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992年夏

消息傳來時,蒂普正在他的工作室裏。打電話的是住在勞倫家隔壁的那位女士,她說勞倫死了,在雷丁附近發生了一場車禍,她在車禍中喪生了,溫斯頓悲痛欲絕,他們的女兒還在適應中。

他後來仔細想了想她的話。還在適應中,對於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六歲女孩來說,這似乎有些奇怪。但他清楚那個叫史密斯太太的女人是什麽意思。蒂普見過那個孩子,但隻有幾次。他知道她才不大點兒,星期天他偶爾去她家共進午餐時,她就坐在他的對麵,瞪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盯著桌麵,但又總是遮遮掩掩地,不想被人發現她在盯著看。不過,他都瞧見了,也看出來她並不像勞倫這麽大的時候那樣。這個孩子,把什麽都藏在心裏。

打從出生那天起,勞倫就散發著活力,像是上滿弦的發條。仿佛她身上的電壓設置得比所有人身上的都要高。這使她成了一個令人著迷的孩子——她當然是個好孩子,被教育得很好——但和她待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事。她身上的光,始終亮著。

得知她意外身亡的消息後,蒂普把電話聽筒放回聽筒架,在工作台旁邊坐了下來。看到工作台另一邊的高腳凳時,他的視線模糊了。勞倫上周還坐在那兒。她想聊聊伯奇伍德莊園的事,想問他莊園的確切位置。

“你是說,那兒的地址嗎?”

他告訴了她,然後問她,為什麽要打聽那兒的地址——她是不是想去看看——她點了點頭,說她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說她想在恰當的地方做這件事。“我知道,那不過是講給孩子聽的故事,”她說,“但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麽,正因為那個故事,我才成了今天的我。”她不願多說,所以他們換了一個話題,但要走的時候,她說:“你是對的,你知道。時間使不可能成為可能。”

幾天後,他在報紙上讀到,她在巴斯舉行了音樂會。當他看到進行獨奏表演的還有誰時,他意識到她是什麽意思了。她打算和那個人說再見,那個曾經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人。

六年前,她從紐約回來時,也是坐在那個凳子上。他依然記得她那天來看自己時的模樣,他當時立刻就看出來,她遇上了什麽事。

果不其然:她說,她戀愛了,她要結婚了。

“恭喜啊。”他說,但她的表情分明在說,她剛剛宣布的事情沒那麽簡單。

結果,她那兩句話裏的玄機,比他猜想的要複雜得多。

她愛上了一位年輕的音樂家,是應邀參加弦樂五重奏表演的一位小提琴家。“那是一瞬間的事,”她說,“猛地一下子、徹徹底底地愛上了,一切風險和犧牲都在所不惜,我立刻知道,我永遠不會對另一個人有同樣的感覺。”

“那他——?”

“他對我的感情也一樣。”

“但是?”

“他結婚了。”

“啊。”

“他娶的人叫蘇珊,一個甜美可愛的女人,他們小時候就認識,他不忍心傷害她。她知道他的一切,她是個小學老師,她做的巧克力花生薄餅是最美味的,她還把薄餅帶去了排練廳,和我們所有人分享。然後,她坐在塑料椅上,聽我們排練。排練結束時,她哭了,蒂普——她被音樂感動得哭了——所以我都沒法去恨她,因為對一個被音樂感動落淚的女人,我永遠也恨不起來。”

事情講到這裏,本該就此結束,但他們的故事還有下文。

“我懷孕了。”

“我明白了。”

“意外懷上的。”

“你打算怎樣辦?”

“我要結婚了。”

她這才告訴他,溫斯頓向她求婚了。那個小夥子,蒂普曾經見過幾次,也是一位音樂家,但不像勞倫那麽出色。他是個好人,無可救藥地愛著她。“他不在意……”

“孩子的事,不在意?”

“我要說的是,你愛的不是他。”

“我都告訴他了,沒有任何隱瞞。他說,不要緊,還說愛是不同的,人的心是沒有局限的。他說,沒準哪天,我的心意會變的。”

“他可能是對的。”

“不。不可能。”

“時間是一頭奇怪而又強大的野獸,使不可能成為可能,那是它的習性。”

但是,不,她固執己見。她永遠無法像愛那個小提琴家一樣,愛上另一個男人。

“但我也愛溫斯頓,蒂普。他是個好人,一個善良的人,是一個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知道這件事並不尋常。”

“我沒遇到過這樣的事。”

她伸過手來,緊緊握了一下他的手。

“你要跟孩子怎麽說?”蒂普問。

“實話實說,要是小丫頭問的話。我和溫斯頓都這麽想。”

“丫頭?”

勞倫當時微微一笑:“隻是有種感覺。”

丫頭。小姑娘埃洛蒂。蒂普發現自己有時會注視著她,在星期日共進午餐的時候,在她不盯著蒂普看的時候,隔著餐桌,他覺得有點迷惑,因為他在她身上發現了某種特質,讓他沒法一下子找到合適的詞匯去形容;在她身上,他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現在,埃洛蒂的母親突然去世了,他清楚地意識到,他在這孩子身上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影子。這個孩子的內心,被她表麵的波瀾不驚所掩蓋。

蒂普的架子上放著一個大罐子,裏麵收藏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他走了過去,把那塊石頭拿了出來,放在手心裏,掂了掂重量。他仍然記得那天晚上,那個叫埃達的女人給他講了這塊石頭的故事。他們坐在伯奇伍德的那間酒吧前。那是夏天,黃昏時分,天色微暗,但還沒到看不清東西的程度,於是,他給她看了他收集的一些岩石和小木棍。那時候,他的口袋裏總是塞得滿滿的。

她把每樣東西都依次拿起來,看得很仔細。她說,她在他這個年紀,也很喜歡收集東西。如今,她成了考古學家,不過做的還是同一回事,隻是現在她要以大人的方式去做。

“這裏有你最喜歡的嗎?”她問道。

蒂普告訴她有,然後遞給她一塊特別光滑的橢圓形石英石:“你找到過這麽漂亮的東西嗎?”

埃達點了點頭:“找到過一次,我當時的年紀和你現在差不了幾歲。”

“我五歲。”

“啊,我八歲。我出了意外。我從船上掉進了河裏,但我不會遊泳。”

蒂普記得,自己當時意識到,她說的事讓他聽起來有點耳熟,所以他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覺得自己以前聽過這個故事。

“我掉了下去,被河水淹沒,一直沉到了河底。”

“你覺得自己要淹死了嗎?”

“是的。”

“一個女孩的確在那邊的河裏淹死了。”

“是的,”她嚴肅地對他的話表示讚同,“但不是我。”

“是她救了你。”

“是的。就在我感到再也無法呼吸時,我看到了她。看不太清楚,隻是一刹那,然後她就不見了。我看到了那塊石頭,閃閃發光,被光包圍著。我隻知道——我也說不明白自己是怎麽知道的,我耳邊仿佛有個聲音在竊竊私語——如果我伸手抓住它,我就會活下來。”

“你活下來了。”

“如你所見。曾經有一位智慧不凡的女士告訴我,有些東西可以給人帶去好運。”

他覺得那聽上去妙極了,便問她,他去哪兒可以弄到一件那樣的東西。他向她解釋說,他爸爸最近在戰場上犧牲了,他擔心媽媽,因為現在照顧媽媽的責任落在了他的身上,可他眼下還不確定自己該怎麽做。

埃達了然地點了點頭,說道:“我明天去家裏看你,可以嗎?我想交給你一樣東西。其實,我有一種感覺,它是屬於你的。它知道你會在這裏,於是便想方設法來找你了。”

她說那必須是他們倆的秘密。接著,她問他,找沒找到那間密室。蒂普說沒找到,她就把走廊上有一塊嵌板的事悄悄告訴了他。蒂普激動得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第二天,她把那顆藍色的寶石給了他。

他們坐在伯奇伍德莊園的花園裏,他問她:“我要拿它怎麽辦呢?”

“把它保管好,它會保你平平安安。”

柏蒂就坐在他的身旁,她微笑著,也認同埃達的說法。

蒂普不再信護身符或好運氣,但他也不是不相信。他隻知道,有人覺得這塊石頭可以保平安,這就足夠了。小時候,有好幾次——在伯奇伍德的時候,等他們一家離開伯奇伍德之後,次數就更多了——他把它握在手裏,閉上眼睛,柏蒂的話像潮水般湧入腦海:他會記起黑暗中的光,記起他住在伯奇伍德莊園時的感受,自己好像被包裹著,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想著勞倫和那個現在沒了母親的小女孩,蒂普想到一個主意。他的工作室裏有一大堆手推車,每一個都裝滿了,裏麵都是他在外麵散步時發現的東西: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這些東西都能和他交流,因為它們要麽是誠實的,要麽是美麗的,要麽是有趣的。他開始挑選其中一些最好的,把它們在他麵前的長凳上一字排開,再把一些放回托盤,換上其他一些,直到他對挑選出來的都滿意。接下來,他開始製作黏土。

小女孩都喜歡首飾盒。每個星期六,他都在市場上看到一群小姑娘在手工藝品攤位前排成一隊,想要買些小盒子存放她們的寶貝。他要給勞倫的女兒做一個,用那些對他最有意義的小玩意兒裝飾它;還要用上這顆寶石,因為它找到了一個新的需要它去保護的孩子。雖然,他這樣做不過是綿薄之力,但這是他能想到的、自己可以為她所做的一切。

那麽也許,僅僅是也許,如果他的做法得當,當他把禮物送給她時,他在這顆寶石上就能注入同樣強大的意念,就能注入同樣的光和愛,就像這顆寶石被交給他時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