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女人回來了,在麥子開始泛黃的時節。
高跟鞋在儺村鋪滿楓葉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壓抑的悶響。一襲紅裙在儺村漫無邊際的黃色裏像一朵妖豔的蘑菇。
儺村的秋季很短,像個慌張的過客,行跡在山水間一晃就沒了。還沒等你把它打量清楚,第一撥秋霜就降臨了。就因為這個,儺村的莊戶人總是把秋尾巴盯得死死的,麥粒一收漿,刈麥的嚓嚓聲就響成一片。此刻正是搶麥的前夕,天地寂然。安靜隻是表象,鐮刀早就磨得明晃晃,掛在牆上,就等著麥粒們蒸騰掉身子裏的水分,熱鬧就開始了。莊戶人都是弦上的箭矢,一聲激響,儺村就會上演一場奔命似的搶收。
女人走得很慢,雖然化了妝,還是沒能掩蓋住臉上的頹敗。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間慌張地轉換。腳步也顯得格外淩亂,到底是昂首大步,還是俯身慢走,女人還沒有拿定主意。心思一亂,腳步也就亂了,一個踉蹌,幸虧抓住了路旁一棵行將枯死的老樹,她才穩住了身形。靠著老樹定定神,把一縷頭發攏到耳根後夾好,女人咧嘴一笑,麵上的頹然不見了。那笑逐漸拉開,嘴角開始上揚,眼神立時是滿滿當當的輕蔑和不屑。
既然敢回來,我怕個鬼。
其實一直沒有回來的念頭,夢想是把錢掙足後,就在那個能吹海風的城市過完一生。可從醫生把診斷書遞給她那天起,回家的念頭就越發強烈了。她以前從來不明白落葉為什麽要歸根,等死之將至,她才慢慢悟出來了。
無邊的安靜讓女人有些不安。記憶中的儺村總是人來人往。樹木、花草、石頭、遠處的枯山和近處的瘦溪,是最近幾年才成了記憶的主體。剛進城那些年,閑暇時想起儺村,全是熟悉的臉:爹媽的臉、姐妹的臉、姑爹姑媽的臉,甚至平素那些老舊皺皮的臉。甚至還在睡夢中見過儺神的臉:山王、判官、靈童、度關王母、減災和尚。這些麵孔,隻在睡夢中才會活過來,在山間跳、壩子裏跳、堂屋裏跳。最玄乎的一次,她看見好多儺麵在她的額頭上跳。劇目是延壽儺,黑白無常和一群小鬼,踩得她眼皮生疼。
心思起起伏伏,腳步穩穩當當。穩當中有輕賤一切的成分。儺村人算啥?我吃過、穿過、玩過,橫比豎比也比你們窩在這裏一輩子強。折過一個彎,是一塊斜坡,斜坡上開滿了野秋菊。一頭黃牛立在斜坡上啃著草,聽見腳步聲,慢悠悠抬起頭往這邊看。
“看啥看?我就回來了。”女人衝著黃牛說。
黃牛沒搭理,低下頭繼續啃草。
女人黑著臉,彎腰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扔了過去。石頭軟綿綿落在牛背上,黃牛抖抖背,伸長脖子喊了一聲哞。
終究是無趣,心情一下落到了地麵。
“我一個要死的人!”女人對著牛說。話音一落,眼淚就下來了。
眼睛朝前麵看了看,能見到自家房子,青磚瓦房,還有好看的翹簷。小姑娘那時候,在母親的呼喊中從這片野菊地跑到家,也就一袋煙工夫。可現在,她覺得這段路無比漫長。
“顏素容,你個砍腦殼的,天都黑了,還不回家吃飯!”
她還記得母親的喊聲,總是在黃昏,聲音高亢明亮,震得遠處的落日都跟著抖。
那牛又叫了,長聲吆吆。
一下回過神,高跟鞋繼續敲打老舊的石板路。
顏素容穿過秦安順的青磚瓦房時,他正在院子裏忙活。活兒幾個月前就開始了,儺麵中的穀神。原本神龕上有,前年和老太婆鬥嘴,被她摔成了兩半。就因這個,秦安順一個月沒理會老太婆。去年臘月還沒過,老太婆就走了,急症,啥征兆沒有,睡前還跟秦安順嘮叨過年的糯米麵還沒磕好,第二天就硬在了**。寨人都安慰秦安順。秦安順卻拍著老太婆棺材笑嗬嗬地說:走得幹幹淨淨,啥苦沒受,不曉得她前世修了啥子大德,我羨妒她啊!
刻刀走走停停,木屑飄飄灑灑。七十多了,手老抖。稍一分心刻刀就四處亂逛。前段好不容易找到一塊核桃木,眼看就要成了,眼一花,手一彈,儺麵的鼻子就去了半邊。穀神在諸多的儺麵裏頭,算是個小角子。但在莊戶人眼裏,卻比引兵土地啊勾願判官啊這些實權派還重要。莊稼下種,有一場許願儺;收割完畢後,還有一場還願儺。酬恩繳願,都是給穀神的。豐收歉收不能計較,想想,凡人哪能跟神仙算得一清二楚?
雕工完成後,接下來還要著須,上色。不過這隻是第一步,把麵具請上神龕,開了光,度了靈,才能算真正的儺麵。沒有神性的隻能稱為臉殼子,縣城商店裏頭擺著出售的就是。開光度靈後的儺麵就隻能供奉在神龕上,儺戲開場前,還得請儺麵,連請都得有一個簡短的儀式。
日頭開始偏西,陽光堆滿了院子。秦安順眼皮一炸,膝上的麵具就模糊了。他停了下來,揉揉眼,從兜裏摸出一支紙煙點上。剛吐出一口煙,他就聽見了皮鞋敲打石板路的聲音。
抬手搭了一個涼棚,眯著眼往遠處瞅了半天,秦安順也沒看清來人,隻有一團紅幽幽飄過來。
“安順叔。”
喊聲不太利索,像是嘴上蒙了一層罩子,還有些躲躲閃閃。
“誰啊?”
“我啊!”輕輕咳嗽一聲,那團模糊接著說,“我素容啊!”
秦安順嗬嗬笑:“是素容啊!我這眼睛不太好使,進來坐。”
遲疑片刻,那團紅才飄進院子。
拉條凳子在麵前坐下來,秦安順仔細打量了一番麵前的人。不錯的,村西顏東生的幺姑娘,看上去啥都變了,但眼角那顆黑痣還在。
“在城裏好好的,咋回來了?”
“回來看看。”
“啥時候回去?”
“嗯!再說吧!”
把凳子往後挪了挪,顏素容眼睛四下掃了掃,問:“叔娘呢?”
手往遠處的筆架山指了指,秦安順說:“在那兒呢!”
“幹活啊?”
扯著嘴笑笑,秦安順說:“幹啥活喲,享福去了。”
一咧嘴,顏素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說:“死了就死了嘛!享福?去到那頭說不定鍘刀油鍋正伺候著呢。”聲音沒了剛才的溫潤,變得冰涼冷硬。秦安順還是笑,把煙卷扔在地上踩滅,說:“姑娘說得對!那頭的事情哪個說得清喲!”
女人沒接話,摸出一盒煙,遞一支給對麵,對麵擺擺手:“我剛丟,我剛丟。”
“來一支吧,這一支能抵你那一盒呢!”
秦安順擺擺手,顏素容沒再勉強,自顧點燃煙,悠然吐出口煙霧,眼睛死死盯著秦安順,說:“你是不是覺得抽煙的女娃都不是好東西?”抬手抹了一把臉,秦安順沒說話。顏素容嗬嗬笑著說:“你嘴上不說,心裏頭就是這樣想的,我說得對不對?”
吐口氣,秦安順感覺是沒話了,他俯身撿起地上的儺麵,右手掂起刻刀,刀還沒動,顏素容一把把儺麵搶了過去。
翻來翻去瞧了瞧,顏素容說:“是靈官?”
“穀神。”秦安順說。
伸手彈了彈穀神的額頭,噗一聲輕響。顏素容笑笑,一甩手,麵具在地上幾個骨碌,滾得遠遠的。秦安順身子一矬,嘴裏發出一聲哎,隨即又坐定了,眼睛跟著麵具去到了台階下。
“都哪朝哪月了,還鼓搗這破爛貨,”蹺著指頭把煙卷送到嘴裏吸了一口,顏素容接著說,“能當飯吃,還是能當湯喝?”
“閑著無事,整著玩。”秦安順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像個做了錯事的娃娃。
指頭一彈,煙卷在空中劃了一道慘白的弧線,女人雙手一撐站起來,捋了捋裙裾的褶皺,說:“好了,不和你說?了,該回家了。”語氣放肆猖狂,刺耳的髒字還做了重音處理。
搖曳著走到院門邊,顏素容回身對院中目瞪口呆的老頭說:“幹點正事吧!你鼓搗的那玩意兒離死不遠?了。”
連續兩個“?”,砸得秦安順有些蒙。高跟鞋的聲響消失了老半天,他都還沒緩過神來。
泥塑樣地坐了好久,秦安順都不得要領。顏東生的幺姑娘不是這樣子的,至於以前是啥樣,秦安順竟然一時想不起來了。
頭頂椿樹巔上一隻烏鴉喚醒了他,那黑不溜秋的東西呱呱喊了幾聲,翅膀一撲又飛走了。撐著腰站起來,秦安順挪過去撿起地上的麵具,湊近看了看,滿是灰跡,噗噗吹掉,回身坐下來想繼續,才發現黃昏上來了。
這就是儺村的黃昏,慘紅在天邊肆意鋪展,仿佛一攤無際的血湖。那紅隨著日頭的退隱越發深沉,儺村就這樣被血黑主宰了。
顏素容蹲在院牆根下,盯著天際那攤逐漸隱去的慘紅色。老娘的聲音在院子裏飄**。喏喏喏,快來吃,快來吃。還有豬的哼哼和鐵瓢敲擊豬槽的聲音。抽抽鼻子,顏素容聞到了飯食的香味。酸酸的,辣辣的,應該是糟辣椒炒臘肉,味道極好,因為臘肉是老娘自己喂養的肥豬做成的,這種味道城裏頭吃不到。
轉進院子,老娘正好提著木桶折過身,沒看清背著漫天血紅的女兒。腦袋伸過去瞅了半天,才驚訝著高喊:“哎呀呀,我家幺姑娘回來了!”把木桶往地上一撂,衝著屋裏喊:“顏東生,快來看,素容回來了。”喉嚨一硬,顏素容差點兒落了淚。咬咬牙忍住了,幾步跨過院子,才冷冰冰地說:“回來就回來了,鬼吼鬼叫啥?”老娘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跟了上去,慌張著去接女兒手裏的旅行包。粗暴地格開老娘的手,顏素容瞪著眼說:“我自家又不是沒得手。”
晚飯桌上,爹媽都看出了異樣,不敢說也不敢問,三個人自顧端著碗刨飯。吃完飯,三個人坐在屋子裏,老娘把凳子朝姑娘邊上挪了挪,剛想說話,顏素容站起來說:“我累了,先睡了。”
和衣躺在**,顏素容眼淚就下來了。有月光從窗戶淌進來,在屋子裏圈成一攤不規則的慘白。能看見月亮,已經飽滿,冷清孤寂掛在天上,麵無表情。整晚,顏素容都仿佛掉進了米湯的蚊蟲,掙紮了一夜,都沒有踏實睡過去。早先一閉眼,能見到無數斑斕的光圈,大小不一的彩色圈兒在一個碩大的空間裏飄來**去。天光泛白時,連眼都不敢閉上了,合了眼隻有一個黑洞,見不到底,身體呼啦啦往下落,落啊落啊,落了好久都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