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倫敦,2005
晚餐時露比遲到了,但卡珊德拉毫不在意。服務生給她安排了一張大玻璃窗邊的桌子,她望著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加快腳步回家。所有這些人,他們都是他們人生的主角,在卡珊德拉的生命範圍外展開自己的人生。人潮洶湧。餐廳正前方有個公交車站,對麵的南肯辛頓地鐵站仍貼著新藝術[10]風格的瓷磚。車流如狂風般不時將人群掃進餐廳門內,他們或坐到椅子上,或站在燈光明亮的熟食店旁等著將白卡紙盒裝的美食帶回家當晚餐。
卡珊德拉的拇指沿著筆記本的柔軟、磨損的邊緣撫摸,腦海中再次出現那句話,想知道自己現在是否沒那麽震驚了。奈兒的父親是納桑尼·沃克。那個為皇室成員繪畫的畫家納桑尼·沃克,竟然是奈兒的父親,卡珊德拉的外曾祖父。
不,就像她剛在下午發現時一樣,她依舊無法接受這個真相。她當時坐在泰晤士河河畔的長椅上,辨認著奈兒潦草的筆跡。奈兒寫下了她去拜訪了伊萊莎·梅克皮斯出生的巴特斯教堂街的房子,以及展示納桑尼·沃克畫作的泰勒美術館。微風轉強,拂過河麵,吹上河堤。卡珊德拉正要離開時,筆記本第一頁上一段特別潦草的片段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一句話下麵畫了線:蘿絲·芒特榭是我的母親。我認出了她的肖像,我也記得她。然後她畫了一個箭頭,卡珊德拉的目光向前跳躍到寫著“名人大鑒”這幾個字的地方,下麵列了幾個匆忙畫下的圓點。
·蘿絲·芒特榭和畫家納桑尼·沃克於1908年結婚。
·育有一女!艾弗瑞·沃克(稍後出生,可能是1909年?查一下猩紅熱?)
·蘿絲和納桑尼因火車意外於1913年死於艾吉爾。(與我失蹤同年。關聯?)
一張折起來的紙,夾在筆記本裏,那是從《蒸汽時代的大火車災難》中複印下來的資料。卡珊德拉再次將它取出來。紙張很薄,印刷褪色,但幸好沒有急於吞噬筆記本的那種黴斑。頂端的標題是“艾吉爾火車悲劇”。小酒吧的嘈雜人聲在她身旁嗡嗡作響,卡珊德拉再次閱讀那篇文筆精湛的短文。
1913年9月2日淩晨的陰暗時分,兩列內陸鐵路公司的火車離開卡萊爾,前往倫敦聖潘克拉車站,車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正朝著一場大災難駛去。這條線路十分陡峭,穿梭在起伏不定的北部地區的巔峰和低穀中,不幸的是,火車的動力不足。火車那晚會出事的原因有二:火車引擎比線路中陡峭的坡度所需的引擎要小;列火車用的是純度不夠的煤,多含石灰,無法充分燃燒。
第一列火車在淩晨一點三十五分駛離卡萊爾後,抵達艾吉爾山巔,蒸汽壓力開始直線下降,火車突然停了下來。讀者們可以想象,乘客們對火車離站不久後就停下一事非常驚訝,但沒有人過於驚慌。他們畢竟還是安全的;列車長向他們保證,他們隻會停留幾分鍾,然後火車會繼續向目的地駛去。
實際上,列車長向乘客保證隻會耽擱幾分鍾是那晚的致命錯誤之一。依照鐵路草案常規,如果列車長知道司機和司爐工人要花多長時間清理火爐並複原蒸汽壓力的話,他應該在鐵路上放置警告標誌,或提著油燈去警告任何前來的火車。可惜的是,他沒有這麽做,火車上的乘客命運就此注定。
在這條線路遠處,第二列火車的引擎也快耗盡了力氣。它的載貨量較小,但小引擎和低劣的煤足以給司機造成困難。在馬勒斯坦前幾英裏處,司機作出了致命決定,他離開駕駛艙,去檢查運作中的引擎。這類措施以今天的標準來看似乎很不安全,但在當時是慣例。雪上加霜的是,司機不在駕駛艙期間,司爐工人也碰上了難題:鍋爐的注水器停轉,鍋爐水位開始下降。等司機返回駕駛艙時,這些問題吸引了他們的全部注意力,以致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在馬勒斯坦警告區內揮舞的紅燈。
等他們解決了問題,將注意力轉回鐵軌上時,第一列火車離他們已經隻有幾碼遠。第二列火車絕對無法及時刹車。可以想象,造成的損毀有多嚴重,死傷有多慘重。除了猛烈的撞擊外,貨車車廂的車頂滑過第二列火車,剖開了後麵的頭等臥鋪車廂。照明係統裏的煤氣瞬間點燃,大火橫掃毀損的車廂,那些不幸的乘客悉數喪命。
卡珊德拉想象1913年這個黑暗夜晚的悲慘景象時,不禁打了個寒戰:停在陡峭的山巔上,透過窗戶看到夜幕籠罩的地勢,火車意想不到的停止帶來的驚詫。她想知道蘿絲和納桑尼在災難發生時正在做什麽,他們是否正在車廂中熟睡,或正在聊天。他們是否說起正在等他們回家的女兒艾弗瑞。她為剛剛才知道是她祖先的這些人經曆的災難深感遺憾。這感覺很古怪。這對奈兒來說一定很可怕,她終於發現了父母的真實身份,卻以如此恐怖的方式再次失去他們。
卡路奇歐的門砰地打開,一陣冷空氣伴著汽車廢氣席卷而來。卡珊德拉抬頭,看見露比慌慌張張地朝她走來,身後跟著一個光頭的瘦削男人。
“這個下午真是忙壞了!”露比癱坐在卡珊德拉對麵的椅子上,“就在閉館前,一群學生進門參觀。我以為我永遠都脫不了身!”她指指那位瘦削、優雅的男人,“這位是格雷。他比他的外表要有趣得多。”
“露比,親愛的,感謝你迷人的介紹。”他越過桌麵伸出手,“我是格雷漢姆·威斯特曼。露比跟我說了你所有的事。”
卡珊德拉笑了。這種說法很奇特,因為在她醒著的時間內,嚴格算來,露比隻認識她兩個小時。但是,倘若任何人能造成這類奇跡,卡珊德拉認為非露比莫屬。
他坐下:“繼承一棟房子真是幸運。”
“更別提還有個迷人的家族秘密。”露比對服務生揮揮手,點了麵包和橄欖。
提到秘密,卡珊德拉新發現的內幕讓她的嘴唇刺痛起來,奈兒父母的真實身份。這個秘密哽在她喉嚨裏。
“露比說你喜歡她的展覽。”格雷的眼睛閃閃發亮。
“當然喜歡了,她也是個人啊,”露比說,“更何況她自己還是個藝術家。”
“是藝術史學家。”卡珊德拉臉紅起來。
“我爸說你很會畫畫。你為兒童故事畫插畫,是嗎?”
她搖搖頭。“不,我以前畫過,但那隻是個愛好。”
“不隻是愛好吧。爸爸說……”
“我年輕時常拿著素描本到處跑。但現在已經不這樣了。好幾年不這樣了。”
“愛好有容易消失的傾向,”格雷婉轉地說,“露比對國標舞的短暫迷戀可資為證。”
“哦,格雷,就因為你是個差勁的舞者……”
當她的兩位同桌陷入了對露比新愛好古巴薩爾薩舞精妙之處的爭辯時,卡珊德拉讓自己的思緒飄回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奈兒將素描本和一包2B鉛筆丟到卡珊德拉忙著寫代數作業的書桌上。
那時,她跟外婆同住剛超過一年,剛開始上高中,很難交到朋友,就像她不擅長計算方程式一般。
“我不知道怎麽畫畫。”她驚訝又迷茫地說。意料之外的禮物總讓她惶恐。
“你會學會的,”奈兒說,“你有眼睛和手。就畫你看到的東西。”
卡珊德拉耐心地歎口氣。奈兒滿腦子都是不尋常的點子。她和其他小孩的母親完全不同,與萊斯利更是迥然不同,但她是出自好意,卡珊德拉不想傷害她的感情。“我想,要會畫畫不隻得有那些,奈兒。”
“胡扯。你隻要看穿事物的本質,就能將它畫下來。不是畫你認為的那些東西。”
卡珊德拉狐疑地抬高眉毛。
“每樣事物都是由線條和形狀組合而成的。那就像密碼,你隻要學會如何閱讀和詮釋它。”奈兒指指房間另一頭,“那邊的台燈,告訴我,你看到什麽。”
“……一座台燈?”
“這就是你的問題,”奈兒說,“如果你隻能看到一座台燈,你就不可能畫好它。但如果你看到的是三角形在長方形上麵,中間以細長的管子相連,那麽,你就在朝畫家之路邁進了,不是嗎?”
卡珊德拉不確定地聳聳肩。
“就當讓我開心吧。試試看。”
卡珊德拉再次歎氣,是過度寬容的輕聲歎息。
“誰知道呢。你也許會讓自己大吃一驚。”
的確如此。不,她在第一次畫畫時,並未展現驚人的才華;她驚訝的是她這麽喜歡繪畫。當她將素描本放在大腿上,手拿著鉛筆時,時間似乎倏忽消失……
服務生前來,以歐洲人特有的高傲將兩籃麵包放到桌上。露比點了意大利普羅賽柯香檳時,他點點頭。他一離開,露比就伸手去拿佛卡夏麵包。她對卡珊德拉眨眨眼,指著桌子。“試試橄欖油和香油醋。它們好吃極了。”
卡珊德拉將一塊佛卡夏麵包浸上油和醋。
“說吧,卡珊德拉,”格雷說,“免得一對老年的未婚夫妻爭吵不休,告訴我們你下午過得如何。”
她撿起一塊掉在桌上的麵包屑。
“說得是,查到任何令人興奮的事了嗎?”露比問。
卡珊德拉聽到自己開始說:“我發現誰是奈兒的親生父母了。”
露比高聲尖叫。“什麽?怎麽查到的?是誰?”
她咬著嘴唇,阻止它因難為情的歡樂而顫抖著微笑。“蘿絲和納桑尼·沃克。”
“哦,老天,”露比縱聲大笑,“他和我的畫家同名,格雷!這概率有多大,我們今天才談到他,而他就住在相同的莊園……”她突然頓住,打住話頭,臉色由粉紅轉為蒼白,“你真的是指我的納桑尼·沃克。”她咽了口口水,“你的外曾祖父是納桑尼·沃克?”
卡珊德拉點點頭,不禁咧嘴一笑,覺得有點荒謬。
露比驚訝得嘴巴大張。“你一點都不知道?今天我在畫廊碰到你的時候?”
卡珊德拉搖搖頭,仍像個傻瓜般微笑。她說話,仿佛隻為抹掉那個傻笑。“我今天下午讀了奈兒的筆記本後才知道。”
“我不敢相信我們剛到這裏時你什麽都沒說!”
“你在高談闊論古巴薩爾薩舞,我想她沒有機會,”格雷說,“更別提,親愛的露比,有些人喜歡保留她們的隱私。”
“哦,格雷,沒有人喜歡保守秘密,那是件苦差事。秘密唯一有趣的地方在於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她對卡珊德拉搖搖頭,“你是納桑尼·沃克的曾外孫女。有人就是這麽幸運。”
“其實感覺有點古怪。太出乎意料了。”
“沒錯,”露比說,“許多人苦苦追溯家族曆史,希望他們是丘吉爾的親戚。而你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現你的祖先是一位知名畫家。”
卡珊德拉忍不住又笑了。
服務生再次出現,為每個人倒了一杯香檳。
“敬解開謎團。”露比舉高她的杯子。
他們碰得杯子叮當作響,各自啜飲一小口。
“請原諒我的無知,”格雷說,“我的藝術史知識不足,但如果納桑尼·沃克有個失蹤的女兒,應該會有一場大搜索吧?”他朝卡珊德拉攤開手掌,“我不是在質疑你外婆的調查,但一位知名畫家的女兒失蹤,怎麽會沒人知道?”
這次,露比沒有答案。她看著卡珊德拉。
“我在奈兒的筆記本中得到的訊息,是所有記錄都說艾弗瑞·沃克在四歲時死亡,也就是奈兒抵達澳大利亞的那個年紀。”
露比摩擦著雙手。“你認為,她被綁架了,而這個人希望別人以為她死了?真令人興奮。誰綁架了她?他們為什麽這麽做?奈兒查到了什麽?”
卡珊德拉抱歉地笑笑:“看起來她似乎未能解開那部分的謎團。她無法確定。”
“你是什麽意思?你怎麽知道?”
“我讀到了她筆記本的結尾。奈兒沒有查出來。”
“但她一定找到了什麽,有個推測吧?”大家都感受得到露比的沮喪,“告訴我,她有個推測!讓我們可以再往下查的!”
“她提到了一個名字,”卡珊德拉說,“伊萊莎·梅克皮斯。奈兒有個行李箱,裏麵的童話書激起了她的一些回憶。但如果帶奈兒上船的是伊萊莎,她自己卻沒去澳大利亞。”
“她發生了什麽事?”
卡珊德拉聳聳肩。“沒有官方記錄。她在奈兒被送往澳大利亞的那段時間內好像消失了。不管伊萊莎原本的計劃是什麽,後來不知怎的出了差錯。”
服務生再次為他們倒上香檳,並問他們是否準備點餐。
“我們是該點餐了,”露比說,“但你能不能給我們五分鍾?”她特意打開菜單,歎了口氣,“太令人興奮了。想想,明天你就要去康沃爾看你的秘密小屋了!你怎麽能忍受這種懸疑?”
“你要住在小屋嗎?”格雷問。
卡珊德拉搖搖頭:“保管鑰匙的律師說它還不適合居住。我在附近的飯店訂了房間,就是布雷赫飯店。芒特榭家族以前就住在那裏。奈兒的家族。”
“也是你的家族。”露比說。
“是的。”卡珊德拉倒是還沒想到這點。她的嘴唇再次違反她的意願,形成一抹顫抖的微笑。
露比戲劇性地打了個哆嗦:“我真羨慕死你了。我多希望我的家族也有這種秘密,某樣等著人去解開的令人興奮的大事。”
“我是很興奮。我想,它開始占據我的腦海。我一直能看到這個小女孩,小奈兒,被人從家人身邊帶走,孤零零地坐在碼頭上。我隨時隨地都在想她的事。我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怎麽會獨自跑到世界的另一端。”卡珊德拉突然有點難為情,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話,“這想法真愚蠢。”
“一點也不。我完全能理解。”
露比聲調中的同情讓卡珊德拉的皮膚頓時一冷。她知道下麵會發生什麽事。她的胃繃緊了,思緒狂亂地尋找能改變話題的詞。但她還是不夠快。
“失去孩子是最糟糕的事。”露比悲憫的聲音傳來,她的話劃破了包裹卡珊德拉悲傷的薄薄的外殼,因此,裏奧的臉,他的氣味,他兩歲時的笑容,偷偷湧了出來。
她勉強點點頭,虛弱地微笑,露比握住她的手時,她急忙將記憶用勁堵回去。
“在你的兒子發生那種事後,難怪你急於查出你外婆的過去。”露比輕握她的手,“我完全可以理解:你曾經失去一個孩子,所以你現在希望找到另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