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卷錄音帶

測試。一,二,三。給馬可斯的錄音帶。第四卷。這是最後一卷錄音帶。我已經差不多說到結局,之後,我不必再說下去。

那是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一日。那天是夏至,裏弗頓莊園舉辦仲夏夜派對的日子。

樓下的廚房熱鬧喧嚷。湯森太太將爐火燃得很旺,對著三個從村莊雇請來的女人大聲發號施令。她撫平圍住她臃腫大肚的圍裙,在一旁監督她們替好幾百隻小鵪鶉抹油。

“一個派對,”她說,在我匆忙走過時,對我微笑,“該是時候了。”她用手腕將一綹從發髻鬆落的頭發抹開,“弗雷德裏克老爺,願那可憐的人靈魂安息,他不喜歡派對,他當然有他的理由。但在我這卑微的人看來,宅邸有時候還是需要開開派對,讓人們知道它還存在的。”

“你說得很對,”那名最瘦的村莊女人說,“聽說愛德華王子要來?”

“所有達官顯貴都會出席,”湯森太太敏銳地從蛋奶火腿蛋糕上拔掉一根頭發,“住在這個宅邸的家族認識的都是名流權貴。”

十點鍾,達德利已經修剪好草地,裝飾工人抵達。漢密爾頓先生站在陽台中間,揮舞著手臂,像在指揮交響樂團。

“不,不,布朗先生,”他揮向左邊,“舞池得搭建在西側。昨晚從湖畔吹來一陣寒冷的迷霧,東側視線不清。”他往後站,觀察他們工作,旋即發怒,“不,不,不,不是放在那兒。那裏要放冰雕。我已經對你那個手下下達非常清楚的指令了。”

那個手下正站在梯子上方,從玫瑰棚架一路將中國燈籠連到宅邸,他的位置使他沒有辦法立即提出辯駁。

我整早都在接待要在莊園度過周末的賓客,不免被他們的興奮所感染。葉米瑪趁放假從美國趕來,一早就在她的新任丈夫以及小凱莎的陪伴下抵達。她在美國過得很好:她的肌膚曬成金褐色,身軀圓潤豐滿。克萊姆夫人和芬妮一起從倫敦過來,克萊姆夫人陰鬱地說,六月的戶外派對一定會讓她得關節炎,但她也隻好認命。

埃米琳在午餐後與一大群朋友抵達,造成巨大**。他們從倫敦開著好幾輛車過來,在轉進丘比特與賽姬噴泉前,一路在車道上大按喇叭。一個女人穿著亮粉紅色薄紗,坐在車子的引擎蓋上,乳白色圍巾隨風飄揚。南希拿著午餐托盤要回廚房時,驚駭得呆立在當場。原來那個女人就是埃米琳。

無論如何,我們都沒有時間譴責這個國家的年輕人的瘋狂。冰雕已經從伊普斯威奇運來,番紅花公園的花匠也已抵達,而克萊姆夫人為了緬懷往昔時光,堅持要在早茶室喝下午茶。

下午三四點左右,樂隊抵達,南希帶領他們走過仆人大廳到外麵陽台上。他們是六個高大瘦削的男人,肩膀上背著樂器,湯森太太說,他們的臉黑得像紐蓋特監獄的鐵鎖。

“想想看,”她的眼睛睜得老大,又憂又喜,“這種人來裏弗頓莊園。阿什伯利夫人會在墳墓裏輾轉難安。”

“哪個阿什伯利夫人?”漢密爾頓先生檢閱雇請來的服務生。

“全部,我敢說。”湯森太太說。

最後,下午歪斜軸心,開始滑向傍晚。空氣涼爽濃密,燈籠在薄暮中閃著綠色、紅色和黃色的光芒。

我發現漢娜站在紫房的窗戶旁。她正跪在沙發上,凝神俯望著南方草地,觀看派對的準備事宜。當時,我是這麽以為的。

“你該梳妝打扮了,夫人。”

她全身一震。緊張地吐著氣。她這一整天都像這個樣子:緊張兮兮。她一下忙這,一下忙那,但都沒有完成便放棄。

“稍等一下,格蕾絲。”她躊躇了一會兒,夕陽照在她一旁的臉頰上,潑灑紅色光暈,“我想,我從未注意到派對看起來是什麽樣子,”她說,“你不覺得很美嗎?”

“的確如此,夫人。”

“我以前竟然都不曾注意到。”

在她的房間內,我替她的頭發上發卷,這工作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困難。她一直坐立不安,因此,我沒辦法將頭發夾緊,隻好拿下發卷,重新開始,浪費了不少時間。

等上好發卷後,我幫她穿上禮服。那是一件銀色絲質細肩帶禮服,後麵成V形開口。禮服緊貼住她的身軀,長度蓋過她蒼白的膝蓋一英寸。

當她拉著裙子下擺,想拉直它時,我去拿她的鞋子。那是巴黎的最新款式,是泰迪的禮物。銀色絲綢,上麵有精致的緞帶。“不,”她說,“不是那雙。我要穿黑色那雙。”

“但,夫人,這雙是你最喜歡的。”

“那雙黑的比較舒服。”她身子往前傾,套上絲襪。

“但這雙比較搭配你的禮服……”

“我說我要穿黑色的,看在老天的份上,別讓我再說一次,格蕾絲。”

我倒抽一口氣。將銀色鞋子放回原位,找到黑色那雙。

漢娜立刻向我道歉:“我太緊張了,我不該把氣出在你身上。抱歉。”

“沒關係,夫人,”我說,“你會興奮是很自然的事。”

我拿下發卷,她的頭發在肩膀旁邊形成金色波浪。我將頭發側分,梳著蓋過她的前額,用鑽石發夾固定住。

漢娜身子往前傾,戴上珍珠耳環,但她的指尖被夾子夾到,她畏縮了一下,不禁小聲咒罵。

“你太心急了,夫人,”我溫柔地說,“戴它們時要小心。”

她將耳環拿給我:“我今天很緊張。”

我將珍珠項鏈戴在她脖子上時,傍晚的第一輛車抵達,在下方的碎石車道上嘎吱出聲。我調整好珍珠項鏈的位置,將它放在她肩胛骨之間和頸背上。

“好了,”我說,“你準備好了。”

“我希望如此,格蕾絲,”她抬高眉毛,檢視她的鏡中倒影,“希望我沒忽略任何細節。”

她用指尖快速刷過眉毛邊緣,將眉毛撫平。她調整一隻珍珠耳環,將它弄低點,然後又抬高,用力吐氣出聲。

突然間,傳來豎笛的尖銳聲響。

漢娜喘了口氣,一隻手捂在胸口:“老天!”

“一定很令人興奮,夫人,”我小心翼翼地說,“你所有的計劃都圓滿達成。”

她的眼睛銳利地看著我。她似乎想開口說什麽,但沒說。她抿緊她的紅色嘴唇,最後說:“我有樣東西要送你,格蕾絲。那是個禮物。”

我大為困惑:“今天不是我生日,夫人。”

她露出微笑,迅速打開梳妝台的抽屜。她轉身向我,手指緊閉。她將項鏈在我手上方舉高,然後讓它掉入我手掌中。

“但,夫人,”我說,“這是你的墜飾項鏈。”

“曾經是我的墜飾項鏈,現在它是你的了。”

我連忙遞還她,出乎意外的禮物總是讓我緊張:“哦,不行,夫人。我不能收,謝謝你。”

她堅定地將我的手推開:“我堅持要你收下。這是為了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隻是盡我的職責,夫人。”我連忙說。

“收下墜飾項鏈,格蕾絲,”她說,“請收下。”

在我能更進一步爭論前,泰迪已經站在門口。他穿著黑色西裝,顯得高大體麵,頭發上了發油,有梳過的痕跡,寬眉緊皺。

“準備好了嗎?”他問漢娜,焦躁地撫摸八字胡胡尾,“黛博拉的朋友已經到樓下了,他叫什麽名字,賽西爾吧,那位攝影師。他想在大量賓客抵達前,幫我們拍家族照。”他用手掌敲門框兩次,然後走下走廊說,“埃米琳究竟在哪兒?”

漢娜撫平她腰際的禮服。我注意到她的雙手在發抖。她憂慮地微笑著:“祝我好運。”

“祝你好運,夫人。”

她走近我,親吻我的臉頰,這讓我嚇了一大跳:“也祝你好運,格蕾絲。”

她捏一下我拿著墜飾項鏈的雙手,趕緊跟上泰迪。

我從樓上的窗戶觀看了一會兒。穿著綠色、黃色和粉紅色衣服的紳士和女士抵達陽台,走過石階,到草地上。爵士音樂在空氣中飄**,中國燈籠在微風中閃爍;漢密爾頓先生雇請來的服務生舉高手,托著放有閃閃發光的細長酒杯的巨大銀質托盤,穿梭在愈來愈擁擠的人群中;埃米琳一身閃耀的粉紅色,領著一個大笑的家夥到舞池中,跳著狐步舞。

我一直在手中轉著那條墜飾項鏈,不斷看著它。我那時注意到裏麵傳來輕微的嘎嘎聲響嗎?或者,我過於憂心忡忡,悄悄納悶漢娜為何如此緊張?從在倫敦生活的早期,在她去看過算命師後,我就不曾看過她這個模樣。

“你在這兒,”南希站在門口,雙頰紅潤,喘不過氣,“一個女人累倒了,現在沒有人在果餡卷餅上撒糖。”

我爬上樓梯要去睡覺時已是午夜。派對仍在下方的陽台熱烈進行,但湯森太太在不需要我幫忙後,便叫我離開。漢娜的焦躁不安似乎感染了我,而忙碌的廚房可不是讓我笨拙摸索的地方。

我慢慢爬上樓梯,腳丫**,我做貼身女仆多年來使它們變得嬌生慣養,在廚房忙碌一晚後,它們就起了水泡。湯森太太給我一小包小蘇打,我打算用溫熱的洗澡水泡腳。

那晚到處聽得到音樂:它滲透在空氣中,浸潤宅邸的石牆。當夜晚進入淩晨時分,音樂變得更為歡騰,配合派對賓客高昂的情緒。即使我已經抵達閣樓,我還是感覺得到瘋狂的鼓聲在我胃裏敲打。直到現在,爵士樂都讓我的血液凝固。

我在樓梯頂端時,考慮先去放洗澡水,後來決定還是先去拿我的睡衣和化妝品。

打開臥室門時,一整天的悶熱空氣直撲我的臉龐。我打開電燈的開關,跛行到窗戶旁,推開窗戶。

我站了一會兒,細細品味涼爽的空氣,呼吸著其中淡淡的香煙和香水氣味。我緩緩吐氣。我想慢慢洗個澡,然後睡死過去。我從我身旁的梳妝台上拿起肥皂,跛著腳朝床走去,準備拿我的睡衣。

我在那時看到信。兩封信放在我的枕頭上。

一封寫給我,一封前麵寫著埃米琳的名字。

那是漢娜的字跡。

那時我馬上有個不祥的預感。一次罕見的、無意識的清醒。

我立刻知道信裏麵有她古怪行為的答案。

我丟下睡衣,拿起寫著“格蕾絲”的信封。我用顫抖的手指將它撕開,撫平信紙,迅速瀏覽。但我的心一沉。

它是用速記寫的。

我坐在床邊,努力瞪著信紙,仿佛隻要憑借意誌力,它的訊息就會變得明確。

它的無法解讀隻讓我更加肯定它的內容非常重要。

我拿起第二封信,那封寫給埃米琳的信。我撫摸著信的邊緣。

我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有什麽選擇呢?

上帝啊,我拆開了它。

我開始狂奔:腳似乎不再酸痛,血液鼓動,心跳聲在腦袋中回響,呼吸配合著音樂的節奏,跑下樓梯,穿過宅邸,跑上陽台。

我停下來,胸部劇烈起伏,搜尋泰迪,但我找不到他。他已經隱身在幢幢陰影和模糊的臉龐中。

沒有時間了,我得自己去。

我衝入人群內,臉龐在我眼前飛掠而過——鮮紅的嘴唇、上了眼影的眼睛,以及大笑的嘴巴。我閃躲過香煙和香檳酒杯,跑過色彩繽紛的燈籠,繞過滴著水的冰雕,朝舞池衝過去。手肘、膝蓋、鞋子和手腕,在我身邊旋轉。令人暈眩的動作。血液在我的腦袋中震動。呼吸卡在我喉嚨裏。

我看到了埃米琳。她站在石階頂端。手裏拿著雞尾酒,頭往後仰,縱聲大笑,她的珍珠項鏈掛在一個男性友伴的脖子上。她肩膀上披著他的外套。

兩個人一起比單獨一個人機會要大。

我停下來,試圖讓呼吸平穩。

她挺起身子,從厚重的眼瞼下瞪著我。“怎麽了,格蕾絲,”她小心翼翼地咬字,“那是你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禮服嗎?”她又仰頭大笑。

“我必須和你談談,埃米琳小姐……”

她的同伴耳語了一些話,她開玩笑似的輕拍他的鼻子。

我試圖呼吸:“……這是緊急事故……”

“我走不開。”

“……拜托你……”我說,“我們得私下談談……”

她戲劇性十足地歎了口氣,從男伴的脖子上拿走珍珠項鏈,緊握他的手,噘著嘴說:“不要跑遠,哈裏親愛的。”

她的腳跟一顛,尖叫了一聲,然後咯咯輕笑,搖搖晃晃地走下其餘的石階。“到底是什麽事,格蕾絲?”我們抵達石階底端時,她含混不清地說。

“是漢娜,小姐……她準備做某件事情……某件可怕的事,在湖畔……”

“不會吧!”埃米琳的身子靠得離我非常近,我可以聞到她呼吸中的杜鬆子酒味,“她不會打算在半夜遊泳吧?真是驚世駭俗!”

“……我想她打算自殺,小姐——我知道,她試圖……”

她的微笑迅速消失,眼睛大睜:“嗯?”

“……我找到一封信,小姐。”我將信遞給她。

她吞吞口水,搖晃身軀,聲音抬高八度:“但……你有跟泰迪……?”

“沒有時間了,小姐。”

我抓住她的手腕,拖著她走進長道。

高大的樹籬在頭頂交織,一片漆黑。我們奔跑,一路跌跌撞撞,雙手放在身側,摸索著樹葉以尋找路徑。每轉一個彎,派對的聲音就變得更為夢幻遙遠。

當我們抵達橡樹花園時,埃米琳的腳跟絆到樹,跌了一跤。

我差點被她絆倒,趕緊停下腳步,試著扶她起身。

她甩開我的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繼續奔跑。

那時,花園裏有聲音,一座雕像似乎移動起來。它咯咯大笑,發出呻吟:好像不再是一座雕像,而是一對逃跑的情侶。他們對我們視而不見,我們也忽視他們。

第二道小門半開著,我們急忙跑進噴泉空地。滿月高掛,伊卡洛斯和美人魚在白色月光中如鬼魂般發出光芒。沒有樹籬的阻隔,樂團音樂和賓客的大聲喊叫又變得很大聲,詭異地更為接近。

我們在月光下,快速沿著小徑前進,往湖泊跑去。我們抵達柵欄,上麵有禁止入內的標誌。終於,我們到湖畔了。

我們倆在小徑的樹木隱蔽處停下腳步,沉重地呼吸,觀望眼前的情景。湖水在月光下安靜地閃爍生輝。避暑別墅和岩石累累的湖堤都沐浴在銀色月光下。

埃米琳倒抽一口氣。

我循著她的凝視望去。

漢娜的黑色鞋子放在碎石湖堤,那雙我在幾小時前幫她穿上的鞋子。

埃米琳喘著大氣,蹣跚地走向鞋子。在月光下,她的臉龐顯得異常慘白,男人的大外套讓她顯得纖細嬌小。

避暑別墅傳來一個聲音。門打開。

埃米琳和我立刻抬頭看。

那是一個人。漢娜。她還活著。

埃米琳不禁吞咽口水。“漢娜,”她大叫,聲音因喝酒和驚慌而嘶啞,在湖邊回**。

漢娜身體一僵,停下腳步,遲疑不決。她偷瞥一眼避暑別墅,然後轉身麵對埃米琳。“你在這裏做什麽?”她大叫,聲音緊張。

“來救你?”埃米琳說,開始發狂般地大笑。那當然是放鬆後的反應。

“回去,”漢娜立即說,“你必須回派對。”

“然後讓你在這兒淹死自己嗎?”

“我沒打算淹死我自己。”漢娜又偷瞥避暑別墅一眼。

“那你是在做什麽?讓你的鞋子通風?”埃米琳高高舉起鞋子,然後手垂下,鞋子拎在她身側,“我看了你的信。”

“我不是那個意思。那封信隻是個……玩笑。”漢娜吞吞口水,“那是個遊戲。”

“遊戲?”

“你應該在早上才讀它的。”漢娜的聲音變得較為確定,“我計劃了一項娛樂,準備明天舉行,會很好玩。”

“像尋寶嗎?”

“很類似。”

我的呼吸卡在喉嚨裏。原來那封信並不急切。那隻是一個精巧遊戲的一部分罷了。但那封寫給我的信呢?漢娜要我幫忙嗎?所以她才會這麽緊張?她不是希望派對,而是希望遊戲能夠進行順利?

“我現在就在做這件事,”漢娜說,“我在藏線索。”

埃米琳站著眨眨眼。她打嗝時身子顫動了一下。“一個遊戲。”她慢慢說。

“對。”

埃米琳開始粗嗄地大笑,將鞋子丟在地上:“你為什麽不早說?我喜歡玩遊戲。你真聰明,親愛的。”

“你回派對,”漢娜說,“別跟任何人說你看到了我。”

埃米琳在唇前做出上鎖的動作。她轉過腳跟,跌跌撞撞地走過石頭,通往小徑。她在走近我躲藏的地方時,對我怒目而視。她的妝花得一塌糊塗。

“抱歉,小姐,”我低聲說,“我以為那是真的。”

“你沒有毀掉一切,算你好運。”她坐到一塊大石頭上,拉緊肩膀旁的外套,“我的腳踝腫了,而我在這裏休息時,我會錯過更多精彩的派對。你最好別害我錯過煙火。”

“我會等你,扶你回去。”

“理應如此。”埃米琳說。

我們坐了一會兒,派對音樂持續不斷地在遠方演奏,偶爾傳來興奮狂歡的吼叫聲。埃米琳撫摸她的腳踝,不時將它靠向地麵,改變身體的重心。

淩晨時分,霧氣開始聚集在沼澤中,現在往湖泊飄散而來。明天大概又會很悶熱,但夜晚很涼爽。霧使得夜晚沁涼。

埃米琳全身顫抖,翻開她男伴外套的一邊,搜索著大內袋。某樣黑色閃爍的東西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它綁在外套的襯裏上。我倒抽一口氣:那是一把槍。

埃米琳察覺到我的反應,轉身向我,睜大眼睛:“別告訴我,這是你看過的第一把手槍。你真天真,格蕾絲。”她從外套中將它拿出來,在手中翻轉一下,然後遞給我,“拿去。想握一下嗎?”

我搖搖頭,她縱聲大笑,我當時真希望我沒有看到那封信。就這麽一次,我希望漢娜沒把我包括進去。

“也許這樣最好,”埃米琳邊說邊打嗝,“槍和派對。不是很好的組合。”

她將手槍放回口袋,繼續翻尋,最後找到一個銀色酒瓶。她轉開蓋子,仰著頭,喝了好久的酒。

“親愛的哈裏,”她說,嘴唇發出咂咂聲,“總是未雨綢繆。”她又喝了一大口,然後將酒瓶塞回外套內,“走吧。我得吃止痛藥。”

我扶她站起來,她靠在我肩膀上時,我的頭往前傾。“這樣應該可以,”她說,“如果你再過來一點……”

我等著:“小姐?”

她喘口大氣,我抬起頭,循著她的眼光望回湖泊。漢娜站在避暑別墅前麵,但她不是單獨一個人。她身邊有個男人,嘴裏叼著香煙,提著一個小行李箱。

埃米琳在我之前先認出他。

“羅比,”她忘記腳踝的痛楚,“老天。那是羅比。”

埃米琳蹣跚地跛行向湖堤,我則隱身在陰影中。“羅比!”她大叫,揮舞著手,“羅比,我在這邊。”

漢娜和羅比凍結在原地,望著彼此。

“你在這裏做什麽?”埃米琳興奮地說,“你為什麽從後麵進來?”

羅比吐出濃厚的煙霧。

“來參加派對,”埃米琳說,“我會給你一杯酒喝。”

羅比瞥向湖邊遠處。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注意到湖的另一邊有樣金屬東西在發光。我看出那是一輛摩托車,停在湖泊和牧草地連接處。

“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埃米琳突然說,“你在幫漢娜藏線索。”

漢娜走進月光照射之中:“埃米琳……”

“來嘛,”埃米琳急忙說,“我們都回宅邸去,替羅比找個房間。你提的行李需要個房間放吧。”

“羅比不打算到宅邸去。”漢娜說。

“為什麽,他當然要去。他不會是打算要在這裏待一整晚吧,”埃米琳發出如銀鈴般悅耳的笑聲說,“現在是六月沒錯,但晚上還是很冷,親愛的。”

漢娜看著羅比,兩人之間交換了一種眼神。

埃米琳也看見了。在那個時刻,月光照在她慘白的臉上,我看見她的臉由興奮轉變成困惑,困惑再轉變成可怕的了悟。那幾個月在倫敦,羅比總是提早抵達十七號去接她,還有她被利用的事實。

“根本沒有遊戲,對不對?”她柔聲說。

“沒有。”

“那封信呢?”

“那是一個錯誤。”漢娜說。

“你為什麽要寫那封信?”埃米琳問。

“我不希望你一直納悶,”漢娜說,“我上哪兒去了。”她看看羅比,他輕輕點頭,“我們上哪兒去了。”

埃米琳沒有吭聲。

“走吧,”羅比小心翼翼地說,提起行李箱,走向湖泊,“很晚了。”

“請你了解,埃米琳,”漢娜說,“就像你說的,讓我們各自去過自己想要的人生吧。”她遲疑了一下,羅比示意要她快走。她開始往後退,“我現在沒有時間解釋。我會寫信告訴你我在哪裏。你可以來看我。”她看了埃米琳最後一眼,轉身,跟著羅比繞過霧靄籠罩的湖邊。

埃米琳呆在原地,手插入外套的口袋裏。她的身軀劇烈搖晃顫抖,仿佛有人走過她的墳墓。

就在那時。

“不。”埃米琳的聲音如此微弱,我幾乎聽不見,“不。”她大叫,“停下來。”

漢娜轉身,羅比拉著她的手,催促她趕快跟上來。她說了些什麽,開始往回走。

“我不準你們走。”埃米琳說。

漢娜現在走得很近。她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你必須讓我們走。”

埃米琳的手在外套口袋裏摸索。她吞咽了一下:“我不準。”

她伸出她的手。金屬閃耀,是那把槍。

漢娜喘口大氣。

羅比開始跑向漢娜。

我的脈搏在我頭顱中振動。

“我不準你帶走他。”埃米琳的手劇烈晃動。

漢娜的胸部快速起伏,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慘白:“別做傻事,把槍放下。”

“我不是傻瓜。”

“把槍放下。”

“不。”

“你不是真的想用它。”

“我可很想。”

“你要射我們之中的哪一個?”漢娜說。

羅比現在站在漢娜身邊,埃米琳輪流看著他們,嘴唇顫抖。

“你不會射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吧,”漢娜說,“不是嗎?”

埃米琳開始哭,臉部扭曲起來:“不。”

“那就把槍放下。”

“不。”

埃米琳舉起一隻顫抖的手,將槍指著她自己的頭部時,我倒抽一口氣。

“埃米琳!”漢娜說。

埃米琳在啜泣。大力啜泣。

“把槍給我,”漢娜說,“我們來談談,把事情談清楚。”

“怎麽談清楚?”埃米琳的聲音因啜泣而變得口齒不清,“你會把他還給我嗎?或者你要把他們全都據為己有。爸爸,戴維,還有羅比。”

“這不一樣。”漢娜說。

“現在輪到我了。”埃米琳說。

突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煙火盛開。每個人都嚇了一跳。紅色光芒噴灑過他們的臉龐。百萬個小紅光點散布在湖麵。

羅比用雙手掩住臉。

漢娜往前一躍,從埃米琳放鬆的手指中,把槍搶過來。她快速往後退。

埃米琳朝著她跑過去,臉上滿是弄糊的口紅印和淚水:“還給我。還給我,不然我就要尖叫。你敢走,我會告訴所有的人。我會告訴所有的人,你跑掉了,泰迪會找到你……”

“砰!”綠色煙火爆炸。

“泰迪不會讓你跑走,他會把你留下來,這樣你就再也不能和羅比見麵……”

“砰!”銀色煙火。

漢娜攀爬到湖堤的高處,埃米琳邊哭邊追著她。煙火爆炸。

派對音樂在樹林間、湖畔,還有避暑別墅的牆壁上回響。

羅比的肩膀聳起來,雙手掩住耳朵。眼睛大睜,臉色蒼白。

一開始,我沒聽到他在講什麽,但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動。他指著埃米琳,對著漢娜尖叫。

“砰!”紅色煙火。

羅比畏縮了一下。臉因恐懼而扭曲。繼續尖叫。

漢娜猶疑,不確定地看著他。她聽到他說的話,她的模樣幾乎崩潰。

煙火停下來了,燃燒的餘燼像下雨般從天空落下。

我聽到了他說的話。

“殺死她!”他大叫,“殺死她!”

我的血液凝固。

埃米琳凍結不動,用力吞咽。“漢娜?”她的聲音像個嚇壞的小女孩,“漢娜?”

“殺死她,”他又說一遍,“她會毀了一切。”他開始朝漢娜跑去。

漢娜無法理解地瞪著他。

“殺死她!”他瘋狂地大叫。

她的手發抖。“我辦不到。”她最後說。

“那把槍給我,”他愈跑愈近,愈跑愈快,“我來。”

他會。我知道。他的臉上滿是沮喪和決心。

埃米琳身軀搖晃,了悟一切,開始朝漢娜跑去。

“我辦不到。”漢娜說。

羅比試圖把槍搶過來。漢娜揮開手臂,往後退,攀爬到斜坡的更高處。

“殺死她!”羅比說,“不然我會。”

漢娜抵達最頂端。羅比和埃米琳都向她靠過來。沒有地方可以再逃了。她看著他們。

時間停止。

三角形的兩個點在不受第三點的束縛後,彼此離得愈來愈遠。緊繃的鬆緊帶已經抵達極限。

我屏住呼吸,但鬆緊帶沒有斷裂。

兩個點衝撞回來,造成忠誠、血緣和毀滅的巨大衝突。

漢娜對著目標,扣下扳機。

之後的殘局。哦,任何事情之後總是有殘局。人們老是忘記這點。大量的鮮血。噴濺到她們的禮服、臉龐,以及頭發上。

手槍掉下來,“啪”的一聲撞到石頭,落到地麵,一動也不動。

漢娜搖搖晃晃地站在斜坡上。

羅比的身體躺在地麵上。頭部血肉模糊,隻見骨頭、腦漿和鮮血。

我無法動彈,我的心髒在耳朵裏跳動,皮膚感到既熱又冷。一瞬間,我吐了出來。

埃米琳呆立著,眼睛緊閉。她不再哭了。她的喉嚨發出一種可怕的聲音,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聲音。她吸氣時發出的反胃聲響。每個呼吸都卡在她的喉嚨裏。

時間流逝,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我身後遠處,我聽到了大笑聲。

“再走一會兒就到了,”聲音順著微風飄過來,“你等會兒可以好好看看,吉福德勳爵。階梯還沒有完工——該死的法國人和他們的耽擱——但我想你會同意,其餘部分很令人印象深刻。”

我抹抹我的嘴巴,從我藏身之處跑出來,跑到湖畔。

“泰迪來了,”我沒有針對誰說,我仍然震驚萬分,我們都震驚萬分,“泰迪來了。”

“你來得太遲了,”漢娜瘋狂地抹著她的臉、脖子和頭發,“你來得太遲了。”

“泰迪來了,夫人。”我發抖。

埃米琳的眼睛陡然睜開。在月光中閃過一道銀藍色的陰影。她顫抖地挺直身軀,指著漢娜的行李箱。“把它拿回宅邸,”她粗啞地說,“繞遠路。”

我遲疑不決。

“快跑。”

我點點頭,提起行李箱,往森林跑去。我沒辦法好好思考。等躲好時,我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我的牙齒在打戰。

泰迪和吉福德勳爵已經走到小徑的盡頭,旋即走到湖堤。

“老天,”泰迪突然停下腳步說,“這裏究竟發生了……”

“泰迪,親愛的,”埃米琳說,“感謝上帝。”她匆猝地轉身麵對泰迪,聲音平穩,“亨特先生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