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蝴蝶

他們用迷你巴士載我們到春季展覽會。車上總共坐了八個人:六個院內老人、西爾維婭,還有一位我不記得名字的護士——她稀疏的辮子在背部晃**,掃過腰際。我想,他們認為出遊對我們有好處。不過,從舒適的環境換到一堆肮髒的賣蛋糕、玩具和肥皂的橢圓形帳篷有何好處,我實在不知道。我應該待在家裏才會開心,遠離噪音。

市政廳後方搭了一座臨時舞台,就像每年,前麵放著好幾排白色塑料椅,但我比較喜歡坐在紀念碑旁的小鐵椅上。我今天感覺很古怪,我確定是天氣悶熱的關係。我醒來時,枕頭是濕的。一整早,我一直無法擺脫掉這份模糊得無法描述的古怪感受。我的思緒飛快掠過,稍縱即逝。來得很快,完全成形,但在我能抓住它們前就溜走。像捉蝴蝶一般。這讓我煩躁不安,喜怒無常。

喝點茶後,應該就會好一些。

西爾維婭上哪兒去了?她告訴過我嗎?她剛剛還在這兒,準備抽一根煙。她又在談論她男友的事,他們打算同居。

我腳背**出來的肌膚被太陽曬得炙熱,我原本想將它們藏入陰影中,但一股無法抗拒的被虐式倦怠席卷我全身,我仍然讓腳丫留在原地。等會兒西爾維婭看到我腳丫上紅紅的一片,就會知道她離開我太久了。

我從坐的地方看得到墓園。東側有一列白楊樹,新生的樹葉在微風吹拂下顫抖。在白楊樹盡頭,山脊的另外一邊是墓碑,其中有我母親的墳墓。

很久以前我們便埋葬了她。一九二二年的一個冬天,土壤結凍,我的裙子被冰冷的風吹起,來回拍打著我穿絲襪的腿,一個男人的身影站在山丘上,幾乎無法辨識。她帶著她的秘密進入冷冽堅硬的泥土中,但我最後知道了真相。我很清楚秘密是怎麽回事,它們就是我的人生。

我覺得很熱,這個四月天實在太熱了。毫無疑問,這都要怪全球變暖。全球變暖,北極冰蓋融化,臭氧層大洞,轉基因食品等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令人困擾的問題。世界變成一個險惡之地,這些時日連雨水都不再安全。那是破壞戰爭紀念碑的主凶。士兵石像臉的一側遭到風吹日曬,臉頰腐蝕得到處是洞,鼻子為時間所吞噬。就像一塊水果丟在水溝裏太久,被腐食動物啃噬得麵目全非。

但他知道職責所在。雖然遍體鱗傷,石像士兵仍在紀念碑頂端立正站好。他如此屹立了八十年,俯瞰城鎮外的平原,空洞的眼神眺望橋街,望向新購物中心的停車場;一塊適合英雄的土地。他幾乎和我一樣老邁。他,也一樣疲憊嗎?

他和柱子為青苔所覆蓋,小植物在蝕刻的死者姓名上茂盛成長。戴維的名字也在這兒,和其他軍官的一起列在頂端;收破爛小販的兒子魯弗斯·史密斯在比利時因戰壕塌陷,窒息而死;再下方遠處是村莊小販雷蒙·瓊斯,我還是小女孩時就認識他。他的兒子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了,他們雖然比我年輕,但仍是老邁的男人,他們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難怪他在崩潰瓦解。要他負擔無數悲劇的龐大壓力,聆聽無數死亡的悠悠回音,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樣要求太多。

但他並不孤單:在英國的每個城鎮裏都有座像這樣的紀念碑。他們是國家的累累傷痕;英勇喪生的疥瘡像斑點般在一九一九年散播到整片土地,人們決心要治愈創傷。當時我們有如此狂熱的信仰:我們相信國際聯盟,以及文明世界的可能性。在這類堅定的信念下,希望幻滅的詩人顯得欲振乏力。在每個T.S.艾略特,每個R.S.亨特的後麵,都有五十個聰明樂觀的年輕人擁抱著丁尼生式的夢想,夢想議會製,夢想聯邦世界。

這股風潮當然沒有持續很久。它無法持續多久。希望幻滅是無可避免之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之後是三十年代的大蕭條,然後是另一場戰爭。世界在那場戰爭後都改變了。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蕈狀雲中,沒有新的紀念碑能以勝利、大膽,和充滿希望的姿態出現。希望在波蘭的集中營煤氣室裏死去。為戰爭而受創的新一代返回家鄉,人們在已經存在的雕像基座上鑿出第二組名字,兒子的名字排在父親的下麵。每個人都消沉地了悟到,某天,年輕人會再度凋零。

戰爭使曆史變得簡單異常。它們提供清楚的轉折點,簡單的分界線:戰前和戰後,贏家和輸家,對和錯。但真正的曆史,或說過去,並非如此。它不是平坦地攤開來,或呈直線進行。它沒有輪廓。它像**般滑溜溜的,像空間般無限寬廣,是個未知的世界。而且它變幻莫測:就在你以為你看到一個模式時,觀點隨即改變,另一種版本出現,長期被遺忘的記憶重新浮現。

我試圖定出漢娜和泰迪間故事的轉折點;這些日子以來,我所有的思考都導向漢娜。回顧過往,它變得很清楚:某些在婚後第一年發生的事情成為往後事件的基石。但我那時不了解它們。在真實的人生中,轉折點的行蹤無比鬼祟。它們匆匆經過,無人注意。機會錯失,災難在不知不覺中獲得慶賀。轉折點隻能在後來發現,由在糾結混亂的歲月中尋找秩序的曆史學家加以界定。

我納悶,電影會怎麽處理他們的婚姻。烏蘇拉會以哪個事件來決定他們不幸的發展?是黛博拉從紐約抵達嗎?泰迪的選舉失利?還是沒有繼承人這點?她是否會同意,早在蜜月時就已出現征兆——在巴黎昏暗的光線下已可看見未來的裂痕,就像二十年代透明布料的種種瑕疵:如此脆弱、美麗的薄紗無法承載希望,也無法持久?

一九一九年的夏天,巴黎沐浴在巴黎和會的熱烈樂觀氣氛中。每每在晚上,我幫漢娜脫下衣服,脫掉一件件淡綠色、粉紅或白色的新薄紗禮服時(泰迪喜歡純白蘭地和純潔的女人),她會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們去過的地方,她看到的事物。他們攀登了埃菲爾鐵塔,漫步香榭麗舍大道,在著名的餐廳用餐。但吸引漢娜的是另一種東西。

“那些素描,格蕾絲,”某晚,在我替她脫衣時她說,“誰會想到我會那麽喜歡素描?”

素描、手工藝品、人群、氣味。她饑渴地追求每種新的體驗。她得彌補好幾年來的虛擲光陰,在過去,她留意時間的流逝,等待人生的開始。現在,她有好多人可以交談:在餐廳碰到的有錢人、草擬和約的政治家,以及街頭藝人。

泰迪將她的熱切反應、誇張傾向,以及狂野的熱誠看得非常清楚,但他認為她的興高采烈應該歸諸年輕。她在年歲增長後,將會擺脫這類易於受到蠱惑的傾向。但當時他並不希望她如此,他在那個階段仍舊深愛著她。他答應來年會帶她到意大利旅行,去參觀龐貝、烏菲茲美術館和圓形競技場;他在那時幾乎願意作任何承諾。因為她是麵鏡子,他在其中看見他自己罕為人知的一麵,不再是他父親那單調乏味和遵循傳統的兒子,而是一個魅力無窮、善變難料的女人的丈夫。

至於漢娜,她並沒有常常提到泰迪。他是個附屬品,一個讓她的冒險成為可能的存在配件。哦,她的確喜歡他。她發現他有時很有趣(常常是在他最不盡力討好她的時候),是個善良和愉快的同伴。他的興趣沒有她的多樣,思維也沒她的銳利,但她學會在必要的時候捧捧他,不過轉眼又在別處尋求智性的刺激。如果她沒陷入熱戀,這又有什麽關係?她在當時也沒發覺到這點。有那麽多新鮮事物等著她探索時,誰會需要愛?

一早,就在蜜月快結束之際,泰迪因偏頭痛而醒來。在我後來認識他的那些年間裏,他偶爾會為偏頭痛所苦;這並不常常發生,但一旦發作時便嚴重無比,是小時大病一場後的後遺症。他這時隻能乖乖躺在陰暗沉寂的房間內,連水都不太喝。漢娜首次變得驚慌憂慮,她這一生很少被不舒適的疾病纏身。

她提議要陪他,盡管連她自己都不確定她是否真有這份心意,但泰迪是個講理的男人,不想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他告訴她,她什麽也不能做,她應該出去走走,好好享受在巴黎的最後幾天。

泰迪要求我陪她;泰迪認為,不論結婚與否,女士單獨上街都不合禮數。漢娜不想購物,在室內待得厭煩。她想要探險,想要挖掘她自己的巴黎。我們出門後到處亂逛。她沒有用地圖,隨性地轉進任何她感到興趣的方向。

“來吧,格蕾絲,”她一再說,“我們試試這條路上有什麽。”

我們最後走到一條小巷,它比我們剛走過的街道來得陰暗狹窄。一道窄路夾在兩排建築物間,建築物鱗次櫛比,頂端幾乎相互碰觸,形成封閉的空間。音樂沿著小巷飄浮而來,慢慢流瀉入廣場。空氣中有個模糊熟悉的食物氣味,或者也許是某種動物死屍的味道。裏麵有動靜、人群、聲音。漢娜站在入口遲疑片刻後,就決定走入這條小巷。我沒有選擇餘地,隻能跟著她前進。

那是個藝術家小區。我現在知道了。在經曆過六十年代、造訪過舊金山嬉皮區和倫敦卡納比街後,我現在可以很容易地辨識出那種波希米亞式的灑脫衣著和散發藝術氣息的貧窮裝飾。但在當時,這些對我而言都是嶄新的事物。而在我熟悉的番紅花公園,貧窮絕非藝術。我們在巷弄內穿梭,經過小攤子和敞開的門,連串的布簾分隔出區域和空間,枯枝上煙霧嫋嫋,釋放出一種模糊的麝香氣味。一位孩童有著大眼睛,澄澈的琥珀色眼瞳無神地從百葉窗裏往外窺探。

一個男人坐在紅色與金色相間的坐墊上,吹著單簧管;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樂器的名稱,它是根長長的黑色木棍,有著閃亮的環扣和按鍵。在我心中,我稱它為蛇。男人的手指在上頭按時,它會發出音樂聲:那是種我還不熟悉的音樂,讓我隱約感到不快,似乎在描述親密和危險的情愫。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爵士樂,在那個年代結束之前,我將聽到很多這類音樂。

沿著小巷放著許多桌子,男人坐著閱讀、聊天,或爭論。他們喝著咖啡,從奇怪的瓶子裏痛飲神秘色彩的飲料,我確定那些是酒。我們經過時,他們抬頭看著我們,至於有無興趣,我則分辨不出來。我試著不要直視他們的眼睛,默默期待漢娜會改變心意,轉身回到光亮和安全之處。但當我的鼻孔裏充滿著陌生的外國煙霧,耳朵裏充斥外國音樂時,漢娜似乎心神**漾了起來。她出神地環顧四周。小巷牆壁上掛著用繩子穿起的畫,那些畫不像裏弗頓莊園的畫,它們是木炭畫。人類的臉龐、四肢和眼睛,都從磚塊間瞪著我們。

漢娜在一張畫前停下腳步。那張畫很大,是唯一的一張全身畫像。畫中是個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不是扶手椅、躺椅或藝術家的睡椅,隻是張普通的木椅。腿部渾圓,她雙膝分開,臉直視前方。她全身**,黑色的胴體在木炭筆下散發光芒。她的臉從畫中瞪向外麵世界。圓睜的眼睛,高聳的顴骨,皺皺的嘴唇。她的頭發在頭後紮成發髻。像個戰鬥女神。

這張畫讓我震驚不已,我期待漢娜有相同的反應。但她的感覺迥然不同。她伸出手碰觸它,撫摸著女人臉頰的彎曲線條。她伸出頭往前看。

一個男人站在她旁邊。“你喜歡嗎?”他以濃厚的口音說,眼瞼厚重。我不喜歡他看著漢娜的方式。他知道她有錢,他從她穿的衣服可以判斷出來。

漢娜眨眨眼,仿佛從魔咒中掙脫。“哦,是的。”語氣柔和。

“你想買嗎?”

漢娜抿緊嘴唇,我知道她在想什麽。盡管泰迪喜歡藝術,他不會讚同這幅畫。她是對的。這個女人,這幅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充滿顛覆的力量。但漢娜想要它。它讓她想起過去。想起“遊戲”,娜芙蒂蒂,她以童年的充沛精力所扮演的角色。她點點頭。哦,是的,她想要這幅畫。

不安刺痛我的皮膚。男人仍舊麵無表情。他叫著某人。由於沒有響應,他示意漢娜跟他走。他們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但我緊跟著她,她則隨著男人走到一扇小紅門前。他將門推開。那是間畫室,隻比牆壁上的黑洞要大一點。綠牆壁已經褪色,壁紙一道道剝落下來。地板——我從數百張木炭畫的紙張掩蓋下看得出來——是石製地板。角落有個床墊,堆著褪色的坐墊和一條棉被,空酒瓶散落在床邊緣。

畫中的女人就在屋內。我驚懼於她全身**。她原本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們,但這份興趣隨即消失,一語不發。她站起來,比我們和那個男人都高,然後走到桌前。她的動作中有某種東西,一種自由。我們都盯著她,看得出她兩邊**大小不同,但她也無所謂,這種姿態使我忐忑不安。這些人和我、我們不是同類。我們等待時,她點起一根煙,默默抽了起來。我將頭轉開。但漢娜仍凝視著她。

“女士想買你的肖像。”男人以矯揉造作的英文說。

黑女人瞪著漢娜,說了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不是法文,某種更陌生的語言。

男人聞言後大笑,對漢娜說:“那張畫不賣。”他伸出手抓住黑女人的下巴。我大為驚恐,脈搏加快。甚至連漢娜都畏縮了一下,他用力握住她的下巴,轉動她的頭,然後放開:“隻能交換。”

“交換?”漢娜問道。

“用你的畫像,”男人以濃厚的口音說,聳聳肩,“你留下你的畫像,就可以帶走她的。”

這個可怕的想法!漢娜的畫像——老天知道會**到何種程度——掛在這個陰森的法國小巷中,任由來往的人凝視!這太過驚世駭俗。

“我們得走了,夫人,”我語氣中的堅決連我自己都很驚訝,“勒克斯特先生在等我們。”

我的腔調一定也讓漢娜大吃一驚,因為我鬆一口氣地發現,她點點頭:“是的,你說得對,格蕾絲。”

她跟我走到門口,但當我等她經過時,她突然轉頭麵對那個男人。“明天,”她低聲說,“我明天會回來。”

回去的路上我們不發一語。漢娜走得很快,表情堅決。那晚我輾轉反側,既擔心又害怕,忖度我該如何阻止她,我必須阻止她。那張素描有某種東西讓我不安;當漢娜在看它時,她心中產生的某種想法也讓我不安。一道明滅不定的閃光重新點燃。

那晚,我躺在**,街道上的聲音突然染上一層先前未有的詭異氣氛。陌生的口音、陌生的音樂,還有女人在附近的公寓裏縱聲大笑。我渴望回到英國,在那裏,涇渭分明,每個人安於自己的身份地位。這種英國當然並不存在,但夜晚時分鼓勵了這類極端的想法。

結果證實我多慮了,隔早事情順其自然發展。我去幫漢娜梳妝打扮時,泰迪早已醒來,坐在扶手椅中。他說,他的頭仍會痛,但他若讓他美麗的妻子在蜜月的最後一天落單,實在說不過去。他提議他們去購物:“這是最後一天,我想帶你去買些紀念品,一些會讓你想起巴黎的東西。”

他們回來後,漢娜叫我收拾回英國的行李,我發現其中並沒有那幅素描。我不確定是她聽從泰迪的拒絕,或是她知道她最好別開口提起這件事,但我很高興。泰迪買了一條皮草圍巾給她:一條貂皮圍巾,有著小小的爪子和無神的黑色眼睛。

於是我們回英國。

我很渴。有人再次坐在我身旁,但那不是西爾維婭。是一個快要臨盆的女人,腳丫旁放著好幾袋的編織娃娃和自製果醬。她的臉濕潤而閃閃動人,妝都糊掉了。新月形黑色眼線印在她臉頰上端。她正看著我。我懷疑她已經盯著我看了一段時間。

我點點頭,她似乎期待我點頭。我考慮著請她幫我去拿點喝的,但馬上打消這個念頭。就我們兩個來說,我想她看起來比較糟糕。

“天氣不錯,”她終於開口,“溫暖舒適。”我可以看見她發際線的汗珠,沉重的**下綁著深色的布條。

“棒極了,”我說,“非常溫暖。”

她疲憊地微笑,撇開頭。

我們在一九一九年七月十九日抵達倫敦,就是舉行和平遊行的那天。司機載著我們穿梭在汽車、公交車和馬車之間,沿著擁擠的街道前進,人們揮舞著旗子和彩帶。《巴黎和約》上的墨水未幹,條約上的懲罰會製造下次大戰的苦澀和分化,但那時的英國人並不知道這些;那時還不知道。他們隻是為南風不再從英吉利海峽吹來槍聲而開懷大笑,這樣就不會再有男孩死於法國的平原。

司機在倫敦連棟樓房前放我和行李下來,然後揚長而去。西米恩和埃斯特拉正在等這對新婚夫婦加入下午茶。漢娜想直接回家,但泰迪堅持要過去一趟。他藏起一抹微笑,他有秘密。

一名男仆從前麵玄關出現,一手提著一個行李,然後消失在房子內。他將漢娜的私人行李留在我腳邊。我很驚訝。我沒有料到會有其他仆人前來迎接我,並隱約想著是誰命令他如此做。

我站著,用力呼吸廣場的空氣。汽油與溫熱馬糞的甜美氣味混而為一。我抬高頭,將這棟大房子的六層樓盡收眼底。房子以棕色磚塊搭建而成,前麵玄關兩旁屹立著白色柱廊,兩邊則是相同式樣的建築。在一根白柱上鑲著黑色的號碼:十七。格羅夫納廣場十七號。我的新家,我現在是夫人的貼身女仆。

仆人入口是一排與街道平行的階梯,從人行道直落入地下室,旁邊有一道黑色鑄鐵欄杆。我拿起漢娜裝私人衣物的行李,走下樓梯。

門緊閉著,但微弱的憤怒聲從裏麵滲出。我透過地下室的窗戶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她的舉止風度(湯森太太會說是“無禮”)和從她帽子下掉落的幾綹活潑的紅色鬈發,都給人年輕的印象。她正在跟一位矮小肥胖的男人爭論,後者的粗脖子正因憤怒異常而發紅。

她在傳達最後勝利的聲明後,將一隻包甩到肩膀上,大步走向門口。在我來得及閃開前,她便將門推開,於是我們驚愕的臉相對,像馬戲團鏡子裏的扭曲倒影。她先發出反應,開心地縱聲大笑,口水噴到我脖子上。“我還以為女仆很難找呢,”她說,“歡迎你來。我才不會在人們肮髒的房子裏乞討最低工資!”

她擠過我身邊,拖著行李上樓梯。她在樓梯頂端轉身大叫:“再見,伊茲·巴特斐爾德。日安,伊莎貝拉小姐!”她又大笑了一陣,裙子誇張地打轉,然後離開。我都來不及反應。我沒能解釋我是夫人的貼身女仆,而非一般女仆。

我敲著半開的門。沒人回應,我便走了進去。房子裏充滿著蜜蠟(雖然不是斯塔賓斯公司的蜜蠟)和馬鈴薯的香味,但還有一種淺淺的氣味,它雖然不會讓人不快,卻讓人覺得這環境很陌生。

那個男人坐在桌旁,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站在他身後,粗糙的雙手按在他肩膀上,皮膚泛紅,手指甲上有傷口。他們一起轉向我。那個女人的左眼下方有顆大痣。

“午安,”我說,“我……”

“我可一點也不好,”男人說,“我在幾個禮拜內便失去了三位女仆,而我們在兩個小時後就要舉行一場派對,你要我相信這是個平安的下午嗎?”

“好了,”女人抿緊嘴唇,“那個伊茲是個尖酸刻薄的女孩。她還想當算命師。如果她有那份天賦,那我就是示巴女王。她最後會在不悅的顧客手上完蛋。等著瞧我說得對不對!”

她說話的方式,嘴唇上的殘酷微笑,聲音中一閃而過的暗喜,使我不寒而栗。我突然想轉身從來路離開,但我記起漢密爾頓先生的建議,我得鼓起勇氣,麵對難題。我清清喉嚨,以我所能裝出的所有威勢說:“我叫格蕾絲·裏維斯。”

他倆看著我,一臉困惑。

“夫人的貼身女仆?”

女人挺直身體,眯著眼睛說:“夫人從未提到要請新的貼身女仆。”

我大吃一驚:“她沒有嗎?”我不禁結結巴巴,“我……我確定她從巴黎寫了指示過來。我親自寄的信。”

“巴黎?”他們彼此對望。

那個男人似乎想起某件事。他迅速點了幾次頭,將女人的手從肩膀撥開。

“當然,”他說,“我們在等你。我是伯伊先生,十七號的管家,這位是提碧特太太。”

我點點頭,仍然困惑不已:“很高興認識你們,”伯伊繼續瞪著我,讓我納悶他的眼光中是否還有別的意涵,“我旅行得很疲憊,”我發音清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否請你叫女仆來帶我去房間?”

提碧特太太的鼻子吸了口大氣,她那顆大痣旁的皮膚開始顫抖,然後變得緊繃:“沒有女仆了,還沒請到。夫人……我是指埃斯特拉·勒克斯特太太,她還找不到做得夠久的女仆。”

“是的,”伯伊先生抿緊嘴唇,臉色慘白,“今晚我們有個派對,所有的人都得幫忙。黛博拉小姐不能忍受任何錯誤。”

黛博拉小姐?誰是黛博拉小姐?我皺起眉頭:“我的夫人,新的勒克斯特太太,沒有提到要開派對。”

“不,”提碧特太太說,“她不會料到,不是嗎?這是個驚喜派對,歡迎勒克斯特夫婦從蜜月後返家。黛博拉小姐和她母親為此計劃了好幾個禮拜。”

泰迪和漢娜的車子抵達時,派對的準備工作正如火如荼地展開。伯伊先生指示我到前門迎接他們,帶領他們前往舞廳。他說,這通常是管家的責任,但黛博拉小姐對他下了指示,因此他得在其他地方忙碌。

我打開門,他們走進來,泰迪神采奕奕,漢娜則疲憊不已,可以猜想到她和西米恩以及埃斯特拉的聚會有多累人。“我想喝一杯茶。”她說。

“稍微等等,親愛的。”泰迪說,他將外套遞給我,在漢娜的臉頰上迅速親了一下。她像往常般略微畏縮。“我有個小驚喜。”他邊說邊快速離開,手掌相互摩擦。漢娜看著他離開,然後抬起眼神看著入口大廳:新漆的黃色牆壁,樓梯上吊著相當醜陋的現代風格吊燈,棕櫚樹盆栽因被掛上了穿繩彩色小燈而低垂著頭。“格蕾絲,”她挑高眉毛,“這究竟怎麽回事?”

我滿懷歉意,聳聳肩,正要解釋時,泰迪重新現身,挽住她的手臂:“往這邊走,親愛的。”說完領著她往舞廳方向走去。

大門打開,當漢娜看到裏麵全都是她不認識的人時,眼睛大睜。一道強光直射而來,我的目光隨著閃閃發光的吊燈往上看。樓梯上方有些動靜。大家讚賞地吸口氣,樓梯中段站著一位纖細的女人,深色鬈發圍繞著她緊致瘦削的臉。那不是一張美麗的臉蛋,但它有某種驚人的氣質。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長期追求時髦所造成的美麗假想。她高挑細瘦,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站立方式:她的肩膀微微向前探,如此一來,掛在她背上的絲質禮服幾乎要滑落下來。這個姿態氣勢淩人,看似十分自然,冷漠自若,卻經過精心設計。她的手臂上掛著一條淺色皮草,我原本以為那是保暖的手筒,後來它狂吠起來,這才發覺她抓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狗,雪白得就像湯森太太最棒的圍裙。

我不認得那個女人,但我馬上知道她是誰。她駐足片刻,然後緩緩走下剩下的階梯,走過地板,賓客如潮水般分開。

“黛博拉!”當她走近時,泰迪大叫,輕鬆英俊的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他牽著她的手,傾身在她抬高的臉頰上留下一吻。

那個女人微笑起來:“歡迎回家,泰迪。”她語氣活潑,說話大聲,紐約腔調乍聽之下顯得乏味,但她就是有辦法把那平淡無奇的口音說得特殊出眾。那是個高妙的手法,化腐朽為神奇。“真棒的房子!我找了些倫敦最棒的年輕人來幫你暖房。”她對著漢娜身後一位穿著入時的女人揮舞著纖細手指。

“你很驚訝吧,親愛的?”泰迪轉向漢娜,“母親和我想出這個點子,而親愛的黛博拉隻為策劃派對而活。”

“我很驚訝,”漢娜的眼神短暫與我的交匯,“但說驚訝還不足以形容我的感覺。”

黛博拉發出她特有的貪婪微笑,一隻手放在漢娜的手腕上。長而慘白的手給人白蠟變冷的印象。“我們終於見麵了,”她說,“我就知道我們一定會變成最好的朋友。”

一九二○年一開始就出師不利。泰迪輸了選舉。那不是他的錯,時機不對。局勢有變,開始失控。都是勞工階級和他們齷齪下流的報紙的錯,他們挑起爭端,對抗上流社會;戰後,又暗中使詐,他們的期待太高了。但如果再不小心點的話,他們就會變成愛爾蘭人或俄羅斯人。沒有關係。還會有其他機會,西米恩的人會為泰迪找到更為安全的席位。西米恩承諾,就在明年此時,泰迪就能進入議會殿堂,但泰迪必須放棄那些使保守黨選民感到困惑的愚蠢點子。

埃斯特拉認為漢娜該生個小孩。那對泰迪有好處。他未來的選民會樂於見到他是個顧家的男人。她喜歡說,他們結婚了,而在每個婚姻中,男人都該有個繼承人。

泰迪和他父親一起工作。大家同意這樣對他最好。在選舉失利後,他變得鬱鬱寡歡,似乎在打擊中遭受重創,表現出像阿爾弗雷德從戰後回來時的慣常表情。

像泰迪這樣的男人不習慣打敗仗,但勒克斯特家族不會陷入長期的悶悶不樂。泰迪的父母開始常常待在十七號,西米恩老是重複他父親的故事,軟弱的膽小鬼或窩囊廢才無法爬到頂端。泰迪和漢娜的意大利之旅無限延期;西米恩說,這樣看起來好像泰迪在逃避敗選的難堪,給人的觀感不好;製造成功的印象才能孕育真正的成功。何況,龐貝永遠會在那裏。

值此之際,我盡力融入倫敦的生活。我很快便學會我的新職務。漢密爾頓先生在我離開裏弗頓莊園前對我耳提麵命了無數次,從像整理漢娜衣櫃這類簡單的工作,到維護她的高尚品格這類較為特殊的職責等等,我確定這些我都辦得到。盡管如此,我在我的新家中毫無頭緒。在不熟悉的環境中,於孤獨的海上漂流。提碧特太太和伯伊先生並非不夠誠實,但他們從來不把話說明,老是拐彎抹角。他們總是在一起,顯然從彼此的陪伴中得到強烈的樂趣,而且相當排斥外人。更有甚者,提碧特太太似乎從這類排外中得到極大的安慰,別人的憤憤不滿使她快樂。別人沒有特別感到不悅時,她便會為這些沒有警覺心的人製造不幸,並且絲毫感覺不到任何良心的譴責。我很快就學會,要在十七號生存下去,我得獨來獨往,不輕易吐露心聲,並隨時防範暗箭。

那早下著毛毛雨,我發現漢娜單獨站在起居室內。泰迪剛離開去城裏上班,她正呆呆望著街道。街道上,汽車、腳踏車、忙碌的人來來回回,到處都是。

“你想喝茶嗎,夫人?”我問。

沒有回應。

“或者,我該叫司機把車開來?”

我走近些,察覺漢娜沒有聽到。她正陷入沉思中,我不必太費力就可以猜到它們的內容。她感到無聊厭煩,我認得那個表情:那些在裏弗頓莊園的漫漫長日,她會站在育嬰房的窗戶邊,手裏拿著中國盒子,焦躁地等待戴維抵達,渴望玩“遊戲”。

我清清喉嚨,她抬頭看我。她看見我時,表情瞬間變得較為快活。“你好,格蕾絲。”她說。

我重複我的問題,問她想在哪裏喝茶。

“我要讀書,格蕾絲,”她說,“我有一本書。”她舉起破破爛爛的《簡·愛》。

“再讀一次,夫人?”

她聳聳肩,微笑著:“再讀一次。”

我不知道為何感到不安,但我的確有此感覺。我心中響起微弱的警鈴,但那時我還不知道該仔細聆聽。

泰迪工作勤奮,而漢娜也試圖適應環境。她參加他的派對,和商場同事以及政治家的母親開心地聊天。男人之間的話題永遠不變,金錢、生意和下層階級的威脅。西米恩像他同類的男人一般,對那些他稱之為“波希米亞人”的團體抱著猜忌和不信任的態度,泰迪雖然心地善良,最後還是和他父親站在同一陣線上。

漢娜情願和男人討論真正的政治。有時,當她和泰迪晚上回到相鄰的套房裏休息時,我梳著她的頭發,漢娜會開口問他某人提到愛爾蘭宣布執行戒嚴法的事,這時泰迪會疲憊但又興致勃勃地看著她,告訴她,她不用擔心,那是他分內的工作。

“但我想知道,”漢娜說,“我有興趣。”

泰迪搖著頭:“政治是男人的遊戲。”

“讓我玩。”漢娜說。

“你正在玩,”他回答,“我們是搭檔,你和我。你的工作就是取悅那些妻子。”

“但那很無聊,她們很無聊。我想聊些重要的事。我不懂我為何不行。”

“哦,親愛的,”泰迪直截了當地說,“因為這是規矩。我不喜歡這些規矩,但我得照辦。”然後他會微笑,撫摸她的肩膀,“沒有那麽糟吧,嗯?你至少有母親幫助你,還有黛博拉。她很願意幫你,不是嗎?”

漢娜沒有多少選擇餘地,隻能勉強點頭。的確如此,黛博拉總是在一旁幫她。她還會繼續幫她,現在她決定不回紐約了。一家倫敦雜誌給她一份工作,要她寫有關上流社會的時尚趨勢,她怎能拒絕呢?裝飾和控製一整個新城市的女士?直到她找到適合的住處前,她都會住在漢娜和泰迪這裏。埃斯特拉則認為沒有必要急著找。十七號是個大房子,有很多空房間;尤其,他們又沒有小孩。

那年的十一月,埃米琳來倫敦慶祝她的十六歲生日。這是自漢娜和泰迪結婚後,她第一次前來拜訪他們。漢娜很期待她們的相聚。她整早都在起居室裏等待,每當有汽車在外麵緩駛下來,她便衝到窗戶前,但每次都失望而返,隻好癱坐在沙發上。

最後,她因為變得過度沮喪,竟然錯過了車子。直到伯伊敲門宣布前,她都不知道埃米琳已經抵達了。

“埃米琳小姐,夫人。”

伯伊帶埃米琳進房間時,漢娜尖叫一聲,跳起身來:“你終於來了!”她緊緊擁抱她妹妹,“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她往後站,轉向我,“你看,格蕾絲,她不是很美麗嗎?”

埃米琳略略微笑,但她的嘴唇旋即悶悶不樂地噘起來。盡管她表情如此,或說正因為如此,她看起來才美豔動人。她長得高挑纖細,臉有了新的弧度,讓人注意到她豐滿的嘴唇和大大的杏眼。她有一種慵懶的輕蔑態度,非常適合她的年紀和這個時代。

“過來,坐下,”漢娜說,領著埃米琳到沙發邊,“我叫人送茶來。”

埃米琳癱入沙發角落,趁漢娜不注意時,撫平裙子。那是上一季的簡單樣式,有人費心重新縫補,讓它吻合這季較新的篷鬆款式,但還是看得出原始樣貌的輪廓。漢娜搖完鈴轉身後,埃米琳停下手的動作,以誇張的冷漠眼神環顧房間。

漢娜大笑:“哦,這是最新的流行款式;每次潮流都是艾爾西·德·沃爾夫挑起的。真是慘不忍睹,不是嗎?”

埃米琳抬起眉頭,慢慢點點頭。

漢娜坐到埃米琳旁邊:“我好高興你能來,你這禮拜想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我們可以到古特去喝茶,吃胡桃蛋糕,還可以看表演。”

埃米琳聳聳肩,但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一徑兒在撫平裙子。

“我們可以去博物館,”漢娜說,“或到塞爾弗裏奇百貨公司……”她遲疑下來。埃米琳心不在焉地點著頭。漢娜不安地再度大笑,“看我,嘮叨個不停,你才剛到,我已經在計劃這一個禮拜的活動了。我都沒讓你說話,都沒問你過得如何。”

埃米琳看著漢娜。“我喜歡你的禮服。”她最後說,然後抿緊嘴唇,好似她不該說這句話。

漢娜聳聳肩:“哦,我有一整櫃的禮服,泰迪每次出國時都會買幾件回來。他認為新禮服可以彌補不帶我去旅行的遺憾。女人出國不就是為了買禮服嗎?結果,我有一衣櫃的禮服,卻沒地方……”她警覺地打住話,恍然大悟,按捺住一個微笑。“我的禮服多得我根本穿不完。”她假裝不甚在意地盯著埃米琳,“你想不想看一下?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款式?你一定得幫幫我,讓我的衣櫃空出點空間。”

埃米琳迅速抬頭,掩飾不住她的興奮:“我想我可以幫幫你。”

在那之後,姊妹之間的生疏煙消雲散:埃米琳褪掉冷漠的消沉,在那個禮拜快結束時,她們又重拾了過去的情誼。兩人之間的緊張消散,氣氛變得放鬆,拾回自在的手足之情。能恢複原狀讓彼此鬆了口氣。我也鬆了口氣——漢娜最近怏怏不樂。我希望在埃米琳回去之後,她仍能維持這份雀躍的心情。

在埃米琳拜訪的最後一天,她和漢娜分坐在早茶室沙發的一端,等著裏弗頓莊園的車子來接。黛博拉待會兒要開編輯會議,此時正坐在書桌前,背對著她們,匆忙地寫封安慰信給一位最近喪失親人的朋友。

埃米琳慵懶地斜倚著,歎了一口氣,充滿渴望:“我可以每天都在古特喝茶,永遠不會吃膩核桃蛋糕。”

“這樣的話,你的腰就不會那麽纖細了,”黛博拉拿著筆,潦草地在信紙上寫著,“稍微放縱一下,就完了。”

埃米琳對漢娜眨眨眼瞼,漢娜則極力按捺住想要大笑的欲望。

“你確定不要我留下來嗎?”埃米琳說,“一點也不麻煩的。”

“我覺得爸爸不會同意。”

“呸,”埃米琳說,“他才不會在乎。”她探出她的頭,“我可以安靜地住在衣櫃裏,你知道。你根本不會察覺到我在這裏。”

漢娜看起來似乎真的在考慮這個可能性。

“我不在,你會很無聊。”埃米琳說。

“我知道,”漢娜故作陶醉地說,“沒有你,我怎麽活得下去?”

埃米琳大笑,將坐墊丟向漢娜。

漢娜抓住它,坐著把玩流蘇片刻。她眼睛盯著坐墊說:“爸爸……埃米琳……他……他好嗎?”

我知道,她和弗雷德裏克先生之間的緊張關係一直讓漢娜感到懊悔。我不止一次發現書桌上放著希望和解的信件,但都寫到一半,從沒寄出去。

“爸爸就是那樣,”埃米琳聳聳肩說,“還是和以前一樣。”

“哦,”漢娜悶悶不樂地說,“那就好。我沒有他的消息。”

“不會有的,”埃米琳打著哈欠,“嗯,你知道爸爸下定決心後會怎麽樣。”

“是的,”漢娜說,“但我還是覺得……”她的聲音變得微弱,她倆之間沉默片刻。雖然黛博拉背對著她們,但我可以看見她豎起耳朵,饑渴地想聽些八卦新聞。漢娜一定也看到了,她挺直腰杆兒,改變主題,語氣假裝快活,“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跟你提過,埃米琳——你走後,我要去工作。”

“工作?”埃米琳說,“在服裝店嗎?”

黛博拉大笑起來。她封住信封,在椅子上轉身。當她看見漢娜的眼神時,停止大笑:“你是認真的?”

“我們幾天前在牛津街時,”漢娜對埃米琳說,“你在做頭發,我看到布列森蘭這家小出版社在窗戶上貼了征人啟事。他們在找編輯。”她聳起肩膀,“我喜歡閱讀,我對政治有興趣,我的文法和拚字都比一般人強……”

“別荒謬了,親愛的,”黛博拉將信遞給我,“早上將信寄出去。”她轉向漢娜,“他們不會雇用你。”

“他們已經雇用我了,”漢娜說,“我當場向他們應征。老板說他急著請人。”

黛博拉用力吸口氣,慢慢淺淺一笑:“但你知道這不可行。”

“怎麽說?”埃米琳假裝熱切地說。

“正不正確的問題。”黛博拉說。

“我不知道還有正不正確的問題,”埃米琳開始大笑,“答案是什麽?”

黛博拉深吸一口氣,鼻翼隨之收緊:“布列森蘭?”她輕蔑地對漢娜說,“就是印製那些胡說八道的小紅手冊,讓軍人在街角到處發的出版社嗎?”她眯起眼睛,“我哥聽了會昏倒。”

“我並不這樣認為,”漢娜說,“泰迪一向對失業的人很有同情心。”

黛博拉的眼睛睜得更大,驚訝於捕獵者竟然對獵物產生了好感:“你誤判了局勢,親愛的,”她說,“泰迪可不想嚇跑他未來的選民。何況……”她在鏡子前以勝利的姿態站著,在帽子上別上別針,“不論他同情與否,你加入那些在選戰中印製肮髒的文宣、結果害他輸選的人的行列,我認為,他如果知道了,不會太開心。”

漢娜的臉垮下來,她不知道這件事。她偷瞥埃米琳,後者同情地聳聳肩膀。黛博拉在鏡子裏觀察到一切,按捺住一個微笑,轉身麵對漢娜,失望地發出嘖嘖聲:“親愛的,你真不夠忠誠!泰迪發現後一定會很傷心。他受不了這個打擊。”

“那就不要告訴他。”漢娜說。

“你知道我,我一向謹言慎行,”她說,“但你忘了其他人沒有我這層顧忌。當他們在宣傳單上看到你的名字、他的姓氏時,會幸災樂禍地跟他報告。”

“我會告訴他們我不能接受那項職位,”漢娜平靜地說。她將坐墊放在一邊,“但我會找別的事做,其他適合的工作。”

“親愛的孩子,”黛博拉大笑著說,“別想這件事了。你沒有合適的工作可做。我是說,那給人什麽觀感?泰迪的妻子出去工作?人們會說什麽?”

“你就在工作。”埃米琳狡猾地低下眼瞼。

“哦,但情況不同,親愛的,”黛博拉理所當然地說,“我還沒認識我的泰迪。如果我找到合適的丈夫,我會馬上放棄工作。”

“我需要做點事,”漢娜說,“我不想整天坐在這裏等著看有沒有人來拜訪我。”

“嗯,當然,”黛博拉從書桌拿起皮包時說,“沒有人願意遊手好閑。”她挑高一邊的眉毛,“但我想,除了坐在這裏等之外,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家務總得有人管,你知道。”

“最好做你擅長的事,”黛博拉邊說邊走向門口,“那是我的名言。”她停下腳步,抓住開著的門,然後轉身,臉上浮起一朵狡猾的微笑。“我知道了,”她說,“我以前怎麽沒想到。”她抿抿嘴唇,“我會跟母親提這件事。你可以加入她的保守黨女性團體。她們在為即將來臨的節慶尋找誌願者,你可以幫忙寫賓客卡、畫畫裝飾,探索你的藝術天分。”

漢娜和埃米琳的眼神交匯,伯伊來到門口。

“埃米琳小姐的車來了,”他說,“我要幫你叫出租車嗎,黛博拉小姐?”

“不用麻煩你了,伯伊,”黛博拉快活地說,“我想呼吸點新鮮空氣。”

伯伊點點頭,留下來的督導男仆將埃米琳的行李放入車內。

“這個想法真是太好了!”黛博拉說,對著漢娜開朗地微笑,“你和母親肯花時間相處的話,泰迪會很高興!”她歪著頭低聲說,“這樣的話,他就永遠不需要知道其他不幸的小事。”