伏著的灌木還在,村子四周一攤一攤的荒涼也還在。甚至連陽光照落下來映在院牆上的那些斑塊都還在。哪像如火如荼的城市啊!大街上攢動的人頭裏沒一個熟悉的,房屋雨後的雜草樣瘋長,出門幾天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時間到了儺村仿佛就站住了,像是一個行進久了的旅人,到了這裏決定坐下來歇一歇,於是,一切都靜止了。至於那些細微的變化,你要用心才能捉得住它們。草青草黃,雲卷雲舒,雨停雪飛,生老病死,暗夜水塘裏青蛙的縱身一躍,竹林裏筍子的一次奮力拔節,都隱秘得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現在,顏素容終於知道好多事情都發生了。

比如自己。

雙手環抱著膝蓋,眼睛慢悠悠四下掃了一圈,她能看到自己的未來。

堂屋正中應該有一口白色素棺。自己躺在裏麵,麵色灰白,可能還會有些浮腫,對襟藏青長袍是萬萬不會穿的。臨死前她會告訴母親自己唯一的請求,她想穿那件淡藍色的連衣裙,剛進城時買的,她還記得店鋪的名字,叫達衣岩。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個兒高高的,笑起來有些靦腆。她那天試穿了好幾件衣服,自己還算滿意,老板卻一直搖頭。直到那件淡藍色的連衣裙上了身,老板蹙著的眉頭才舒展開來。一拍巴掌,說就是它了。後來又去了店鋪幾次,知道男人姓唐。此後很長時間,她會經常想起他,當然,就是想想,也隻能想想。

棺材周圍會裝點一些柏枝,不會太多,八十以上死去的才有權隆重。棺材的正麵有個香案,案桌上會有自己的靈牌,叫作“顏素容之靈位”。要是嫁了人有了娃,那就該寫作“某母顏氏老孺人之靈位”了。某母?想到這裏,顏素容嘴角扯動了一下,兩行淚就下來了。橫起衣袖抹去淚水,她覺得給自己超度的法師最好是蠱鎮的鄭家,附近幾班法師她都見過,最認真的就算鄭家了。每一個程序都一絲不苟,最喜見的是“破地獄”那一出,師傅聲音高亢洪亮,步伐沉穩有力。如果真有魂靈,能遇上這樣的法事肯定能去得安穩些。

院子裏定然一派忙碌,洗菜的、和煤的、生火的。父親和母親會倚靠在某個角落,四周圍滿了勸慰的人。最常見的就是:這人啊!都有定數,該走的八頭牛也拽不住,要想開些。母親自然聽不進,號啕大哭是當然的。勸慰未必發自內心,母親的號哭卻一定真實。而且顏素容相信,自己的離開會讓父母一生都浸泡在傷痛中不能自拔。

法事會持續三天。都是些最簡單的程序,開路、過奈河橋、告罪、破地獄、登望鄉台。一個早夭的人,哪有資格隆重,把你引去那頭也就是了。

三天後的早晨,就是出殯的日子了。顏素容不知道自己會被葬在哪裏,她也不想知道,哪裏都一樣,一堆黃土,幾縷白紙,最後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

葬禮結束後,最重要的一堂儺戲就會上演。日子在頭七,儺師會在墳前唱一出離別儺。角色是靈官,他會告訴還活著的人,故去的去了哪裏,是乘七色祥雲登了仙界,還是墮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這場儺戲是儺村人自己的儀式,沒有分別,胎死腹中的和年逾百歲的一個樣。跳儺的自然是秦安順,儺村最後一個儺師。

不過顏素容不信這些,人死如泥,哪還有這門那門。像儺戲這樣的習俗,早該死去了才對。剛曉事的時候,村裏大人細娃都喜歡追儺戲。哪裏有場儺戲,人流就潮水樣地往那裏湧。慢慢長大了,從書本上曉得了這個世界是物質構成的,才發現這玩意兒的無聊。一個人穿身袍服,戴個麵具煞有介事地跳來跳去,好好笑。

正東想西想,忽然院門外有人喊。

“素容,是你啊!啥時候回來的?”

來客是四婆,住村南,和素容媽走得最近,兩家人時常相互幫襯,收麥刈稻,都會一起出活。素容剛學走路那陣,母親要去趕個集糶個米,把閨女往四婆院裏一扔,放放心心就去了。村裏的女人,除了母親,和顏素容最親的就算四婆了。

看見四婆那張熟悉的臉,顏素容心頭一熱,剛想跑過去,喉頭一緊,硬生生把自家按在了原地。抽抽鼻子,臉就上了霜。

“管我哪時候回來的。”腦袋一偏,傲慢得像財主家姑娘。

“說啥?”四婆以為自己耳背。

“我啥時候回來的關你啥事?”顏素容說。

四婆一句話沒說,黑著臉折身走了。

四婆是老了,走路早沒了年輕時候的迅捷,老邁的身軀半天都沒挨過門前的彎道。顏素容定在原地,滿心悵然。四婆對自己的好,三天都數不完。四歲那年,在村西的陡坡上摘覆盆子,不小心滾下了三丈高的陡坡。聞訊趕來的素容媽抱著滿身血汙一動不動的顏素容就軟下去了。四婆跟著趕來,從素容媽懷裏去搶顏素容。素容媽死活不放,號哭著說已經死了,你就別跟我搶了。四婆說死活不是你說了算,你給我鬆手。素容媽還是不放,四婆揚手響了一耳光,還罵:死婆娘,你這樣犯渾,你姑娘才真是死定了。四婆下手重,打醒了,素容媽鬆了手。四婆接過顏素容,拚命往村南的赤腳醫生家裏跑。一路顛簸,懷裏的女娃魂給顛回來了。顏素容至今還記得四婆奔跑時發出的喘氣聲,呼喝呼喝,溫熱的氣流急促地往脖子裏鑽。醒來的顏素容看見了四婆那張咬牙切齒的臉,她就說:四婆,你快點,我好痛喲!

赤腳醫生後來說,姑娘晚送去半截煙的時辰,就該壘墳掛紙了。

打那後,素容媽經常念叨這事,說我家姑娘的命就是四婆從閻王殿硬生生拽回來的。

不過四婆倒是從來不說,像是早忘了。

正午,爹媽回來了,老爹在牛圈門邊給牛喂草;老娘在水缸邊洗淨滿手的泥,兩手交互在腋下擦著水,走過來看見木木的姑娘,又看看凳子上,兩隻蒼蠅在麵條碗裏起起落落。伸手端起碗,老娘說:“不能吃了,我再去給你下一碗。”

“我不吃。”聲音怪怪的。

“不吃?你神仙呀?”老娘咧嘴笑笑說。

猛一抬頭,兩眼寒光四射,顏素容說:“我—說—了,我—不—吃,你—聾—了?”

一字一頓,仿佛嚼碎了吐出來的。

老娘臉部一緊,往前跨了一步,直直盯著姑娘看了好一會兒,臉皮才鬆弛下來,往後撤了一步,才說:“德平老祖過世了,我和你爸要去幫忙,你去不去?”

“他死不死幹我卵事?我去幹啥?”顏素容斜乜著眼說。

老娘還沒來得及起火,牛圈那頭有聲音響箭般激射過來。

“你再說一遍,老子撕了你的嘴。”

顏素容兩手一撐,起來繞過驚愕的老娘,鑽屋裏去了。

老爹把一捆草往地上一摜,又說:“這哪是我顏東生的姑娘,老子看她是撞了邪了。”

聽到老爹的罵,裏屋的顏素容不傷心,反而得意地笑了,她鼓勵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住,堅持就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