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

我都已經忘記裏弗頓莊園的樓下有多陰暗了,忘了天花板的椽木有多低矮,大理石地板有多寒冷;我也忘了冬季的寒風總是從石楠荒原吹來,呼嘯著鑽入石牆灰泥的裂罅,偷偷吹進室內。這裏不像十七號,在那兒有最先進的隔風裝置和暖氣設備。

“可憐的孩子,”湯森太太說,一把將我拉進她懷裏,把我的頭埋在她溫暖的胸脯中。(對於沒有來到世上的小孩來說,無法享受這種溫馨的時刻實在太遺憾了;但不生小孩是那時的解決之道,母親很清楚這點:任何仆人為了保有工作都得犧牲家庭。)“快過來坐下,”她說,“南希?替格蕾絲泡杯茶來。”

我很驚訝:“凱蒂呢?”

他們交換了眼神。

“怎麽回事?”我問,不會是發生了可怕的事吧?阿爾弗雷德應該會告訴我……

“去北方結婚了,不是嗎?”南希在氣呼呼地走進廚房前,嗤之以鼻地說。

我的下巴不禁掉了下來。

湯森太太壓低聲音,說得非常快:“一個北方來的家夥,在礦坑裏工作。她替我跑腿時,在鎮裏認識了他,那個蠢女孩。事情發生得非常快,她都快生小寶寶了,你聽了之後,大概也不會太驚訝。”她拉直圍裙,相當滿意這個消息對我造成的效果,然後瞥瞥廚房,“但別在南希麵前提這件事。她嫉妒得要命,盡管她堅決否認!”

我點點頭,驚愕不已。小凱蒂結婚了?就要做母親了?

就在我試圖理清這個意外消息時,湯森太太繼續小題大做,堅持要我坐在離爐火最近的座位上。她說,我太瘦也太蒼白,等吃點她親手做的聖誕節布丁後,我的氣色就會恢複。她離開去替我拿一盤布丁時,我感覺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我因此暫時將凱蒂的事放在一旁,問起裏弗頓莊園的近況。

他們全部陷入沉默,彼此互望,漢密爾頓先生最後說,“嗯,小格蕾絲,現在情況不像你記得的那樣。”

我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拉直外套:“現在這裏安靜多了,步調比較緩慢。”

“應該說比較像個鬼屋,”阿爾弗雷德說,他站在門邊,顯得緊張不安。我們進門後,他似乎就很焦躁,“老爺像活死人般在莊園裏到處遊**。”

“阿爾弗雷德!”漢密爾頓先生斥責道,但語氣沒有我預期中的嚴厲,“你太誇張了。”

“我才沒有,”阿爾弗雷德說,“得了,漢密爾頓先生,格蕾絲是我們自己人,她可以承受事實。”他瞥瞥我,“就像我在倫敦告訴你的一樣。自從漢娜小姐那樣子離開後,爵爺閣下就變了一個人。”

“他是很沮喪,但原因不隻是漢娜小姐離開、他倆關係破裂而已,”南希說,“另一個原因,是他失去工廠和他的母親。”她傾身向我,“你要是看到樓上的情況就知道了。我們盡力了,但這可不容易。他不讓我們叫人進來修理房子,他說,錘子敲擊和梯子拖過地板的聲音會讓他發狂。我們得停用更多房間。他說反正他不打算再開宴會,打掃那些房間隻是浪費時間和精力。有次,他看到我在打掃書房,結果勃然大怒。”她偷瞥了漢密爾頓先生一眼,繼續說,“我們不再為書清灰塵了。”

“這都是因為沒有夫人在管理家務,”湯森太太端著一盤布丁回來,舔舔沾到她手指上的奶油,“沒有夫人在時,都是這樣。”

“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莊園遊**,追捕幽靈般的盜獵者或非法入侵者,”南希繼續說,“他在宅邸裏時,就窩在槍室清理他的來複槍。這讓我不寒而栗。”

“好了,南希,”漢密爾頓先生略顯沮喪地說,“我們不可以質疑老爺。”他拿下眼鏡,揉著眼睛。

“是的,漢密爾頓先生,”她說。然後她看著我,快速地說,“你該看看他的模樣,格蕾絲,你不會認得他的。他變得好蒼老。”

“我看過他了。”我不假思索地說。

“在哪裏?”漢密爾頓先生有些驚惶地說。他重新戴上眼鏡,“他沒有跑到山坡那邊去吧?他不會跑得離湖邊太近吧?”

“哦,不是的,漢密爾頓先生,”我說,“不是那樣的。我在村莊裏的墓園看到他。在母親的葬禮上。”

“他去葬禮?”南希睜大眼睛問。

“他站在附近的山丘上,他隻是一徑兒地看。”

漢密爾頓先生納悶地看著阿爾弗雷德。但阿爾弗雷德隻是聳聳肩,搖著頭:“我沒有注意。”

“嗯,他的確在那兒,”我堅定地說,“我確定看到他了。”

“我想他是去散步,”漢密爾頓先生不怎麽相信地說,“呼吸新鮮空氣。”

“他沒有怎麽走動,”我半信半疑地說,“他隻是站在那兒,有點失神,低頭看著墳墓。”

漢密爾頓先生和湯森太太四目交接:“啊,你母親在這裏服務時,他一直很喜歡你母親。”

“喜歡,”湯森太太抬高眉毛,“那是喜歡嗎?”

我看著他倆,他們的表情讓我大惑不解。暗藏著某種我不知曉的秘密。

“倒是你最近如何,格蕾絲?”漢密爾頓先生突然問,“我們說夠我們的事了。還是由你來告訴我們一些倫敦的事吧?年輕的勒克斯特太太過得怎麽樣?”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他的問題。某樣東西正在我的心海邊緣逐漸模糊成形。長久以來,那些在我心田中徘徊不去的耳語、偷瞥和暗示,現在就快水落石出。幾乎快要得到解答。

“嗯,格蕾絲?”湯森太太不耐煩地說,“貓咬走了你的舌頭?漢娜小姐過得如何?”

“抱歉,湯森太太,”我說,“我剛在想別的事。”

他們全都熱切地看著我,因此我告訴他們,漢娜很好。那似乎是最恰當的回答。我能告訴他們,事實並非如此嗎?她和泰迪的爭吵,去看算命師,說著她早已死亡的可怕談話?我對這些避而不提,隻叨叨絮絮地談著壯麗的房子、漢娜的漂亮衣服,還有他們招待的顯赫貴賓。

“你的職務做得如何?”漢密爾頓先生挺直腰杆兒,“倫敦的步調很快。有很多晚宴吧?我猜一定請了一大堆仆人。”

我告訴他,仆人是很多,但不像裏弗頓莊園這裏這般有效率,他聽了後似乎很開心。我還告訴他,彭伯頓-布朗夫人曾經試圖雇用我。

“我想,你告訴她,你不會跳槽吧,”漢密爾頓先生說,“就像我一向教你的一般,禮貌但堅決地拒絕?”

“是的,漢密爾頓先生,”我說,“我當然是這麽做。”

“這才是我**出來的女孩,”他的臉上綻放微笑,像個驕傲的父親,“格倫菲爾德宅邸?如果他們試圖挖牆腳,那表示你的名聲很好。你做得很對。我們這種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忠誠,不然還剩下什麽?”

我們全都讚同地點點頭。我注意到,阿爾弗雷德除外。

漢密爾頓先生也注意到了:“我想,阿爾弗雷德已經告訴你他的計劃?”他抬起一邊銀色眉毛說。

“什麽計劃?”我看著阿爾弗雷德。

“我剛試著告訴你,”他按捺住一個微笑,坐到我身邊來,“我要離開了,格蕾絲。我不再需要說‘是的,老爺’了。”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他又要離開英國了,我們好不容易才重修舊好。

他看到我的表情後大笑:“我不是要去遠方,隻是要離開裏弗頓莊園。我要和一位戰時認識的朋友一起做點小生意。”

“阿爾弗雷德……”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鬆了一口氣,但也為他擔心。離開裏弗頓莊園的穩定工作?“什麽樣的小生意?”

“電器行。我的朋友很會修理東西,他要教我怎麽裝設門鈴那類的技術。在我學會前,我會管理店麵。我會努力工作,好好存一些錢,格蕾絲,我已經存了一筆錢了。終有一天,我會擁有自己的大公司,我會是自己的老板。你等著瞧。”

之後,阿爾弗雷德陪我走回村莊。酷寒的夜晚迅速降臨,我們走得很快,免得凍僵。雖然我很高興阿爾弗雷德陪我,對我們盡釋前嫌一事感到輕鬆,但我幾乎沒說話。

我正想著母親。我想到她平靜表麵下一直揮之不去的苦澀;她相信,幾乎是預期到,她的人生是場不幸。那是我所記得的母親。但這陣子以來,我開始了悟到她並非總是如此。湯森太太說起她時,充滿關愛;而難以取悅的弗雷德裏克先生曾經喜歡過她。

但究竟是什麽事改變了那位年輕女仆神秘的微笑?我開始懷疑,那個答案就是解開母親眾多秘密的鑰匙。它的解答似乎就在我的眼前。它像一條難以捉摸的魚兒暗暗潛伏在我心中的蘆葦叢中。我知道它在那裏,感覺得到它,瞥見它模糊的身影,但每次我一走近,想伸手抓住它的幽微身影時,它就迅速溜走。

我確定那和我的出生息息相關:母親在那方麵一直說得很清楚。我確定我父親的鬼魂就飄**在某處:她向阿爾弗雷德說過這個男人,卻對我隻字不提。那個她愛過,卻不能在一起的男人。阿爾弗雷德說了什麽理由嗎?他的家族?他的承諾?

“格蕾絲。”

我阿姨知道他是誰,但她和母親一樣三緘其口。盡管如此,我很清楚她對他的看法。我的童年時代充滿她們的竊竊私語:蒂阿姨低聲斥責母親的選擇錯誤,告訴她,她既然鑄下大錯,就得承受苦果;母親啜泣著,此時蒂阿姨會拍著她的肩膀,坦率地安慰她說“你這樣比較好”“你們不可能在一起”“你擺脫那個地方才是上策”。即使在我小時候,我就知道那個地方是指山丘上的大宅邸。我也知道,蒂阿姨瞧不起我父親,對裏弗頓莊園抱著輕蔑的態度。她喜歡說,那是母親人生中的兩大災難。

“格蕾絲。”

看起來,她也連帶輕視弗雷德裏克先生。“他膽子不小,”當她瞥見他在葬禮上時說,“竟敢露麵。”我納悶我阿姨怎麽知道他是誰,而弗雷德裏克先生到底做了什麽事,讓她如此不悅?

我也納悶他在那裏做什麽。喜歡一名仆人是一回事,但爵爺閣下出現在城鎮墓園則是另外一回事。看著他以前的女仆下葬……

“格蕾絲。”從遙遠的地方,穿越我糾結、混亂不清的思考,阿爾弗雷德正在說話。我心不在焉地看著他。“我這一整天以來,一直想問你一件事,”他說,“我怕如果我不趁現在問,我就會失去勇氣。”

母親也很喜歡弗雷德裏克先生。“可憐,可憐的弗雷德裏克。”當她得知他父親和兄長雙雙去世時,她是這麽說的。不是可憐的瓦奧萊特夫人,或可憐的葉米瑪。她的同情心隻給了弗雷德裏克。

但那無可厚非,不是嗎?母親在宅邸服務時,弗雷德裏克先生是個年輕男人。她的同情心很自然地會傾向於跟她年紀相近的家族成員,就像我對漢娜的同情心一般。何況,母親似乎也很喜歡弗雷德裏克先生的妻子,佩內洛普。“弗雷德裏克不會再婚。”她得知芬妮在追求他時這樣說。當我堅持芬妮可能會成功時,她的確定感瓦解,變得意氣消沉。這隻能以她對她前任夫人的親密忠誠感來解釋吧?

“我不擅長說話,格蕾絲,你也知道這點,”阿爾弗雷德在說話,“因此,我想我就直接說出來。你知道我就快開個小商店了……”

我點點頭,但我的心思在其他地方。那條難以捉摸的魚兒接近了。我可以看見它光滑鱗片上的閃爍光芒,它穿梭在蘆葦間,擺脫陰影……

“但那隻是第一步。我計劃要一直存錢,然後在不久的將來,我會擁有自己的事業,前門上掛著‘阿爾弗雷德·斯蒂波’,我向你保證。”

……出現在明亮之處。母親會沮喪的原因,或許根本和她對前任夫人的好感無關?而是因為她曾經在乎——仍然在乎——的男人可能會再婚?母親和弗雷德裏克先生……那麽多年前,她還在裏弗頓莊園服務的時候……

“我等了又等,格蕾絲,因為我想給你某種保障。某種比現在的我還要踏實的保障……”

但這不可能,它一定會造成天大的醜聞。人們會知道,我會知道,不是嗎?

記憶,談話的片段飄回來。那就是瓦奧萊特夫人對克萊姆夫人所提的“那件可鄙的事”嗎?人們知道嗎?二十二年前,一名女仆懷著少爺的骨肉,而被不名譽地掃地出門時,曾在番紅花公園曝出巨大醜聞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瓦奧萊特夫人為何肯雇用我作為女仆?我的存在一定不斷提醒她以前那件不愉快的往事?

除非,我的雇用是某種補償,用來換取母親的沉默。難道,這就是母親為什麽會那麽確定,裏弗頓莊園一定會雇用我的原因?

是的,很簡單地,我知道答案了。魚兒遊進太陽的光線中,魚鱗閃閃發光。為什麽我以前都沒有想通呢?母親的苦澀,弗雷德裏克先生說什麽也不肯再婚。現在都說得通了。他也愛過母親,所以他才會來參加葬禮;所以他看我的方式才會如此古怪,似乎見到了鬼魂。他一定很高興我最後離開了裏弗頓莊園,他告訴漢娜,他不需要我。

“格蕾絲,我想……”阿爾弗雷德握住我的手。

漢娜。我再度恍然大悟。

我喘口大氣。這解釋了一切:我們之間分享著姊妹情誼,難道不是嗎?

阿爾弗雷德的雙手緊握住我的手,以防我昏倒。“現在,格蕾絲,”他露出緊張的微笑,“你可別在我麵前昏倒。”

我的雙腿彎曲起來,我感覺我仿佛分解成百萬個小分子,像從小桶中傾瀉而出的細沙。

漢娜知道嗎?這是她堅持要我陪她到倫敦的原因?當她感覺極度沮喪時,總是向我求助?所以她哀求我永遠不要離開她?所以她要我承諾?

“格蕾絲?”阿爾弗雷德的手臂撐著我的身體,“你沒事吧?”

我點點頭,試圖說話,但說不出來。

“很好,”阿爾弗雷德說,“因為我還沒有把最重要的事說出來。但我想你應該猜得到。”

猜得到?有關母親和弗雷德裏克的事?有關漢娜?不,不是如此:阿爾弗雷德在說話。他說了些什麽?他的新生意,他在戰時認識的朋友……

“格蕾絲,”阿爾弗雷德說,將我的雙手握在我們之間。他對著我微笑,吞了吞口水,“你願意成為我的妻子嗎?”

意識如雷電般閃過。我眨眨眼,無法回答。各種思想和感覺湧過我的身軀。阿爾弗雷德在向我求婚。我深愛的阿爾弗雷德正站在我眼前,表情凍結在前一刻,等著我的答複。我的舌頭想說,但我的嘴唇卻動彈不得。

“格蕾絲?”阿爾弗雷德說,恐懼地睜大眼睛。

我感覺到我的臉在微笑,我聽見開始狂笑,我沒辦法停下來。我也在痛哭,冷冽潮濕的眼淚奔流在我的雙頰上。我猜那是歇斯底裏:這幾分鍾內發生了那麽多事情,我無法承受。知道我和弗雷德裏克先生以及和漢娜有親屬關係的事實使我震驚萬分,阿爾弗雷德的求婚則讓我驚喜不已。

“格蕾絲?”阿爾弗雷德不確定地看著我,“這是表示你答應了?你願意嫁給我?”

和他結婚。那是我的秘密夢想,但現在它快要實現了,我發現我自己無可救藥地毫無準備。很久以前,我就把這個幻想歸罪於我的年輕。我曾經停止想象它真的會發生。我想不會有人向我求婚,阿爾弗雷德不會向我求婚。

我茫然地點點頭,不再大笑。我聽到我自己說:“我願意。”我的聲音隻比耳語大一點。我閉上眼睛,覺得頭暈。稍微大聲說:“我願意。”

阿爾弗雷德興奮地狂吼,我睜開眼睛。他咧嘴而笑,似乎鬆了一口氣,整個臉龐綻放光芒。一個男人和女人走在對街,轉身看著我們,阿爾弗雷德對他們大叫:“她答應嫁給我!”他轉身向我,抿抿嘴唇,想收起笑容,這樣他才能說話。他抓住我的上臂。他在發抖。“我就是希望你會這麽說。”

我再次點點頭,露出微笑。一下子發生了太多事情。

“格蕾絲,”他溫柔地說,“我想……我可以吻你嗎?”

我一定說了可以,因為他隨即用一隻手抬高我的頭,傾身向我。

時間似乎放慢了腳步。

他挽住我的手臂,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做,我們開始走下街道。我們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往前走。他的手臂挽著我的手臂,壓在我隔著棉襯衫的肌膚上,我不禁顫抖起來。那份溫暖、重量和承諾。

阿爾弗雷德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撫摸我的手腕,一股刺激穿過我全身。我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仿佛有人移掉我一層皮膚,讓我的觸覺變得更為深刻,更為自由。我稍微靠近一點。想想,僅在一天之內,這麽多事情改變了。我苦苦思索母親的秘密,察覺我和漢娜為何心有靈犀的本質,然後阿爾弗雷德向我求婚。我幾乎要開口告訴他,我對母親和弗雷德裏克先生的推理,但話語在我唇上凋零死去。以後還有很多時間。這份了悟仍舊很生疏:我想多花點時間細細咀嚼母親的秘密。我也想慢慢品嚐自己的快樂。因此我沒有說話,我們繼續手挽著手往前邁進,走下母親街。

我在我的人生中反複播放過無數次這個珍貴和完美的片刻。有時候,在我心中,我們抵達母親的房子。我們進去,喝杯酒祝我們彼此健康,不久後便結婚,快樂地共同度過餘生,直到我們雙雙老邁。

但這不是真正發生的事,你也知道。

倒帶。回放。我們正走到街道的半途,就在康納利先生的房子外,感傷的愛爾蘭長笛音樂隨著微風飄**,阿爾弗雷德說:“你一回倫敦就趕快通知他們。”

我驚訝地看著他:“通知?”

“通知勒克斯特太太。”他對著我微笑,“我們結婚後,你就不用再替她梳妝打扮了。我們要馬上搬到伊普斯威奇。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一起工作。你可以管賬,還是你比較想成為裁縫?”

通知?離開漢娜?“但阿爾弗雷德,”我不假思索地說,“我不能辭職。”

“你當然能,”他露出尷尬的笑容,“我也要辭職了。”

“但那不同……”我喘著氣,想尋找解釋的話語,能夠讓他了解的詞,“我是夫人的貼身女仆,漢娜需要我。”

“她不需要你,她需要的是一個幫她把手套戴好的苦力。”他的腔調柔和下來,“你做女仆太可惜了,格蕾絲,你應該得到更美好的事物。你應該做自己的主人。”

我想向他解釋。漢娜當然找得到另外一位女仆,但我不隻是個女仆。我們之間有個承諾,緊緊地將我們聯係在一起。從我們十四歲那時在育嬰房初識後,我就一直在納悶著有個姊妹是什麽感覺。當時,我為漢娜對普林斯小姐撒謊,那般出自本能、脫口而出的謊言曾讓我驚慌害怕。

而且我曾對她作出承諾。當她哀求我不要離開她時,我答應了。

更何況,我們是姊妹,秘密的姊妹。

“再說,我們會住在伊普斯威奇,因此,你無法在倫敦工作,不是嗎?”他輕柔地拍拍我的手臂。

我側著頭看看他的臉。如此真誠,如此確定,沒有任何衝突和矛盾。我感覺到,即使我想固定住那些字眼,但我想提出的辯解正在分解,逐漸墜落。我將無法讓他了解,無法讓他在幾分鍾內了解我二十多年來才明白的事物。

在那時,我知道自己無法同時保有兩者,阿爾弗雷德和漢娜。我必須作出抉擇。

我陡然掙脫手臂,告訴他,我很抱歉。我說,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我跑著離開他,沒有回頭。雖然我知道他一定很震驚,呆呆地站在寒冷的黃色街燈下。他看著我消失在黑暗的巷子盡頭。我悲傷地等著阿姨開門,心痛地進屋,砰然關上所有我們可能擁有的通往美好未來的大門。

回倫敦的旅途痛苦難耐。旅程漫長寒冷,道路因下雪而滑溜,但無人同行尤其讓我難過。我把自己困在車廂裏,跟我自己展開毫無結果的辯論。在整個旅途中,我不斷告訴自己,我作了正確的選擇,而且也是唯一的選擇,我必須遵守承諾,陪在漢娜身邊。等汽車停在十七號門前時,我已經說服了我自己。

我也堅信,漢娜早就知道我們之間的血緣關係。她一定早就猜到了這點,偷聽到人們的耳語,或有人告訴她真相。這可以解釋為什麽她老是尋求我的幫助,總是告訴我她的秘密。自從那早我在道夫太太秘書學校的寒冷巷子裏撞見她之後便是如此。

現在我們兩個都知道了。

但這個秘密會在我們之間保持沉默。 在沉默中付出、保持忠誠。

還好我沒有告訴阿爾弗雷德。他不會了解我保持沉默的決心。他會堅持要我告訴漢娜,甚至要求某種賠償。他雖然仁慈體貼,但不會了解保持原狀的重要性。他不會懂我不讓任何人知道的苦衷。萬一泰迪發現了真相呢?或是他的家族?漢娜將承受極大的痛苦,而我則會被解雇。

不,這是最好的結果,我沒有選擇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