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17年夏

這會兒是一天中埃洛蒂·溫斯洛最喜歡的時光。倫敦夏日裏的某個向晚時分,日頭似乎在猶豫著是否要就勢西沉,霞光透過路邊的小塊玻璃磚灑在埃洛蒂的辦公桌上。最愜意的是,瑪戈和彭德爾頓先生都下了班,這片刻光陰歸她獨享。

碩士畢業那年,埃洛蒂曾趁著假期在牛津大學新學院打零工。與新學院的檔案室相比,位於河岸街的斯特拉頓卡德韋爾公司大樓的地下室,倒也算不上特別浪漫。這裏不怎麽暖和,從來也沒暖和過。即便是在眼下這種炎炎夏日,坐在辦公桌旁的埃洛蒂也要穿上件羊毛開衫。因為日久蒙塵,再加上滲進了些微泰晤士河水,辦公室裏彌漫著歲月的氣息。等到繁星滿天時,這裏倒常常讓人有些陶醉。

一大排檔案櫃的後麵是個狹窄的小廚房。埃洛蒂在小廚房裏倒了杯熱水,然後把沙漏倒置過來。瑪戈覺得,泡個茶也要這麽精準實在極端,可埃洛蒂就是喜歡把茶泡上剛好三分半再喝。

埃洛蒂等待時,沙礫在沙漏中滑落,她想起了皮帕的短信。午餐時,她去買了份三明治。過馬路時,低頭看手機的她收到了這條短信,邀請她去參加一場時裝發布會。不過,對於埃洛蒂來說,去看時裝發布會和待在候診室一樣無聊。好在她早有安排。她要去漢普斯特德見她父親,把他替她收起來的錄像帶取回來。這也就免得她再編個理由拒絕皮帕的邀請了。

拒絕皮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是埃洛蒂最好的朋友,自從在鬆橡樹初中念三年級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是埃洛蒂最好的朋友。埃洛蒂常常在心底感激佩裏老師安排她倆坐在了一起。轉校的埃洛蒂穿著陌生的校服,梳著歪了的辮子,她爸爸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辮子編上;麵帶燦爛笑容的皮帕,有著一對小酒窩,說話時雙手總是動來動去的。

從此,她倆就一直形影不離,從初中到高中,甚至是後來埃洛蒂去念牛津大學、皮帕去念中央聖馬丁學院。如今,兩人見麵的機會變少了,但這也在意料之中。混跡於藝術圈,就是要忙於交際應酬。在參加完一個畫廊開幕式或藝術展,趕著去參加下一個之前,皮帕會把邀請發到埃洛蒂的手機上,一條條的邀請短信接連不斷。

相比之下,埋首於檔案之中顯然不是件忙碌的差事。換言之,在見識過五光十色的皮帕看來,檔案的世界與忙碌絕緣。埃洛蒂的工作要花費大把的時間,而且她要經常和其他人打交道。隻不過,他們不是那種活生生的、依然在世的人。原來的斯特拉頓卡德韋爾公司把業務拓展到地球的另一端時,這個世界正開始變得越來越小,遠方似乎不再那樣遙遠。當時,人們還沒有因為電話的問世而不再那麽依賴寫信,這才令埃洛蒂如今有機會徜徉於早已作古之人的字裏行間。她日複一日地沉浸在那些泛了黃、落了灰的檔案裏:這份記錄的是東方快車上的一次晚宴,那份講述的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探險家們在尋找西北航道時的偶遇。

這樣穿梭於時光中的社交活動令埃洛蒂非常快樂。她確實沒有太多朋友——有血有肉的那種朋友,但她也不會因此感到煩悶。現實生活中的社交套路簡直要累死人:麵帶微笑,互報家門,在天氣的問題上繞來繞去。不論同聚會的人有多麽親密,她總會在離開時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就好像她在無意間遺失了自身某些重要的部分,再也無法將它們找回來。

埃洛蒂把茶包取了出來,在水槽裏把茶包裏的水擠幹,然後在茶杯中倒入牛奶,倒牛奶的動作剛好兩秒鍾。

她捧著水杯,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透過小塊玻璃磚灑進來的五彩霞光,正如往日一般無聲無息地緩緩移動。茶杯冒著嫋嫋熱氣,她的手心也暖和起來。她查看著當天還有什麽工作要做:1893年,小詹姆斯·斯特拉頓前往非洲西海岸的旅途見聞需要埃洛蒂編製索引,這項工作她已經做了一半;為下一期《斯特拉頓卡德韋爾公司月刊》寫篇文章;為即將開幕的展會準備的展品目錄需要在印刷前送去校對,這個活兒是彭德爾頓先生交代下來的。

但是埃洛蒂一整天都在遣詞造句,大腦就快要罷工了。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辦公桌底下那個盒子上。盒子是浸蠟紙板做的,就放在地板上,從周一下午起便一直擱在那裏。當時,樓上辦公室的水管爆裂,發了大水,需要把舊衣帽間裏的東西立刻搬出來。這個舊衣帽間棚頂不高,是大樓落成後改建的。打從在這棟大樓裏工作時起,埃洛蒂有十年沒進過這個房間了。那盒子是在一個古董書櫃底層發現的,埋在一堆積了灰塵的織錦窗簾底下。盒蓋貼著手寫的標簽,上麵寫著“閣樓書桌抽屜內物品,1966年——未登記入冊”。

在廢棄的衣帽間裏找到了檔案材料,更何況這些材料顯然是寄來的,卻時隔幾十年才被發現,這著實令人不安。不出所料,彭德爾頓先生對此暴跳如雷。他是個做事一板一眼的人。埃洛蒂和瑪戈事後一致認為,1966年接收這盒材料的人早早脫離了彭德爾頓先生的魔掌,還真是幸運。

時機真是糟透了!自打管理顧問被派來給部門“減脂”,彭德爾頓先生就急得團團轉。派人在他的地盤上指手畫腳,已經夠糟了;可是,質疑他的工作效率,這樣讓他有損顏麵的事是他無法容忍的。一天上午,在顧問跟他們見過麵後,彭德爾頓先生氣得發白的嘴唇裏吐出了這麽一句:“這就像有人借你的手表來告訴你時間。”

那盒子就這麽突然冒出來,險些把他氣得中風。於是,不喜歡雜亂和衝突的埃洛蒂挺身而出,迅速把那東西收拾幹淨藏了起來,並且堅決保證會搞定這個爛攤子。

打那之後,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藏好,免得彭德爾頓先生再大為光火。可眼下,安靜的辦公室裏就她一個人,她便跪在地毯上,把盒子拽了出來……

點點光線乍然亮起,深埋在盒子裏的書包仿佛長舒一口氣。旅途迢迢,疲憊自是可以理解的。書包的邊緣已經磨薄了,搭扣也失了光澤,內裏還泛著股黴味,令人惋惜。一度精致的表麵,如今因為灰塵,形成了一層透明的氧化層,除也除不掉了。它現在這副樣子不免令人敬而遠之,若是有人考慮是否還要拿來一用,恐怕會把頭一偏,對它視而不見的。雖然已經舊得沒法再用,但它也不會被扔掉,因為這書包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曆史印記。

這書包曾因為精致秀氣的外表成為主人的心頭好,不過更重要的,是因為它的用途。在它因美觀實用而被人珍視那會兒,對於某個人來說,它曾在一段時間裏不可或缺。爾後,它一直被藏起來,然後被刻意忽視;被人重新發現,然後被人貶低輕視;被弄丟了,被找到了,然後被徹底遺忘了。

不過,現在,幾十年來一直壓在書包上的物品被一件一件地拿開,這書包也被拿了起來。它終於在這間電流嗡嗡低吟、水管滴答作響的房間裏重見天日了。房間裏彌漫著黃色的燈光和紙張的味道,還有柔軟的白色手套的輕輕觸碰。

戴手套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手臂修長,脖頸纖細,一頭黑色的短發襯著她的麵龐。她同書包保持著一段距離,但並非因為不喜歡它。

她的觸碰是溫柔的。她的嘴巴輕輕噘起,透露出一絲興味。一雙灰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待到看清了手工縫製的接縫時,又睜大了些。接縫處是用優質的印度棉線縫起來的,針腳齊整,一絲不苟。

書包上的英文首字母已在前蓋上褪了色,帶著一抹傷感。埃洛蒂用拇指輕柔地在字母上撫過,這令書包感到一陣喜悅的戰栗。不知怎的,這個年輕女人的關注暗示著一段旅程,盡管出乎意料地漫長,如今可能就要到達終點了。

把我打開呀!書包催促著。看看裏麵!

很久以前,這個書包也曾泛著嶄新的光澤。它是在邦德街上的西姆斯品牌店定製的,由店主西姆斯先生親手製作。他的店有皇家禦用供貨許可證。書包上的首字母是鍍金的,由手工刻製而成,表麵還做了熱封處理,顯得氣派非凡;每顆銀質鉚釘和每件銀質搭扣都經過千挑萬選,還打磨得鋥亮;優質的皮革經剪裁後被仔仔細細地縫了起來,打油上光後熠熠生輝。西姆斯品牌店的隔壁是家香水店,丁香、檀香和藏紅花這些來自遠東地區的香料的氣味,順著牆壁上的管線飄過來,令書包浸潤了些許遙遠國度的味道。

把我打開呀……

戴著白手套的女人打開了發烏的銀質搭扣,書包屏住了呼吸。

把我打開呀!把我打開,把我打開……

她把書包蓋子上的皮扣帶推開,光一下子照進了書包裏麵的陰暗角落,這可是一百多年來的頭一遭。

隨之而來的是一大堆回憶的片段噴薄而出,令人費解:西姆斯品牌店的大門響起的門鈴叮咚聲,一個年輕女人的短裙的沙沙聲,馬蹄發出的嗒嗒聲,未幹的油漆和鬆脂的味道,身體的熱度,躁動的欲望,喃喃的低語,還有火車站的煤氣燈,一條蜿蜒曲折的大河,夏日裏麥子的香氣——

戴著手套的那雙手撤了回去,從書包裏湧出的回憶也消失了。

那些往日的莫名記憶、聲音和銘刻於心底的感受消散了,最後,徒留一片空白,一片靜謐。

一切都結束了。

埃洛蒂把書包裏的物件放在腿上,把書包擱在了一旁。與這個漂亮的書包相比,裝在盒子裏的其他東西就相形見絀了。它們都是些乏味的辦公用品——一個打孔機;一個墨水台;一個可以嵌入寫字台的木匣子,用來隔開鋼筆和曲別針;還有一個鱷魚皮的眼鏡盒,上麵的標牌寫著“L.S-W的物品”,說明了眼鏡盒的主人是誰。這讓埃洛蒂弄清楚了一點:書桌以及書桌裏的所有物品都是萊斯利·斯特拉頓伍德的,她是公司的創始人詹姆斯·斯特拉頓先生的侄孫女。年份也對得上,萊斯利·斯特拉頓-伍德是在20世紀60年代身故的,這也就說明了為什麽這盒東西會被寄到斯特拉頓卡德韋爾公司來。

不過,這個書包對於斯特拉頓-伍德女士來說也太舊了些,書包裏的物品看起來都是20世紀以前的,應該不是她本人的,除非這是一個能以假亂真的仿製品。埃洛蒂在初步翻閱這些物品時發現了一個黑色的日記本,前切口印有大理石般的花紋,封皮上有姓名首字母E.J.R.組成的花押字;一個黃銅的鋼筆盒,風格屬於維多利亞時代中期;一個褪色的綠色皮質文件夾。乍一看,根本沒法弄清楚這個書包是屬於誰的,但是在文件夾前蓋下方的標牌上銘刻著鍍金的文字:“詹姆斯·W.斯特拉頓先生,於倫敦,1861年。”

文件夾稍平一些,埃洛蒂起初覺得裏麵會是空的,可打開扣子時卻發現裏麵放著一個物件。那是一個精美的銀色相框,隻有手掌大小,裏麵是一張女人的相片。她年紀輕輕,長發飄飄,發色不深,但不是金色,一半的頭發都鬆散地盤在了頭頂。她看向鏡頭,下巴微微抬起,高高的顴骨凸顯著臉部的線條。她的雙唇微抿,給人一種精明能幹的感覺,也許還有點恃才傲物。

埃洛蒂在看清了照片的色調是深褐色時,生出了一份熟悉的期待感,這裏必然有一個人的一生待她去重新發現。那女人的連衣裙不太合身,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肥大。白色的布料垂在雙肩上,領口成V字形。袖子是透明的泡泡袖,其中一隻堆在肘部。她腰身苗條,單手叉腰的姿勢突出了她的腰部曲線。

這張照片的處理方式和照片的主題都不同尋常,因為在維多利亞時期的人物照裏,女性都是在室內的,不是坐在長沙發上,就是站在布景前。可這張照片中的女人並非如此。她這張照片是在室外取的景,四周是茂密的綠色植物,這樣的環境表現的是運動,是生活。照片中的光線朦朦朧朧的,營造出醉人的效果。

埃洛蒂把照片放在一旁,拿起了帶有花押字的日記本。打開來,本子裏麵是厚實的米色棉漿紙,價格不菲,上麵書寫著漂亮的字跡,但也不過是許多圖畫的陪襯。圖畫有的是用鉛筆畫的,有的是用鋼筆畫的,有人物,有風景,還有其他有趣的靜物。這並不是一本日記,而是一本素描簿。

一張從別處撕下來的紙片從素描簿中滑落,上麵寫著一行字: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若是無法擁有她,我一定會瘋掉,因為要是沒有她在我身旁,我害怕……

紙片上的話還有下文,不過,剩下的字就好似被大聲說出了口,都從紙片的邊緣躍了出去。埃洛蒂翻看了紙片的背麵,什麽都沒有,無論寫下這句話的人在害怕什麽,都不得而知了。

她戴著手套的指尖劃過這些文字在紙麵上留下的凹痕。她舉起紙片,對著夕陽的最後一抹光線,看出了紙片特有的紋路,還有鋼筆鋒利的筆尖將紙片戳破而留下的那些小孔。

埃洛蒂輕輕地把邊緣參差不齊的紙片放回了素描簿。

雖然成了古董,但它透露出的信息卻有著緊迫性,令人感到不安:如今看來,寫下這句話的人還有尚待完成之事,這一點十分明顯。

埃洛蒂繼續小心翼翼地快速翻閱著這本素描簿,裏麵的每一頁都有藝術家以交叉陰影線畫出的習作,偶爾在頁邊空白處還畫有粗略的麵部輪廓的草圖。

然後,她停住了——

這幅素描比其他那些都要更細致、更完整,畫的是一條河,前景有一棵樹,越過一片寬廣的田野能看到遠處的樹林。右手邊畫了一小片灌木叢,後麵是一棟房子,房頂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尖角、八個煙囪和一個華麗的風向標,上麵有代表太陽、月亮和其他星辰的圖形。

這幅畫的技法高超,但這不是埃洛蒂盯著它看的原因。她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令她的胸口感覺悶悶的。

她知道這個地方。它在記憶中是如此的鮮活,就好像她曾去過那裏,但是埃洛蒂卻莫名其妙地清楚,自己從未親身去過那裏,那不過是一處存在於她腦海中的地方。

然後,她想起了這樣一段話,每個字都真真切切,就好似黎明時分鳥兒的叫聲格外分明:順著蜿蜒的小路,穿過開闊的草地,他們來到河邊,心底藏著秘密,手裏握著劍。

然後,她想了起來。那是她母親給她講過的一個故事,講給小孩子的睡前故事,情節浪漫,跌宕起伏,裏麵有好多英雄,還有惡人和仙後。故事發生在一棟房子裏,四周是陰森的樹林和一條彎彎曲曲的大河。

但是,並沒有什麽畫著插圖的故事書。故事是母親講給她的,就在那間有斜屋頂的房間裏,她們母女倆在埃洛蒂的小**,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地坐在一起——

彭德爾頓先生辦公室牆上的掛鍾響起了報時的聲音,那聲音低沉,似乎在預示著什麽。埃洛蒂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她要離開的時間。時間再一次走了樣,它的箭矢在她的周圍便會化作塵埃。埃洛蒂最後看了一眼那幅令她莫名感到熟悉的風景畫,然後把素描簿和其他物品都放回了盒子裏,蓋上蓋子,推回到桌子底下。

往常,埃洛蒂拿了自己的東西後,會在離開辦公室之前做一番檢查再鎖門,可這一次,平常的流程剛做了一半,她便升起一股難以自持的衝動。她按捺不住地朝盒子衝了過去,翻出那本素描簿,然後塞進了自己的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