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桃?莉

11 1940年12月,倫敦

“下手太重了,笨丫頭,你使的勁兒太大了!”老婦拿起手杖朝桃莉敲去,“難道要我提醒你嗎?我是位夫人,不是犁地的馬,你也不是在給我釘馬蹄鐵!”

桃莉甜甜地笑了,她往後退了退,免得被手杖打到。給格溫多林·卡爾迪克特夫人當陪護不是件容易的事,工作中會遇上許多不喜歡的活兒,但若被問到最討厭的,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說是為格溫多林夫人修剪腳指甲。這活兒每周一次,卻讓桃莉和格溫多林夫人心裏都頗為惱火。但對桃莉來說,這是生活中必要的折磨,她會毫無怨言地做好——當然了,當著格溫多林夫人的麵她自然要表現得心甘情願,不過,和基蒂那些女孩兒們一起在客廳閑聊的時候,她會濃墨重彩手舞足蹈地描述她給老夫人修剪趾甲那一幕。女孩們被逗得哈哈大笑,有的人眼淚都笑出來了,隻好求她趕緊停下。

“修剪好了,”桃莉把銼刀插進保護套裏,然後拍了拍滿是灰塵的雙手,“簡直完美。”

“哼。”格溫多林夫人用手掌撫了撫頭巾,卻忘了手裏還夾著一支快要熄滅的香煙,煙灰落了她一頭。她今天穿了一身紫色雪紡綢衣裳,肥胖的身軀看上去如同一片紫色的大海。桃莉捧起她小巧的雙腳——指甲已經修剪好並用銼刀打磨過了——讓她檢查是否滿意。她俯過身子看了一眼:“馬馬虎虎吧!”然後又開始喋喋不休地懷念美好的舊時代,那時候像她這樣身份高貴的夫人隻要一點頭一招手,善解人意的女仆們就能心領神會。

桃莉笑了笑,轉身去拿報紙。離開考文垂已兩年有餘,對她來說,今年的境況已經比去年好太多了。剛來倫敦的時候,她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黃毛丫頭,吉米幫她租了一個小房間,位置比他自己的房間好——說到這件事的時候,吉米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還幫她找了一份賣衣服的工作。後來,戰爭爆發了,吉米也去了戰場。“大家都想知道前線的消息,總得有人來告訴他們吧!”動身去法國之前,他們坐在蛇湖湖畔,吉米往湖裏放紙船,桃莉悶悶不樂地抽著煙。來到倫敦的第一年,最讓桃莉覺得興奮的就是看見了一位穿著打扮非常精致的女士——當時,那位女士正在往邦德街走,剛好路過桃莉工作的約翰·劉易斯百貨公司。除此之外,就是每天吃過晚餐後,和懷特太太公寓裏的其他年輕女房客在客廳裏聊天。她們驚訝地睜大雙眼,乞求桃莉再講一遍她離開家時,父親吼罵她讓她以後再也別回家的故事。那時,家裏的大門在身後慢慢關上,桃莉把圍巾甩在肩後,頭也不回地走向車站。每次講起這段經曆,桃莉都覺得很有趣,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勇敢。客廳閑聊散場之後,桃莉一個人躺在逼仄黑暗的房間裏那張窄窄的**,卻忍不住瑟瑟發抖,不知是因為回憶還是因為倫敦的寒冷。

丟掉在約翰·劉易斯百貨公司當售貨員的工作後,桃莉的處境有些艱難。這事其實根本不怪她——怪有些顧客不喜歡聽實話,不願承認短裙不適合自己罷了。最後,還是凱特琳的父親魯弗斯醫生把她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聽說桃莉失業後,魯弗斯醫生向她拋出了橄欖枝,說自己有位朋友想給姨媽找個陪護。“是位老態龍鍾的夫人。”在薩沃耶酒店吃午餐的時候魯弗斯醫生跟桃莉介紹。他每個月都會來倫敦,每次來都會帶桃莉出去吃頓飯,他們吃飯的時候,魯弗斯醫生的妻子和凱特琳都在忙著購物。“她性子非常古怪,是位很孤單的老人。自從她妹妹結婚成家搬出老宅以後,她一直這樣子。你能跟她相處好嗎?”

“能。”桃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香檳雞尾酒上,這還是她第一次喝這種酒呢,雖然有點暈乎乎的,但還是很開心。“我覺得沒問題,能有什麽問題?”魯弗斯醫生對桃莉的回答很滿意。他為桃莉寫了推薦信,又跟自己的朋友打了招呼,還親自開車帶她過去麵試。麵試那天,他們開車在肯辛頓的街道上繞來繞去,魯弗斯醫生跟桃莉介紹說,戰爭爆發後,老人的外甥本打算離開倫敦,帶著姨媽和自己一家人回鄉下過太平日子,可他姨媽卻死活不同意。那個老頑固——你可得注意她這脾氣——就要在這裏紮根,還威脅說外甥要是再不離開她家就打電話叫律師了。

如今,桃莉來格溫多林夫人家已經有十個月了。在這十個月當中,老太太又把“黃鼠狼外甥”的故事講了無數遍,桃莉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格溫多林夫人喜歡念叨別人對自己不好的地方,她稱自己的外甥是“黃鼠狼”,想“不顧她本人的意願”讓她搬出祖屋,但老太太堅持要留在這裏,“這裏有我幸福的回憶,是我和亨尼·佩妮一起長大的地方。想讓我搬出去,除非我死了——哼,就算我死了,他要是敢把我搬出祖屋,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的。”桃莉為格溫多林夫人的固執感到非常震撼,畢竟,正是因為這份固執,桃莉才有機會住進這棟位於坎普頓叢林的華美大宅。

老太太住在坎普頓叢林7號,地上有三層,地下還有一層。房子的外表十分經典:白色的泥灰和整體的黑色色調對比鮮明。房子前麵有一個小花園,將房子與路邊的嘈雜隔開。房子內部的裝飾也十分漂亮,牆上貼著威廉·莫裏斯牌壁紙,大氣華麗的家具上結了一層神聖的灰——那是幾代人才能留下的痕跡。置物架上擺滿了珍貴的水晶、銀器和瓷器,看上去沉甸甸的。這棟房子和懷特太太在雷靈頓的公寓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雷靈頓公寓,桃莉住的是原來的貯藏室,狹小逼仄的屋子裏總有股鹹牛肉燉土豆泥的味兒,揮之不散。而且,那麽間屋子竟然要花掉桃莉半個星期的工資。踏進格溫多林夫人家的那一刻,桃莉就下定決心,不論這份工作要付出什麽代價,不論會有多辛苦,都要住進這棟房子裏。

桃莉如願以償。房子很棒,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格溫多林夫人了。魯弗斯醫生對她的評價沒錯,她性子的確很古怪。此外,醫生還忘了告訴她,老太太此前已經獨居了三十年。三十年的孤獨生活釀成了可怕的結果,來這工作的頭六個月,桃莉始終覺得,老太太隨時會把她送到膠水廠裏做成膠水。現在,她對老太太的了解更深了些,她的脾氣的確很壞,不過她就是這樣的人。近來,桃莉有了新發現——老太太對自己喜歡的事物總是表現得淡淡的,這讓桃莉工作起來更加得心應手。

“我給您念念今天的頭條新聞好嗎?”桃莉坐在床尾,開心地問道。

“隨便你吧!”格溫多林夫人虛弱地聳聳肩,兩隻濕潤的手掌搭在肥肥的肚子上,“反正我無所謂。”

桃莉打開最新一期的《淑女報》,翻到社會板塊。她清了清喉嚨,用敬畏的語調朗讀那些好似生活在夢境裏的人們的近況。桃莉以前從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世界——噢,她看見了考文垂郊外華美的別墅,偶爾還能聽到神父語氣嚴肅地談論上流社會人家定製的新物件。心情好的時候,格溫多林夫人會跟桃莉講自己的故事。以前,她經常和妹妹佩妮在皇家咖啡廳閑聊,她們還在倫敦的布魯姆茨伯裏區住過一段日子。有一個雕塑家,同時愛上了她們姐妹倆——她們在他麵前擺好姿勢,讓他創作。桃莉天馬行空的腦子裏怎麽也想象不出這樣的生活,因為這樣的日子簡直不可思議。桃莉讀到今日最佳新聞和最奪人眼球新聞的時候,格溫多林夫人從緞麵枕頭上抬起頭來,假裝不感興趣,其實聚精會神地聽著每一個字——她總愛這樣。不過,她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她裝不了多長時間的。

“噢,親愛的,聽上去霍斯奎思勳爵和勳爵夫人不太對勁啊!”

“他們離婚了,是嗎?”老太太抽了抽鼻子。

“看樣子是的——勳爵夫人又和那個畫家出去約會了。”

“這一點兒都不稀奇。那個女人一點判斷力都沒有,被自己的一腔熱情衝昏了頭腦,跟她母親一模一樣。”說到“熱情”這個詞時,格溫多林夫人的上唇微微噘起——她說的是“任情”,噢,這發音真優雅。桃莉一人獨處的時候最愛模仿她的發音了。

“你剛才說她又跟誰出去約會了?”

格溫多林夫人抬頭望著波爾多式屋頂上的圓形徽飾:“我敢保證,萊昂內爾·魯弗斯介紹你過來的時候沒告訴我你反應有點慢,也許我自己也不算是很聰明的女人,但我也不能容忍一個白癡。你是白癡嗎,史密森小姐?”

“我希望自己不是,格溫多林夫人。”

“哼,”格溫多林夫人的語氣聽上去像是要作最後的總結陳詞了,“霍斯奎思夫人的母親普魯登絲·黛兒夫人是個話特別多的討厭鬼,她老是在我們耳邊嘮叨女性投票權的事,大家都受不了她。亨尼·佩妮模仿她的樣子可滑稽了——心情好的時候,佩妮是個非常能逗樂子的人。最後,普魯登絲夫人把大家的耐心都消磨幹淨了,社團裏沒人願意跟她多待一分鍾。做人可以自私,可以粗魯、大膽或是邪惡,但桃樂茜你要記住,做人絕不可以無趣。過了一段時間,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格溫多林夫人懶洋洋又誇張地抖了抖手腕,煙灰就像魔法粉末一樣紛紛撒落。“她上了一艘船,至於是去了印度、坦桑尼亞,還是新西蘭,就隻有上帝才知道了。”她的嘴像鱒魚一樣癟著,像是在嚼東西,不知道是牙縫中殘留的午餐還是她不為人知的那點兒智慧。最後,她狡黠地笑了笑,補充說:“那隻可憐的金絲雀告訴我,她在一個叫桑給巴爾的可怕地方和一個當地人勾搭上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格溫多林夫人果決地吸了口煙,雙眼眯成了一條縫。作為一個三十年來從未踏出閨閣的婦道人家,她知道的還真多。《淑女報》上提到的人很少有她不認識的,而且她很喜歡幹涉周圍人的生活,就連凱特琳·魯弗斯選丈夫都經過了她的首肯。凱特琳的丈夫歲數有些大,人雖然有些蠢,但是非常有錢。結婚後的凱特琳變得十分討厭,她常常跟人抱怨婚姻是件多令人厭煩的事,一說就是好幾個鍾頭。“桃莉,你不知道,結婚的感覺太糟了。”與此同時,她家裏貼著商店裏最貴的牆紙。桃莉見過她丈夫一兩次,最後得出結論——要過上這種精致的生活肯定有更好的法子,不一定非要嫁給一個既好賭又喜歡在客廳的窗簾後麵非禮女仆,還覺得自己的做法無可厚非的老男人。

格溫多林夫人不耐煩地拍拍手,示意桃莉繼續往下念,桃莉立馬會意。“噢——有一條讓人高興的新聞,唐菲勳爵和伊娃·黑斯廷斯小姐訂婚了。”

“訂婚有什麽好高興的。”

“是沒有什麽可高興的,夫人。”這個話題不宜多談。

“黑斯廷斯小姐這種笨女孩兒能夠攀上男人的高枝兒倒也不錯。但你得記住,桃樂茜——男人生**追逐那些明亮耀眼的東西,可他們一旦得到又如何?追上了樂趣和遊戲就結束了——女人的樂趣,男人的遊戲。”她扭了扭手腕,“繼續讀,看看還講了什麽?”

“這周六晚上會舉行慶祝酒會。”

格溫多林夫人輕聲嘟囔著:“是在唐菲公館嗎?那是個好地方,亨尼·佩妮和我曾去那兒參加過一次盛大的舞會。舞會結束的時候,所有人都脫掉鞋子,在噴泉裏跳舞……是在唐菲公館裏辦酒會吧?”

“不是,”桃莉瀏覽了一下訂婚公告,“應該不是,客人們被邀請去400俱樂部。”

“夜店!”格溫多林夫人開始憤憤不平地數落那地方有多不入流,桃莉在一邊神遊天外。她隻去過400俱樂部一次,是和基蒂還有她認識的幾個當兵的朋友。俱樂部就在萊斯特廣場的一間地下室裏,旁邊的地麵上以前是阿罕布拉劇院。俱樂部的牆上掛著絲綢,奢華的長沙發邊燭光搖曳,天鵝絨窗簾像酒一樣潑灑在猩紅色的地毯上。暗紅色的燈光籠罩一切,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味道。

音樂和笑聲把這兒擠得滿滿的,侍應生在其中往來穿梭。情侶們在狹小昏暗的舞池裏搖曳身姿,一切都如夢如幻。基蒂當兵的朋友喝了太多威士忌,下身脹脹的,憋得難受。他靠在桃莉身上,滿口汙言穢語,說他要是能和桃莉單獨在一起的話會如何如何。桃莉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一群耀眼的年輕人身上——他們的穿著打扮更加精致,相貌也更漂亮,總之,比俱樂部裏其他人高出了不止一個檔次。年輕人走到紅繩子那邊的貴賓區,有個留著黑色長胡子的小個子男人在那兒歡迎他們。回到坎普頓叢林7號,桃莉和基蒂躲在廚房的桌子下偷喝杜鬆子酒和檸檬水,基蒂用權威的口吻告訴她:“那個男人叫路易吉·羅西,你不認識他?他可是400俱樂部的一把手。”

“這些新聞我都聽膩了。”格溫多林夫人使勁兒掐滅手裏的香煙,差點打翻了旁邊桌上裝著鹹牛肉土豆泥的飯盒。“我累了,有點兒不舒服——給我拿顆糖過來。噢,恐怕我活不了多久了。昨天晚上我連眼睛都沒合上,那該死的吵鬧聲究竟是怎麽回事?”

“可憐的夫人,”桃莉把《淑女報》放在一邊,從一個大口袋裏拿出硬糖,“這得怪希特勒,他的轟炸機——”

“我說的不是轟炸機,傻姑娘。我說的是她們——還有她們討厭的笑聲!”她誇張地抖了一下身子,降低了語調。

“噢,”桃莉點點頭,“您在說她們呀!”

“就是她們。”格溫多林夫人還沒跟基蒂她們照過麵,“那群在政府部門工作的女職員——她們打字的速度一定很快吧?戰爭部那群人究竟怎麽想的?我當然知道得有地方來安置她們,不過怎麽弄到我家裏來了?佩羅格林來信跟我說過這件事,我覺得他腦子肯定有問題。真不敢想象,那樣的人居然住到我家裏,跟我祖上傳下來的寶貝待在一起。”想到外甥也被這燙手山芋弄得心煩意亂,老太太差點笑起來,不過這笑容立馬就被她心裏的苦澀壓了下去。她抓住桃莉的手腕:“桃樂茜,她們不會把男人帶回來吧?”

“噢,不會的,夫人。我保證,她們不敢這樣做。”

“我絕不允許她們在我的屋簷底下亂來。”

桃莉嚴肅地點點頭。她知道,這是格溫多林夫人的大忌。魯弗斯醫生跟她介紹過格溫多林夫人的妹妹佩妮洛浦·卡爾迪克特——就是老太太經常提到的佩妮。姐妹倆年輕的時候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她倆的相貌舉止都很神似,好多人都以為她們是雙胞胎,但姐妹倆實際上相差一歲半。她們一起去跳舞,一起去鄉下過周末,兩人總是形影不離。但後來,佩妮洛浦犯了一個讓姐姐永遠無法原諒的錯誤。“她墜入愛河,後來就跟那個男人結婚了。”魯弗斯醫生終於抖出了這個大包袱,他心滿意足地吸著煙,“在這個過程中,格溫多林夫人傷透了心。”

“好了,沒事了。”桃莉安慰格溫多林夫人,“不會這樣的,等她們把男人帶回家裏的那天,戰爭早就結束了,她們也就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了。”桃莉不知道事情會不會這樣,但站在她的立場而言,她並不希望這樣。到了夜晚,這棟大房子靜得瘮人,基蒂和其他女孩兒還算有趣——這也是她們唯一的優點了。老太太吹毛求疵,難以伺候的時候,桃莉尤其需要跟她們在一起抱怨取樂。格溫多林夫人真可憐,失去自己的靈魂伴侶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桃莉不敢想象自己若是遇到這樣的事情會如何。

格溫多林夫人重新躺下,嘴裏還喋喋不休地數落著歌舞廳及其罪惡。她講述裏麵奢華墮落的行為,懷念佩妮妹妹,怨念著家裏可能會發生的肮髒事。終於,她變得憔悴又疲憊,整個人就像那天從諾丁山飄過來的防空氣球【14】一樣無精打采。“糖拿過來了,夫人,”桃莉說道,“這塊奶油硬糖真可愛,您瞧。我喂給您吃,然後您好好休息一下,好嗎?”

“好吧,”老太太含混不清地說道,“但我隻能睡一個小時左右,桃樂茜,三點以前叫醒我,我想跟你玩紙牌。”

“好好休息吧!”老人噘起嘴,桃莉把糖塞進她嘴裏。

老太太把糖含進嘴裏,桃莉走到窗戶前拉上遮陽窗簾。把簾子解下來的時候,她的目光不自覺地瞟向對麵的7號房子,然後她的心就怦怦跳起來。

薇薇安又在那裏。她坐在窗前的書桌邊,手指上纏繞著那串長長的珍珠項鏈,整個人安靜得像一座雕塑。桃莉急切地揮了揮手,希望薇薇安能看見自己,然後也朝自己揮手致意。但薇薇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根本沒有看見她。

“桃樂茜?”

桃莉眨了眨眼,根本沒聽見老太太的叫聲。薇薇安可能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了。她有一張心形的臉龐,深褐色的維多利亞式鬈發閃著迷人的光澤,飽滿上翹的嘴唇塗成了豔麗的紅色。她的眼睛很大,彎彎的眉毛像極了麗塔·海華絲和吉恩·蒂爾妮【15】。薇薇安的美不在於身上精致的衣裙,而在於她衣著華麗但臉上卻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神情。她像極了自己脖子上那串純潔又充滿靈氣的珍珠項鏈。她把一輛褐色的賓利汽車捐給戰爭急救部,那無所謂的樣子好像自己送出去的不過是一雙閑置的靴子而已。桃莉慢慢知道了她的傳奇經曆——薇薇安從小就是孤兒,在舅舅的撫養下長大成人,後來嫁給了一位名叫亨利·詹金斯的有錢作家,他在國家信息部擔任要職。

“桃樂茜,過來幫我把毯子蓋上,再去把我的眼罩拿來。”

離自己這麽近的地方居然住著這麽一位光鮮亮麗的富太太,一般情況下,桃莉心裏還是會有些嫉妒的。但薇薇安是個例外,桃莉這輩子都渴望有一個像她那樣的朋友——一個真正懂她的、可以和她挽著胳膊在邦德街上溜達的人。她們走在街上,優雅又陽光,人們會轉過頭來欣賞她們,悄悄議論這兩個長腿深色皮膚的美人兒和她們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魅力。凱特琳歲數比她大,人也呆笨,至於基蒂嘛,她人蠢又輕佻,她們都不配當桃莉的朋友。如今,她終於遇到了薇薇安。在坎普頓叢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們目光相遇,兩人都笑了笑——那笑容裏包含著秘密、了解,還有約定——她們倆都清楚,她們是同一種人,注定要成為最好的朋友。

“桃樂茜!”桃莉嚇了一跳,她從窗戶邊轉過身,看見格溫多林夫人已經鑽進了紫色的綢緞被子中,腦袋下枕著鴨絨枕頭。她繃著臉,臉頰紅紅的,“我找不到眼罩了。”

“別著急,”在合上遮陽窗簾前,桃莉最後看了薇薇安一眼,“我們一起找找吧!”

沒過一會兒,眼罩就找著了——它被格溫多林夫人肥胖的大腿壓得扁扁的,已經焐熱了。桃莉解下老太太頭上鮮紅的頭巾,把它放在小櫥櫃上的大理石半身像上。然後,她替老太太把緞子做成的眼罩戴上。

“小心點兒,”格溫多林夫人怒氣衝衝地說道,“你把眼罩扣在我鼻子上的話,我會被捂死的。”

“噢,親愛的夫人,”桃莉說道,“不會的,您放心吧!”

“哼。”老太太的後腦勺深深陷進枕頭當中,她的臉看上去像是漂浮在身子上麵似的,就像皺巴巴的皮膚之海裏一座孤獨的島。“我活了七十五年了,活了這麽久也沒什麽值得炫耀的——我最親近最深愛的人拋棄了我,照顧我的女孩也隻是拿錢幹活兒。”

“不,不,”桃莉像在安慰一個壞脾氣的孩子,“怎麽能這麽說呢?夫人,這事可不能開玩笑,您知道,就算沒人付錢我也會好好照顧您的。”

“嗯,嗯,”老人嘟囔著,“那就好。”

桃莉把毛毯拉上來一些,老太太把下巴露在毛毯的綢緞裹邊外,“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夫人?”

“我覺得應該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你,這樣我那奸詐的外甥才會得到教訓。他就跟他父親一樣,想偷走我所有的寶貝。我打算把律師叫過來,把這事正式寫進遺囑當中。”

麵對這樣的好事,桃莉無話可說。知道格溫多林夫人這麽看重自己,桃莉當然很高興,但這高興不能掛在臉上。桃莉滿心驕傲地轉過身,撫平老人頭巾上的褶皺。

*?*?*

魯弗斯醫生早就跟桃莉暗示過格溫多林夫人的想法。幾個星期之前,他們在一起吃午餐,兩人就桃莉的社交生活進行了一場長談。“有男朋友了嗎,桃莉?當然,你這樣的女孩子追求者肯定排到街區拐角了吧?我建議你找一個歲數大些、有正當職業的人,這樣的人才能給你你該擁有的一切。”之後,他問桃莉在坎普頓叢林的生活過得如何,桃莉告訴他一切都好。魯弗斯醫生喝下一大口威士忌,杯子裏的冰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衝桃莉眨了眨眼。“據我所知,你的生活可不隻是好——上周,佩羅格林·沃爾西給我寫了封信,說他姨媽非常喜歡‘我推薦的姑娘’——他原話就是這樣的。”魯弗斯醫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繼續往下說,“他在擔心遺產的事。他一直埋怨我把你推薦給格溫多林夫人。”魯弗斯醫生笑起來,桃莉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之後的一個星期裏,桃莉一直在思考魯弗斯醫生說的話。

桃莉沒有撒謊,開始的時候的確有些艱難。眾所周知,格溫多林夫人一直瞧不上自己周圍的人——當然了,她自己可不是這樣說的——但後來卻對這個年輕的陪護青睞有加。這自然是好事。不過,為了得到老太太的青睞,桃莉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她對此頗為羞愧。

十一月的一天,格溫多林夫人家的電話響了。是女傭庫克接的電話,然後她把桃莉叫過來——電話是打給桃莉的。回想往事,桃莉心裏依舊疼痛不已。但在當時,能在這麽華麗的大房子裏接電話她覺得十分開心。她輕快地跑下樓梯,抓起聽筒,用最鄭重其事的聲音說道:“你好,我是桃樂茜·史密森。”然後,她聽見在考文垂的鄰居波特夫人的聲音,她跟媽媽是好朋友,她在電話那一頭大聲喊道:“死了,全都死了!天上落下來一顆燃燒彈,大家根本來不及躲進防空洞裏。”桃莉心裏裂開一道無底深淵,她的心不停地往下墜落,隻留下一個夾雜著震驚、失去和恐懼的漩渦。她放下電話,站在坎普頓叢林7號寬敞的客廳中。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如此渺小,一陣風來就能把她吹得不見。桃莉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她生活中不同場景的記憶,都像一副隨機發出的紙牌,上麵的圖案逐漸失去了顏色。庫克的問候來得很及時:“早上好。”桃莉想對她大吼大叫,告訴她這個早上一點都不好,一切都變了,那個蠢女人難道看不出來嗎?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朝庫克笑了笑,回應說:“早上好。”然後回到樓上。格溫多林夫人怒氣衝衝地搖著銀鈴拍著手——她找不到眼鏡了。

開始的時候,桃莉沒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家裏的事,就連吉米也沒說。後來,吉米聽說了這件事,迫不及待地想要安慰她。桃莉告訴他,自己很好,現在是戰爭時期,大家都會失去一些東西。吉米覺得桃莉是個勇敢的姑娘,但讓桃莉保持沉默的並非勇氣。她當時的感受非常複雜,離家時的回憶想來都讓人心疼,為了避免自己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和感受,桃莉決定還是閉口不言的好。來到倫敦,她就再也沒見過父親和母親。父親說,除非桃莉“開始循規蹈矩”,否則就不要跟他聯係。母親悄悄地給桃莉寫信,雖然信中的言語淡淡的,但會定期來信,成為桃莉莫大的依賴。最近的一封信裏,母親告訴桃莉自己要來倫敦親自看看“那棟漂亮的房子和你經常提到的那位夫人”。可一切都來不及了。母親再也見不到格溫多林夫人,也不能踏進坎普頓叢林7號,看不到女兒如今的光鮮。

至於可憐的卡斯波特,桃莉根本不忍心回想關於他的事情。她清楚地記得弟弟最後一封來信,每個字都曆曆在目。卡斯波特詳細描述了他們在後花園裏修建的防空洞,他搜集了噴火式戰鬥機和颶風戰鬥機的圖片來裝飾牆麵,他想象著自己要是抓到了德國飛行員該怎麽辦才好。他那麽驕傲那麽好哄,對自己要在戰爭中扮演的角色十分興奮。他是個胖乎乎又笨手笨腳的樂觀小孩兒。如今,就連他也不在了。桃莉現在成了孤兒,那種悲傷、孤單的感覺如此強烈,她隻好全心全意照顧格溫多林夫人,對家裏的災難閉口不言。

直到那天,老太太說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有一副好嗓子。桃莉想起了母親,還有她藏在車庫裏的藍色盒子,那裏麵曾裝滿她的夢想和回憶,如今卻成了滿地荒涼。桃莉忍不住大哭起來。當時,她就坐在格溫多林夫人的床尾,手裏還拿著磨指甲的銼刀。

“怎麽了?”格溫多林夫人小巧的嘴巴吃驚地張著,那樣子好像看見桃莉脫光了衣裳在屋裏跳舞一般。

桃莉很少有如此卸下防備的時候,她把家裏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格溫多林夫人。她的母親、父親,還有卡斯波特,他們的模樣、說過的話、差點把她逼瘋的時刻。她一直不喜歡母親給她梳頭的方式,她討厭每年一次的海邊旅行,討厭板球,還有那頭驢。最後,桃莉回憶起她衝出家門的時候,母親在身後叫她,而她根本沒有回頭。她的母親賈妮思·史密森沒吃東西就跟了出來,卻不敢太過大聲讓鄰居知道家裏的事。她跟在桃莉身後一路小跑,手裏揮舞著一本書,那是她買來送給桃莉的分別禮物。

“咳咳,”桃莉說完,格溫多林夫人說道,“這當然很讓人難受,但你不是第一個失去家人的。”

“我知道。”桃莉深吸了一口氣。房間裏似乎還回**著她之前的講話聲,她心裏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趕走——格溫多林夫人不喜歡有人大吵大鬧,當然,她自己吵鬧可以。

“亨尼·佩妮離開我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死掉。”桃莉點點頭,等著格溫多林夫人對她的發落。

“可你還年輕,讓這一切隨風而去吧!你看到街對麵那個女人了嗎?”

的確,薇薇安的生活裏最終長出了美麗的玫瑰,但她和桃莉簡直是雲泥之別。“她有個有錢的舅舅可以收養她,”桃莉輕聲說道,“她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嫁給了知名的作家,而我……”桃莉焦慮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我……”“傻姑娘,你並不是無依無靠,你說呢?”

格溫多林夫人拿出她裝糖的袋子,第一次把它遞給桃莉。桃莉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明白老太太的舉動,她伸出手,從袋子裏拿出一顆紅綠相間的圓形硬糖。她把糖捏在手心,手指緊緊握成拳,糖在溫暖的手心裏慢慢融化。桃莉鄭重其事地回答:“我還有您。”

格溫多林夫人抽了抽鼻子,眼睛看向別處:“我們還有彼此可以依靠。”突如其來的感傷讓她的聲音十分響亮。

*?*?*

桃莉回到自己的臥室,把最新一期的《淑女報》放在舊報紙上麵。閑暇的時候,她會仔細閱讀,然後挑出最漂亮的圖片粘在自己的幻想本上。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桃莉趴在地上,在床底下翻找周二果蔬商荷普頓老板在櫃台下“意外發現”的那根香蕉。她哼著歌兒,躡手躡腳地溜出臥室。她其實沒必要偷偷摸摸的——此刻,基蒂和其他女孩兒正在戰爭部的打字機前忙碌,庫克拿著一堆配給卡在肉店前怨氣衝衝地排隊,格溫多林夫人在**發出柔和的鼾聲——但偷偷摸摸總比好好走路有意思,尤其是此刻,她有整整一個小時自由自在的時間。

桃莉爬上樓梯,掏出她自己配的那把小巧的鑰匙,溜進格溫多林夫人的衣帽間。每天早上,桃莉都要從狹小的衣櫃裏找出一件寬大的罩衣給格溫多林夫人換上,但這個衣帽間可不同於那個小衣櫃。這個衣帽間非常豪華,裏麵放著數不清的裙子、鞋子、外套和帽子,桃莉隻在報紙的社會版上見過類似的漂亮衣裳。寬敞的開放式衣櫥裏,絲綢服飾和毛皮大衣放在一起,精巧的定製緞麵鞋擺在高大的鞋架上,讓人眼花繚亂。圓形的帽盒上印著梅菲爾區【16】的女帽商的名字——夏帕瑞麗、可可·香奈兒、羅斯·瓦盧瓦……帽盒一個疊一個,一直堆到了天花板。旁邊因此裝了一架小巧的梯子,方便拿取衣物。

奢華的天鵝絨窗簾垂到地毯上——為了不被德軍的飛機窺見,窗簾一直是拉著的。窗戶邊擺著一張獅爪形彎腿梳妝桌,上麵有一麵橢圓形的鏡子、一套純銀的梳子,還有許多鑲在相框裏的照片。照片裏是兩個年輕的女子——佩妮洛浦·卡爾迪克特和格溫多林·卡爾迪克特。大部分照片都是在照相館裏照的,姐妹倆一臉做作的表情,相紙角落用花體字寫著照相館的名字。還有一部分是她們參加社團活動時的照片,這些看上去就隨意多了。有張照片每次都會吸引桃莉的注意,那張照片裏,卡爾迪克特家的兩姐妹年齡已經不小了,至少有三十五歲。塞西爾·比頓【17】在一個宏偉的螺旋形樓梯上給她們拍了這張照片,格溫多林夫人把手放在臀部,眼睛看著鏡頭,妹妹佩妮洛浦則盯著鏡頭外的某個東西或某個人。佩妮洛浦就是在拍攝照片的晚會上墜入了愛河,姐姐格溫多林的世界也是在那天晚上開始坍塌。

可憐的格溫多林夫人,照片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在那天晚上發生變化,照片上的她那麽美。樓上那個遲暮的婦人竟然也有這麽年輕漂亮的時候,真是讓人難以想象。或許,所有的年輕人都和桃莉一樣,他們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慢慢老去。桃莉悲哀地發覺,失去和背叛對人的打擊原來如此沉重,不僅會讓人的內心枯萎,連外表也會衰頹。照片裏,格溫多林夫人穿著一條深色的裙子,顏色鮮亮,斜裁設計讓裙子輕輕地裹著她曼妙的曲線。桃莉在衣櫥裏四處翻找,終於找到了這條裙子。它就掛在衣架上,和一堆裙子放在一起。裙子是漂亮的深紅色,桃莉十分開心。

桃莉第一次偷穿格溫多林夫人的裙子,穿的就是這一條,當然了,這肯定不會是最後一條。在基蒂和其他女孩兒住進來之前,坎普頓叢林這棟大房子到了夜晚隻屬於她一個人,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大部分時間,她都流連在格溫多林夫人的衣帽間裏。她用椅子抵住門,脫得隻剩內衣**,然後盡情試穿各種美衣華服。有時候,她會穿上性感的露胸長裙,坐在梳妝桌邊,用粉餅在**的胸脯上撲粉。她在裝滿鑽石別針的抽屜裏挑挑揀揀,用豬鬃做成的梳子把頭發捋順——要是能有這樣一把刻著自己名字的精致梳子,桃莉願意用一切來交換……

不過,今天的時間可不多。桃莉翹著腿坐在天鵝絨靠背長椅上,在枝形吊燈的光亮下,仔細剝開香蕉皮。咬下第一口的時候她忍不住閉上眼,發出滿足的歎息聲——果然,稀缺水果就是特別甜。她一口一口地吃完整根香蕉,每一口都是享受。她把果皮輕輕放在長椅旁,心滿意足地拍拍手,然後開始幹活兒。她答應過薇薇安,不能食言。

桃莉跪在一排晃動的衣架前,彎下腰,把帽盒從暗處拉出來。她從昨天就開始準備這一切了——她把盒子裏的鍾形女帽取出來,放在另一個帽盒裏,用騰出來的空盒子裝她收集到的舊衣服。本來,桃莉是想把格溫多林夫人的舊衣服送給媽媽的,但……桃莉最近加入了婦女誌願服務社,主要任務就是幫忙收集廢棄的物品,清潔和修理之後分發給需要的人。剛入社的桃莉迫不及待地想為組織做些什麽,她希望大家對自己的表現感到吃驚。而且,捐贈衣物的事都是薇薇安在組織,她想幫助薇薇安。

空襲頻繁,各種零七碎八的小東西都十分緊缺,上次開會的時候,大家對目前的情況展開了熱火朝天的討論。繃帶、給無家可歸的兒童的玩具、給負傷士兵的寬鬆衣物……這些都是緊俏貨。桃莉表示願意捐一批舊衣服,裁剪成繃帶,做成布偶,或者改大些送給需要的人。那群上了歲數的女人嘰嘰喳喳地爭吵著誰的縫紉手藝更好,布娃娃該由誰來設計的時候,桃莉和薇薇安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看上去,似乎隻有她倆才是正常的年輕人。她們靜靜地幹著活兒,需要針線或是材料的時候會輕聲交談,完全不顧周圍熱鬧的爭吵聲。

這樣靜靜相處的時光真好,這是桃莉加入婦女誌願服務社最主要的原因——既能見到薇薇安,勞工介紹所也不會派給她其他可怕的任務,比如去軍工廠做工。格溫多林夫人最近越來越依賴桃莉,一個月隻肯讓她有一個星期天的休息時間。薇薇安既要做一個完美的妻子,又要在誌願者的崗位上任勞任怨,自然非常忙碌。除了在服務社,她們幾乎沒有其他見麵的機會。

桃莉飛快地在衣櫥裏挑挑揀揀。她手裏拿著一件迪奧的素淨襯衣,想著到底要不要把這件名牌襯衣改成一卷繃帶。這時候,樓下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桃莉嚇了一跳。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之後,樓下傳來庫克訓斥下午來打掃衛生的女孩的聲音。桃莉掃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快三點了,是時候叫醒那頭沉睡的大熊了。她把帽盒蓋上,藏回暗處,然後撫平裙子。她又得回到女仆的角色,去伺候挑剔的老太太了。

*?*?*

“你的吉米又來信了。”晚上,基蒂走進客廳,朝桃莉揮舞著一封信。桃莉翹著腿坐在躺椅上,貝蒂和蘇珊在旁邊翻著一本過期的時尚雜誌。幾個月前,女孩兒們嫌客廳裏的鋼琴礙事,就把它搬出去了,這可嚇壞了庫克。還有一個叫路易莎的女孩隻穿著內衣**,在比薩拉比亞小地毯上擺出各種令人不解的柔軟體操姿勢。桃莉點燃一支煙,坐在老舊的皮質扶手沙發椅上,雙腿盤起。女孩們習慣性地把這張椅子留給桃莉,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桃莉是格溫多林夫人的陪護,在這棟大宅子裏身份自然不一般。事實上,桃莉隻不過比她們早一兩個月來到坎普頓叢林7號而已,但女孩們總喜歡圍在她身邊,問她各種各樣的問題——這是怎麽回事?她們可不可以在房子裏逛逛?開始的時候桃莉覺得這很滑稽,但現在她卻看不出這有什麽可笑之處,女孩子難道不該是這樣嗎?桃莉叼著煙,拆開信封。信很簡短,吉米說他此刻正在一列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軍用列車上。他的筆跡十分潦草,桃莉從中理出了幾條重要的信息:吉米此前一直在北方拍攝戰爭帶來的災難,現在他要在倫敦待幾天,他非常想跟桃莉見一麵,不知她周六晚上有沒有時間。桃莉快樂得想要尖叫。

“真掃興,”基蒂噘起嘴,“你就把那個帥氣的皇家空軍飛行員藏起來自己欣賞吧!不過,說真的,我們什麽時候能見見他?”

“對呀。”路易莎在一旁插嘴道。她彎下腰,兩手放在臀部,身子往前傾。“哪天晚上把他帶過來讓我們看看,看他到底適不適合我們的桃莉。”

路易莎扭著屁股,豐滿的胸部在桃莉眼前直晃。她不知道大家是如何把吉米和英國皇家空軍聯係上的,幾個月前,她們就對吉米的飛行員身份深信不疑了,那時候,桃莉也被她們的想象嚇了一跳。不過,她也沒有澄清,現在似乎已經來不及了。“抱歉,姑娘們,”桃莉把信箋紙對折了一下,“他現在正忙著執行秘密飛行任務——和戰事有關,我不能跟你們說太多。就算他沒有執行任務,家裏的規矩你們也懂的。”

“沒關係,”基蒂說道,“那隻母老虎不會知道的。自從馬車過時之後她就再也沒下過樓,我們才不會跟她講這些呢。”

“她知道的可比你們想象中多,”桃莉說道,“而且,她很依賴我,我就跟她的親人差不多——即便這樣,她要是知道我偷偷帶男人回來也會把我攆出去的。”

“真的會這樣嗎?”基蒂說道,“那樣的話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工作。你隻要嫵媚一笑,我們的主管就會馬上聘用你——他那人是有點好色,不過還算不錯,隻要你知道怎麽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對呀,”貝蒂和蘇珊從雜誌上抬起頭,異口同聲地說道,她倆總是如此,“來和我們一起工作吧!”

“這樣我每天就不用挨罵了?我可不這樣認為。”

基蒂笑起來:“桃莉,你真是瘋了。要麽是瘋了,要麽是太勇敢了。”

桃莉聳了聳肩,她當然不會跟基蒂這樣的大嘴巴討論自己留下來的理由。

桃莉拿起昨天晚上放在桌上的那本《不情願的繆斯》。書還很新,這是她擁有的第一本書——母親滿懷希望塞到她手裏的那本《比頓夫人的家庭管理全書》當然不算。周日下午,格溫多林夫人給她放假,她特地跑去查令十字街的書店買了這本書。

“《不情願的繆斯》,”基蒂湊過來,讀出封麵上的書名,“這本書你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準確地說,我已經看過兩次了。”

“有這麽好看嗎?”

“當然。”

基蒂皺了皺漂亮小巧的鼻子:“我不喜歡看書。”

“亨利·詹金斯,這個名字好熟悉……噢,是不是住在街對麵的那個家夥?”桃莉揮了揮手裏的香煙,“他好像是住在附近哪個地方。”其實,亨利·詹金斯才是桃莉買這本書的真正原因。格溫多林夫人有一次說漏了嘴,她說,亨利·詹金斯在文藝圈之所以出名,是因為他小說裏的很多內容都源自現實生活。“我認識一個人,亨利·詹金斯把他的醜事寫進了小說,他非常生氣,威脅說要去告詹金斯,不過還沒來得及告上法院他就意外去世了,他父親也是這樣去世的。詹金斯真是走運……”桃莉被好奇折磨得心癢難耐。仔細詢問了書店老板之後,桃莉認定,《不情願的繆斯》寫的是一位英俊作家和他年輕的妻子之間的愛情故事,所以迫不及待地把積攢了好久的工錢付給了書店老板。之後的一個星期,桃莉過得有滋有味。她偷偷窺探著詹金斯的婚姻生活,那些她不敢直接問薇薇安的細節書裏都寫得十分翔實。

“他真是個帥氣的家夥。”路易莎衝桃莉眨了眨眼。她仰麵躺在墊子上,背像眼鏡蛇一樣弓起。“他老婆有一頭深色頭發,走路的時候身上像綁了個掃把一樣直挺挺的——”

“噢!”貝蒂和蘇珊驚叫出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是那個女人。”

“她真幸運,”基蒂說道,“要是能嫁給這樣的男人讓我怎樣都可以。你們見過他凝視妻子的目光嗎?那樣子就好像她是件絕世寶物,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這樣的好運,能夠娶到她一樣。”

“隻要他能看我一眼,我才不在乎這些呢,”路易莎說道,“你們說,一個女人要怎樣才能遇到他那樣的男人?”

桃莉知道薇薇安是怎麽和亨利相遇的,《不情願的繆斯》裏寫得明明白白,但她沒有說出來。薇薇安是她的朋友,得知大家在背後這樣議論她,明白原來她們也發現了薇薇安的奪目光彩並對此妄加揣測,桃莉的耳朵因憤慨而變得滾燙,就好像某件隻屬於自己的珍貴物品被人像翻看裝滿舊衣服的帽盒一樣亂翻一通。

“我聽說她身體不太好,”路易莎說道,“所以亨利才這麽關心她,一刻都不敢移開眼睛。”

基蒂露出嘲諷的笑容:“要我看,她身體好得不得了——有一天晚上,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見她往教堂街上婦女誌願服務社的食堂走。”基蒂壓低聲音,其餘的女孩兒趕緊湊過來聽她往下講,“我聽說,這女人有些水性楊花。”

“天啊,”貝蒂和蘇珊一起驚呼道,“她在外麵有情人!”

“你們沒發現她做什麽都小心翼翼的嗎?”基蒂繼續往下說,其他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她男人回家的時候她總盛裝打扮在門口迎接,詹金斯先生一到家就趕緊給他遞上一杯威士忌——這可不是愛情,而是她受不了良心的譴責。你們記住我說的,這個女人身上藏著秘密,我想,你們都猜出來是什麽了吧?”

*?*?*

熱水放到五英寸的刻度時桃莉用腳關掉水龍頭,她把大腳趾塞進水龍頭裏,免得水繼續滴滴答答。是該找個人修修了,但如今哪兒還有人管這事兒呢?水管工都忙著滅火,忙著修理被炸彈炸毀的主水管,誰有空管水龍頭滴水的問題?再說,滴一會兒也就好了。桃莉把脖子枕在浴缸冰冷的邊緣上,調整好姿勢,免得鬈發夾戳到腦袋。她用毛巾把所有的頭發都包起來,免得水汽把頭發熏成扁扁的一團——但願這樣有用吧!桃莉記不起上一次洗熱水澡是什麽時候了。

樓下的無線電收音機裏傳來舞曲的聲音,桃莉看著天花板,眨了眨眼。這房子真漂亮,黑白相間的地磚,欄杆和水龍頭都是閃亮的金屬色。格溫多林夫人那個討厭的外甥佩羅格林要是看到屋裏拉著繩子,晾滿了女人的內衣**和絲襪,肯定會氣得滿臉通紅吧?想到這兒,桃莉有些高興。

她的兩隻手露在外麵,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那本《不情願的繆斯》。兩樣東西都沒被打濕——這並不難,五英寸的水並沒有多深。桃莉翻到漢弗萊——書中那個聰慧卻並不幸福的作家——受老校長的邀請,回學校跟孩子們講解文學的章節。校長招待漢弗萊在家裏用晚餐,飯後,他跟大家揮手告別。他從校長家裏出來,經過天色逐漸暗淡的花園,朝自己停車的地方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思考自己的人生方向,想著那些後悔的往事,以及時光殘忍的流逝。走到湖邊時,他看見了這樣一幕:

漢弗萊關掉手電筒,靜靜地站在澡堂的暗影中。湖邊的樹林裏有一片空地,樹枝上掛著玻璃燈籠,燭光在溫暖的夜裏搖曳。一個快要成年的女孩站在燭光裏,她光著雙腳,穿著簡單的及膝夏裙,深色的鬈發鬆鬆地垂在肩上。月亮灑下一片清輝,女孩的側臉被鍍上一層美麗的光。漢弗萊看見女孩的嘴唇微微動著,好像在輕聲朗誦詩歌。

她的臉龐非常精致,但真正讓漢弗萊著迷的是她那雙手。她身體其餘部位都一動不動,隻有手指在胸前輕輕擺動著,那細微優雅的動作像是在撥弄著人們看不見的線。

他不是沒有見過女人,那些美麗的女人對他阿諛奉承極盡勾引魅惑之事,但這個女孩不一樣。雖然她已經快成年,就要成為真正的女人了,但她的目光依舊純潔,讓他想起了孩子的眼睛。在這自然天地中遇到她,看見她身體的自然擺動和臉上野性的浪漫……這一切都讓漢弗萊為之著迷。

漢弗萊從黑暗中走出來。女孩看見他,卻並沒有驚慌的神色。她朝他微微一笑,好像她一直在等他似的。她用手指著波光粼粼的湖麵:“在月光下遊泳是件讓人愉快的事,你說呢?”

桃莉爬出浴缸,從架子上取下一條毛巾,卻在不經意間看見鏡中自己的身影。她停下動作,靜靜地站在鏡子前麵,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著自己。褐色的頭發,褐色的眼睛——感謝老天,她的眼間距剛剛好——還有小巧玲瓏的翹鼻子。桃莉知道自己很漂亮,十一歲的時候,郵遞員在街上看見自己就魂不守舍了。但自己的美和薇薇安是不是一樣的?亨利·詹金斯那樣的男人會不會為月光中絮語的自己停下腳步、神魂顛倒?

薇奧拉——漢弗萊的妻子——就是現實生活中的薇薇安。書裏的她站在月光下的湖畔,有上揚的嘴角和貓兒一樣的眼睛,她的目光如此專注,好像在看著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為什麽?桃莉從格溫多林夫人房間的窗戶裏望見薇薇安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桃莉往鏡子前走了一步。浴室裏如此安靜,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薇薇安知道亨利·詹金斯這樣一個年齡和經曆都很滄桑的男人對她神魂顛倒時是什麽感覺。這個男人在文學界和上流社會的圈子裏都有一席之地,他向她求婚的時候她肯定幸福得像個真正的公主吧?他帶她擺脫了單調無聊的生活,她來到倫敦,從一個鄉野丫頭變成了一個戴著珍珠項鏈噴著香奈兒五號的大美人兒,夫妻倆挽著胳膊出現在最漂亮的俱樂部和餐廳,人們紛紛向他們行注目禮。這就是桃莉了解的薇薇安的生活,桃莉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薇薇安吧!

屋外傳來一陣敲門聲。“裏麵有活著的嗎?”是基蒂的聲音,桃莉被嚇了一跳。

“馬上出來。”她喊道。

“老天,你還在裏麵!我還以為你被水淹死了呢。”

“沒事。”

“怎麽洗了這麽長時間?”

“馬上出來。”

“快九點半了,桃莉,我要去加勒比海俱樂部見一個英俊的飛行員,他今晚剛從比金山飛過來。你喜歡跳舞對吧?他說要帶些朋友來,有個人還專門打聽你呢。”

“今晚不行。”

“他們可是飛行員,桃莉,勇敢又風度翩翩的大英雄!”

“你忘了嗎?我已經有一個了。再說,我今晚要去婦女誌願服務社的食堂值班呢。”

“那些寡婦、小丫頭和老姑娘沒你就不行嗎?”

桃莉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基蒂說道:“路易莎可一直想頂替你的位置跟我們一塊兒去呢。”

好像她真能取代自己一樣,桃莉心裏鄙夷道。“玩得開心些。”她喊道,然後她聽見基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收拾妥當,她在鏡子前左看右看,學薇奧拉那樣輕聲細語。桃莉不會讀詩,不過她覺得隨便念幾句歌詞也可以。她抬起手,手指在麵前輕輕舞動,像是在織著看不見的線。看見鏡中的自己,桃莉露出一絲微笑。她覺得自己看起來就像書裏的薇奧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