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941年1月,倫敦

桃莉記不清這是自己倒給那個年輕消防員的第幾碗湯了,不管對方在說什麽,她都報以甜美的微笑——周圍太吵了,笑聲、談話聲還有鋼琴聲混在一起,她實在聽不清消防員在說什麽。不過,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肯定不是什麽好話。笑笑總沒什麽壞處,所以桃莉一直笑著。消防員端起湯,找座位坐下來時,桃莉終於鬆了一口氣。總算得空不用伺候那一張張餓嘴了,她也終於找到機會坐下來,解放一下疲憊的雙腳。

食堂裏人很多,桃莉忙得團團轉。今天,她從坎普頓叢林出發的時間稍微晚了些,格溫多林夫人裝糖果的袋子不見了,老太太非常難過。最後,失蹤的糖袋子終於在這位胖婦人肥肥的屁股下的墊子裏找到了。可這時桃莉已經遲到,她隻好一路狂奔,跑到教堂街。不巧的是,今天她剛好穿了一雙緞麵鞋,這種鞋好看不好穿,桃莉到達的時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腳又酸又疼。食堂裏,士兵正在大吃大喝,桃莉想趁此機會偷偷溜進去。不過,剛走到半道就被小隊長懷丁漢姆太太攔下了。懷丁漢姆夫人長了個大大的朝天鼻,雙手患了嚴重的濕疹,不管天氣好壞,她總是戴著手套,心情也總是糟糕透了。

“你又遲到了,桃樂茜。”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像臘腸犬的屁股一樣,“快去廚房幫忙盛湯,大家今晚都忙壞了。”

桃莉知道那種忙得團團轉的感覺,她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運氣真差,薇薇安不在這裏,早知道她就沒必要這麽著急趕來了。不過,事情有些奇怪,桃莉仔細查看過排班表,確定薇薇安今天會和她一起來值夜班。況且,不到一個小時前,她還在格溫多林夫人的窗戶邊跟薇薇安招手呢,她親眼看見薇薇安穿著婦女誌願服務社的製服離開了坎普頓叢林25號。

“動作快點兒,”懷丁漢姆夫人揮了揮戴著手套的雙手,“快去廚房幫忙,外麵的戰爭可不會為你這樣的姑娘停下來,你說呢?”

桃莉真想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一把,但這樣顯然不好。於是,她朝懷丁漢姆夫人笑了笑——有時候,想象帶來的快樂和現實沒什麽兩樣——然後,她朝懷丁漢姆夫人諂媚地點了點頭。

*?*?*

食堂設在聖瑪麗教堂的地窖裏,所謂的廚房不過是牆壁上一小塊凹陷進去的地方,前麵搭上一張條桌,上麵再鋪一張桌布,周圍掛一串英國國旗,就成了一個簡陋的櫃台。角落裏有個小小的水槽,還有個給湯保溫的煤油爐子。在此刻的桃莉眼中,沒有什麽比牆邊上那張空著的長椅更可愛的東西了。

房間裏都是吃飽喝足的士兵,幾個救護車司機在一邊打乒乓球,誌願服務社的女人在角落裏織毛衣閑話家常。懷丁漢姆夫人也在那堆女人當中,她背朝著廚房跟她們聊得熱火朝天。大家都這麽忙,沒人會注意到她吧?桃莉決定冒一回險。連續站了兩個小時,她實在有些吃不消。她坐下來,脫掉鞋子,然後舒展著穿了襪子的腳指頭,幸福地籲了一口氣。

按照規定,誌願服務社的成員不可以在食堂吸煙,但桃莉還是從包裏掏出她從雜貨店老板霍普頓先生那兒買來的一包還沒拆封的香煙。士兵們都在抽煙,沒人有心思去製止他們,所以天花板上總籠罩著一層灰色的煙霧。桃莉覺得,這煙再多一點也沒人會發現。她坐在鋪了地磚的地板上,劃燃火柴,腦子裏回想著下午發生的那至關重要的一幕。

事情的開始極為普通。午飯過後,桃莉被打發去雜貨店買東西,這任務有些艱難,她心情有些沮喪。在白糖都要定量配給的時期,糖果是非常稀罕的東西。但格溫多林夫人從來不會接受這樣的理由,桃莉隻好在諾丁山後麵的街道上挨家挨戶地尋覓——據說,誰的舅舅的房東的朋友那兒還買得到走私過來的糖果,真是無稽之談。兩個小時之後,桃莉才回到坎普頓叢林7號,剛到家,還沒來得及把圍巾和手套脫下來門鈴就響起來。

這種情況桃莉遇到多很多次,她以為是收集廢金屬製造噴火式戰鬥機的那群討厭小孩,打開門卻看見一個幹淨的小個子男人。他蓄著淡淡的胡須,臉頰上有一塊草莓大小的胎記。他帶著一個巨大的黑色鱷魚皮公文包,接縫處快被撐開了——包看上去很重,男人有些吃力。他把稀疏的頭發梳向一邊,勉強遮住頭皮,從這一點看來,他是個很會自我安慰的人。

“我叫彭伯利,”男人飛快地說道,“雷金納德·彭伯利律師,我是來見格溫多林·卡爾迪克特夫人的。”他湊近些,用神秘兮兮的語氣低聲說道,“事情很緊急。”

桃莉聽格溫多林夫人提到過彭伯利先生——“他是個膽小無能的人,根本沒法跟他父親比,不過算賬倒還行,所以我讓他幫我辦事……”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桃莉請他進屋,然後上樓請示格溫多林夫人。老太太平時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但關係到錢的事她格外上心。此刻,她雖然麵有慍色,不過還是揮了揮肥肥的手,示意桃莉讓他上來。

“下午好,格溫多林夫人。”雖然樓梯隻有短短的三級,彭伯利還是有些氣喘,“這樣突然來訪真是失禮,不過,這都是因為轟炸。十二月的時候,我家被炸彈襲擊了,所有的文件卷宗都毀於一旦,這很麻煩,不過我現在都補全了。今後,我會把這些文件隨身帶著。”他敲了敲鼓囊囊的公文包。

桃莉離開格溫多林夫人的房間,回到自己的臥室。她把報紙上好看的圖片剪下來,粘在自己的奇幻本上。時間一點點過去,馬上就到她去婦女誌願服務社工作的時間了。桃莉看著手表,心裏慢慢焦急起來。樓上的銀鈴終於搖響,桃莉上樓走進夫人的房間。

“送送彭伯利先生。”格溫多林夫人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兒,然後繼續說道,“然後回來伺候我睡覺。”桃莉笑著點點頭,等律師先生拿起公文包。這時候,老太太忽然用漫不經心的語氣介紹道,“她叫桃樂茜,桃樂茜·史密森,就是我跟你提到過的那個姑娘。”

律師立馬轉身麵向桃莉:“很高興認識你。”言語中滿是敬意。說完,他退後兩步,幫桃莉打開房門。下樓的時候,桃莉跟彭伯利禮貌地交談著,走到前門的時候,兩人相互告別。彭伯利轉身看著桃莉,驚歎地說道:“你真了不起,小姑娘,自從她妹妹那件事之後,我從沒見過格溫多林夫人這麽高興過。以前她連手指頭都懶得抬,別說像今天這樣揮著拐杖興高采烈了。這事幹得漂亮,她對你如此青睞真是難得。”說完,他還眨了眨眼,桃莉被他這個小動作嚇了一跳。

你真了不起……自從她妹妹那件事以後……對你如此青睞。坐在食堂的地板上,桃莉回想剛才的談話,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魯弗斯醫生曾暗示過她,格溫多林夫人想把桃莉加入自己的遺產繼承人當中,老太太自己有時候也會拿這事打趣兒。但這次顯然不一樣,格溫多林夫人介紹自己和她的律師認識,還告訴他自己很喜歡這個年輕的陪護,她們快成一家人了——

“你好。”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桃莉的思緒,“我想喝碗湯。”桃莉抬頭看去,吉米正站在櫃台邊彎腰對她耳語,“你又開小差了是吧,史密森小姐?”桃莉嚇了一跳。

她感覺血液湧上臉龐:“你來這裏幹什麽?”她慌裏慌張地站起來。

“我剛好在這片工作,”吉米指了指肩上的相機,“順便過來看看你。”

桃莉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吉米小聲點。她把香煙在牆上摁熄,小聲說道:“不是說好了在裏昂街角餐廳見麵的嗎?”她轉身走到櫃台前,順手整理了一下裙子,“我還在上班呢,吉米。”

“我都看見了,你真忙。”吉米笑了笑,但桃莉卻沒笑出來。

她看了看熱鬧的餐廳。懷丁漢姆夫人還在一邊織毛衣一邊八卦閑話,薇薇安還是沒來,一切還和剛才一樣,這樣真是冒險。“你先出去,”她低聲說道,“我馬上出來。”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這樣才有機會看看你工作時的樣子。”吉米彎下身子,想親她一下,桃莉一把推開他。

“我在工作,”桃莉解釋道,“我還穿著製服呢,這樣不合適。”吉米似乎並沒有相信她突然而然的一本正經,桃莉隻好換了個方法。“聽我說,”她悄聲說道,“你去找個地方坐下來,喝點湯。我馬上收拾好,換件衣服,然後我們一起走,好嗎?”

“好的。”

桃莉目送吉米離開,看見他在房間另一頭找位置坐下來才鬆了一口氣。桃莉覺得指尖有些疼。吉米究竟在想些什麽?說得清清楚楚的,在餐廳見麵,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如果薇薇安照常上班的話,桃莉就不得不介紹他們倆認識了,這對吉米來說不啻為一場災難。在400俱樂部裏,吉米假裝成桑迪布魯克勳爵,風度翩翩,英俊迷人。可現在,他剛從大轟炸的現場回來,一身破破爛爛又髒兮兮的日常衣服……薇薇安要是知道桃莉有這樣一個男朋友不知會怎麽說,想到這兒,桃莉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更糟糕的是,格溫多林夫人知道這件事了該怎麽辦?

既然如此,桃莉隻好作了個艱難的決定——她要向吉米和薇薇安隱瞞彼此的存在,就像她跟吉米聊天時,小心翼翼避開她在坎普頓叢林的生活一樣。但如果吉米老是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話,這個秘密還能瞞多久?桃莉把酸痛的腳重新塞回那雙令人痛苦的漂亮鞋子裏。她若有所思地咬著下唇,這件事很複雜,她沒辦法向吉米解釋,他不會明白的,但她不得不顧及吉米的感受。他不屬於這裏的食堂,不屬於坎普頓叢林7號,也不屬於400俱樂部貴賓區的餐桌和舞台。但桃莉不一樣。

桃莉看了看吉米,他正在喝湯。在400俱樂部和她臥室的那天晚上,他們在一起是那麽快樂。但400俱樂部和坎普頓叢林的人不能知道她和吉米的關係,薇薇安不能知道,格溫多林夫人就更不行了。想象老太太知道這件事的反應,桃莉覺得渾身滾燙。她要是知道自己會像失去佩妮妹妹那樣失去桃莉,整個人都會崩潰的……桃莉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然後離開櫃台去拿自己的外套。她得和吉米談談,用婉轉的方式讓他明白,他倆之間的關係得冷下來,這樣才最好。桃莉知道,吉米肯定會不高興的,他向來討厭假裝。他就是那種恪守規矩,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的人。但他會妥協的,桃莉了解他。

走到儲藏室,順利拿到自己的外套,桃莉高興得出聲。這時,身後突然傳來懷丁漢姆夫人的聲音:“桃樂茜,你要提前離開嗎?”桃莉這才回過神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另外一個女人就懷疑地抽著鼻子:“我聞見的煙味兒是從這裏傳來的嗎?”

*?*?*

吉米把手伸進褲兜裏,那隻黑色的天鵝絨盒子還在那兒——他已經檢查無數遍了。整件事情現在看上去越來越像是衝動之舉,所以吉米覺得越早把戒指套上桃莉的手指越好。他在腦海中排練了無數遍求婚的場景,但還是非常緊張。他想有個完美的求婚儀式,雖然,在看過了這滿目瘡痍的世界以及世界上的死亡和悲傷之後,吉米並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盡善盡美之物。但桃莉是個完美主義者,所以他要盡力讓這場儀式變得完美。

吉米本來打算在桃莉喜歡的高級餐廳裏訂個座的,麗姿餐廳和克拉裏奇餐廳都是不錯的選擇。但這兩家餐廳的預定都已經滿了,不論他怎麽解釋懇求,餐廳就是沒法勻一張桌子出來。起初,吉米十分沮喪,想要變強變有錢的念頭又浮上了心頭。他努力擺脫這些念頭。在這麽重要的夜晚,他也不想裝模作樣。再說,就像他的老板開玩笑時說的那樣,在這種定量配給的時期,克拉裏奇餐廳的伍爾頓餡餅,和裏昂街角餐廳的東西並沒有什麽兩樣,隻不過價格貴了些而已。

吉米往櫃台的方向看去,桃莉並不在那裏。他以為她去取外套,補口紅,或者是做女孩們以為能讓自己更漂亮的其他事去了。他覺得桃莉不必如此,她不需要塗脂抹粉,也不需要華麗的裝束。這些東西就像是家具表麵貼的那層飾板,掩蓋了一個人本來的模樣。桃莉的弱點和真實麵目也就藏在那下麵,對吉米來說,這樣的桃莉才是最美的。她複雜的小心思和不完美也是他愛她的地方。

吉米漫不經心地撓了撓胳膊,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幕——桃莉看見自己時為何舉止慌張?她躲起來,點上香煙,臉上掛著夢幻般的微笑,她以為這地方就她一個人,自己突然出現在櫃台邊,跟她打招呼的確會嚇到她。發生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時,桃莉通常會特別激動。她是最勇敢的姑娘,是吉米認識的人當中最大膽的人,沒有什麽事能嚇住她。不過,她看見吉米的時候的確是一副受驚的小鹿的模樣,和那天晚上跟他在倫敦街頭逃亡,領他回自己臥室的那個女孩迥然不同。

除非——櫃台後麵有她不想讓吉米看見的東西。吉米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香煙。或許,桃莉給他準備了什麽驚喜,想在餐廳見麵的時候送給他;也可能當時她正在回想屬於他們倆的那個夜晚,這或許能夠解釋她抬頭看見吉米的時候,那麽驚訝,甚至有些尷尬的原因。吉米用力劃燃一根火柴,猛吸了一口煙。他猜不透桃莉的心思,但他知道,這種怪異的舉止不是她慣常玩耍的“假裝遊戲”,他覺得這或許無關緊要。蒼天保佑,希望桃莉不要在今晚玩她的遊戲。今天晚上,他得是掌控局麵的那個人。

他又忍不住把手伸進褲兜裏查看,然後嘲弄地搖了搖頭——戒指盒當然還和兩分鍾前一樣好好待在那兒。他這股執念越來越可笑了,他必須找到其他東西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直到最後把戒指戴上桃莉的手指。吉米沒有帶書,所以他拿出自己裝照片的黑色文件夾。不上班的時候,他一般不會帶著它,但今天他和編輯開完會之後就直接來這裏了,沒來得及把文件夾放回家裏。

吉米翻到星期六晚上在奇普賽街拍的照片。照片裏是個大概四五歲的小女孩,她站在教堂的廚房前麵。她所有的家人都在空襲中罹難,一無所有,就連件合身的衣裳都沒留下。救世軍沒有孩子的衣服,小女孩隻好穿著一條鬆鬆垮垮的燈籠褲,一件大人的毛開衫,腳上趿著一雙踢踏舞鞋。小女孩很喜歡這雙紅色的鞋子。她身後,聖約翰教堂的女士們正在給小女孩找餅幹。吉米遇到小姑娘的時候,照顧她的女人正滿懷期待地盯著房門,希望她的家人會奇跡般地出現,完好無損,滿麵笑容,準備帶小姑娘回家。而她自己正像秀蘭·鄧波兒那樣輕叩腳尖。

吉米拍攝了許多關於戰爭的照片,家裏的牆上和他的腦海裏密密麻麻,全是各種長相的陌生人。麵對災難和損失,他們無比堅毅。這周,吉米剛去了布裏斯托、樸次茅斯和戈斯波特。他一直無法忘記那個小女孩,雖然,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吉米不想忘記她。在遭受了那麽多傷害之後,她小小的臉龐還會因為一點點小事而綻放笑容。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遭遇無疑是可怕的,**影一樣籠罩著她的餘生,甚至改變她的一生,吉米太明白這一切了。他繼續瀏覽爆炸遇難者的照片,不知道母親會不會在裏麵。

小女孩的個人悲劇相對於戰爭的大格局來說,渺小得不值一提。在曆史這張寬大的地毯上,她和她的踢踏舞鞋如同細小的微塵,會輕而易舉地被抹去。但那張照片卻是真實的,它就像琥珀裏的昆蟲一樣,在某個瞬間被捕捉到,然後永永遠遠地保存下來。它提醒吉米,自己記錄戰爭真相的這項舉動非常重要。有時候,吉米需要被提醒。比如,在這樣的夜晚,周圍都是穿軍裝的人,他心裏尤其渴望自己能跟他們一樣。

之前坐這個位置的人很貼心地在桌上放了一個湯碗,吉米把煙屁股扔了進去。他看了看手表,自己坐在這兒已經十五分鍾了,不知桃莉究竟幹什麽去了。吉米猶豫著要不要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去找找桃莉。這時,他發現身後有一個人。他轉過身,以為是桃莉,不想卻是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人。

*?*?*

桃莉終於擺脫懷丁漢姆夫人的糾纏,她從廚房走出來,心裏暗自納悶,這麽漂亮的鞋子怎麽會這麽磨腳。她掃了一眼周圍,覺得整個世界都停止轉動了——薇薇安來了。

她站在一張餐桌旁。

在跟人熱切地交談。

而她交談的對象就是吉米。

桃莉心裏怦怦直跳,她躲在廚房櫃台邊的柱子後麵,既不想被人發現又想看清楚薇薇安和吉米兩人之間發生的一切。她雙眼睜得溜圓,從柱子後偷偷看去,卻驚恐地發現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糟。吉米和薇薇安不僅在交談,兩人還對著吉米放照片的文件夾指指點點。桃莉踮著腳,皺眉蹙額地看著那邊發生的一切。她想,薇薇安和吉米應該是在談論他的照片。

吉米曾經讓桃莉看過這些照片,當時,她就被深深地迷住了。這些照片太震撼了,一點兒也不像他之前在考文垂拍攝的那些日落、樹木以及萋萋牧場上漂亮的小房子,也不像桃莉和基蒂在電影院看的戰爭片——那裏麵都是榮歸故裏滿臉笑容的軍人,他們神色疲倦衣著肮髒,但卻是勝利歸來。孩子們在火車站列隊歡迎他們,憨厚的婦女把橘子遞給歡樂的士兵。吉米照片中的人身體殘缺,臉頰灰暗消瘦,他們的眼睛見證了本不該看到的一切。桃莉不知該說些什麽,她希望吉米沒給自己看過這些照片。

他為什麽要給薇薇安看照片呢,他是怎麽想的?薇薇安那麽漂亮那麽完美,她不該為這些醜惡的事情煩憂。桃莉想保護自己的朋友,她想飛奔過去,把吉米的文件夾合上,結束這一切。可她做不到。吉米會親吻她的,他甚至會說自己是他的未婚妻,這樣薇薇安就會以為他們已經訂婚了。可實際上他們並沒有正式訂婚——他們的確討論過這件事,但那時候他們倆都還小,而且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他們都長大了,戰爭改變了一切,人也變了。桃莉努力咽了咽口水,她最害怕的一幕就在眼前。她別無選擇,隻能痛苦地躲在這裏,等一切自行結束。

吉米終於合上了文件夾,薇薇安也轉身離開,桃莉覺得過了好幾個小時那麽久。她鬆了一口氣,然後又感到一陣恐懼——薇薇安輕輕皺著眉頭,沿著桌子間空出的通道往廚房走來了。桃莉本來很想見她,但卻不是在這樣的場合。起碼,在知道吉米跟她談話的內容前,她和薇薇安還不能見麵。薇薇安就要走過來了,桃莉靈機一動,她俯下身子,在聖誕節剩下的紅紅綠綠的布簾中埋頭翻找,好像很忙一樣。薇薇安走過去之後,桃莉立馬抓起包,跑到吉米身邊。現在,她隻想在薇薇安發現之前,帶著吉米離開食堂。

*?*?*

他們沒有去裏昂街角餐廳。火車站旁邊就有一家現成的飯店,樸素無華的建築上,窗戶都用木板釘著,炸彈在窗戶上轟出一個窟窿,老板自我解嘲地在窟窿上掛了個牌子,寫著“比以往更通透”。走到這兒的時候,桃莉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吉米,我腳上起水泡了。”桃莉帶著哭腔說道,“就在這兒吃吧!好嗎?外麵快凍死人了,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雪。”

飯店裏的確要暖和些,服務生在靠裏麵的地方給他們找了張桌子,旁邊就是火爐。吉米接過桃莉的外套,掛在門邊;桃莉脫下誌願服務社的帽子,把它放在鹽和胡椒瓶子旁。有枚發卡一晚上都戳著她的腦袋,這時候她才輕輕撓著頭皮,然後脫下那雙讓人痛苦的鞋子。吉米走過來的時候輕聲對服務員說了幾句,但桃莉滿腦子都是他今晚上和薇薇安的談話,根本無暇顧及他的舉動。她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劃燃火柴,不料用力過大,火柴竟然斷了。桃莉確定,吉米有事瞞著自己。離開食堂之後,他的舉止一直很奇怪。現在,他回到座位上,根本不敢看桃莉的眼睛。雙方一有目光接觸,他便立即移開視線。

他剛坐下來,服務生就端上一瓶酒,把兩個玻璃杯倒得滿滿的。汩汩的聲音特別刺耳,讓人有些尷尬。桃莉掃了一眼餐廳,三個無精打采的服務員站在角落裏交頭接耳,酒保百無聊賴地擦著幹淨的吧台。除了她和吉米,餐廳裏就隻有一對夫婦在用餐。吧台上的留聲機裏傳來阿爾·喬爾森深情的歌聲,那對夫妻一邊吃著東西一邊小聲交談著,女人臉上充滿期待,跟基蒂談起她的新情郎時的表情一模一樣——就是那個皇家空軍飛行員。女人一手順著男人的襯衣往下滑,一邊聽著男人講笑話,咯咯嬌笑。

服務員放下酒瓶,用夾雜著法語的時髦語調告訴他們,由於物資匱乏,菜單上的菜品都沒有了,但他們的大廚會用現有的材料給他們做一頓美食。

“很好,”吉米根本沒有抬眼看服務員,“謝謝你。”

服務員轉身離開,吉米點燃一支煙,看著桃莉飛快地笑了笑,然後就盯著她的額頭看。

桃莉受不了了,她心裏忐忑不安,不管吉米會不會主動提起薇薇安,她必須知道吉米究竟對薇薇安說了什麽。

“現在。”她說道。

“現在。”

“我在想——”

“我有事——”

兩人同時停下話頭,使勁抽著煙。透過淡淡的煙霧,兩人相互打量著對方。

“你先說。”吉米笑了,他攤開手,直直地盯著桃莉的眼睛。要是心裏沒那麽著急的話,她肯定會被這眼神看得渾身發燙。桃莉用詞十分謹慎。“我看見你了,”她往煙灰缸裏抖了抖煙灰,“在食堂裏,我看見你在跟人談話。”吉米臉上的表情讓人難以琢磨,他緊緊地盯著她。“你和薇薇安。”桃莉補充道。

“她就是薇薇安?”吉米睜大了眼睛,“她就是你新交的朋友?我還不知道呢,她沒告訴我她的名字。噢,桃莉,你早點出現的話就能介紹我們認識了。”

他看上去很失望,桃莉心裏有些躊躇,但還是鬆了一口氣。吉米還不知道薇薇安的名字,這是不是意味著,薇薇安也不認識他?更不知道他今晚上來食堂的原因?桃莉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問道,“你和薇薇安談了些什麽?”

“戰爭,”吉米聳聳肩,緊張地抽了口煙,“都是些很平常的話題。”

桃莉看得出來,吉米在撒謊。他向來不擅長撒謊,顯然,他並不想和桃莉談論這個話題。他回答得太快了,而且還一直躲著桃莉的目光。他們究竟談了什麽,吉米竟然這麽諱莫如深?他們談到自己了嗎?天哪——吉米說了些什麽?“戰爭。”桃莉重複著他的話,然後停下來,想給他一個機會繼續往下說,但吉米並沒有接話。桃莉衝他冷笑道:“還真是個尋常的話題。”

服務員來到桌邊,揭開一個熱氣騰騰的盤子:“仿扇貝。”他隆重地介紹道。

“仿扇貝?”吉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服務員的嘴角抽搐著道出實情:“就是煮洋薊,先生。”他輕聲解釋道,“是廚師在自留地上種的。”

*?*?*

吉米看著坐在白色桌布另一邊的桃莉。在這樣冷清的低級飯店裏向她求婚,請她吃切碎的洋薊,喝發酸的葡萄酒,讓她怒氣衝衝,這一切都和他原本的計劃背道而馳。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戒指盒在吉米的褲兜裏似有千斤重。他不想辯解,他隻想把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戒指代表著真實和美好,戴上戒指桃莉才真正屬於自己,而他對此渴望已久。吉米一邊想,一邊撥弄著盤子裏的洋薊。

要是自己再用心一點,事情就不會搞成這樣了。更糟糕的是,此情此景,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彌補。桃莉知道吉米沒有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自己,她非常生氣。可那個叫薇薇安的女人請求他不要把他們的談話內容告訴別人。不僅如此,薇薇安懇求他保密時的表情說明,這背後似乎另有隱情,吉米隻好答應了她的要求。現在,他腦子裏思索著這一切,無意識地把洋薊在慘白的盤子裏撥來弄去。

薇薇安所說的別人可能不包括桃莉——她們是好朋友。要是他把事情都告訴桃莉,她可能會哈哈大笑,揮著手告訴吉米自己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吉米抿了一口酒,想象父親要是麵臨這樣的困境會作何舉動。憑直覺,他覺得父親會堅守對薇薇安的承諾。但想想父親遭遇的一切——他失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吉米不願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你的朋友薇薇安,”吉米假裝隨意地說道,好像兩人之間並沒有發生剛才那尷尬的一幕,“她看了一張我拍的照片。”

桃莉殷切地注視著他,什麽也沒有說。

吉米吞了口口水,擺脫關於父親的念頭,還有小時候聽他講過的勇氣和尊重。今晚,他別無選擇,他必須把實情告訴桃莉。再說,這能有什麽影響?“照片上是一個小女孩,她的家人在奇普賽街的空襲中全部遇難。桃莉,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你看,小女孩還在笑呢,她穿著——”他停下來,自嘲地揮了揮手。看得出來,桃莉根本沒耐心聽他講故事。“這些都不重要——關鍵在於,你的朋友認識這個女孩,她一看照片就認出來了。”

“怎麽回事?”

這還是服務員把菜端上來以後桃莉第一次開口說話,雖然這並不意味著桃莉已經原諒了自己,吉米心中還是輕鬆了許多。“她說,她有一位當醫生的朋友,他在富勒姆開了一家小型的私人醫院。這位醫生把部分醫療資源用於關愛戰爭孤兒,薇薇安有時會過去幫忙。她就是在那兒遇到了妮拉——就是照片中的那個小女孩。她被送到醫院,到現在都沒人來認領。”

桃莉盯著吉米,等他繼續往下說,但吉米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的。

“這就完了?”桃莉問道,“你沒跟她介紹你自己嗎?”

“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提,根本沒時間。”遠處,濕冷的倫敦夜裏傳來一連串的爆炸聲。吉米忍不住想,誰又遭到了襲擊,誰又在痛苦、悲傷和恐懼的煎熬中驚聲尖叫。

“她沒說別的了嗎?”

吉米搖搖頭:“隻說了些醫院的事。有機會的話我想跟她一起去那裏,去給妮拉拍些照片——”

“你當時沒說嗎?”

“我沒機會說。”

“薇薇安說她有時會去醫院幫她的朋友——這就是你對我躲躲閃閃的原因嗎?”

看著桃莉滿臉狐疑的表情,吉米覺得自己蠢透了。他笑著往後縮了一些,抱怨自己總是小題大做,竟然沒有意識到薇薇安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桃莉肯定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他這人老是這樣,總愛為小事糾結。最後,吉米倦怠地說道:“她求我別告訴任何人。”

“天哪,吉米,”桃莉嬌笑著伸出手撫摸他的胳膊,“薇薇安說的任何人可不包括我,她的意思是讓你不要告訴別人——那些不熟悉的人。”

“我明白了。”吉米握住桃莉的柔嫩的手,“我真傻,連這都沒想明白,我今晚有些不清醒。”吉米突然意識到,自己正麵臨著一個重要的抉擇,自己的餘生和桃莉的餘生,都將有個新的開始。吉米的聲音略微有些沙啞:“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

*?*?*

吉米撫摸著她的手時,桃莉正出神地微笑著。一位醫生朋友,還是個男人——基蒂說的都是對的,薇薇安在外麵有情人,一切都明朗了。薇薇安守護的秘密,她之所以經常缺席婦女誌願服務社的活動,她坐在坎普頓叢林25號的窗前時臉上那夢幻般的悠遠神情——一切都有了答案。她說道:“不知他們是怎麽認識的。”此刻,吉米也正在對她說,“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

這已經是今天晚上他們第二次同時開口說話了。桃莉忍不住笑起來:“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她忽然覺得心情很爽朗,忍不住咯咯直笑,似乎能笑上一整晚。她喝得有點多,而且,得知吉米沒有在薇薇安麵前暴露身份,她的心情更好了。“我想說的是——”

“別說,”吉米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桃莉唇邊,“讓我說完,桃莉,我必須說完我想說的話。”

他的表情讓桃莉有些驚訝,她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堅定,急切。雖然桃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關於薇薇安和她的醫生朋友的事情,但她還是忍住了話頭。

吉米的手指滑向一邊,撫摸著桃莉的臉龐。“桃樂茜·史密森,”他的語氣讓桃莉的心都化了,“第一次見麵我就愛上了你,你還記得考文垂那家咖啡館嗎?”

“你那時扛著一袋麵粉。”

吉米笑起來:“一個真正的英雄,對,就是我。”

桃莉微笑著把空盤子推到一邊,然後點燃一支煙。她突然覺得有些冷,爐子裏的火已經熄了:“的確,那袋子好大。”

“我之前告訴過你,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桃莉點點頭,吉米說過很多次。這話真甜,所以吉米再次說起的時候她並沒有打斷他的話。但桃莉不知道,關於薇薇安的念頭她還能在心裏壓多久。

“我是認真的,桃莉,你讓我做什麽我就會做什麽。”

“那你能叫服務員來看看爐火嗎?”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這裏忽然好冷。”她雙手抱在胸前,“你難道不覺得冷嗎?”吉米沒有回答,他正忙著從褲兜裏往外掏東西。桃莉看了眼服務員,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好像看見她了,但卻轉身走進廚房。這時,另一對夫婦也起身離開,他們倆成了餐廳裏唯一的客人。“我們走吧!”她對吉米說,“已經很晚了。”

“再給我一分鍾。”

“可這兒好冷。”

“不想就不冷了。”

“可是——”

“我想向你求婚。”話一出口,吉米自己都有些吃驚。他忽然笑起來,“可求婚儀式被我搞得一團糟。我之前沒有跟人求過婚,今後也不想再來一次。”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跪在桃莉麵前,深吸了一口氣,“桃樂茜·史密森,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桃莉花了好長時間才明白吉米的舉動,她等著吉米自己演不下去,然後哈哈大笑——她知道吉米是在開玩笑,在伯恩茅斯的時候,吉米堅持一定要等自己攢夠了錢才和她結婚。他隨時可能笑場,然後問桃莉要不要吃些甜點。可吉米並沒有,他仍舊跪在地上,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她。“吉米,”桃莉喊道,“你這樣會長凍瘡的,快起來。”

吉米沒聽她的話。他抬起左手,手裏露出一枚金戒指,中間鑲著一塊小小的寶石。這枚戒指款式有些舊,不可能是新的,但也不是真古董,肯定是吉米帶來的道具。桃莉看著戒指,眨了眨眼。她真心仰慕吉米,他是個天才演員。她希望自己也能配合著吉米往下演,不過,她沒料到吉米今天會來這招。吉米忽然這樣興致勃勃地玩起了自己常玩的假裝遊戲,桃莉有些不習慣,這該是自己的拿手好戲才對。桃莉也說不出,吉米這樣自己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嗯,我得洗個頭,好好想想。”她說了句俏皮話。

一縷頭發遮住了吉米的眼睛,他甩甩頭,把頭發甩到一邊。他一臉嚴肅地注視著桃莉,好像在理清自己的思緒。“我在向你求婚,桃莉。”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真誠,沒有絲毫虛情假意或是模棱兩可。桃莉忽然明白,吉米可能是認真的。

*?*?*

桃莉以為自己在開玩笑——意識到這一點,吉米差點忍不住笑起來。他是認真的,他把頭發從眼睛前甩開,回想那天晚上她帶自己回到臥室,脫掉紅裙子時凝視自己的目光,還有她抬起下巴,與自己對視的樣子。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年輕、強壯,能夠在此時此刻和她待在這間臥室裏,是件多麽幸運的事。他又想起自己坐在**,久久不能入睡的樣子。桃莉這樣的女孩居然會和自己相戀,真是難以置信。他看著桃莉沉睡的模樣,發誓會愛她一生一世,直到兩人都變成老頭老太太,坐在農舍舒服的扶手椅上,孩子們長大成人,像鳥兒一樣飛離這個家,他們倆可以相互為對方倒茶。

吉米想把自己的計劃告訴桃莉,想讓她像自己一樣清楚地看見未來的藍圖。但吉米知道,桃莉和自己不一樣,她喜歡驚喜,不想在開始的時候就看見結局。吉米的萬千思緒像落葉一樣慢慢聚集在一起,他盡量用平淡的語調說道:“我希望你能嫁給我,桃兒。雖然我現在還不富裕,但我愛你,我不想虛度時光,過沒有你的日子了。”桃莉明白他是認真的,臉色變了,嘴角抽搐著,眉頭輕蹙。

吉米還沒來得及問她為什麽,桃莉就飛快地起身離開了。她慌不擇路,屁股不小心撞到桌子上,最後,終於消失在戰時倫敦漆黑冰冷的夜裏。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回頭。過了好幾分鍾,她依舊沒有回來。吉米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麽。忽然間,他的身體好像成了鏡頭下的人物,靈魂則高高地飄**在半空,俯視著那具麻木的肉體。昏暗的餐廳裏,一個男人孤獨地跪在肮髒的地板上。夜已深沉,地板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