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好久沒見著父母了,秦安順有了念想。

雪正在消融,山前山後都在流淚。這個時節啥都做不成,枯冷不說,關鍵是不利索,一抬腿就是水。莊戶人這個時候都喜歡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掩上門,圍一爐火,思量些遠遠近近的事,或者就啥都不想,拉把椅子靠在爐火邊打個盹兒,讓日子在朦朦朧朧裏流走。

套上麵具,秦安順有些驚訝了。

那頭也轉進了深冬,雪也在融化。

一家人圍在爐火邊,秦安順掃了一圈,還有村西的楊三嬸,母親坐在三嬸的對麵,捧著一隻鞋墊,針線在布麵上起起伏伏。

三嬸眼神怪怪的,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目光轉過來,正撞上三嬸,看見三嬸的淺笑,慌忙移走了。

開始吧!三嬸看著母親說。

母親的臉唰一下紅了,停下手裏的活,眼睛朝奶那頭看。

奶一臉的笑意,過去把母親手裏的鞋墊接過來,嘴朝裏屋努了努。母親站起來,把一縷頭發撩到耳根後,紅著臉瞟了屋角的爺一眼。爺是過來人,會了意,站起來抖抖衣衫說:屋裏頭憋悶,我出去透透氣。

看著閃出門的爺,奶笑著罵:老東西,一點都不懂事。

三嬸旋過來,上下把母親打量了一遍,問:好久了?

母親低著頭小聲答:三個月吧!

點點頭,三嬸說:三個月的話,那就能摸出底細。說完把母親拉進了裏屋。

秦安順這才曉得三嬸來家的目的。

三嬸可不是凡人。據說有一晚夢見藥王菩薩,傳了她許多治病救人的本事,第二天翻身下床後,就成了儺村唯一的赤腳醫生。三嬸的絕招是摸子。啥叫摸子?儺村的媳婦們有了身孕,就會請來三嬸,兩手在肚子上跑上幾圈,就知道娃娃發育得好不好,胎位正不正,臍帶有沒有繞頸。

母親懷孕了。

沒多久,三嬸笑嗬嗬從裏屋出來,撣撣衣角,對母親說:好得很,個子大,位置正。

產期呢?奶慌忙問。

明年六月下旬吧!

心裏咯噔一下,秦安順明白了,自己在母親的肚子裏。

踏踏聲從裏屋傳出,母親轉出來,先給三嬸道了謝,又回到凳子上坐下來,仰頭對奶說:媽,你積下的那些布頭都拿出來吧!我做兩套小衣服,再縫幾張尿片。奶笑吟吟點頭說要得要得。母親說完,又低下頭開始納鞋墊。

屋裏光線不太好,母親的眼睛離鞋墊很近,她納得很慢,每一針都走得規規矩矩。

驀然,母親霍地抬起頭,眼睛朝秦安順這邊掃了過來。就這一瞬,母親的目光在秦安順的位置做了異常短暫的停留,雖然短暫,但秦安順還是察覺到了。他堅信,就在那一刻,母親肯定看見了他。

媽!母親喊了一聲奶,目光又四下掃了一圈。

那頭奶和三嬸正聊得歡快,聽見母親的喊,奶轉過頭問:幹啥?

遲疑片刻,母親搖著頭說:沒啥!

定了定,母親喃喃自語:怕是我眼花了。

一個激靈,秦安順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他站起來,慌慌逃出屋子,在屋簷下卸掉麵具,半邊身子倚在門框上,大口大口吐著氣。

屋頂上的雪融掉了,水滴啪嗒啪嗒敲擊著簷坎下的石板。

一堆烏鴉站在門口的紫荊樹上,焦躁地跳來跳去。

母親的眼神讓他清楚了自己一直在找尋的那個神跡。按說,各有各的時序,各有各的經緯,不同時空在那一瞬被接通了,這就是一種明明白白的暗示。

伸個懶腰,儺村的儺師有了難得的舒展。

午飯剛過,二婆來了。

大大咧咧進得院來,看見秦安順坐在屋簷下笑,二婆就罵:“小狗日的,娶媳婦了?樂成這個樣子。”

秦安順慌忙給二婆讓座,從屋裏倒了一碗茶遞給二婆,笑嗬嗬說:“二婆,你看我這歲數,拿娶媳婦的錢買口棺材怕更實在些。”

上下打量一番,二婆說:“亂說,你看你這身子骨,硬得像塊石板。”

“黃泉路上無老少!”秦安順應。

揮揮手,二婆說:“不說了,我讓你給我編的篩子編好了?”

“編好了,編好了,正準備給你送過去呢!”秦安順說完從堂屋把新編的篩子拿出來遞給二婆。舉著篩子看了看,捏了捏捆紮密實的邊圈,二婆朗笑著誇:“巴適,小狗日的編得巴適。”

指指秦安順,二婆說:“我這幾個孫子裏,現在就你對二婆最好。”

秦安順慌不迭點著頭說:“當然當然,因為其他幾個都死了好幾年了嘛!”

二婆癟癟嘴,看著秦安順說:“二婆家裏還有幾塊老臘肉,改天我給你洗幹淨切好了送過來。”頓了頓,二婆又說:“你一個人冷鍋冷灶的,不想做就到二婆家來吃。”

秦安順看著年輕的二婆,點了點頭。

撐腰站起來,二婆說:“你狗日的不要一天一個人窩在家裏頭,四下看看走走,要不腦門兒上都長青苔了。”

“要得要得。”秦安順說。

“我走了。”二婆提著篩子往外走。

走到院門邊,秦安順在後麵說:“二婆,你不是喜歡我那小磨嗎?”

轉過頭,二婆說:“是啊,你那小磨磨的麵最細,比我家那套好使。”

“那你改天找兩個人搬過去吧!”秦安順說。

二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說:“你舍得?”

秦安順點點頭。

“真舍得?”

秦安順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