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深處

那是個嚴寒的冬天,我正在狂奔。我可以感覺到血管裹挾著濃稠溫暖的血液快速地在冰冷的臉下跳動。寒冷的空氣使我顴骨的皮膚緊繃,仿佛皮膚縮得比頰骨還小,被掛在架子上極力伸展。南希會說這是極度緊張。

我緊握著那封信。信封很小,寄送人的拇指按到一些墨水,在上麵形成一小塊汙漬。它才剛剛寫好。

那是來自一個偵探的信,一位真正的偵探。他在薩裏街有家偵探社,門邊坐了一位秘書,他的桌上有台打字機。我奉派去親自領取那封信,因為它——如果運氣好的話——包含了過於聳動的內容,不能冒險用皇家郵局寄送,或打電話聯絡。我們希望這封信能告訴我們埃米琳的下落,她失蹤了。這件事極可能變成醜聞,而我是少數能被信任的人之一。

裏弗頓莊園在三天前打電話過來。埃米琳那個周末和家族朋友去牛津郡的莊園度假。當他們去鎮上的教堂時,她偷偷溜走,有輛車在等她。她先前都計劃好了,謠傳有個男人涉入。

我很高興能拿到這封信,我知道找到埃米琳這事有多重要,但我還為別的事感到興奮,我今晚要和阿爾弗雷德見麵。這是自久遠前那個濃霧彌漫的傍晚之後,我們再度見麵。他給我露西·史塔林的地址,告訴我他在乎我,然後晚上送我回住處。自那之後,我們信件往返頻繁,信賴和愛意與日俱增,現在我們終於又要再次見麵。一個合乎禮數的真正約會。阿爾弗雷德要來倫敦。他存了些薪水,買了兩張《埃達公主》的票。那是一出輕歌劇。那將會是我第一次觀賞歌劇。我替漢娜跑腿時,或放假的下午沿著幹草市場街散步時,曾看到歌劇的廣告,但我從來沒去看過。

那是我的秘密。我沒有告訴漢娜,她要憂心的事已經太多了,我也沒有告訴十七號的其他仆人。提碧特太太待人很嚴苛,為微不足道的事由諷刺別人,或從中攫取殘酷的樂趣。有次,提碧特太太看到我在讀一封信(感謝老天,那是湯森太太的信,而非阿爾弗雷德!),她竟然堅持要看。她說,她的責任是確保手下(手下!)舉止合宜,不會卷入不恰當的關係中。老爺絕不會允許這類事情發生。

從某方麵來說,她是對的。泰迪最近在仆人的事務上變得很嚴格。他工作不順利,盡管他天生脾氣很好,但麵臨壓力時,似乎連最溫和的人都會變得脾氣暴躁。他成天煩惱細菌和衛生問題,分發漱口水給仆人,堅持要我們使用它,這是他從他父親那邊采納的習慣之一。

因此,其他仆人不能知道埃米琳的事。一定會有人告密,為爭寵而通知老爺。

抵達十七號時,我從仆人的樓梯進門,盡快通過,免得引發提碧特太太的疑心。

漢娜在她的臥室等我。她臉色蒼白,自從上個禮拜她接到漢密爾頓先生的電話後,她的臉就失去血色。我將信遞給她,她立即將它撕開,開始讀。她很快舒了一口氣:“他們找到她了,”她沒有抬頭,“感謝老天,她沒事。”

她繼續讀,深呼吸,搖著頭。“哦,埃米琳,”她聲音微弱,“埃米琳。”

她讀完後,將信丟在身旁,看著我。她抿緊嘴唇,對自己點點頭:“我們必須馬上去接她,不然就太遲了。”她激動不安地將信紙迅速塞進信封內。自從去拜訪過算命師後,她最近一直是這個樣子,緊張又心事重重。

“現在嗎,夫人?”

“馬上出發。已經過了三天了。”

“要叫司機把車開過來嗎?”

“不,”漢娜馬上說,“不行。我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她指泰迪和他的家人,“我自己會開車。”

“夫人?”

“別那麽驚訝,格蕾絲。我的父親開汽車工廠,開車很簡單。”

“我該替你拿手套和圍巾過來嗎,夫人?”

她點點頭:“你自己的也要拿。”

“我的,夫人?”

“你會跟來吧,對不對?”漢娜睜大眼睛,“我們兩個人一起去,救她回來的機會比較大。”

我們。那是最甜美的字眼之一。我當然會跟她去。她需要我的幫助。我想,稍後我還來得及和阿爾弗雷德會麵。

他是個製片家,一個法國人,年紀是她的兩倍。更糟糕的是,他已經結婚了。漢娜在開車時告訴我這些。我們要去他在倫敦北部的製片室,那位偵探說那是埃米琳這幾天住的地方。

當我們抵達信中的地址時,漢娜將車停下來,我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望向窗外。我們從來不曾來過倫敦的這一區。房子矮小狹窄,以暗色磚塊搭建而成。街道上有人在賭博。泰迪的勞斯萊斯在這裏特別顯眼。漢娜拿出偵探的信,再度確認地址。她轉身向我,抬高眉毛,點點頭。

那幾乎稱不上是一幢房子。漢娜敲門,一個女人前來應門。她一頭金色卷發,穿著肮髒的乳白色絲質睡袍。

“早安,”漢娜說,“我是漢娜·勒克斯特。漢娜·勒克斯特太太。”

女人改變站姿,一邊膝蓋從睡袍的前端露出來。她睜大眼睛:“當然,親愛的,”她的口音聽起來有點像黛博拉的得州朋友,“隨你怎麽說。你是來試鏡的嗎?”

漢娜眨眨眼:“我來找我妹妹。埃米琳·哈特福德?”

女人皺起眉頭。

“她比我矮一點,”漢娜說,“金發碧眼?”她從袋子裏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女人。

“哦,是的,我認得她,”女人將照片還給她,“那個寶貝不錯。”

漢娜籲了一口氣,放鬆下來:“她在這裏嗎?她沒事吧?”

“當然。”那女人說。

“感謝老天,我想見她。”

“抱歉,親愛的,我辦不到。寶貝正在拍片。”

“拍片?”

“她正在拍一個場景。一旦開始拍攝,菲利普不喜歡受到打攪。”那個女人又改變站姿,於是右邊的膝蓋取代左邊,從睡袍中露出來。她歪著頭:“你們想在裏麵等嗎?”

漢娜看著我。我聳聳肩,表示毫無辦法,於是我們跟著那個女人進入房子內。

我們穿過走廊,走上樓梯,進入一個小房間,中央放了一張沒整理的雙人床。房間的窗簾都拉上了,所以沒有自然光。房內點亮了三盞台燈,每個燈罩上都罩著紅色絲質圍巾。

“哦,埃米琳……”漢娜說不出話來。

“你想喝杯水嗎,夫人?”我問。

她失神地點點頭:“好的……”

我不想走下樓梯去找廚房。帶我們進門的女人此時消失無蹤,我不知道,那些緊閉的門後潛藏著什麽。但我無法可想,最後還是走下樓梯,在走廊那邊找到一間洗手間。梳妝台上滿是梳子、化妝筆、粉底和假睫毛。我唯一找得到的杯子是隻厚重的馬克杯,裏麵很髒,有一大堆戒指。我試圖將它洗幹淨,但那些汙漬怎麽洗也洗不掉。我隻好空手而返:“抱歉,夫人……”

她看著我,深吸一口氣:“格蕾絲,我不想嚇壞你。但埃米琳可能在跟人同居。”

“是的,夫人,”我說,小心不露出我的恐懼,以免她驚慌起來,“似乎是如此。”

門“砰”地打開,我們轉身望過去。埃米琳站在門口。我驚愕無比。她鬈曲的金發整個梳到頭頂,幾綹發絲掉落在雙頰旁,黑色的長睫毛使她的眼睛變得非常大。她的嘴唇塗上鮮紅的口紅,像樓下的那個女人一樣,她也套著絲質睡袍。她的裝扮給人長大的錯覺,但她看起來還是很年輕。我發現,那是她的臉、她的表情使然。她缺乏成人老練的偽裝:她看到我們時真的很震驚,她無法掩飾這點。“你在這裏做什麽?”她問。

“感謝老天。”漢娜說,歎息著鬆了一大口氣,衝到埃米琳跟前。

“你在這裏做什麽?”埃米琳又問了一遍。她現在已經鎮定下來,下垂的眼瞼遮蓋了睜大的眼睛,她的嘴唇原本張開成小o形,現在噘了起來。

“我們來帶你回家,”漢娜說,“動作快點,把衣服穿好,我們馬上離開。”

埃米琳抬高頭,慢慢走到梳妝台前,坐在凳子上。她從皺巴巴的盒子裏拿出一根煙,噘著嘴叼住它,然後點燃。她在吐出一口煙後說:“我哪兒也不去。你不能強迫我。”

漢娜抓住她的手臂,將她身子拉起來:“我能,我們要回家。”

“我的家現在在這裏,”埃米琳掙脫她的手臂,“我是個女演員了,我會成為電影明星。菲利普說我有那份特質。”

“他當然會這麽說,”漢娜陰鬱地說,“格蕾絲,收拾埃米琳的行李,我幫她穿衣服。”

漢娜拉開埃米琳的睡袍,我們都倒抽一口氣。裏麵是一件透明的內衣。透過黑色蕾絲,粉紅色的**清晰可見。“埃米琳!”漢娜驚呼,我則馬上轉身收拾行李,“你到底在拍哪種電影?”

“愛情故事。”埃米琳說,將睡袍再次於腰際拉緊,又抽了一口煙。

漢娜的手掩在嘴巴上,她瞥向我,藍眼大睜,混合了驚駭、關切和憤怒。情況比我倆想象得還糟,我們都說不出話來。我拿出埃米琳的一件衣服,漢娜將它遞給埃米琳。“穿上衣服,”她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穿上衣服。”

外麵有些**,樓梯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門口:他個頭矮小,留著八字胡,肥胖黝黑,態度傲慢。

“菲利普。”埃米琳勝利地說,從漢娜手中掙脫。

“這是怎麽回事?”他以濃厚的法國口音說,“你以為你在做什麽?”他對著漢娜說,大步走到埃米琳身邊,一隻手占有似的放在她的手臂上。

“我要帶她回家。”漢娜說。

“你是誰?”菲利普的眼睛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漢娜。

“她姐姐。”

這似乎使他開心。他坐在床尾,將埃米琳拉過來坐在他身邊,猛盯著漢娜。“急什麽?”他說,“姐姐也許願意和寶貝一起拍片?”

漢娜迅速倒抽一口氣,馬上恢複鎮定:“想都別想。我們現在就離開。”

“我才不走。”埃米琳說。

菲利普聳聳肩,隻有法國人才會那樣聳肩:“看起來她不想走。”

“她沒有選擇餘地,”漢娜說,又看著我,“打包好了嗎,格蕾絲?”

“快好了,夫人。”

那時菲利普才注意到我:“第三個姊妹?”他抬高一邊眉毛打量我,在他曖昧的眼神下,我感到局促不安,仿佛全身**般不自在。

埃米琳大笑:“哦,菲利普,別耍她。她是格蕾絲,漢娜的貼身女仆。”

我雖然為他的錯誤感到受寵若驚,但當埃米琳使勁拉他的袖子,讓他轉開目光時,我還是鬆了一口氣。

“告訴她,”埃米琳對菲利普說,“告訴她我們的事。”她對著漢娜微笑,臉上帶著十七歲女孩的天真熱誠,“我們私奔了。我們要結婚。”

“你太太對這件事有何想法,先生?”漢娜說。

“他沒有妻子,”埃米琳說,“目前還沒有。”

“你該感到羞恥,先生,”漢娜顫抖著聲音說,“我妹妹隻有十七歲。”

菲利普的手臂像彈簧般瞬間彈離埃米琳的肩膀。

“十七歲已經大到可以談戀愛,”埃米琳說,“我們會在我十八歲時結婚,不是嗎,菲利普?”

菲利普微笑得非常不自然,在長褲上抹抹手,站起來。

“不是嗎?”埃米琳抬高聲調說,“就像我們討論過的。告訴她。”

漢娜將衣服丟到埃米琳的大腿上:“是的,先生,你應該好好告訴她。”

一盞台燈的燈光閃了一下,然後光線消失。菲利普聳聳肩:“我,啊……我……”

“你給我住手,漢娜,”埃米琳聲音顫抖著說,“你會毀了一切。”

“我要帶我妹妹回家,”漢娜說,“如果你要製造難題的話,我丈夫會讓你無法再拍任何電影;他在政治界和政府中都有朋友。我確定,他們會非常有興趣知道你到底在拍哪種電影。”

在那之後,菲利普非常合作;他從浴室拿來埃米琳的私人物品,將它們放在她的行李內,一臉漠不關心。他將行李放進車內,埃米琳一直哭,跟他說她很愛他,哀求他告訴漢娜,他們會結婚。他非常安靜。最後,他看著漢娜,埃米琳的話使他驚惶失措,他也恐懼漢娜丈夫的勢力,他說:“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瘋了。她告訴我,她已經二十一歲。”

回家的路上,埃米琳不斷哭泣,那些是憤怒的熱淚。我懷疑,當漢娜在告誡她責任和名譽的重要性,以及逃家不是解決之道時,她沒有聽進任何一句話。

“他愛我,”埃米琳在漢娜訓完她後隻說了這句話,“你為何要毀了一切?”

“毀了一切?”漢娜說,“我救了你。你運氣很好,我們在你真正陷入大麻煩前,就找到你。他已經結婚了。他欺騙你,這樣你才肯為他拍那些下流的電影。”

埃米琳死盯著漢娜,下唇顫抖:“你就是不能忍受我得到快樂,我陷入熱戀,美妙的事情終於發生在我身上。他很愛我。”

漢娜沒有回答。我們抵達十七號,司機上前來停車。

漢娜和埃米琳消失在屋內時,我趕忙走下仆人專用的樓梯。我沒有戴手表,但我確定一定已經五點了。輕歌劇在五點半開演。我推開門,但等待我的人是提碧特太太,而非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呢?”我氣喘籲籲說。

“他是個不錯的家夥,”她說,黑痣下綻放一抹狡猾的微笑,“可惜他馬上就得離開。”

我的心沉了下來,我看看掛鍾:“他離開多久了?”

“哦,有一陣子了,”她說,轉身麵向廚房,“呆呆坐在那裏,看著時間嘀嗒流走。我決定結束他的悲慘。”

“結束他的悲慘?”

“我告訴他,他在浪費時間。你又出門替夫人秘密辦事,誰都不知道你何時會回來。”

我又開始狂奔。我快跑穿過攝政街,朝皮卡迪利大街方向前進。如果跑得快一點,我也許可以追上他。我走時,詛咒那個多管閑事的女巫婆,提碧特太太。她有什麽權利告訴阿爾弗雷德我不會回來?而且還跟他透露,我在替漢娜跑腿,更糟的是,今天我又放假!她好像知道怎麽在傷口上撒鹽。

攝政街,再是皮卡迪利大街,噪音和人潮變得洶湧。沙奇和勞倫斯鍾表指著五點半,那是結束營業的時間,而圓環交通阻塞:到處是行人和車流。紳士和生意人,女士和快遞男孩互相推擠,尋找安全的通路。我從公交車和一輛進退不得的出租車中間擠過,差點被載著粗麻布袋的馬車壓扁。

我快速走下幹草市場街,跳過一根拐杖,戴著單片眼鏡的主人對我怒目而視。我靠近建築物,沿著人跡較為罕至的人行道前進,然後上氣不接下氣地抵達女王劇院。我靠在貼著節目單的石牆下,仔細看著那些大笑、皺眉、說話,或點頭的人一一經過,等著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孔。一個瘦巴巴的男人和一個更為纖細的女人衝上劇院階梯。他拿出兩張票,旋即進入院內。遠處的鍾聲報時——是大本鍾嗎?——現在是五點四十五分。阿爾弗雷德仍會來嗎?他是否已改變心意?或我來得太遲了,他已經在劇院裏坐好了?

我大本鍾敲響六點整後,我又等了十五分鍾。自從那對打扮入時的男女進入後,就再沒有人進出劇院。我呆坐在階梯上。呼吸變得平穩,隻好認命。我今晚是見不到阿爾弗雷德了。

當一個清道夫對我露出****的笑容時,我知道我該離開了。我拉拉肩膀上的圍巾,拉直帽子,開始走回十七號。我會寫信給阿爾弗雷德,解釋發生的事。有關漢娜和提碧特太太,我甚至可能告訴他,有關埃米琳、菲利普,以及差點鬧出醜聞的全部真相。阿爾弗雷德深知剝削和封建社會的內幕,所以他一定會了解的,不是嗎?

漢娜告訴泰迪埃米琳的事,他暴跳如雷。他說,發生在這個時間點真是太糟了;他和他父親正要合並布裏格斯銀行。他們將成為倫敦最大的銀行之一,或說是全世界。如果這件醜事泄露出半點風聲,就會毀了他,毀了他們全體。

漢娜點點頭,再次道歉,但提醒泰迪說,埃米琳年輕、天真,又容易受騙。她總會長大懂事的。

泰迪嘀咕抱怨,他這些時日以來常嘀咕抱怨。他用手梳過最近逐漸轉灰的深色頭發。他說,埃米琳沒有適當的家教,這就是問題所在,在偏僻鄉村長大的女孩注定會變得很野。

漢娜提醒他,埃米琳和她在同一個地方長大,泰迪隻是抬起一邊眉毛。

他變得怒氣衝衝,沒有時間再討論這件事,他得去俱樂部。他叫漢娜寫下那位製片家的地址,又告訴她,以後不要對他隱瞞任何秘密。夫婦之間不該有秘密。

隔天早上,我整理漢娜的梳妝台時,發現有張字條上寫了我的名字。她留了那張字條給我,一定是在我為她梳妝打扮後放在那兒的。我打開字條,手指微微發抖。為什麽?讓我顫抖的不是害怕、恐懼或一般的情緒,而是期待、意外和興奮。

打開時,我發現它寫的不是英文。紙張上是一連串小心翼翼寫成的曲線、直線和圓點。我瞪著它看,恍然了悟,那是速記。數年前,我在整理漢娜在裏弗頓莊園的房間時,曾經看過這樣的書。她用我們的秘密語言留了張字條給我,但那卻是我看不懂的語言。

一整天,我打掃和縫補時,都帶著那張字條。雖然我完成了工作,但我其實一直心不在焉。我的心思放在字條上,納悶上麵到底寫了些什麽,我該如何解開這個謎。我想尋找能幫助我解開密碼的書。漢娜從裏弗頓莊園帶來過嗎?但我找不到這種書。

幾天後,我在收拾茶具時,漢娜傾身靠近我說:“你收到我的字條了嗎?”

我告訴她我收到了,但當她說“那是我們的秘密”並微笑時,我感到我的胃部緊繃。她有好一陣子沒露出笑容了。

那時,我知道那張字條一定很重要,那是個秘密,她隻能信任我。我必須向她坦承我看不懂,或找個方式解讀它。

幾天後,我突然想到解決之道。我從床下拉出《福爾摩斯歸來記》,在做好記號的地方打開。在兩個我最喜歡的故事中間,有我的秘密禁地。從阿爾弗雷德寄來的信中,我拿出一小張保存了一年的紙條。好在我仍然保留著它;不是因為那是她的地址,而是因為那是阿爾弗雷德的筆跡。我以前常常將它拿出來:凝視著它,聞它的味道,回想他給我這張紙條的那天所發生的事情,但最近幾個月來我沒有這麽做,因為他開始固定給我寫我充滿愛意的信。我取出紙條:露西·史塔林的地址。

我從來沒去找過她,因為從來不需要。我的工作讓我忙碌無比,而在剩餘的有限閑暇內,我讀書,或寫信給阿爾弗雷德。更何況,我不是很想和她聯絡。當阿爾弗雷德在濃霧彌漫的那個傍晚隨口直呼她的名字時,嫉妒的小小火焰燃起,雖然荒謬,卻發展成熊熊大火。

抵達公寓時,我仍在猶豫。我這麽做是正確的嗎?她還住在這裏嗎?我是否該穿更好的衣服前來?我按鈴,一名老婦人應門。我鬆了一口氣,但又大失所望。

“抱歉,”我說,“我找別人。”

“誰?”老婦人問。

“一位老朋友。”

“名字呢?”

“史塔林小姐,”我回答,覺得這不關她的事,“露西·史塔林。”

我點頭告別,正要轉身離去時,她以狡猾的口吻說:“二樓。左邊第二個門。”

我小心翼翼地沿著走廊前進,它很幽暗,唯一的窗戶在樓梯井上方,沾滿馬路上飛來的灰塵,灰茫茫的。左邊第二個門。我敲了門。聽到門後沙沙作響,於是我知道她在家。我深吸一口氣。

門打開。的確是她,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她盯著我好一會兒:“請問你是誰?”她眨眨眼,“我認識你嗎?”

女房東還在看著我。她爬上幾道樓梯好盯著我。我迅速瞥她一眼,眼神轉回史塔林小姐身上。

“我叫格蕾絲,格蕾絲·裏維斯。我在裏弗頓莊園認識你的。”

她的臉因恍然大悟而散發光芒:“格蕾絲。原來如此。很高興見到你。”她說著那個讓她與裏弗頓莊園仆人格格不入的腔調。微笑著,站到一旁,示意我進門。

我先前沒有仔細考慮過這點。拜訪她的點子來得非常突然。

史塔林小姐站在一間小客廳裏,等著我坐下來,這樣她才能坐下來。

她說要泡一杯茶給我,拒絕的話,似乎很不禮貌。她走進一間小廚房後,我趁機環顧四周。房間比走廊亮多了,我注意到窗戶,像她的公寓一樣,都一塵不染。看得出來,她盡力讓她的小天地顯得舒適。

她端著托盤回來。茶壺、糖碗和兩個杯子。

“真的很驚喜。”她說。她的眼神中滿是疑問,但她基於禮貌,沒有問我。

“我來請你幫個忙。”我說。

她點點頭:“什麽事?”

“你會速記嗎?”

“當然會,”她稍稍皺著眉頭,“皮特曼和格雷格速記法。”

這是我打消主意和離開的最後機會。我可以告訴她,我弄錯了,放下茶杯,朝門走去。快速走下樓梯,走回街道,永遠不要回來。但我那時還不知道後麵會發生的事。我隻覺得我必須弄懂字條。“你可以讀一張字條嗎?”我聽見自己說,“請告訴我上麵寫了什麽?”

“沒問題。”

我將字條遞給她。我屏住呼吸,希望這個決定是對的。

她的淺色眼睛一行一行地讀著,時間似乎過得相當緩慢,我坐立不安。最後,她清清喉嚨:“上麵寫著,謝謝你在不幸的電影事件上伸出援手。沒有你的話,我該怎麽辦?泰迪不是很開心……我想你可以想象。我沒有告訴他所有的事。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們去過那個可怕的地方。他不喜歡秘密。我知道我能仰賴和信任你,格蕾絲。你對我而言,不隻是個女仆,比較像是個姊妹。”她抬頭看我,“你懂這在說什麽嗎?”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來。比較像是個姊妹。一個姊妹。我突然分身存在於兩個時空:一個我坐在露西·史塔林的儉樸客廳中;另一個我則在遙遠往昔的裏弗頓莊園育嬰房裏,渴望地從書櫃後頭凝視著兩個有相同發色和蝴蝶結的女孩。相同的秘密。

史塔林小姐將字條還給我,對內容沒有多問。我突然發覺它也許會使她起疑心,因為裏麵提到不幸的事件和保守秘密。

“那是遊戲的一部分,”我連忙說,慢慢陷入自己偽造的情節裏,“我們有時玩的遊戲。”

“真好。”史塔林小姐漠不關心地微笑著。她是個秘書,早已習慣在得知別人的秘密後,立刻拋諸腦後。

我們邊喝茶,邊聊著倫敦和裏弗頓莊園的過去時日。我很驚訝地聽到史塔林小姐說,她每次下樓時都很緊張。她認為漢密爾頓先生比弗雷德裏克先生還嚴厲。我告訴她,我們也因為她緊張時,我和她不禁相視大笑。

“我讓你們緊張?”她用手帕擦拭眼角,“那太奇怪了。”

我站起來準備離開時,她請我再來拜訪,我答應她我會的。我忖度自己為何不早點來找她:她人很好,我們在倫敦都沒有朋友。她領我到門口,我們告別。

我轉身要離開時,看見她的桌子上有樣東西。我靠過去,仔細看。

那是一份劇院的節目表。

我剛開始沒想得太多,但那個名字很熟悉。

“《埃達公主》?”我問。

“是的。”她的眼神望向桌子,“我上禮拜去看的。”

“哦?”

“非常好看,”她說,“如果有機會的話,你也該去看看。”

“是的,我曾有這個打算。”

“現在想想,”她說,“你今天來找我真是巧合。”

“巧合?”我的皮膚開始發冷。

“你絕對猜不到我和誰一起去看戲。”

哦,恐怕我猜得到。

“阿爾弗雷德·斯蒂波。你記得阿爾弗雷德嗎?裏弗頓莊園的男仆?”

“是的。”我聽到自己說。

“非常出乎意料。他多了一張票,有人在最後取消和他去看戲。他說,他原本決定自己去看,後來想到我在倫敦。我們在一年前碰到過,他還記得我的地址。所以我們一起去看了,不然一張票就要浪費了。你知道現在的票有多貴。”

她滿是雀斑的蒼白臉頰上布滿紅暈,即使她比我至少大上十歲,她看起來還是更為嬌嫩和年輕,這是我的想象嗎?

我茫然地點點頭,跟她告別,她在我身後關上門。遠處一輛車子的喇叭聲大作。

阿爾弗雷德,我的阿爾弗雷德,他帶另一個女人去看戲。跟她一起大笑,吃晚飯,陪她回家。

在我慌亂地找他,搜尋街道上的人影時,他在這裏,邀請史塔林小姐陪他去看戲,給她原本要給我的票。

我停下腳步,靠在牆壁上。閉上眼睛,握緊拳頭。我的腦海中擺脫不掉這個景象:他倆挽著手臂相互微笑,快活地說著那晚的事。就像我夢想和阿爾弗雷德做的一般。這讓人無法承受。

附近有個聲音。我張開眼睛,女房東站在樓梯底端,粗糙的手放在扶欄上,戴著眼鏡的眼睛直盯著我。她殘忍的臉上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滿足表情。她的表情說,他當然是帶她去,當他有露西·史塔林這類女人陪伴時,他為何要找你?你這個好高騖遠、自視過高的女人。你該聽你媽的話,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我想在她那張殘酷的臉上狠狠甩一巴掌。

我匆匆走完剩下的階梯,衝過老婦人身邊,進入街道。

我發誓,我再也不會和露西·史塔林小姐見麵。

漢娜和泰迪在爭論戰爭。這陣子,似乎每個倫敦人都在爭論戰爭。雖然憂傷尚未消失,也永遠不會消失,但戰後已經過了足夠的時間,距離讓人們擁有更為犀利的批判眼光。

漢娜正在用紅色皺紋紙和黑色鐵絲做罌粟花,我在幫她,但我的心思並沒放在上麵。我仍然為阿爾弗雷德和露西·史塔林在一起的景象所苦。我困惑不解,感到憤怒,但大部分時候,我覺得受到傷害,因為他可以這麽簡單地轉移感情目標。我又寫了一封信給他,但我還沒收到回音。值此之際,我有一股奇怪的空虛感,晚上,我在陰暗的房間內,不斷哭泣。白天的日子比較好過,我將這類感情放在一旁,戴上我的仆人麵具,盡力做好貼身女仆的工作。我必須如此,沒有了阿爾弗雷德以後,漢娜成為了我的唯一。

罌粟花是漢娜新的關注焦點。她說,它是代表法蘭德斯田野。一位加拿大醫生在戰爭中死去,他的詩裏提到罌粟花。這是我們今年用來紀念戰爭死者的方式。

泰迪認為此舉非常不必要。他相信,因戰爭而死去的人,他們的犧牲很值得。但現在該是大家放下憂傷,展開新生活的時候了。

“那不是犧牲,”漢娜做完另一朵罌粟花,“那是種浪費。他們的生命遭到虛擲。有些人戰死,有些人生還:他們是活著的死人,坐在街角喝酒,戴著乞丐的帽子。”

“犧牲,浪費,都一樣,”泰迪說,“你這些都是空談。”

漢娜則說他愚蠢、遲鈍。她沒有抬頭,說他如果肯別上罌粟花的話,別人會對他產生更好的印象,這甚至可以幫助抑止樓下的麻煩。

最近樓下有些棘手。勞合·喬治頒授爵位給西米恩,表揚他在戰時的服務,從此之後,問題便開始了。有些仆人在戰時參戰,有些人失去了父親和兄弟,因此,他們認為西米恩的戰時紀錄沒什麽了不起。西米恩和泰迪這類人並沒有失去太多所愛之人,而且他們從其他人的死亡中發了大財。

泰迪沒有回答漢娜。他隻是低語抱怨著,有些人就是不知感激,在這種時候,他們仍能有工作就應該滿足了,但他還是拿起一朵罌粟花,轉著它的黑鐵絲花梗。他安靜了一會兒,假裝專心地讀著報紙。漢娜和我則繼續旋轉紅色皺紋紙,將花瓣綁在花梗上。

泰迪折起報紙,丟到旁邊的桌子上。他站起身,拉直外套。他說,他要上俱樂部。他走到漢娜身邊,輕輕將罌粟花插在她頭發裏。他說,她可以代替他戴,花朵比較適合她。泰迪彎腰吻她的臉頰,然後大步走過房間。走到門口時,他仿佛想起某件事,遲疑了一下,轉身。

“有一種方式可以讓戰爭安息,”他說,“那就是以新生命來取代失去的生命。”

這回輪到漢娜默不吭聲。她全身一僵,但粗心又沒等待反應的泰迪想必看不出來。她沒有看我。她的手伸到發際,將泰迪插的罌粟花扯下來。

漢娜仍舊沒有懷孕。那是他們持續爭論的話題,而埃斯特拉愈來愈嚴厲的鼓勵則使情況更為糟糕。漢娜沒和我討論過這個話題,因此我不知道她對此的想法。剛開始時,我納悶,她是否偷偷用某種藥物阻止自己受孕。但我沒看見這類證據。也許她就是那種無法懷孕的女人之一。幸運的那群人,就像我母親以前常說的。

一九二一年秋天,有人試圖雇請我。埃斯特拉的一位朋友,彭伯頓-布朗夫人在我們於鄉村度假的周末,領我到房間角落,提供我一個職位。她以欣賞我的針織花邊作為起頭,告訴我,現在很難請到稱職的貼身女仆,她非常希望我能為她工作。

我受寵若驚:這是第一次有人請求我的服務。彭伯頓-布朗一家住在格倫菲爾德宅邸,英國最古老和最顯赫的世家之一。漢密爾頓先生常常告訴我們格倫菲爾德的故事,他說,每個英國管家都喜歡拿自己服侍的家庭和那裏作比較。

我謝謝她的好意,但告訴她,我不可能離開現在的職位。我跟她說,我清楚自己的身份,我知道我屬於哪裏。跟誰和對誰負責。

幾個禮拜後,我們回到十七號,漢娜發現了彭伯頓-布朗夫人的事。某早,她將我叫到起居室,我一進門,就看得出來她很不高興,盡管我還不知道原因。她在來回踱步。

“你能想象嗎,格蕾絲?在吃午餐的當口,有七個女人試圖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她們故意提到,別人想請我的貼身女仆。你知道我這樣子發現這件事有什麽感覺嗎?”

我倒抽口氣,像做壞事被意外抓到的小孩般。

“我坐在那群女人中間,她們開始討論這件事,縱聲大笑,還驚訝地看著我,發現我竟然不知道。這種事情竟然就發生在我眼前。你為什麽沒告訴我?”

“我很抱歉,夫人……”

“你應該感到抱歉。我需要信任你,格蕾絲。我以為在這麽多年之後,在經曆了這麽多事之後,我能信任你……”

我還未收到阿爾弗雷德的回信。疲憊和擔憂不禁使我的聲音尖銳起來:“我拒絕了彭伯頓-布朗夫人,夫人。我壓根沒想到要接受,所以我沒說。”

漢娜停下來,看著我,吐了口大氣。她坐在沙發邊,搖搖頭。她虛弱地微笑:“哦,格蕾絲,我很抱歉,我太失態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事,舉止這麽莽撞。”她的臉似乎比平常還要蒼白。

她用一隻手扶住額頭,半天沒有吭聲。當她抬頭時,她直視著我,以低沉顫抖的聲音說:“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格蕾絲。”

她看起來如此脆弱,我馬上後悔剛才對她厲聲說話:“什麽事,夫人?”

“是的,夫人。”不祥的預感在我心中戰栗。

“她後來沒替我算命。”

我隻短暫地鬆一口氣,因為她又繼續說下去。

“她沒辦法,她不肯。她原本要替我算命:要我坐下來,抽一張牌。當我遞給她時,她將牌放回去,再洗了一次牌,要我再抽。我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我抽到同一張牌,而我知道是哪張——死神。”漢娜站起來,走過房間。“一開始,她不想告訴我。她試圖看我的手相,看了之後,也是一語不發。她說,她不知道它的含意,我的手相很模糊,她看到的情景也很模糊,但她確定一點。”漢娜轉身麵對我,“她說死亡在我附近徘徊,我得小心。她不知道是過去還是未來的死亡,但我周遭一片黑暗。”

我鼓起所有的信念,告訴她,她不該為此擔憂,那隻是算命師想騙更多錢的伎倆,要她往後再回去算命。何況,誰都猜得到,這些日子在倫敦,每個人都曾失去所愛的人,尤其是那些會想到來找招魂術士算命的人。但漢娜不耐煩地搖著頭。

“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麽,我自己想通了。我讀了一些書,那是指隱喻上的死亡。有時牌指的是種隱喻。它指的是我,長久以來,我一直感覺到我的內心死了。仿佛我已經死了,而所有的事都發生在別人奇怪和可怕的夢中。”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向她保證,她沒死,所有的事都是真實的。

她悲傷地微笑:“啊,這樣更糟。如果這是真實的人生,那我就一無所有。”

我突然知道該說什麽了。不隻是個女仆,比較像是個姊妹:“你還有我,夫人。”

她與我四目相接,然後握住我的手,幾乎是粗魯地抓住它:“別離開我,格蕾絲,請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的,夫人,”我為她的真摯所感動,“我永遠不會。”

“你保證?”

“我保證。”

而我信守我的承諾,矢誌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