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曙光馬上就要來了。我正坐在客人的床尾。看著另一個人睡覺,是親密的人才會做的事。從前,我可能會說,人在睡著的時候是最脆弱的,但現在,根據我的經驗,我知道不是這樣。

我還記得第一次在愛德華的工作室過夜的情形。他一直畫到後半夜。綠色玻璃瓶中的蠟燭一根根地燃燒著,熔化的蠟形成一個個**開的波紋。直到光線暗得讓他沒法再繼續畫畫。在離壁爐最近的那個角落裏,墊子被隨意地鋪在地板上。我醒得比他早。透過傾斜的玻璃天花板,可以看到黎明正輕手輕腳地緩緩來臨。我側躺著,頭枕在手上,看著他的睡顏。愛德華正在做夢,緊閉的雙眼裏,眼珠在眼瞼下來回轉動。

我想知道我這位年輕的客人夢到了什麽。昨晚,他黃昏前才回來,我感覺到屋子裏的能量立刻起了變化。他已經在麥芽坊的那個房間“安營紮寨”了,他直接回了那裏。我瞬息之間便來到他的身邊。他一下子脫掉了T恤衫,我發現自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竟錯不開眼。

他很帥,是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帥氣。他有寬闊的胸膛和一雙粗壯的臂膀,是那種賣力幹活、搬運重物的人才有的手臂。那些在泰晤士河沿岸碼頭上幹活的人,都是這副身材。

從前,遇到我不認識的男人脫衣服,我會離開房間或轉過身去。尊重隱私的禮節一旦學會,就會埋進人的骨血,這不免令人驚訝。但我盯著他看又不會給他帶去任何影響,索性,我就毫不避諱地看著。

我覺得,他的脖子僵了,因為在他朝窄小的浴室走過去時,他用手掌揉搓著脖頸,然後把頭左歪一下、右歪一下,脖子抻來抻去的。夜晚依舊濕熱,我一直盯著他的脖頸後麵看。他的手掌剛剛就放在那裏,那一頭自來卷兒的發際末端。

我懷念觸碰的感覺。

我懷念被觸碰的感覺。

愛德華的身材不同於在碼頭上幹活的人,但要比人們想象中畫家的身材更壯實些。大家都覺得,畫家整日裏就是揮揮畫筆,在畫布上塗塗抹抹;抬抬眼皮,審視和打量要被畫下來的東西。我記得他在燭光下的樣子,在倫敦工作室裏的樣子,還有在這兒,在暴風雨來襲的那個夜晚,他在這棟房子裏的樣子。

我的客人在一邊淋浴,一邊唱歌。唱得不怎麽樣,不過嘛,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被聽到。小時候,我住在科文特花園時,有時會在一些劇院裏站著聽歌劇演員練歌。直到劇院經理們過來,掄起胳膊威脅要揍人,我才會跑到陰暗的角落裏躲起來。

雖然我的客人開著浴室門,但那個隔間太小,裏麵仍然霧氣氤氳。他洗完澡,站在鏡子前,用手把鏡子中央的霧氣抹掉。我就在他的身後,隔著一段距離。如果能呼吸的話,我會屏住呼吸。要是光線合適,我會在鏡中瞥見自己一兩次。餐廳的圓鏡效果是最好的,這跟鏡麵的弧度有關。在極個別的情況下,我也能讓別人看見我。不,不是讓別人看見,因為我也沒做什麽特別的事情。

不過,我的客人看不見我。他在露出胡楂兒的下巴上搓了搓,然後去找衣服穿。

我懷念自己擁有一張麵孔的樣子,還懷念聲音,那種能讓每一個人都聽到的真真切切的聲音。

待在閾限空間[17]中會感到孤獨。

麥克夫人和一個叫“船長”的男人住在一起。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她的丈夫,後來才知道是她的兄弟。麥克夫人有多胖,他就有多瘦。他有條木頭做的假腿,走路時一瘸一拐的,這是因為他曾在艦隊街上被一輛馬車撞了。

“他那條腿卡在車輪裏了,”住在幾條街以外的一個小孩告訴我,“他被馬車拖出去一英裏,腿給生生折斷了。”

那條木頭假腿是他在碼頭上的一個朋友給他手工製作的,用一堆皮帶和銀色搭扣綁在膝蓋下麵。船長對這條假腿非常滿意,待它極其上心,搭扣擦得鋥亮,皮帶上打蠟,木頭上要是起了刺兒,就用砂紙磨掉。事實上,這條假腿被弄得太光滑,皮帶上的蠟也打得太多,結果不止一次從腿上掉了下去,把周圍那些不知道他斷了條腿的人嚇一大跳。據說,他還把假腿從膝蓋上卸下來過,衝著惹他不快的人揮來揮去。

麥克夫人並非隻照顧我這一個孩子。她有好多樣營生,但說到這些時,她會將聲音壓得低低的,用詞也頗為隱晦。除此之外,她還靠收留孩子賺點兒小錢。每星期她都在報紙上刊登一條廣告,上麵寫著:

招收啟事

現有正派寡婦一名,

無須撫養親生幼童,

可收留或收養小孩,男女不限。

*

刊登廣告者保證:

住宿舒適,嗬護備至;

費用低廉,十歲以下兒童皆可。

*

收費標準

每星期五先令

嬰兒不足三個月可收養

總計十三英鎊

起初,我不明白為什麽這則廣告會特別提到不足三個月的嬰兒。但有一個女孩,叫莉莉·米林頓,她比我大,什麽都多少知道些。我從她那兒得知,麥克夫人曾經收養過幾個嬰兒。她說,其中,有個被收養的男嬰叫大衛,一個被收養的女嬰叫貝茜,還有一對雙胞胎,沒人記得他們的名字。可悲的是,他們都病死了。那時候,在我看來,這都是因為他們的運氣太糟糕。但聽我這麽說,莉莉·米林頓隻是挑了挑眉毛,然後說,這跟運氣沒多大關係,不論運氣好壞。

麥克夫人解釋說,她收留我是幫我父親的忙,也是在幫耶利米。我後來才知道,她和耶利米很熟。她還說,她對我另有安排,肯定不會讓我失望。實際上,她說,我父親向她保證了,說我是個好孩子,很聽話,他為此感到驕傲。她說這些的時候,目光淩厲。“你是個好孩子嗎?”她問道,“你爸爸說的是真的嗎?”

我告訴她,是的。

她繼續說,要在她這兒待下去,每個人都得盡自己的一份力,來支付自己的生活費。要是我賺的生活費還有富餘,她就寄給我父親,幫他重整旗鼓。

“然後,他就能派人來接我了?”

“沒錯,”她把手一揮,認同了我的說法,“沒錯,沒錯。然後他就能派人來接你了。”

我告訴莉莉·米林頓,麥克夫人對我另有安排,她一聽就哈哈地笑了起來:“哦,她肯定會給你找份差事的,這一點可是千真萬確。她要是沒點新花樣,怎麽混下去?不靠著皮肉生意,她的錢從哪兒來?”

“然後我要和我爸爸一起去美國。”

每當我這麽說,莉莉都會揉亂我的頭發,我父親也總是這樣做。我因此越發喜歡她。“是嗎,小心肝兒?”她說,“去了美國可就自在啦!”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她還會說:“你的行李箱裏,還有沒有把我裝進去的地方呀?”

她說,她爸爸是個“廢物”,還說,沒他在,她過得更好。不過,她媽媽是個演員。(要是聽到她這麽說,麥克夫人就會輕蔑地說:“她的說法還挺時髦。”)莉莉更小的時候,曾經在聖誕節進行過露天表演。“大家叫我們煤氣燈仙女,因為我們站在舞台前麵,身上泛著黃色的光。”

我能想象出當仙女的莉莉是個什麽樣,也能想象出她當演員是個什麽樣。她計劃成為演員。“像伊麗莎·韋斯特裏斯或者莎拉·萊恩那樣的演員兼劇場經理。”她一邊說,一邊在廚房裏趾高氣揚地走著,抬起下巴,手臂張開。要是麥克夫人聽到她這麽說,就會隔著屋子扔過來一塊抹布,生氣地說:“你要是知道好歹,最好給我把那些盤子洗了,再放回廚房的架子上。”

莉莉·米林頓說話刻薄,脾氣一點就著,總有辦法把麥克夫人氣得跳腳,但也風趣聰明。我在七晷區鳥類商店樓上醒來後的頭幾個星期裏,她就是我的救星。莉莉·米林頓讓一切都更加明亮。她令我更加勇敢。要是沒有她,我覺得自己沒法在離開父親的日子裏活下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做鍾表匠的女兒,沒了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不過,人的生存本能,是個奇怪的東西。住在這棟房子裏,我有很多機會親眼目睹,再難熬的境遇,人們也能挺過去。我也是如此——有了莉莉·米林頓的庇護,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麥克夫人說得沒錯,家裏的每個人都要為生活費掙錢。但是,因為她對我“另有安排”,在最初的一小段時間裏,我可以不用出去掙錢。“先花點兒時間安頓下來,”她說,一邊朝船長點了點頭,“同時,我會把東西準備好。”

在此期間,我盡量躲著她。麥克夫人幹的是收留孩子的營生,可她似乎並不怎麽喜歡孩子。她要是發現誰“礙手礙腳”了,就會大聲吼道,她的皮帶可不是吃素的。白天過得很慢,房子裏隻有那麽幾處角落可以藏身。所以,每天早上莉莉·米林頓去幹活時,我都跟著她。起初,她擔心我會害她“被抓”,所以不搭理我。不過後來,她歎著氣,說我嫩得像棵草,在我自找麻煩之前,得有人告訴我做事的門道。

當時的街道上亂糟糟的:有公交車和五顏六色的四輪馬車,有被趕到勒頓豪集市去的鴨子和豬,有吹噓著自家吃食的小販——羊蹄、醃玉黍螺、鰻魚餅——不論什麽吃的,隻要是你能想得到的,就都能買得到。再往南邊,如果我們沿著科文特花園附近那些鋪著鵝卵石的陰暗小巷悄悄走過去,就會來到市集廣場。在那兒,十幾個蔬果攤販排成一排,從送貨車上就可以直接買到最新鮮的草莓;集市上的搬運工把裝滿果蔬的籃子頂在腦袋上;走街串巷的商販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有賣鳥和蛇的,有賣掃把和刷子的,有賣《聖經》和歌謠集的,有賣菠蘿片的,有賣陶瓷擺件的,有賣串起來的洋蔥的,有賣拐杖的,還有賣大鵝的。

我開始結識那些常來賣東西的人,莉莉·米林頓向他們挨個兒介紹我。我最喜歡的是那個法國魔術師。他每隔一天來一次,就在集市南麵那個離河岸街最近的角落裏表演。他身後有一個農場主的攤位,可以買到最好的雞蛋。所以,那個魔術師的身邊車流不斷,總是擠著一大堆人。我開始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優雅的外表。他又高又瘦,戴著黑色禮帽,穿著煙筒褲,更突顯了他的身材;他身穿馬甲和燕尾服,下巴上蓄著山羊胡,上唇的小胡子兩邊尖尖的,還打著卷兒。他不怎麽說話,但在他把身前桌上的硬幣變沒,又從觀眾的帽子和圍巾裏把硬幣變出來時,他那雙畫了一圈黑色眼影的大眼睛,就像會說話似的。他還能從對他的戲法感到非常驚奇的人群中,把別人的錢包和珠寶首飾變到自己手裏。可要是那些人發現,自己的貴重物品跑到了這個一身異域風情的陌生人手裏,他們會非常氣憤。

“你看到了嗎,莉莉?”當我第一次看到他從一個小孩的耳朵後麵拽出一枚硬幣時,我驚呼著,“他會魔法!”

莉莉·米林頓隻是咬了口她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弄來的胡蘿卜,然後告訴我,下次要看得再仔細點兒。“障眼法,”她說著,把一條長長的辮子甩到身後,“魔法是供付得起錢的人消遣的,咱們可不是那種人。”

我還沒完全弄明白到底“咱們”是指誰,也沒弄明白莉莉·米林頓和其他人到底是做什麽的。我想,他們都幹得不錯,這才是緊要的。我隻知道,每天需要晃悠幾個小時;有時候,在莉莉短暫地擠在人群裏時,我要等著她;然後,有時候,要在淩亂的小巷裏一陣飛奔,跑得臉頰通紅——可那是為了躲開誰,我也不知道。

不過,偶爾情況會不一樣。我們一從麥克夫人家出來,莉莉·米林頓就會比平時更神經質,像是一隻瘦弱的、不願讓人摸的貓。這種時候,她會在集市上找個地方讓我站著,還讓我答應等著她。“你哪兒也不許去,聽到了嗎?別跟任何人說話。莉莉很快就回來找你。”我不知道,她接下來去了哪裏,隻知道她總是比平常離開的時間更久一些,而且回來的時候,經常陰沉著臉,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裏,穿黑外套的男人朝我走了過來。我當時已經等了很久,時間像是沒個頭兒,我覺得越來越累,就從莉莉讓我待的地方走開了,跑到磚牆底下蹲著。我無聊地看著一個賣玫瑰花的女店員。直到那個穿黑外套的男人站到我的麵前,我才注意到他。我被他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嗯,我來看看,這是誰啊?”他彎下身子,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讓我的臉轉向他,眯著眼睛審視著我,“小姑娘,叫什麽名字啊?你父親是誰?”

我正要回答他,莉莉出現了,身影一閃,把我和那個男人隔開了。

“你在這兒呢,”她用纖細有力的雙手抓著我的胳膊說,“我到處找你。媽在賣雞蛋那邊等著呢。咱們該回家了。”

連讓我吱一聲的時間都沒留,莉莉就把我拽走了,然後領著我在拐來拐去的巷子裏穿行。

最後,快到七晷區了她才停下。她把我的身子扭過去對著她,她的臉頰發紅。“你跟他說什麽了嗎?”她說,“那個男的?”

我搖了搖頭。

“你確定?”

“他想知道我的名字。”

“你告訴他了嗎?”

我又搖了搖頭。

莉莉·米林頓的雙手放在我的肩頭,因為一路狂奔了這麽遠,我的肩膀還在上下起伏著。“別告訴任何人你的真名,聽到了嗎,柏蒂?永遠也別。當然也不許告訴他。”

“為什麽不行?”

“因為不安全。這兒不安全。唯一安全的法子是,一旦出了門,你就要變成別人。”

“就像障眼法?”

“就像障眼法。”

然後,她告訴我濟貧院是怎麽回事,因為那個穿黑外套的男人就是濟貧院的。“如果讓他們發現你的真實身份,他們就會把你關起來,柏蒂,然後再也不讓你出去。他們會讓你幹活,直到你的手指頭血糊糊的,還會因為屁大點兒的小錯鞭打你。麥克夫人也打人,但對咱們這樣的人來說,挨她揍算不上最糟糕的。我聽說有個女孩,她是掃地的,就因為地板上有一點兒灰沒掃淨,他們就把她的衣服扒光了,拿掃把打得她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個男孩,被捆在麻袋裏,吊在房頂的椽子上,就因為他尿了床。”

我的眼淚在眼圈裏打轉,莉莉的臉色柔和了些:“好了。別哭唧唧的,不然我揍你了。你必須給我好好發誓,你的真實姓名,絕對誰也不告訴。”

我發了誓,她最後似乎很滿意。“乖,”她點了點頭,“那咱們回家吧。”

我們轉過拐角,回了小白獅街。看到鳥類商店時,莉莉說:“還有一件事,跟麥克夫人匯報的時候,別把我留你一個人等著我的事說漏了,好嗎?”

我答應她,不會打她的小報告。

“她對你‘另有安排’。如果讓她知道我自己忙活去了,扔你一個人等著,她非要我命不可。”

“你去忙活什麽了,莉莉?”

她看了我一眼,又盯著我看了幾秒鍾,然後伏身靠向我的耳邊。她挨得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的汗味兒。“我在存錢,”她低聲說,“給麥克夫人幹活也不賴,但如果不自己掙點兒錢,就別想有自由的一天。”

“你是在賣東西嗎,莉莉?”我並不確定,因為她和其他商人不一樣,她沒捧著水果、魚或是鮮花。

“算是吧。”

她就告訴了我這些,我也從沒想過再問。麥克夫人經常說,莉莉·米林頓是個“大嘴巴”,但莉莉知道,什麽時候該管住嘴。

不過,我也再沒機會從她那兒問到更多的事。我和莉莉·米林頓隻認識了六個星期,然後她就被一個喝了一肚子威士忌的水手給殺了,因為他覺得,她要的價高了,他不想付那麽多錢。對我而言,諷刺的是,我對這個女孩知之甚少,卻永遠和她綁在了一起。不過,對於我,莉莉·米林頓是珍貴的,因為她把她的名字給了我,那是她所能給的最寶貴的東西。

麥克夫人雖然沒什麽積蓄,但看她那副架勢,還有那麽點兒像是有家底的人。在他們家,一直流傳的說法是,她家祖上也是鍾鳴鼎食之家,但百十年前,家門遭了大不幸,便家道中落了。

於是,這個出身顯赫的女人就在房子一進門的地方,留出一個房間當作“客廳”,還把她的積蓄分毫不剩地花在了這間屋子上:五顏六色的靠墊,檀木家具,用天鵝絨做背襯的蝴蝶標本,裝在鍾形玻璃罩裏的鬆鼠標本,王室成員的親筆簽名照,還有一堆七零八碎的水晶,不過水晶上的裂痕都極不明顯。

那裏簡直成了聖地,孩子們自然是絕不許進去的,除非有她發話。其實,除了麥克夫人,隻有船長和馬丁擁有自由出入那處聖域的資格。當然,還有麥克夫人的狗,一隻從船上弄來的獵犬,她叫它格倫德爾。這個名字是她有一次從一首詩裏聽來的,她很喜歡。麥克夫人對那條狗寵愛有加,對它從來都柔聲細語的,我從沒聽她對什麽人那樣說過話。

除了最受寵的格倫德爾,麥克夫人還寵愛馬丁,她的兒子。我到小白獅街和他們一起住的時候,他十歲,我七歲。馬丁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不僅僅是因為個子高,還因為他那股氣勢,他似乎要比他那個年紀的孩子更占地方。不過,他沒多少腦子,更沒什麽善心,因為老天爺賞他的,是從娘胎裏自帶的狡詐。我敢說,相較於現在,狡詐之人在當時那個年代可是有福的。

這些年來,我有很多機會去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馬丁的出身不同,他的結局是否會不同,比方說,如果他出生在麵色蒼白的喬那樣的家庭裏,他會不會成為一個品位高雅、舉止得體的人呢?我可以肯定,答案是,會的。因為換成喬那樣的出身,馬丁就會把活下去所必需的手段和虛偽都學到手,甚至還能活得有模有樣,因為無論出身如何,都得混出個樣兒來,這是世道使然。馬丁的本事是天生的,他能看準風向,然後順勢而為。

顯然,從他被懷上開始,就沒有瑕疵,因為從沒聽人提過他父親。麥克夫人從來都是驕傲地叫他“我的兒子,馬丁”。他倆明擺著是母子,從他們相似的麵孔上就看得出來。不過,麥克夫人絕對是個樂天派,馬丁卻凡事都往壞處想。在他眼裏,處處都是吃虧。但凡收到禮物,他就琢磨著,怎麽收到的不是別的東西,把這個收了,我不就收不到那個了嘛。必須得說,在倫敦,住在我們這處彈丸之地,這樣想對他來說可是有用得很。

在這個鳥類商店樓上的房子裏,我已經住了兩個月了,莉莉·米林頓也已經去世兩個星期了。一天,我在晚飯後被請去了客廳。

我一邊往客廳走,一邊感到憂心忡忡,因為到了現在,我也親眼看到過,孩子們要是惹了麥克夫人不高興,會是個什麽下場。門是開著的,我貼著門縫往裏看。我見馬丁也這麽幹過,當時麥克夫人在客廳裏招待她的一位“生意夥伴”。

船長站在能俯瞰街道的那扇窗戶旁,吟誦著他最喜歡的一首詩,是關於1840年冬季大霧的史詩:“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幽冥似的航船,在泰晤士河上相撞。”格倫德爾趴在沙發上;馬丁佝僂在三條腿的腳凳上,啃著指甲;麥克太太,我最後看到的她,正安坐在壁爐旁邊那把高背扶手椅上。有段時間,一到了晚上,她就不知道在給誰縫衣裳。要是有人問她,那是做給誰穿的,她就會說,別多管閑事,“不然的話,我給你找點兒事”。我能看見,她縫的那件衣裳現在就放在她的腿上。

我一定是貼著門縫時手上的力氣太大了,因為門吱嘎一聲,突然被我推開了。

“你來啦,”麥克夫人邊說邊看了馬丁和船長一眼,“小孩子,耳朵尖。”她把針從布料底下抽出來,得意揚揚地收了針,然後用牙咬斷了線,又把線頭整理好,“那就過來吧,讓我們瞧瞧。”

我趕忙來到她身邊,麥克夫人把她腿上的那件衣裳展開,抖摟了一下。我這才看出那是條連衣裙,我很久沒穿過這麽漂亮的裙子了。我媽媽還在的時候,我的衣服都是她一針一線縫補的,可那些衣服早就小了。

“來,轉個身,小姑娘,胳膊抬起來。讓我們看看合不合身。”

麥克夫人把我長衫領口上的扣子解開,然後把長衫拽過我的頭頂和胳膊,脫了下來。天氣並不冷,可在穿好那條精致的連衣裙時,我打了個冷戰。

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如此奢華的禮物會送給我——但我知道,還是不要問的好。後背上,一顆顆小珍珠紐扣一直係到脖頸;腰間,係著一條寬寬的綢帶,顏色是極其淺淡的藍。

我知道麥克夫人就在我身後,她粗重的氣息是溫熱的,一呼一吸。她在整理著衣裙,確保每處細節都妥妥當當。整理完畢後,她把我轉過去對著她,跟房間裏的人說道:“怎麽樣?”

“哎,她還挺漂亮,”抽著煙鬥的船長咳嗽著說,“再配上她嬌滴滴的甜美嗓音——咱們還從沒有過這樣兒的。她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小淑女嘛。”

“她現在還不是,”麥克夫人高興地回答說,“但是,隻要好好**一番,上幾節禮儀課,再燙一兩個發卷,她也就差不多能過關了。她像不像幅畫,馬丁?”

我迎上了馬丁的目光,但我不喜歡他盯著我的眼神。

“口袋怎麽樣?”麥克夫人說,“你摸到口袋了嗎?”

我順著裙子兩側把手向下滑,用指尖尋找著袋口。口袋很深——事實上,我得把整個胳膊都塞進去才能摸到底,就像是連衣裙的襯裙裏縫了兩個大袋子。

我很納悶,但口袋做這麽大,顯然是有意為之,因為麥克夫人得意地大笑起來,和屋裏的其他人交換著眼神。“好了,好了,”她說,滿意得像是一隻舒舒服服的貓,“你看到她那副樣子了嗎?看到了嗎?”

“好了,好了,看到了,”船長說,“幹得好,麥克夫人。幹得好。她看起來真像那麽回事兒,沒人會懷疑的。我估計要大賺一筆了。能有誰不對走失的小女孩伸出援手呢?”

我的客人終於動了動。

我覺得,我還從沒有哪位客人像這位似的,那麽不願意起床開始新的一天。就連朱麗葉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她常常要在**賴到非起來不可,因為她的孩子已經都起來了,在屋子裏跑來跑去,最後再跑進她的臥室把她拽起來。

我要靠床頭更近些,看看這樣能否讓他快點兒起來。正好,我也想弄清楚,我可以靠他多近。我的客人中有些人不敏感,就算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貼著他們,他們也感覺不到一絲絲冷意。還有一些人,就算我沒有絲毫特意的舉動,也會注意到我,就像我在飛機和炸彈亂飛的那段時間遇到的那位小朋友,他身上有很多地方像麵色蒼白的喬。

所以嘛,這就算是個測試。我現在就要朝床頭一點點挪過去,看看會發生什麽。

結果,他顫抖著,緩慢而費力地下了床,一臉怒容,惡狠狠地看著敞開的窗子,好像是要拿微風出氣。

敏感的人。看來測試還要繼續,我會想法子弄清楚,到底可以靠他多近。

這讓我的任務更加艱巨了,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說,我還挺高興的。這又是我的虛榮心在作怪,算是戒不掉了。有人注意,總是件好事嘛。

他一邊把睡覺時戴上的耳塞摘下來,一邊朝浴室走去。

兩個小女孩的照片,現在被放到了小水槽上方的架子上,不再放到皮夾子裏了。他剃完胡子後,停頓了一下,把照片從架子上拿了起來。他盯著照片,臉上浮現的表情能讓人心軟地原諒他犯的任何錯。

昨晚我又聽到他和莎拉通話了。他不像以前那麽有耐心,他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今非昔比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語氣緩慢而平靜,但是,相比於他大喊著“但是,莎莎[18],女兒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誰”,這樣的語氣聽起來更糟糕。

顯然,他在某件事上說服了她,他們約好要在星期四見麵共進午餐。

打完電話,他似乎很不安,好像他原本並沒想過要打贏這場仗。在沙果樹旁邊的一片草坪上,藝術史學家協會安了幾張木製的野餐桌。他拿了瓶啤酒坐到一張木桌旁,俯瞰著哈福斯特德溪。每個星期六,這裏都擠滿了遊客。他們盡量穩穩地拿著托盤,托盤裏擺放著從咖啡館買來的茶、司康餅和三明治。現在,咖啡館把舊穀倉都占了,以前那裏是女學生辦音樂會的地方。周末雖然人來人往,平日裏一切倒還安靜。他孤獨地坐在那兒,肩膀緊繃著,一邊喝啤酒,一邊看向遠處鐵灰色的河水。

他讓我想起了倫納德,那是很久以前的夏天了。當時,露西正要把房子和房產管理權轉交給藝術史學家協會。倫納德也常常坐在同一個地方,頭上的帽子壓得低低的,帽簷遮住一隻眼睛,嘴裏總是叼著根香煙。他提的是一個旅行包,不是行李箱。包裏裝得整整齊齊的,隻要是他覺著用得上的東西,都放在裏麵。他當過兵,很多問題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這位年輕的客人現在去了廚房燒水,準備在早餐前喝杯茶。他會因為動作太快,在長凳上把茶水灑出來,然後罵自己幾句,但都不是什麽惡意的詛咒。接下來,他會嘖嘖作響地喝上幾大口熱茶,還沒等喝完,就把茶杯放在窗台上,然後去洗澡。杯子裏的茶,被忘在窗台上,漸漸變涼。

我想弄明白他為什麽來這兒,他用鏟子做什麽,還有他拍的那些照片和他要做的事情是否有關。等他又一次拿著鏟子、背著棕色相機包出門時,我會等著他。但我越來越沒有耐心了,也不再滿足於做個旁觀者。

有什麽東西在某處發生了變化。我能感覺到,就像我以前能夠分辨出要變天了那樣。我覺得,那就像是氣壓變得不一樣了。

我感覺到一種共鳴。

好像外麵有某件東西或是某個人,輕輕地打開了開關。雖然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它就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