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941年1月末,倫敦

桃莉這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就算活到一百歲,她也絕不會忘記亨利和薇薇安·詹金斯夫婦倆看著自己離開時,漂亮而扭曲的臉上那嘲弄的表情。他們差點讓桃莉覺得,自己的確不過是鄰居家的女仆而已,穿著女主人衣櫥裏偷來的衣服前來拜訪。但桃莉遠比他們想象中堅強,就像魯弗斯醫生一直對她說的那樣:“你是萬中無一的,桃樂茜,你不是個普通人。”

被詹金斯夫婦羞辱後第三天,她和魯弗斯醫生在薩沃耶餐廳共進午餐。醫生靠在椅背上,一邊抽著雪茄一邊打量著桃莉。“桃樂茜,”他開口說道,“你覺得那個叫薇薇安·詹金斯的女人為什麽會這樣侮辱你?”桃莉想了想,然後搖搖頭,隨後又告訴魯弗斯醫生自己現今的看法。“我覺得可能是這樣的——她撞見我和詹金斯先生坐在客廳……”桃莉目光遊移,想起亨利·詹金斯打量她的眼神,還是覺得有些尷尬,“嗯,我那天特意打扮了一下,我想,薇薇安可能就是因為這事而惱火。”醫生讚賞地點點頭,然後摸著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桃樂茜,她侮辱你的時候你是什麽感覺?”桃莉原本以為,聽見醫生這個問題自己會委屈得號啕大哭,但她並沒有。她勇敢地笑了笑,指甲掐著手心,心裏為自己的自控力感到非常驕傲。“我當時覺得很難堪,也非常非常受傷。我從沒受過這樣的羞辱,而且羞辱我的人還是我的朋友,我真的覺得——”

“快住手——馬上住手!”坎普頓叢林7號的房間被燦爛的陽光照得格外明亮,格溫多林夫人縮回嬌小的腳掌大聲吼道,“你差點把我的腳指頭削掉了,蠢姑娘。”聽見老太太的聲音,桃莉這才回過神來。

她帶著悔恨的心情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老太太粉色腳丫上那塊白白的趾甲上,一想到薇薇安她就心神不定,用銼刀磨指甲時不自覺地使了不小的勁兒,動作也快了些。“對不起,格溫多林夫人。”她趕緊道歉,“我會小心的。”

“我真是受夠了。桃樂茜,你去把我的糖果拿來。昨天晚上我一直沒睡好。食品限量供應,搞得晚餐慘兮兮的——竟然是牛蹄子燒紫甘藍!怪不得我一晚上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還老做噩夢。”

桃莉依言取來糖袋。格溫多林夫人在口袋裏摸索了半天,想找塊最大的糖果。

起初的屈辱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她不過是想把那條貴重的項鏈還回去,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憑什麽羞辱自己?他們就差沒有直接說桃莉是個小偷了。現實真是諷刺——薇薇安才是背著丈夫在外麵勾勾搭搭的人,對每個關心自己的人謊話連篇,還要求別人幫她保守秘密。這樣的人居然好意思來評判桃莉,她知道嗎,別人對她指指點點的時候跳出來維護她的可是桃莉。

既然如此——桃莉下定決心似的皺了皺眉,她把銼刀插進護套裏,打掃幹淨梳妝台——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桃莉心裏已經有了計劃,她還沒對格溫多林夫人講這件事。但老太太要是知道她年輕的小閨蜜被人背叛了,就像自己年輕時的遭遇一樣,桃莉肯定她會站在自己這邊的。戰爭結束後,她們要舉辦一個盛大的化裝舞會,所有的人都穿著華麗的服裝,到處都掛著燈籠,還要請雜技團的人來表演吞火節目。所有的社會名流都會參加,《淑女報》也會報道這場盛事,還會登出照片,好多年之後人們都會對此津津樂道。桃莉想象著客人們盛裝打扮來到坎普頓叢林的場景,他們招搖地經過25號的房子,薇薇安·詹金斯沒有收到邀請,隻好在窗戶邊幹看著。

與此同時,她盡量避開詹金斯夫婦。桃莉知道,這件事還是不讓旁人知道為好。亨利·詹金斯倒是容易躲開,反正桃莉平時也不常遇到他。為了避免和薇薇安見麵,她辭去了婦女誌願服務社的工作,終於從懷丁漢姆夫人的高壓統治下解放出來,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閑下來的時間,她全心全意照顧格溫多林夫人。事情似乎在往她預料的方向發展。這天早上,她幫格溫多林夫人按摩疼痛的雙腿,平常這個時候她都在食堂幫忙。這時候,樓下忽然傳來門鈴的響聲。老太太用手指了指窗戶,讓桃莉看看是誰會在這個時間來拜訪。

起初,桃莉擔心按鈴的人會是吉米——他來了好幾次,不過老天保佑,他來的時候家裏沒有其他人,沒人能看到她的笑話。但樓下的人不是吉米。桃莉從格溫多林夫人臥室的窗戶往下瞧了瞧,玻璃上都貼著透明膠布,免得爆炸把玻璃震碎了。她看見樓下站著的人是薇薇安·詹金斯,她一直回頭往後打量,生怕別人看見她,好像來坎普頓叢林7號會降低自己的身份,甚至就連站在7號房的屋簷下都覺得尷尬似的。桃莉身上的皮膚一下變得滾燙,她立刻洞悉了薇薇安的來意——她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她是來告訴格溫多林夫人她家女仆盜竊的事情的。桃莉能夠想象薇薇安優雅地交叉雙腿,坐在蓋著灰撲撲印花棉布的扶手椅上的樣子。她身子向前微傾,感同身受地談論著戰爭時期傭人的品質問題。“想找個值得信賴的人實在太難了,您說是不是,格溫多林夫人?我這麽說是因為我們家前幾天就遇到了這樣的事……”

薇薇安站在門口的台階上,不停回頭打量著身後的街道。老太太在**衝桃莉喊道:“桃樂茜——你還要看多久?我可活不了多長時間了,究竟是誰?”桃莉壓下心中的驚恐,強裝淡定地告訴老太太,門外是一個穿著寒酸的女人,來收舊衣服的。格溫多林夫人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別讓她進來,她肮髒的手指決不能碰到我的衣帽間。”桃莉當然樂意遵從她的命令。

*?*?*

“砰——”桃莉嚇得差點跳起來,原來,她已經在窗邊站了好久,傻傻地盯著對麵的25號。“砰——砰——”桃莉轉過身,看見格溫多林夫人正怒氣衝衝地盯著自己。老太太嘴裏含著一大塊糖果,臉頰因此而鼓起來。她用拐杖捶打床墊,想引起桃莉的注意。

“什麽事,格溫多林夫人?”

老太太抱著胳膊,好像很冷的樣子。

“你冷嗎?”

她點點頭。

桃莉用順從的微笑掩飾住內心的鬱悶——剛才老太太還在抱怨屋裏太熱,讓桃莉把毛毯拿開。她走到床邊:“我給你蓋厚點,看能不能暖和些。”

格溫多林夫人閉上眼,桃莉幫她蓋上毯子。這活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老太太剛才用拐杖在**這敲敲那兒戳戳,床單被子攪成一團,毯子被壓在她大腿下麵。桃莉飛快走到床的另一邊,使勁兒把毛毯往外拽。

後來,她回想整件事的時候把一切都歸罪於房間裏的灰塵。當時,她正忙著往外拉扯毛毯,終於把它從格溫多林夫人的大腿下解放出來。桃莉抖了抖毛毯,把它蓋到格溫多林夫人身上,把毛毯邊掖在老太太的下巴下麵。這時候,桃莉忽然使勁打了一個噴嚏,阿嚏——!

巨大的響聲驚動了格溫多林夫人,她猛地睜開雙眼。

桃莉揉著疼痛的鼻子,慌忙道歉。她眨了眨被淚水糊住的雙眼,看見老太太揮舞著胳膊,雙手像驚恐的鳥兒一樣撲騰著。

“格溫多林夫人?”桃莉走近些,看見老太太的臉已經憋得通紅,“親愛的夫人,您究竟怎麽了?”

格溫多林夫人的喉嚨裏傳來粗啞的喘氣聲,她的臉此刻已經脹成了茄子般的紫色。她揮手指著自己的喉嚨,裏麵有東西卡住了,她說不出話來——

是那顆糖,桃莉倒吸了一口涼氣,它像枚塞子一樣堵在老太太的喉嚨裏。桃莉不知該怎麽辦,一時間手足無措。她來不及思考,直接將手指伸進格溫多林夫人的嘴裏,想把糖果摳出來。

她沒摸到糖果。

桃莉慌了,或許應該幫忙拍拍老太太的背,或者幫她揉揉腰?

兩種辦法都試過了,桃莉的心怦怦直跳,她甚至聽見自己脈搏跳動的聲音。她想把格溫多林夫人扶起來,但她實在太沉了,身上的衣服又滑……“沒事的。”桃莉聽見自己一邊使勁一邊安慰老太太的聲音,“馬上就好了。”

桃莉一邊勸慰格溫多林夫人,一邊使出吃奶的勁兒想把她拉起來。格溫多林夫人在她的懷裏掙紮著。“很快就好了,沒事的,很快就沒事了。”

最後,桃莉氣喘籲籲,她不再說話,這時候,她才發現老太太的身體愈發沉重,她也不再扭動身體,喘氣呼吸。房間裏安靜得有些詭異。

這間漂亮大房子裏的一切都沉默著,隻有桃莉的呼吸聲。她丟開格溫多林夫人的身體,讓她用慣常的姿勢躺在**。桃莉跌坐在**,床鋪吱吱嘎嘎的聲音讓人心慌。

*?*?*

醫生站在床尾,說格溫多林夫人是“自然死亡”。桃莉一邊握著老太太冰冷的手,一邊用手絹拭著眼淚。醫生看了看桃莉,補充道:“她小時候得過猩紅熱,心髒一直不好。”

桃莉端詳著格溫多林夫人嚴肅的臉龐,點了點頭。她沒有提到那顆糖和自己的噴嚏,這些都沒有意義,也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她不想念叨著糖果和灰塵,讓自己聽上去像個胡說八道的傻瓜。再說,醫生趕來的時候格溫多林夫人嗓子裏的糖已經化了。前一天晚上,街道遭炸彈侵襲,滿地廢墟,醫生花了好長時間才趕過來。

“節哀吧,姑娘。”醫生拍拍桃莉的手背,安慰她。“我知道你對格溫多林夫人很好,她也很喜歡你。”然後,醫生戴上帽子,拿好自己的包,告訴桃莉葬禮上要邀請的賓客名單放在樓下的桌子上了。

*?*?*

1941年1月29日,彭伯利律師在坎普頓叢林7號的書房裏公開宣讀格溫多林夫人的遺囑。其實,這事本沒必要如此大張旗鼓,按彭伯利先生的看法,最好是給遺囑中提到的每個人都寄封信——他有嚴重的舞台恐懼症。但格溫多林夫人好像預見到自己身後會發生一場鬧劇,她堅持公開宣讀遺囑。桃莉作為繼承人之一,也受邀來到書房,她對老太太的做法毫不吃驚。格溫多林夫人厭惡自己唯一的外甥,這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在她百年之後,沒有什麽比收回遺產,並當眾把這筆財富交給其他人更能羞辱他了。

桃莉精心打扮,讓自己看上去有女繼承人的樣子,又不過分刻意。她覺得格溫多林夫人也希望自己這樣做。

等待彭伯利先生宣讀遺囑的時候,桃莉心裏非常緊張。可憐的彭伯利先生結結巴巴地讀著繼承遺產的先決條件,臉上的胎記憋得緋紅。他提醒到場的繼承者們——桃莉和沃爾西勳爵——這是自己的委托人格溫多林夫人的意思。他作為一名公正無私而且具有資質的律師,對這份遺囑進行了認證,證明它是格溫多林夫人立下的最後一份遺囑,具有法律效力。格溫多林夫人的外甥長得跟鬥牛犬一樣高大,桃莉希望他在認真傾聽彭伯利先生說的關於剝奪遺產繼承權的情況。她知道,沃爾西勳爵要是知道自己阿姨是如何分配遺產的,肯定不會高興。

桃莉的看法是對的。彭伯利先生朗讀遺囑正文的時候,佩羅格林·沃爾西勳爵氣得快中風了。大部分時候,他都不是一位耐心的紳士,彭伯利先生還沒讀完前言的時候他就已經不耐煩了。彭伯利先生還沒讀到“我留給我的外甥佩羅格林·沃爾西……”的時候,桃莉就聽見他氣呼呼的喘息聲。終於,律師先生深吸一口氣,掏出手絹擦了擦滿是汗水的額頭,朗讀財產分配事宜:“我,格溫多林·卡爾迪克特,宣布之前所立的遺囑全部作廢。我把衣櫥贈給我外甥佩羅格林·沃爾西的妻子,把先父衣帽間裏的東西贈送給我的外甥。”

“什麽?”沃爾西勳爵突然咆哮著吐出嘴裏的雪茄煙,“這他媽的究竟什麽意思?”

“沃爾西勳爵,”彭伯利先生結結巴巴地懇求道,臉上的胎記已經憋成了紫色,“請——請你安靜地坐——坐下來,聽我讀——讀完。”

“憑什麽?我要起訴你這個卑鄙的小人。我知道,就是你在我阿姨耳邊吹風——”

“沃爾西勳爵,求——求求你了,坐下來。”

彭伯利先生迎著桃莉善意的頷首,繼續朗讀遺囑。“我把剩下的財產和房產、地產、個人物品及其他,包括我在倫敦坎普頓叢林7號的房子——下文列出的部分物品除外——捐贈給肯辛頓動物收容所。”彭伯利先生抬起頭看了看,“該機構的代表今天因故無法到場……”這時,桃莉耳中“嗡”的一聲,除了背叛的鍾聲,她什麽也聽不見。

*?*?*

當然,格溫多林夫人也留了一部分東西給“我年輕的陪護,桃樂茜·史密森”,但桃莉當時還深陷在失望和震驚中,根本沒留意老太太留給自己的究竟是什麽東西。晚上,她獨自待在臥室裏,反複讀著彭伯利先生避開沃爾西勳爵的威脅,塞到她顫抖的手中的那封信。這時候,她才知道,格溫多林夫人留給自己的不過是樓上衣帽間裏的幾件外套而已。除了一件破破爛爛的白色皮草大衣之外,其他的衣服早就被桃莉裝在帽盒裏,開開心心地在薇薇安·詹金斯組織的舊衣捐贈活動裏慷慨地捐出去了。

桃莉怒火中燒。她強壓怒火,卻渾身滾燙,惡心得想吐。自己為老太太做了那麽多,忍受了那麽多羞辱——為她修剪腳趾甲,掏耳屎,還要忍受她定期的惡語相向——這一切她都生生受下來了。當然,桃莉絕不會說自己是心甘情願毫無怨言的,但她忍受了這一切,最終卻一無所有。她為格溫多林夫人放棄了所有,她以為她倆就像家人一樣。彭伯利先生和格溫多林夫人都讓她以為,未來有豐厚的遺產等著自己。桃莉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事讓老太太改變了主意。

除非……一個念頭像閃電一般劃過,桃莉心裏一下明白過來。她雙手顫抖,律師先生給的信掉在地上。隻有這樣才解釋得通——薇薇安那個惡毒的女人還是來拜訪格溫多林夫人了——這是唯一的解釋。她一直坐在窗戶邊,等待時機,趁桃莉出門采購的時候來到坎普頓叢林7號。薇薇安靜待時機,然後重拳出擊。她坐在格溫多林夫人身邊,向老太太灌輸關於桃莉的惡毒謊言。而單純的桃莉除了老太太的喜好之外,心裏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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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辛頓動物收容所接管坎普頓叢林7號後的第一項舉措就是聯係戰爭部,請之為暫住在這裏的姑娘們另尋住處,他們要把這裏改造成動物醫院和動物救援中心。這件事沒有給基蒂和路易莎帶來絲毫煩惱——二月初的時候,她們分別嫁給了各自的皇家空軍飛行員男朋友,婚禮前後相距不過幾天。1月30日,另外兩個女孩手挽著手去參加朗伯斯區的舞會,路上遭到炸彈襲擊,屍首混成一團。兩人生前形影不離,如今也算有個伴了。

剩下的就隻有桃莉了。在倫敦找間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對於她這種過慣了好日子的人來說尤為如此。桃莉先後看了三間髒兮兮的公寓,最後還是搬回了兩年前曾經住過的諾丁山公寓。那時候,她隻是個售貨員,坎普頓叢林對她來說不過是地圖上的一個名字;如今,這裏卻存著她這輩子最大的喜怒哀樂。雷靈頓公寓24號的主人,孀居的懷特太太再次看見桃莉時非常開心——說“看見”有些誇張,那個老太婆要是不戴眼鏡的話就跟瞎眼蝙蝠一樣。桃莉把債券和配額冊當作房租交給她時,她高興地告訴桃莉,她以前住的那個房間還空著。

桃莉對此毫不驚訝。即便是在戰時的倫敦,願意出高價租這麽間空****的小房子的人也寥寥無幾。這哪裏稱得上是一間屋子——原來的臥室被隔成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哪兒還剩什麽空間?窗戶在另外半間屋子裏,桃莉這邊隻有一麵泥粉剝落的牆壁,黑漆漆的,就像一個狹窄的衣櫥。屋裏有一張小床、一個床頭櫃、一個小水槽,除了這些就不剩什麽了。屋子裏既沒有光線又不通風,所以價格還算便宜。桃莉沒有多少東西,她所有的家當都放在隨身攜帶的箱子裏了。那個手提箱還是三年前離家出走的時候帶來的。

一到屋裏,她馬上把自己的兩本書——《不情願的繆斯》和桃樂茜·史密森的奇幻本——擺在水槽上的單層擱板上。老實說,她其實再也不想讀亨利·詹金斯的小說,但她的財產實在少得可憐,而桃莉素來是個喜歡特別物件兒的人,她沒法把這本書扔掉。不過,她還是把書掉了個個兒,讓書脊那邊挨著牆。這樣的擺設太寒酸了,桃莉把生日時吉米送的萊卡相機也擺到擱板上。攝影需要靜下心來等待,所以從來不是桃莉能夠做到的事。但這屋子實在簡陋,要是有個五鬥櫥的話,桃莉還是願意把自己拍的照片擺上去。最後,她拿出格溫多林夫人遺贈給她的那件皮草大衣,用衣架把它晾起來,掛在門後的掛衣鉤上,這樣,她在小屋裏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見它。這件破舊的白色大衣象征著桃莉每個破碎的夢想。她看著它,心裏升起無端的煩憂,她把心裏對薇薇安·詹金斯的怨氣都凝聚到這件毛料打結的破舊皮草上了。

桃莉在附近的軍工廠找了份工作——她要是不按時交上每周的房租,懷特太太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攆出去。再說,這份工作隻需要稍微專注一點就行,桃莉其他心思都在想著自己不幸的遭遇。夜晚,回到家裏,她勉強咽下一點懷特太太做的鹹牛肉土豆泥,然後回到自己逼仄的房間,任由其他女孩在身後討論各自的男朋友,聽廣播中嗬嗬勳爵的脫口秀,在客廳裏大聲歡笑。她躺在小**,抽著僅剩的香煙,在煙霧中回想自己失去的一切——家人、格溫多林夫人,還有吉米……她想著薇薇安說的那句“我不認識這個女人”,亨利·詹金斯把她領到大門口的情景時常出現在她眼前。回想起這些,她感到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屈辱和憤怒交織,在她的心裏來回奔突。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二月中旬的一天,事情發生了轉折。桃莉在軍工廠兩班倒,下晚班的時候她通常會在附近的英國餐廳裏買點吃食,懷特太太做的菜實在難以下咽。大部分日子她都是這樣過來的,這天也不例外,她在餐廳角落的座位上一直坐到人家打烊。桃莉透過淡淡的煙圈,打量著周圍的食客,尤其是那對隔著桌子都還忍不住偷偷接吻的情侶。他們大聲笑著,仿佛世界很美好。桃莉模糊地想起,自己也曾有這樣的感受,那時的她,常常歡笑,心裏充滿了幸福和希望。

回家的路上,遠方傳來炸彈落下和爆炸的聲音,桃莉抄近道走進一條窄窄的小巷。此時已經到了燈火管製的時候,她隻能摸索著前行——搬家的時候,她的手電筒落在坎普頓叢林7號了——這都怪薇薇安。突然,她不小心掉進一個深深的彈坑裏,腳踝扭傷,她最好的一雙絲襪也破了,鮮血從膝蓋的破口處滲出來。但她覺得這是對自己的嚴峻考驗,她為此感到自豪。回公寓的路上,她一瘸一拐地在寒冷和黑暗中踽踽獨行。桃莉拒絕稱那個地方為“家”,那兒不是她的家,她的家被搶走了——這都是薇薇安的錯。走到公寓門口,她發現大門已經上了鎖。懷特夫人把宵禁令奉為圭臬,雖然她覺得雷靈頓24號是希特勒進攻名單上的頭號目標,但她這麽做並不是出於安全的緣故,而是想給房客中那些晚歸的女孩們立個規矩。桃莉握緊拳頭,走進旁邊的巷子。她把牆上的舊鐵閂當作落腳處,爬上牆頭。膝蓋疼得厲害,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燈火管製的夜晚比平常更加黑暗,天上也沒有月亮,但桃莉還是順利翻過牆頭,繞過後院的雜物,來到儲藏室的窗戶下。窗閂鬆鬆地插著,桃莉用肩膀頂著窗戶,窗閂稍微鬆動了些,桃莉把窗戶往上一推,然後爬進屋裏。

走廊上彌漫著一股動物油脂和廉價肉散發的陳腐氣息,桃莉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沿著滑膩膩的樓梯往樓上走。走到一樓的時候,她看見懷特太太的門縫裏透出一縷亮光。沒人知道她在幹什麽,平常她屋裏的燈早就關了,難道她在和死人交流?又或者,她在給德國軍隊發送密電?桃莉不知道懷特太太在幹什麽,說實話,她對此也並不關心。她忙著的時候,晚歸的房客正好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大家相安無事,這樣最好不過。桃莉沿著走廊躡手躡腳地走著,免得地板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桃莉打開臥室房門,身影一滑,溜了進去。

桃莉用後背緊緊抵住門,這時候,她才完全放鬆下來,毫無顧忌地發泄心裏積累了一晚上的痛苦。她還沒來得及把手提包扔在地上,就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恥辱、憤怒和痛苦交織而成的滾燙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低頭看了看身上髒兮兮的衣服和血肉模糊的膝蓋,鮮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粘在上衣和裙子上。透過模糊的淚光,她打量著這間寒酸的小屋——床罩破了洞,水槽的塞子邊到處都是汙垢。桃莉忽然徹底明白過來,那些珍貴美好的東西,都在自己的生命中缺席。她知道,這都怪薇薇安。失去吉米,一無所有,軍工廠的枯燥工作——這一切都是薇薇安搗的鬼。就連今晚的不幸,她受傷的膝蓋和劃破的絲襪,被鎖在自己付了一大筆房租的公寓外,她都算在了薇薇安頭上——要是她跟薇薇安沒有交集,沒有去給她送項鏈,沒有把這個卑鄙的女人當作好朋友,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桃莉模糊的目光落在放著奇幻本的擱板上,她內心的悲憤幾乎快要決堤而出。她盤腿坐在地板上,哆嗦著手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她滿心歡喜搜集的薇薇安·詹金斯的社交照片都粘貼在這裏。她曾仔細琢磨過每一張圖片,對每一個細節都讚賞有加,牢牢記在心裏。桃莉不敢相信,自己原來這麽傻。

桃莉像一隻發狂的野貓,用盡全力撕扯書頁。她把那個女人的圖片撕成碎片,以此來發泄心中的怒火。薇薇安·詹金斯看鏡頭時的小竅門——撕掉;從不開懷大笑——撕掉;自己被她像扔垃圾一樣拋棄——撕掉。

今晚真是盡興,桃莉正打算繼續往下撕的時候,有件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僵直著身體,盯著手裏的碎紙片,大口大口喘著氣——沒錯,就是它。

那張照片裏,那個項鏈墜子從薇薇安的襯衣領上滑出來,落在衣服的褶邊上。桃莉用指尖摩挲著照片,想起歸還項鏈那天自己的屈辱遭遇,感覺有些喘不過氣。

她把碎片扔在身旁的地板上,腦袋靠著床褥,閉上雙眼。

腦子裏一片天旋地轉,膝蓋還在疼,桃莉覺得很累。

她閉著眼,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上,沮喪地吸著煙。

那天的事還曆曆在目,桃莉在心裏把整件事細細回顧了一遍——亨利·詹金斯意外地邀請自己進屋,他奇怪的問題,對妻子行蹤的好奇之心顯而易見。

如果她跟亨利·詹金斯再多待一會兒,會發生什麽?那天,桃莉差點告訴他食堂輪班的情況。如果她真的說了事情會如何?她告訴那位大作家:“噢,不是這樣的,詹金斯先生,這不可能。我不知道薇薇安是怎麽跟你說的,但她一周最多去食堂一次。”

可桃莉並沒有說出口。她沒有證實亨利·詹金斯心中的猜想,沒有告訴他,他妻子在外麵與人有染。她沒把薇薇安·詹金斯供出來,平白浪費了一個大好機會。現在,她又沒辦法告訴亨利·詹金斯這些,他不會相信自己的話。這都得歸功於薇薇安,她讓亨利·詹金斯以為桃莉就是個愛小偷小摸的女仆。再說,桃莉現在的境況如此狼狽,手裏也沒有薇薇安出軌的證據。

困局。桃莉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除非自己親眼看見薇薇安跟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接吻,自己剛好拍到他們出雙入對的照片,否則說什麽都沒用。桃莉沒有時間在昏暗的小巷裏躲躲藏藏,跟著她去陌生的醫院,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拍下合適的照片。要是自己能夠知道薇薇安和她的醫生情人會麵的地方就好了,但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桃莉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子。這事如此簡單,她忍不住笑起來。她一直在哀怨世事不公,希望有辦法讓一切重回正軌,現在,絕好的機會就擺在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