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941年1月,倫敦

過去的兩個星期過得十分糟心,桃莉忍不住把這一切都怪罪於吉米——他對結婚一事操之過急,結果把事情給搞砸了。那天晚上,她本來打算跟吉米好好談談,讓彼此都對這段感情保持低調。結果,他一上來就跟自己求婚,桃莉內心麵臨兩難的抉擇,不想作出選擇。一邊,是吉米認識的桃莉·史密森,那個從考文垂出來的天真小女孩,覺得嫁給自己心愛的人,住在小溪邊的農舍裏就是她一生所願;另一邊是桃樂茜·史密森,是那個漂亮富有的薇薇安·詹金斯的閨蜜,是格溫多林·卡爾迪克特夫人的陪護和繼承人。桃樂茜·史密森是個成熟的女人,她腦子裏沒有關於未來的美好幻想,因為她清楚地知道,未來會有多不容易。

不過,這並非意味著桃莉在服務生好奇的注目下,丟下吉米,獨自衝出餐廳時,心裏是好過的。她覺得自己如果繼續待在那兒的話會不由自主地答應吉米的求婚,讓他趕緊從冰冷的地板上站起來。那樣的話她又會麵臨怎樣的境地?和吉米還有他的父親老梅特卡夫擠在一間小小的公寓裏,整天都在為下一頓飯發愁嗎?格溫多林夫人又該怎麽辦?老太太對桃莉一向很好,甚至把她視為自己的親人,她能忍受再次被親人拋棄的命運嗎?不,桃莉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她和魯弗斯醫生一起吃午餐的時候,忍不住哭著把這一切和盤托出,但魯弗斯醫生也讚同她的做法。醫生說,她還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這麽早就結婚生子沒什麽意義。

當然了,基蒂也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於是更加頻繁地把她那位皇家空軍飛行員男友帶到坎普頓叢林7號來顯擺,一邊炫耀手上那枚寒酸小氣的訂婚戒指,一邊不停地打聽吉米的消息。比較而言,食堂的工作幾乎算得上是解脫。至少,看見薇薇安她心裏總會好受些。從吉米不請自來的那天晚上開始,她們倆隻見過一次。薇薇安負責分發別人捐贈的衣物,桃莉正準備過去和她打個招呼的時候,懷丁漢姆夫人忽然急匆匆地讓桃莉去廚房幫忙。她真是個老巫婆。桃莉真想去勞工介紹所重新找份工作,隻要可以不再見到這個可惡的女人。不過,這個機會微乎其微。桃莉收到了勞工部的來信,但不小心被格溫多林夫人聽到了風聲。她趕緊跟老太太保證,勞工部的長官知道,桃莉現在的工作崗位很重要,不會派她去製作煙幕彈的。

這時,兩個滿臉煙灰的消防員走到櫃台邊,桃莉微笑的臉上露出兩個酒窩。她盛了兩碗湯遞給他們。“今晚很忙吧?”她問道。

“我們去一棟房子裏滅火,消防水管裏麵全是冰。”個頭稍矮的那個消防員回答道:“不用看就知道,隔壁房子的水管也被凍住了。”

“太可怕了。”桃莉說道,消防員點點頭,轉身癱坐在條桌邊。廚房裏又隻剩下桃莉一個人。

她把胳膊支在櫃台上,雙手托著下巴。薇薇安這些日子肯定在忙著和醫生約會吧?吉米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她還有點幻滅的感覺,她多希望自己是從薇薇安那裏得知這些的!但她明白,這事必須保密。亨利·詹金斯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跟別人在外麵曖昧不清——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如果別人知道了薇薇安的秘密,還把話傳到她丈夫耳中,那就糟了。怪不得薇薇安一直要求吉米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第二個人呢。

“詹金斯太太在嗎?詹金斯太太?”

桃莉警覺地抬起頭,薇薇安來了嗎?

“原來是你呀,史密森小姐——”那聲音立馬失去了熱情,“你一個人在這兒嗎?”

莫德·霍斯金斯站在櫃台前,她打扮得非常簡單,隻在襯衣領口上別了一枚胸針,那領口就跟牧師一樣遮得嚴嚴實實的。薇薇安沒在這裏,桃莉的心情有些沮喪,“隻有我在這兒,霍斯金斯太太。”

“這樣啊,”霍斯金斯夫人使勁兒嗅了嗅,像隻慌亂的母雞一樣四處打量了一下,“親愛的,你見到她了嗎?我是說——詹金斯夫人。”

“讓我想想。”桃莉一邊假裝思考的樣子咬著嘴唇,一邊偷偷把鞋穿上,“沒有,我沒見到詹金斯夫人。”

“真是不巧,我有件東西要交給她。肯定是她上次來這兒的時候落下的,我一直替她保管著,希望哪天碰上了還給她,可她這幾天都沒來。”

“是嗎?我還沒發現呢。”

“整整一個星期都沒來了,希望她沒出什麽事。”

桃莉本想告訴霍斯金斯太太,她每天都能從格溫多林夫人臥室的窗戶裏見到薇薇安,她活蹦亂跳好得很。但轉念一想,這說不定會招來更多問題——“她肯定沒事的。”

“借你吉言,希望在這種嚴峻的日子裏,我們大家都平安無事。”

“放心吧!”

“不過,我馬上要去康沃爾和我妹妹住一段時間,我想在我走之前把東西交還給她。”霍斯金斯太太看上去有些躊躇,“我想,隻好——”

“你要把它交給我嗎?當然沒問題。”桃莉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我一定會把東西轉交到她手裏的。”

“這——”霍斯金斯太太從幹淨的鏡片後麵打量著桃莉,“我沒打算……我不想就這樣把這東西留下。”

“放心吧,霍斯金斯太太,我很樂意幫忙。再說,我跟薇薇安很快就要見麵了。”

婦人輕輕吸了口氣——桃莉竟然直呼詹金斯太太的閨名,可見她們關係匪淺。“那好吧!”她說道,言語中竟有幾分欽佩的意味,“如果你確定能見到她的話。”

“放心吧,沒問題。”

“謝謝你,史密森小姐,你真是個好人。我終於可以放下心了,這東西好像挺值錢的。”霍斯金斯太太打開手提包,從裏麵拿出一包小小的東西,外麵還用紙巾裹著。她隔著櫃台把東西交到桃莉早就攤開的手裏:“保險起見,我把它包了一下。親愛的,你小心點兒,可不能弄丟了,記住了嗎?”

*?*?*

回到家裏,桃莉才打開紙包。霍斯金斯太太剛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就想拆開看一看了,但最終還是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她把紙包放在手提包裏,下班後飛奔回坎普頓叢林。

她把臥室門緊緊關上,好奇心折磨著她,她連衣服和鞋襪都來不及脫就跳到**,興衝衝地從手提包裏掏出那個小紙包。拆開紙包,一個東西掉在她腿上。桃莉撿起來一看,是一個漂亮的橢圓形盒式項鏈墜子,上麵還穿著一條精美的玫瑰金項鏈。項鏈上有一環稍微鬆了,所以薇薇安才把它弄丟了。桃莉把項鏈兩端穿在一起,用指甲輕輕把它們合攏。

好了。完全看不出曾經鬆開的痕跡。桃莉滿意地笑了,注意力又集中到項鏈墜子上。這種盒式項鏈墜子是用來裝照片的,桃莉輕輕撫摸著上麵的螺旋形花紋,慢慢把它打開。裏麵裝著一張照片,上麵有兩男兩女四個小孩。他們坐在木樓梯上,迎著陽光眯著眼。照片一分為二,鑲在項鏈盒子兩邊。

桃莉立刻從幾個孩子中認出了薇薇安,她是女孩中稍小些的那個。她站在樓梯上,一手握著樓梯欄杆,一手放在旁邊男孩的肩上。那個男孩也還小,看上去天真活潑。這些都是薇薇安在澳大利亞的家裏的兄弟姊妹。照片拍攝的時間距離薇薇安來英國生活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那時候,她還沒遇到久未聯係的舅舅,還沒住進她家在湖邊上的塔樓,還沒有長大成人。就是在那棟塔樓裏,她遇見了英俊的亨利·詹金斯。桃莉幸福得要顫抖了。他們的故事真像個童話,確切地說,像亨利·詹金斯在他的小說裏勾勒的童話。

她衝著薇薇安小時候的照片笑起來。“真希望那時候就認識你。”桃莉輕聲說道。這想法真傻,當然是現在認識薇薇安更好了,因為現在住在坎普頓叢林的她才是真正的桃莉,才有機會跟薇薇安成為摯友,才有機會跟她互稱“桃莉”和“薇薇”。她看著照片上小女孩稚氣未脫的麵龐,在如今這個成熟的女人身上找著相似之處。桃莉心裏覺得真奇怪,自己竟然能這麽喜愛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

她合上項鏈盒子,卻發現它背後用娟秀的字跡刻著一個人的名字——伊莎貝爾。“伊莎貝爾。”桃莉大聲念出這個名字。難道是薇薇安的母親?桃莉不知道薇薇安母親的名字,但這個解釋明顯說得通。這應該是孩子們遠遊時,母親掛在胸口的照片。桃莉還年輕,還不曾養育子女,但她知道,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也一定會這樣帶著他們的照片。

有件事確定無疑:如果這條項鏈曾屬於薇薇安的母親,那對她一定重要極了。桃莉要用生命捍衛它。想了一會兒後,桃莉臉上露出了笑容,她要把項鏈放在自己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桃莉解開項鏈扣,撥開自己的頭發,把項鏈係在自己脖子上。她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心裏滿是幸福。項鏈墜子藏在她的襯衣裏,冰冷的金屬貼在她溫暖的肌膚上。

桃莉脫下鞋子,把帽子扔在床邊的椅子上,一頭倒在軟和的枕頭上,兩條腿疊在一起。她點燃一支煙,朝屋頂吐出一個個煙圈,想象著把項鏈墜子交還給薇薇安時她會多開心。她會挽著桃莉的胳膊,擁抱自己,叫自己“親愛的”,她漂亮的深色眸子裏會溢出感動的淚水。她還會邀請桃莉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跟她閑聊八卦。桃莉有種直覺,隻要和薇薇安能有時間坐下來聊聊,薇薇安說不定會把那個醫生的事全都告訴自己。

她從胸口掏出項鏈墜子,看著上麵精致的螺旋形紋樣。可憐的薇薇安肯定以為自己把東西弄丟了,難過得要死吧?桃莉覺得應該馬上讓她知道項鏈安然無恙。或許,她可以寫封信,從薇薇安家的門縫裏塞進去。桃莉馬上否決了這個念頭——家裏的信箋上都印著格溫多林夫人的姓名首字母,桃莉沒有屬於自己的信箋,這樣太失禮了。最好還是親自告訴薇薇安,不過,兩人見麵時她又該穿什麽呢?

桃莉趴在**,從床底下找出她的奇幻本。她對母親送的那本《比頓夫人的家庭管理全書》沒有絲毫興趣,但在這戰火連天的日子裏,紙張的價格堪比黃金,這本書倒是可以用來粘貼桃莉從《淑女報》上剪下來的漂亮圖片。桃莉用膠水把圖片粘在比頓夫人的條條規規和菜譜上,她這樣做已經有一年時間了。此刻,她翻閱著自己的奇幻本,仔細觀察那些上流社會淑女的穿著打扮,把圖片裏的東西和樓上衣帽間裏的東西暗自比對。翻到最近的一張圖片時,她停下來——這是薇薇安在麗姿大酒店參加慈善籌款那天下午拍的照片。她穿著一身漂亮的絲綢連衣裙,整個人看上去光彩照人。桃莉用指尖撫摸著那條裙子,想起樓上剛好有一條類似的,稍微改動一下就很合身。桃莉想象著自己穿著那條裙子走過街道,和薇薇安閑坐品茶的場景,忍不住笑出了聲。

*?*?*

三天過後,格溫多林夫人吃完糖果後忽然要求桃莉把遮光窗簾拉上,說是想安安靜靜地睡個午覺。那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桃莉興高采烈地照辦。老太太安然進入夢鄉之後,桃莉換上那條黃色的連衣裙——她早就把裙子從衣帽間拿出來,掛在自己的房間裏了——然後輕快地走過門前的街道。

薇薇安家門前的台階上鋪著地磚,桃莉站在台階最上麵一級,伸手去按門鈴。她想象著薇薇安打開門看見自己時驚喜的臉龐,她們坐下來喝茶的時候,桃莉把項鏈墜子拿出來,薇薇安肯定會大大鬆口氣的。桃莉想象著這一切,心裏充滿了期待,忍不住想要跳起來。

桃莉停下伸出的手,再次整理了一下頭發。她靜靜品味著這激動人心的時刻,然後按響門鈴。

她側耳傾聽門內的鈴聲。門忽然朝內打開,一個聲音說道:“親愛的——”

桃莉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站在她麵前的是亨利·詹金斯,他真實的個頭比看上去還要高,和所有有權有勢的男人一樣瀟灑又時髦。他行為舉止有些粗魯,但很快就恢複了彬彬有禮的模樣,桃莉覺得是自己多心了。當然,雖然她是個喜歡想象的姑娘,但她從沒想到過會發生眼前這一幕。亨利·詹金斯在信息部擔任要職,白天的時候很少回家。桃莉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閉上了。在高大又一臉不悅的詹金斯麵前,她有些膽怯。

“你找誰?”詹金斯麵色紅潤,桃莉心想,他剛才可能在喝酒,“是來收廢布的嗎?我們家不要的布料都已經捐出去了。”

桃莉聽見自己說道:“不,不是的,抱歉打擾到你了。我不是來收廢布的,我來找薇薇安——也就是你太太。”桃莉終於恢複了鎮定,她朝詹金斯微笑說道,“我是你妻子的朋友。”

“是嗎?”詹金斯有些奇怪,“我妻子的朋友……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桃莉——嗯,桃樂茜·史密森。”

“桃樂茜·史密森,請進來說話。”詹金斯後退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桃莉走進薇薇安家的大門,立刻被震驚了。雖然她也住在坎普頓叢林,但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坎普頓叢林25號。屋子的布局和格溫多林夫人家差不多,進門就是門廳,然後是通往一樓的樓梯,左手邊是一條廊道。跟著亨利·詹金斯走進客廳之後,桃莉立馬發現了兩棟房子的不同之處。薇薇安家顯然是新裝修過的,一切都和格溫多林夫人家厚重的桃花心木雕花家具還有淩亂的牆壁不同,整棟房子幹淨清爽又時髦。

房間內的裝潢非常華麗,地板上鋪著實木拚花地板,天花板上的水晶燈罩在霜花玻璃裏。每麵牆上都掛著漂亮的當代建築畫,檸檬綠的沙發扶手上搭著斑馬皮。這房子如此時髦,如此典雅,桃莉邊看邊按捺住心裏的驚訝。

“請坐吧!”亨利·詹金斯指著窗戶邊的蝸牛形扶手椅。桃莉坐下來,理好裙角,然後才把兩條腿優雅地疊在一起。她忽然為自己今天的穿著感到尷尬——裙子本來不差,但坐在這間時髦的房間裏,它看上去就跟博物館裏的老古董似的。站在格溫多林夫人的衣帽間裏,在鏡子前轉來轉去的時候,桃莉覺得自己十分優雅。現在,她忽然發現裙子裁剪過時,裙擺上還有一圈土裏土氣的荷葉邊,跟薇薇安那條裁剪利落、簡潔大方的裙子截然不同,怎麽早沒發現呢?

“該給你泡杯茶的。”亨利·詹金斯輕輕撫摸著胡茬兒,表情有些尷尬,但這樣子落入桃莉眼中仍然十分迷人,“可這周我們剛把仆人辭退了,那女孩子偷了家裏的東西,真是可惜。”

他看著桃莉,桃莉雙腿優雅地疊在一起,她忽然覺得非常興奮。她局促地笑了笑,有些受寵若驚——他可是薇薇安的丈夫。“的確很遺憾,”她想起格溫多林夫人往常說過的話,“這種時候想找個靠譜的傭人實在不容易。”

“是啊。”亨利·詹金斯站在貼著黑白兩色瓷磚,好像棋盤一樣的壁爐旁。他疑惑地打量著桃莉,然後問道,“請問,你是怎麽認識我妻子的?”

“我們是在婦女誌願服務社認識的,非常合得來。”

“女人總是這樣的。”他笑了笑,但臉上的表情依舊很沉重。爾後,他停下話頭,盯著桃莉。桃莉覺得他肯定想從自己這裏知道些什麽。桃莉不知道他究竟想打聽些什麽,所以隻好笑笑,並不接話。亨利·詹金斯看了看手表,“就拿今天來說吧——早餐的時候,我妻子說她下午兩點能開完會,所以我提前回家,想給她個驚喜。但現在都三點一刻了,她還不見蹤影。我想,她可能有事耽擱了吧!我很擔心她。”

他言語之中有些焦躁,桃莉能夠理解——像他那樣身居要職的人把戰爭事務拋在一邊,回到家裏妻子卻在外逍遙快活,自己隻能幹等著,能不著急嗎?

“你和我妻子是約好的嗎?”他忽然問道,似乎以為薇薇安的拖遝給桃莉也帶來了不便。

“不是。”桃莉飛快地說道。亨利·詹金斯似乎為此有些惱火,桃莉想安慰他,“薇薇安不知道我要來,我是來給她送她不小心弄丟的東西的。”

“是嗎?”

桃莉從手提包裏取出項鏈,掛在指尖輕輕擺動著。出門之前,她特意用基蒂僅剩的清潔劑把指甲洗得幹幹淨淨的。

“她的項鏈墜子。”亨利·詹金斯伸手接過項鏈,輕聲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就戴著這條項鏈。”

“這項鏈很漂亮。”

“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一直戴著它了。不論我給她買的項鏈有多漂亮多昂貴,她從來不會取下這條。有時候,她甚至同時戴著這條項鏈和珍珠鏈子,我從沒見她取下來過。”他仔細檢查著鏈子,“是完好的,這麽看來的確是她取下來才弄丟的。”他掃了一眼桃莉,桃莉忍不住往後退了些——詹金斯掀起薇薇安的裙子,挪開她胸脯上的項鏈墜子,親吻她的時候也是這樣看著她的嗎?“你說是你撿到了這條項鏈?”亨利·詹金斯追問道,“在哪兒撿到的?”

“我……”桃莉為自己的念頭臉紅了,“抱歉,我也不清楚。這項鏈不是我撿到的,是別人撿到了交給我,讓我還給薇薇安,因為我跟她關係比較好。”

亨利·詹金斯緩緩地點點頭:“我很好奇,史密森夫人——”

“我還沒結婚。”

“史密森小姐,”他的嘴唇往上翹了翹,若有似無的微笑讓桃莉的臉更紅了,“說句失禮的話,你為什麽不在婦女誌願服務社的食堂把項鏈還給我妻子呢?對於像你這樣事務繁忙的女士來說,那樣不是更方便嗎?”

事務繁忙的女士——桃莉喜歡這樣的說法。“沒關係,詹金斯先生。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這東西對薇薇安很重要,所以想盡快交還給她。而且,我們值班的時間並非每次都一樣。”

“真是奇怪。”他若有所思地把項鏈墜子緊緊握在手中。“我妻子每天都要去值班。”

桃莉想告訴她,沒人是每天都要去食堂幫忙的,懷丁漢姆夫人手裏有本輪班表,她這人向來管理嚴格。但這時候,門鎖裏忽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薇薇安回來了。

桃莉和亨利·詹金斯都緊緊盯著緊閉的客廳大門,聽著薇薇安的鞋子踩在門廳的拚花木地板上的聲音,桃莉的心激動地翻滾著。按她的設想,薇薇安回家看到亨利手裏的項鏈,得知是桃莉送回來的,一定會開心死的。她肯定會很激動,臉上會露出明媚的笑容,對丈夫說:“親愛的亨利,你跟桃莉終於見麵了,我太開心了。我一直想請你倆一起喝茶,親愛的,但我太忙了。”然後,她會拿食堂的小隊長開玩笑,桃莉和她都會默契地哈哈大笑,亨利還會邀請桃莉一起去他名下的俱樂部吃晚餐……

客廳的門打開,桃莉的身子往前傾了一點。亨利走上前,擁抱妻子,深情地嗅著妻子身上的味道——這個擁抱如此纏綿,如此浪漫。桃莉心裏羨慕得有些發疼,亨利·詹金斯多愛自己的妻子啊!當然,桃莉讀了《不情願的繆斯》之後就明白了這一點。但坐在他們的家裏,親眼看著他們恩愛的一幕,桃莉的感受更強烈了。有亨利這樣的男人深愛著自己,薇薇安還要跟那個醫生攪和在一起,她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

亨利把薇薇安的腦袋摟在自己胸膛上,雙目緊閉。桃莉看著他的臉,想起了那個醫生。亨利緊緊抱著薇薇安,好像他們已經分別數月。桃莉忽然明白了,亨利知道這一切——薇薇安回家晚了,他的焦慮不安,他尖銳的問題,他提起自己深愛的妻子時沮喪的語氣……他什麽都知道。他已經在懷疑薇薇安了,他剛才一直想從桃莉這裏套話。天哪,薇薇安,桃莉看著薇薇安的背影,手指糾結地擰在一起,你千萬要小心。

亨利終於鬆開了薇薇安,他抬起妻子的下巴,湊近她的臉龐端詳著:“今天過得怎麽樣,親愛的?”

他手上的勁鬆了些,薇薇安趁機脫下頭上婦女誌願服務社的帽子。“忙死了。”她伸手撫平後腦的頭發,把帽子放在身旁的小桌子上,帽子旁是他們的婚紗照。“我們在打包圍巾,需要的數量很大,所以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她頓了頓,小心擺弄著帽簷。“我不知道你會回來這麽早,我還以為自己動作夠快,能趕在你回家之前回來。”

亨利笑了笑,但桃莉覺得他並不開心。“我想給你個驚喜。”

“什麽驚喜?”

“你絕對猜不到——出其不意,這樣才能稱作驚喜,對不對?”他抓著薇薇安的胳膊,輕輕扳過她的身子,好讓她看見屋裏的情形。“說到驚喜,你有客人來了,親愛的——”

桃莉站起來,心裏怦怦直跳。這一刻終於來了。

“史密森小姐來看望你,”亨利繼續說道,“我們剛才在聊你在婦女誌願服務社的工作,我跟她相談甚歡。”

薇薇安看見桃莉,臉色一瞬間變得跟紙一樣白。“我不認識這個女人。”她說道。

桃莉有些呼吸不過來,房間裏天旋地轉。

“親愛的,”亨利說道,“你應該認識她才對——她給你帶來了這個。”他從口袋裏掏出項鏈放在妻子手裏,“你肯定是取下項鏈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

薇薇安翻來覆去地看著項鏈,她打開項鏈墜子,看了看裏麵的照片。“你是怎麽得到我的項鏈的?”她逼問道,冷酷的聲音讓桃莉不由自主地有些畏縮。她們經常在路兩邊的窗戶裏看見彼此,桃莉還構想了許多關於她們的未來。薇薇安難道沒意識到她們對彼此的意義嗎?她難道不期待桃兒和薇薇的傳奇友誼嗎?“你把項鏈掉在食堂,被霍斯金斯太太撿到,她請我幫忙還給你,因為……”因為我們是心意相通的好朋友,是同樣的人。“……因為我們是鄰居。”

薇薇安抬了抬兩條好看的眉毛,盯著桃莉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她臉上的神情有所緩和,甚至輕鬆了許多。“好吧,我明白了。這位女士是格溫多林夫人家的傭人。”

她說出傭人這個詞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亨利,後者臉上的表情立馬變了。桃莉想起他剛才提到自家因偷竊而被打發走的那個女傭。亨利看著那條貴重的項鏈,問薇薇安:“她不是你的朋友嗎?”

“當然不是。”薇薇安似乎很厭惡這個說法,“親愛的亨利,我的朋友你都認識。”

他狐疑地看著自己的妻子,然後僵硬地點了點頭。“我也覺得很奇怪,可她一直堅持說是你的朋友。”他轉向桃莉,眉頭因懷疑和煩惱而深鎖。桃莉知道,他對自己很失望——甚至更糟,他臉上的表情還有厭惡。“史密森小姐,”亨利說道,“謝謝你把我妻子的項鏈還回來,不過,你該走了。”

桃莉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都跟她想象中不一樣,她怎麽會有這樣的遭遇,她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她馬上就會醒來,發現自己正跟薇薇安和亨利談笑風生。大家喝著威士忌,坐在一起,討論生活的考驗。她和薇薇安坐在沙發上,討論著懷丁漢姆夫人,咯咯直笑。亨利寵溺地看著她們,感歎她倆真是天生的好朋友,自己拿她們簡直沒辦法。

“史密森小姐?”

桃莉努力讓自己點點頭,拿起手提包,沿著來時的路匆匆折回門廳。

亨利·詹金斯跟在後麵。走到門口時,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手幫桃莉把門打開了。他的胳膊擋在前麵,桃莉隻好站在那兒,等他讓自己離開。亨利似乎在思索該說些什麽。

“史密森小姐?”他的語氣像是在對一個傻小孩說話——噢,更糟,是一個忘了自己身份,幻想自己遙不可及的生活的卑微女仆。桃莉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覺得自己要暈倒了。“走吧,做個好姑娘。”亨利說道,“好好照顧格溫多林夫人,別再給自己惹麻煩了。”

門外已經起了淡淡的暮色。桃莉走過街道,碰見下班回來的基蒂和路易莎。基蒂看見桃莉時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桃莉沒跟她微笑,沒跟她揮手,甚至都沒有個好臉色。一無所有的時候她怎麽有心情跟人打招呼?她所期望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都殘忍地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